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唱西皮二簧的一朵

唱西皮二簧的一朵

「你說看誰?當然是看看你自己。」張老闆說,「半個月裡頭你的月經來了兩次,量又那麼多。我看你還是去看一看。」
一朵走出去四五步之後又回了一下頭,賣西瓜的女人伸長了脖子也在看她,嘴巴張得老大,還笑。她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張大了嘴巴有多醜。一朵恨不得立即撲上去,把她的兩隻眼睛摳成兩個洞。
現在的一朵已經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一朵了。她已經由一個鄉下女孩成功地成為李派唱腔的嫡系傳人。現在的一朵衣袖與褲腳和她的胳膊腿一樣長,緊緊地裹在修長的胳膊腿上。一朵在舞台上是一個幽閉的小姐或凄婉的怨婦,對著遠古時代傾吐她的千種眷戀與萬般柔情。舞台上的一朵古典極了,纏綿得絲絲入扣,近乎有病。然而,卸妝之後,一朵說變就變。古典美人聳身一搖,立馬還原成前衛少女,也許還有一些另類。要是有人告訴你,七年之前一朵還是土基牆邊的一棵小豌豆,砍了你你也不信。但是,不管如何,隨著一朵在電視屏幕上的頻頻出鏡,一朵已經向大紅大紫邁出她的第一步了。依照一般經驗,一個年輕而又漂亮的青衣只要在電視上露幾次面,一旦得到機會,完全有可能轉向影視,在十六集的電視劇中出演同情革命力量的風塵女子,或者到二十二集的連續劇中主演九姨太,與老爺的三公子共同追求個性解放。一朵的好日子不遠了,扳著指頭都數得過來。
疙瘩堅持要帶一朵去吃韓國燒烤,一朵用指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疙瘩會心一笑,還是和一朵吃了一頓中餐。一朵發現疙瘩笑起來還是蠻洋氣的,就是過於講究,有些程式化,顯然是從電影演員的臉上扒下來的。但是沒過多久疙瘩就忘了,恢復到鄉下人倉促和不加控制的笑容上去了。人一高興了就容易忘記別人,全身心地陷入自我。這個結論一朵這幾天從反面得到了驗證。晚飯過後一朵提出來去喝茶,他們走進了一間情侶包間,在紅蠟燭的面前很安靜地對坐了下來。整個晚上都是疙瘩帶著一朵,其實一朵把持著這個晚上的主導方向。疙瘩開始有點口訥,後來舌頭越來越軟,話卻說得越來越硬。一朵瞪大了眼睛,很亮的眼睛裡頭有了崇敬,有了蠟燭的柔嫩反光。
「回頭我請你。」一朵說。
疙瘩還是笑了笑,說好的。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朵立即把手機關了。她來到窗前,高大的小夥子又在樓下抬腕看表了。
一朵有些恍惚,脫口說:「沒,還沒呢。」
一朵的心口緊擰了一下,慌忙說:「我到醫院去幹嗎?我到那兒看誰去?」
疙瘩又笑了笑,說好的。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一朵並沒有把劉玉華的話忘了。洗過澡之後一朵坐在鏡子面前,用手背托住腮,把自己打量了好半天。她倒要到西瓜攤上看一看那個女人,她倒要看看劉玉華到底是怎麼作踐自己的。不過劉玉華倒是從來不說謊,這一來問題似乎又有些嚴重了。一朵穿好衣服,隨手拿了幾個零錢,決定到西瓜攤去看個究竟。一朵出門之後回頭張望了一眼,身後沒有人。她以一種閑散的步態走向西瓜攤。西瓜攤九_九_藏_書前只有一個男人,他身後的女人正低著頭,嘴裏念念有詞,在數錢。讓一朵心裡頭「咯噔」一下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女人抬起了頭來,她的雙眼與一朵的目光正好撞上了。一朵幾乎是倒吸了一口氣,怔怔地盯著賣西瓜的女人。這個年近四十的鄉下女人和自己實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賣西瓜的女人似乎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居然咧開了嘴巴,兀自笑了起來。女人說:「買一個吧,我便宜一點賣給你。」一朵聽了就來氣,「便宜一點賣給你」,這話聽上去就好像她和一朵真的有什麼瓜葛,就好像她長得像一朵她就了不起了,都套上近乎了。最讓一朵不能忍受的是,這個賣西瓜的女人和一朵居然是同鄉,方圓絕對不超過十里路。她的口音在那兒。一朵轉過臉,冰冷冷地丟下一句普通話:「誰吃這東西。」
