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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妹妹小青

懷念妹妹小青

小青稟承了父親的內向與沉默,母親卻給了她過於豐盈的藝術才能。小青大而黑的瞳孔就愈發顯得不同尋常了。在這一點上我與妹妹迥然不同。我能吃能睡,粗黑有力,整天在村子里東奔西竄,每天惹下的禍害不少於三次。村子里的人都說:「看看小青,這小子絕不是他爹媽生的,簡直是雜種。」基於此,村裡人在稱呼妹妹小青「小妖怪」的同時,只用「小雜種」就把我打發了。我們來到這個村子才幾個月,村裡人已經給我們一家取了諢名。他們叫我的父親「四隻眼」,而把我的母親喊成「哎喲喂」——母親是揚州人,所有的揚州人都習慣於用「哎喲喂」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一聽就知道,我們這一家四口其實是由四類分子組成的。
那件事情發生在黃昏,妹妹小青正在校前的石碼頭上放紙船。這時候從圍牆裡走出來一個女人,五十多歲,頭髮又長又白,戴著一副很厚的眼鏡。樣子有些怕人。女人蹲在妹妹的身邊,開始洗衣服。出於恐懼,妹妹悄悄離開了碼頭,遠遠地打量。女人在洗衣服的過程中不時地回頭張望,確信無人之後,女人迅速地離開了碼頭,沿著河岸直往前走。而她的衣物、臉盆卻順著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淌走了。妹妹是敏銳的,她的身上有一種超驗的預知力。妹妹跟在女人的身後,一直尾隨到村頭。一到村頭女人就站到冬天的水裡去了,往下走,水面只剩下上半身,只剩下頭,只剩下花白的頭髮。妹妹撒腿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尖叫:「救命哪!救命——」
開春之後是鄉下最困難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該長的還沒能長成。大地一片碧綠,通常所說的青黃不接恰恰就是這段時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時常都要到鄰村走動走動,要點兒,討點兒,順手再拿點兒。再怎麼說,省下一天的口糧總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那一天我們村的三豁來到高家莊,他五十多歲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個皺巴巴的少年。午飯時分三豁把高家莊走動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麼飽,走路的時候都腆起來了。這已經很讓人氣憤了。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在高大偉家的家門口動起黑心思的。高大偉是去年剛剛退伍的革命軍人,門前曬著他的軍用棉帽、棉襖、棉褲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竅,他把退伍軍人的那一身行頭呼嚕一下全抱起來了,躲進廁所,把乞丐裝扔進了糞坑,以革命軍人的派頭走了出來。他雄赳赳的,又沉著、又威武,一副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死樣子。但是他忘記了一個最要緊的細節,衣帽褲鞋都大了一大圈。當他快速轉動腦袋的時候,腦袋轉過來了,帽子卻原地不動。這一來三豁的沉著威武就愈發顯得賊頭賊腦了,更何況這一天又這麼暖和,任何一個腦子裡沒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這樣嚴實。三豁一出廁所就被人發現了。一個叫花子冒充革命軍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莊全村子的人都出動了,他們扒去了三豁的偽裝,把他骨瘦如柴的本來面目吊在了樹上。他的身上掛滿了高家莊的唾沫與濃痰。高家莊的村支書發話了,這絕對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質」是嚴重的。村支書讓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與後背上分別寫下了「反動乞丐」,只給他留下一條褲衩,光溜溜地就九_九_藏_書把他轟出了高家莊。
在冬季來臨的時候,我們選擇了一個大風的日子。我們手持蒲棒,十幾個人並排站立在水泥橋上。大風在我們的耳後呼呼向前,我們用手裡的蒲棒敲擊橋的水泥欄杆,風把雪絨送上了天空。我們用力地敲,反正蒲棒是用之不竭的。滿天都是瘋狂的飛絮,毛茸茸的,遮天蔽日。