疙瘩笑了笑,鬆了一口氣。疙瘩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說我叫上幾個兄弟,兩分鐘就擺平了。
「沒有,」一朵嘆了一口氣,拖著很可憐的聲音說,「中午身上那個了,量特別多,困得不得了。——司機什麼時候來接我?」
「昨晚上你喝茶喝得太晚了,這樣可不好。」
「起床了沒有?」張老闆在手機裡頭說,聽口氣他還在床上。
一朵站起身,繞到疙瘩的面前。兩隻瞳孔烏溜溜地盯著疙瘩,愣愣地看。她剛剛伸出小拇指準備和疙瘩「勾勾」,疙瘩的右手卻突然捂在了一朵的左乳上。一朵唬了一個激靈,但沒有往後退,兩道睫毛疾速垂了下去,彎了兩道弧,卻把雙手反撐到了桌面上。疙瘩已經被自己的孟浪嚇呆了,眼神里全是不知所措,像螢火自照那樣明滅不定。到底是一朵處驚不亂,經歷過短暫的僵持之後,一朵的眼睫突然挑了上去,兩隻瞳孔再一次烏溜溜地盯著疙瘩,愣愣地看。疙瘩的手指已經傻了,既不敢動,又不敢撤,像五根長短不一的水泥。過了好大一會兒一朵終於抬起了一隻手。疙瘩以為一朵會把他的手推開,再不就是挪走。但是沒有。一朵勾起了食指,在疙瘩的鼻樑上颳了一下。這個日常性的動作由女人們來做,通常表達一種溫馨的羞辱與沁人心脾的責備。疙瘩的手指一下子全活了。
手機裡頭張老闆摁了一下打火機,接下來又長長地噓了一口煙。張老闆說:「我說呢。我手下的人硬說你昨晚和一個傻小子鬼混了。弄得有鼻子有眼。他們說那個傻小子的手不本分,趁人家在馬路邊上賣西瓜,居然在人家的身上開了兩個洞。你說這是什麼事?——幸虧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
一朵只做了兩個深呼吸便把呼吸調勻了。她趴在床上,對著手機十分慵懶地說:「誰呀?」
一朵顯然注意到手機里短暫的停頓了。這個停頓讓她難受,但這個停頓又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一朵也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不理你!這輩子都不想再理你!」
一朵出了大門之後直接往左拐。對一朵來說,這是一個特殊的早晨。她一定要從那個空著的西瓜攤前面走一走,看一看。她一定要read•99csw•com親眼看到另一個自己在她的面前是如何消失的。一朵遠遠地看見西瓜攤的前方聚集了許多人,顯然是出過事的樣子。這個不尋常的景象是預料之中的,它讓一朵踏實了許多。一朵快速走上去,鑽進人縫。路面上有一攤血,已經發黑了,呈現出一種駭人而又古怪的局面。一朵看著地上的這攤黑血,鬆了一口氣。她用小拇指把額前的一縷頭髮捋向了耳後,臉上的表情又安詳又傲慢。一朵把她的眼睛從地上抬上來,卻意外地看見了賣西瓜的女人——賣西瓜的女人正站在梧桐樹的後面,一邊比劃一邊小聲地對人說些什麼。她的身上沒有異樣,神態裡頭一點劫後餘生的緊張與恐怖都看不出。毫無疑問,地上的血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一朵吃驚地望著那張臉,恍然若夢。要不是手機在皮包里響了,一朵還真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了。
一朵疲憊地嗯了一聲。