高家莊的人再也沒有想到我們村會報復。大約在二十天之後,高家莊的高中畢業生高端午到斷橋鎮去相親,歡天喜地的。我們村是高家莊與斷橋鎮的必經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時候一頭就鑽進了我們村的汪洋大海。「反動乞丐」高端午同樣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與濃痰。我們村到處洋溢著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滿胸膛。這種仇恨是極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體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頓,回村之後他沒有往家走,而是赤條條地站在了村支書的家門口。高端午對著支書家的屋檐大聲喊道:「支書,報仇哇!」
但我們喜歡蒲葦,尤其是雄性蒲葦的褐色花穗。我們把它們稱做蒲棒。在蒲葦枯萎的日子里,我們用彈弓瞄準它們,蒲棒被擊中的一剎那便會無聲息地炸開一團雪白,雪白的蒲絨四處飛進,再悠悠地紛揚。我們喜歡這個遊戲。大人們不喜歡,原因很簡單,蒲絨填不飽肚子,紛飛的雪絨絕對是稻米與麥子的最後葬禮。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麼時候趕來的。我就知道父親一把把我拽過來了。我知道我沒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親一定會把我打死的。這時候許多人又回到操場上來了,我聽到了一片尖銳的喊叫。我沒有跑,我等著父親把我打死。父親沒有。父親一把就把我摟在懷裡了。這是我這一生當中父親對我唯一的一次擁抱。我顫慄起來。眼前的這一切,包括父親的擁抱,都是那樣的恐怖之極。
在妹妹去世的這麼多年來,我經常做這種無用的假設,如果妹妹還活著,她該長成什麼樣?這樣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遠無法設想業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樣我無法虛擬,這種無能為力讓我明白了死的殘酷與生的憂傷。死永遠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釋懷。
我不知道妹妹那時候在什麼地方。她從不和眾人在一起。然而從後來的事情上來看,妹妹小青一定躲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偷看我們的遊戲。妹妹喜歡這個遊戲。但她從不和眾人在一起。元旦那天,妹妹小青終於等來了一場大風。妹妹一個人站上水泥橋,把家裡的日曆拿在了手上,那本日曆是母親兩天前剛剛掛到李鐵梅和李奶奶的面前的。妹妹在大風中撕開了元旦這個鮮紅的日子,並用殘缺的手指把它丟在了風裡。然後,是黑色的2號。黑色的3號。黑色的4號。黑色的5號。黑色的6號——妹妹把所有黑色的與紅色的日子全都撕下來,日子們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風裡沿著河面向前飄飛,它們升騰,翻卷,一點一點地掙扎,最後墜落在水面,隨波浪遠去。許多人都看到了妹妹的舉動,他們同時看到了河面上流淌並跌蕩著日子。人們不說話。我相信,許多人都從眼前的景象里看到了妹妹的不祥徵兆。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會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妹妹很快九九藏書就出事了。她那雙善舞的小手頃刻之間就變得面目全非,再也不能弓著上身、翹著小腳尖向金珠瑪米敬獻哈達了。那時候正是農閑,學校里也放了寒假,而我的父母整天都奮戰在村北的鹽鹼地。那塊鹽鹼地有一半泡在淺水裡,露出水面的地方用不了幾天就會曬出一層雪白的粉,除了蒲葦,什麼都不長。但村子里給土地下了死命令:要稻米,不要蒲葦。具體的做法很簡單——用土地埋葬土地。挖地三尺,再挖地三尺,填土三尺,再填土三尺。這樣一來上三尺的泥土和下三尺的泥土就徹底調了個個。工地上真是壯觀,鄰村的勞力們全都借來了,藍咔嘰的身影在天與地之間浩浩蕩蕩,愚公移山,螞蟻搬家,紅旗漫舞,號聲綿延,高音喇叭里的雄心壯志更是直衝天涯。那個冬季我的父母一定累散了,有一天晚上父親去蹲廁所,他居然蹲在那裡睡著了。後果當然是可以想象的,他在翻身的時候仰到廁所里去了。「轟嗵」一聲,把全村都嚇了一跳。因為此事父親的綽號又多了一個,很長時間里人們不再叫他「四隻眼」,直接就喊他「轟嗵」。
父母不在的日子我當然在外面撒野,可是妹妹小青不。她成天呆在鐵匠鋪子裡頭,看那些鐵匠為工地上鍛打鐵鍬。對於妹妹來說,鋪子里的一切真是太美妙了,那些烏黑的鐵塊被燒成了橙紅色,明亮而又剔透,彷彿鐵塊是一隻透明的容器,裏面注滿了神秘的液汁。而鐵鎚擊打在上面的時候就更迷人了,伴隨著「當」的一聲,艷麗的鐵屑就像菊花那樣綻放開來,開了一屋子,而說沒有就沒有了。鋪子里充滿了悅耳的金屬聲,那些鐵塊在悅耳的金屬聲中延展開來,變成了人所渴望的形狀。我猜想妹妹一定是被鐵塊里神秘的液汁迷惑了,後來的事態證明了這一點。她趁鐵匠把剛出爐的鐵塊放在鐵砧上離去的時候,走上去伸出了她的小手。小青想把心愛的鐵塊捧在自己的手上。妹妹小青等待這個時刻一定等了很久了。妹妹沒有尖叫。事實上,妹妹幾乎在捧起鐵塊的同時就已經暈倒了。她那雙小手頓時就改變了模樣。妹妹的手上沒有鮮血淋漓,相反,傷口剛一出現就好像結了一層白色的痂。
妹妹成功地救了一條人命。人們帶著好奇與驚訝的神情望著我的妹妹。妹妹害羞極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臉上卻像犯了一個錯誤。那個女人被人從水裡拽上了岸,連她很厚的眼鏡也被魚網打撈上來了。但第二天上午發生的事證明了妹妹不是「像犯了一個錯誤」,真的就是犯了一個錯誤。第二天女人在操場的長凳子上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圍在她的四周,圍了一個很大的圈。臨近傍晚的時候,女人的身體在長凳子上不停地搖晃。但是,這個女人有極為出色的平衡能力,不管搖晃的幅度有多大,她都能化險為夷。根據我們在牆頭上觀察,後來主要是凳子倒了,如果凳子不倒,這個女人完全可以在長凳子上持續一個星期。凳子倒了,女人只能從長凳子上栽下來。不過問題不大,她只是掉了幾顆門牙,流了一些血,第三天的上午她又精神抖擻地站到長凳子上去了,直到這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她笑得真是古怪,渾身都一抽一抽的,滿頭花白的頭髮一甩一甩的,只有聲音read.99csw.com,沒有內容,我從來都沒有聽過這種無中生有的欣喜若狂。
電影已經停止了,只有很亮的電燈亮在那兒。空空的操場被照得雪亮。妹妹與十幾個橫七豎八的身體倒在牆角。都是些老人與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沒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里全是血。妹妹臉上的血在電燈的白光底下紅得那樣鮮。我跪在妹妹的身邊,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動不動,腹部卻一上一下地鼓得厲害。我說:「小青,」小青沒有動。我又說:「小青,」小青還是沒有動。妹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望著天。天在天上。後來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溫度也一點一點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執意要退下去的溫度。她望著天。天在她的瞳孔里放大了。無邊無際。我怕極了,失聲說:「小青!」
妹妹做任何事情都不同尋常,她特殊的秉賦是與生俱來的。如果活著,妹妹小青一定是一個極為出色的藝術家。藝術是她的本能。藝術是她的一蹴而就。她能將最平常的事情賦予一種意味,一種令人難以釋懷的千古絕唱。但是,妹妹如果活著,我情願相信,妹妹小青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一個平常的妻子與平常的母親,我願意看到妹妹小青不高於生活,不低於生活。妹妹小青等同於生活,家常而又幸福,靜心而又知足。生活就是不肯這樣。
妹妹的手廢了。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小姑娘從此便把她的小手放在了口袋裡,而妹妹也就更沉默了。手成了妹妹的禁忌,她把這種禁忌放在了上衣的口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但妹妹的幻想一刻也沒有停息過,一到過年妹妹就問我的母親:
隊伍走到妹妹身邊的時候突然衝出了一道身影。是那個女人。由於過分猛烈,她一下子撲倒在地了。當她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她的頭髮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鏡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雙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瘋狂地推搡並瘋狂地搖晃,而自己的身體也跟著前合後仰。