一朵打算到唐素琴那兒把星期六混過去。唐素琴是一朵的小學同學,現在已經是省人民醫院的婦科護士了,人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就是沒意思。然而,她畢竟是婦科的護士,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的。
手機里說:「個小樹丫,還能是誰。挺屍哪?」
生活其實並沒有什麼變化,昨天等於今天,今天等於明天。但是,吃了幾回西瓜之後,一朵感到姐妹們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神態對待自己。她們的神情和以往無異。然而,這顯然是裝的,唱戲的人誰還不會演戲,要不然她們怎麼會和過去一樣?一樣反而說明了有鬼。在她們從一朵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們的神情全都像買了一隻西瓜,而買了一隻西瓜又有什麼必要和過去不一樣呢?這就越發有鬼了。一朵連續兩天沒有出門,她不允許自己再看到那個女人,甚至不允許自己再看到西瓜。然而,人一怕鬼,鬼就會上門。星期三中午一朵剛在食堂里坐穩,遠遠地看見賣西瓜的女人居然走到劇團的大院來了。她扛著一隻裝滿西瓜的蛇皮袋,跟在一位教員的身後。大約過了三五分鐘,讓一朵氣得發抖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女人送完了西瓜,她在回頭的路上故意繞到了食堂的旁邊,伸頭伸腦的,顯然是找什麼人的樣子。這個不知趣的女人在看見一朵之後竟然停下了腳步,露出滿嘴牙,衝著一朵一個勁地笑。她笑得又貼近又友善,不知道裡頭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好像真有多少前因後果似的。一朵突然覺得食堂裡頭靜了下來。她抬起眼,掃了一遍,一下子又與女人對視上了。女人仔細打量著一朵,她的微笑已經不只是貼近和友善了,她那種樣子似乎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喜歡得不行,歪著頭,臉上掛上了很珍惜的神情,都近乎憐愛了。她們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內,儘管沒有一句話,可呈現出來的意味卻是十分的意味深長。一朵低下頭,此時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起來,大聲地告訴每一個人,她和窗外的女人沒有一點關係。但是,否定本來就沒有的東西,那就更加此地無銀了。一朵的嘴裏銜著茼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所有的人都https://read.99csw.com注意到,一朵的臉開始是紅了一下,後來慢慢地變了,都青了。一朵把頭側到一邊,只給窗口留下了後腦勺。她青色的臉龐襯托出滿眼的淚光,像冰的折射,銳利的閃爍當中有一種堅硬的寒。賣西瓜的女人現在成了一朵附體的魂,一朵她驅之不散。
一朵把打開的手機放在枕頭的下面,一邊等,一邊對著鏡子開始梳妝。然而,只照了一會兒,一朵的心情竟又亂了。她現在不能照鏡子,一照鏡子鏡子里的女人就開始賣西瓜。這時候一朵聽見看大門的老師傅在樓下高聲叫喊。老師傅的牙齒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了一輩子的大門,而現在,他自己嘴裏的大門卻敞開了,許多風和極其含混的聲音從他的嘴邊進進出出。老師傅站在籃球架的旁邊大聲告訴「小豌豆」,「黃包大隊」有人在門外等她。一朵一聽就知道是「疙瘩」又來了。「疙瘩」在防暴大隊,和一朵在一次聯歡會上見過面。他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了一朵的祖籍,到劇團來認過幾次老鄉。一朵沒理他。一朵連他姓什麼都不清楚,就知道他有一臉的疙瘩。