她花白的頭髮在空中亂舞,透過亂髮,妹妹看到了女人極度近視的瞳孔,凸在外面,像螃蟹,妹妹當然還看到了失去門牙的嘴巴,黑乎乎的,像一隻準備撕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頂到妹妹的鼻尖上去,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尖銳喊聲:「就是你沒讓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臉已經嚇成了一張紙,妹妹眼裡的烏黑靈光一下子就飛走了。只有光,沒有內容。妹妹看見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體,而她的靈魂早就變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面前波濤洶湧。女人的雙手被人掰開之後妹妹就癱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張開了。
現在是1999年的2月9號,妹妹如果還活著,明天就是她的40歲生日了。但是妹妹小青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三十一個年頭了。我一次又一次追憶她生前的模樣,我就是想不起來。按理說妹妹小青已經人過中年了,可是我的妹妹小青她在哪裡。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村子里又來了一大批外地人。他們被關在學校裡頭,整天在學校的操場上坐成一個圈,聽人讀書、訓話。而到了晚上,教室里的燈光總是亮到很晚。我們經常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學校那邊傳來嚴厲的呵斥與絕望的嗚咽。沒事的時候我們就會趴在圍牆上,尋找那個夜間哭泣的人。但是,這些read.99csw.com人不分男女老少,他們的神情都一樣,說話的語氣、腔調甚至連坐立的姿勢都一樣。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走路的時候就像一群夜行的走獸,小心、狐疑、神出鬼沒,你根本不能從他們的身上斷定他們在夜間曾經做過什麼。
應當說,妹妹小青是一個具有藝術氣質的女孩子。她極少參与一般孩子的普通遊戲。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她就展示了這種卓爾不群的氣質。小青時常一個人坐在一棵樹的下面,用金色的稻草或麥秸編織鳥類與昆蟲。小青的雙手還有一種不為人知的本領。小青是一個舞蹈天才,如果心情好,她會一個人來一段少數民族舞。她的一雙小手在頭頂上舞來舞去的,十分美好地表現出藏族農民對金珠瑪米的款款深情。我曾經多次發現當地的農民躲在隱蔽的地方偷看小青跳舞。小青邊跳邊唱,「妖怪」極了(當地農民習慣於把一種極致的美稱做「妖怪」)。但是當地的農民有一個壞習慣,他們沉不住氣,他們愛用過分的熱情表達他們的即時心情。他們一起鬨小青就停下來了。小青是一個過於敏感的小姑娘,一個過於害羞的小姑娘。小青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來瘋式的小喇叭。這樣的時刻小青會像一隻驚弓的小兔子。她從自我沉醉中驚過神來,簡直是手足無措,兩眼淚汪汪的,羞得不知道怎麼才好。然後小青就捂住臉一個人逃走了。而當地的小朋友們就會拍著巴掌齊聲尖叫:「小妖怪,小妖怪,小青是個小妖怪!」
妹妹小青救了這個女人的命,應當說,在妹妹短暫的一生中,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而事實上,這件事是一個災難。妹妹小青的半條性命恰恰就丟在這件事上。
報仇是一種仇恨的終結,報仇當然也是另一種仇恨的起始。我們村料到高家莊的人不會就此罷休的。我們提高警惕。我們銅牆鐵壁,我們還眾志成城。我們在等他們。
「我的手明年會好嗎?」母親說:「會的,你的手明年一定會好。」妹妹記住了這個承諾。春節過後妹妹用三百六十五天的時間盼來了第二年的除夕。除夕之夜的年夜飯前妹妹把她的雙手放在桌面上,突然說:「我的手明年會好的吧?」母親沒有說不,卻再也沒有許願。她的沉默在除夕之夜顯得如此殘酷,而父親的更是。
妹妹是在父親的懷裡醒過來的,剛一醒來父親就把妹妹放下了。父親走到門口,從門后拿了起母親的搗衣棒。父親對著我的屁股下起了毒手。要不是母親回來,我也許會死在父親的棒下。父親當時的心情我是在自己做了父親之後才體會到的。那一次我騎自行車帶女兒去夫子廟,走到三山街的時候,女兒的左腳夾在了車輪里,擦掉了指甲大小的一塊皮,我在無限心疼之中居然抽了自己的一個嘴巴。就在抽嘴巴的剎那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愣在了大街上。女兒拉住我的手,問我為什麼這樣。我能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
寒假過後妹妹再也沒有上學。她整天坐在家門口,數她傷殘的指頭。只要有人高叫一聲:「小妖怪,跳一個!」妹妹馬上就會手舞足蹈起來。妹妹在這種時候時常像一根上滿了弦的發條,不跳完最後一秒,她會永遠跳下去,直到滿頭大汗,直到筋疲力盡。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陽下山,夕陽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樣長,長長的read.99csw.com陰影在地上掙扎,黑乎乎的,就好像泥土已經長出了胳膊,長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鬥,而妹妹最終也沒有能夠逃出那一雙手。
他們沒有來。第二天沒有,第十天還沒有。一個月之後我們卻迎來了公社裡的電影放映隊。天黑之後我們高高興興地坐在學校里的操場上。我帶著我的妹妹。我的父母親從來不看電影的,他們給我的任務就是帶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觀眾的最前排,我們仰著頭,看銀幕上的敵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樣一串一串地挖出來。電影剛放到一半,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大聲叫喊起來:「高家莊的人來啦,高家莊的人把我們包圍啦!」聲音剛一傳來幾個不相識的外鄉人就從凳上跳了起來,他們踩著人頭與肩膀,迅速地從人群里向外逃竄。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邊上跑。這時候公安局長還在銀幕上吸煙沉思,而人群已經炸開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圍牆和大門那兒擠,操場中央只剩下放映員和他的放映機。圍牆擋住了慌不擇路的人們,人們開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衝散的,她的手心幾乎全是疤,滑得厲害。我一點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擠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慌亂的場景大約持續了十來分鐘,十來分鐘之後人群就散開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終。我躲在隱蔽的地方,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沒有人。沒有一個高家莊的人。一切都是那樣地無中生有。
第二年如願的是村北鹽鹼地里的蒲葦。開春之後那些青青的麥苗一撥一撥全死光了,取而代之的還是蒲葦。這一年的蒲葦長得真是瘋狂。清明過後,那塊鹽鹼地重又泡進了水裡,而蒲葦們不像是從水裡鑽出來的,它們從天而降,茂密、豐饒、油亮,像精心培育的一樣。盛夏來臨的時候那些蒲葦已經徹底長成了,狹窄的葉片柔韌而又修長,一支一支的,一條一條的。亭亭玉立。再亭亭玉立。一陣哪怕是不經意的風也能把它們齊刷刷地吹側過去,然而,風一止,那些葉片就會依靠最出色的韌性迅速地反彈回來,稱得上洶湧澎湃。大片大片的蒲葦不買人們的賬,它們在鹽鹼地里兀自長出了一個獨立的世界,一個血運旺盛的世界。鹽鹼地就是這樣一種地方:世界是稻米的,也是蒲葦的,但歸根結底還是蒲葦的。
父親沒有揍我。母親也沒有。
如果還活著,妹妹小青應當在2月10號這一天過她的40歲生日。事實上,妹妹小青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31年了。現在是1999年的2月9號深夜,我坐在南京的書房裡,懷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妻已經休息了。女兒也已經休息了。她們相擁而睡,氣息均勻而又寧靜。我的妻女享受著夜,享受著睡眠。我獨自走進書房,關上門,懷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
還有幾天就要過春節了,我們都很高興。春節是我們的天堂。那一天中午,學校里的神秘來客終於離開我們村莊了。他們排起隊伍,行走在小巷。許多人都站在巷子的兩側,望著這些神秘來客。他們無聲無息地來,現在,又無聲無息地走。妹妹小青再也不該站在路邊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一個愛站在人群里的人。然而,那一天她偏偏就在了。世事是難以預料的。悖離常理的事時常發生在我們的身邊。沒有人能把這個世界說明白。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