一朵正煩,聽到「黃包大隊」心裡頭都煩起了許多疙瘩,順手便把手上的梳子砸在了鏡面上,玻璃「咣當」一聲,鏡子和鏡子里的女人當即全碎了。這個猝不及防的場面舉動給了一朵一個額外發現:另一個自己即使和自己再像,只要肯下手,破碎並消失的只能是她,不可能是我。一朵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兩隻乳|房一鼓一鼓的,彷彿碰上了一條貪婪而又狠毒的舌尖。一朵推開窗戶,看見一個高大的小夥子正在大門外面抬腕看表。一朵順眼看了一下遠處,梧桐樹上「正宗海南西瓜」的小紅旗清晰可見。老師傅仰著頭,高聲說:「他在等你,要不要轟他走?」
「我還能在哪兒?當然在家。」
手機偏偏在這個時候響了。一朵回過頭去拿手機,只跨了兩步一朵卻轉過了身來,慌忙對樓下說:「讓他等我。」
一朵說什麼樣的人我找不到,找別人我就不麻煩你。一朵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就你和我。
手機那頭突然靜下來了,不說話。一朵「喂」了一聲,那頭才懶懶地回話說:「還接你呢,這會兒我在杭州呢。」
一朵沒有繞彎子,利用說話之間的某個空隙,一朵正了正上身,說有事請老鄉幫忙。疙瘩讓她「說」。一朵便說了。她說起了那個賣西瓜的女人。她「不想再看見她」。即使看見,那個女人的臉眼「必須是另外一副樣子」。
「沒,沒有。」
「我在杭州做什麼?」張老闆拖聲拖氣地說,「閑著無聊,沒事就說說小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看你還是到醫院去看看吧。」
十九歲的一朵因為電視上的數次出鏡而迅速躥紅,用晚報上的話說,叫人氣飆升。一朵其實是一個鄉下孩子,七年以前還一身土氣,滿嘴濃重的鄉下口音。劇團看大門的師傅還記得,一朵走進劇團大門的時候袖口和褲腳都短得要命,尤其是褲腳,在襪子的上方露著一截小腿肚子。那時的一朵並不叫一朵,叫王什麼秀的,跟在著名青衣李雪芬的身後。看大門的師傅一read.99csw.com看李雪芬的表情就知道李老師又從鄉下挖了一棵小苗子回來了,老師傅伸出他的大巴掌,摸著一朵的腮,說:「小豌豆。」老師傅慈眉善目,就喜歡用他愛吃的瓜果蔬菜給小學員們起綽號,整個大院都被他喊得紅紅綠綠的。一朵用胳膊擦了一下鼻子,抿著嘴笑,隨後就瞪大了眼睛左盼右顧。她的眼珠子又大又黑,儘管還是個孩子,眼珠子裡頭卻有一分行雲流水的光景,像舞台上的「運眼」。這一點給了老師傅十分深刻的印象。事實上,送戲下鄉的李雪芬在村口第一次看見一朵的時候就動心了。那是黃昏,乾爽的夕陽照在一堵廢棄的土基牆上,土基牆被照得金燦燦的。一朵面牆而立,一手捏一根稻草,算是水袖,她哼著李雪芬的唱腔,看著自己的身影在金燦燦的土基牆上依依不捨地搖曳。李雪芬遠遠地望著她,她轉動的手腕和翹著的指尖之間有一種十分生動的女兒態,叫人心疼。李雪芬「咳」了一聲,一朵轉過身,她的兩隻眼睛簡直讓李雪芬喜出望外。一朵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又黑又亮又活,稱得上流光溢彩。因為害羞,更因為膽大,她用眯著的眼睛不停地睃李雪芬,烏黑的睫毛一挑一挑的,流宕出一股情脈脈水悠悠的風流態度。「這孩子有二郎神呵護,」李雪芬對自己說,「命中有一碗氈毯上的飯。」根據李雪芬的經驗,能把最日常的動態弄成舞台上的做派,才算得上是天生的演員。
一朵說,我可不想等,等一天老虎的爪子抓一天心。說賣西瓜的都睡在西瓜攤上,就今天晚上。
星期五下午四點過後,一朵必須把手機打開。這部手機暗藏了一朵的隱秘生活。手機是張老闆送的。其實一朵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張老闆送的,除了她的身體。但嚴格意義上說,張老闆每個星期也就與一朵聯繫一次,只要張老闆不出差,星期五的夜晚張老闆總要把一朵接過去,先共進晚餐,后花好月圓。
現在是五月里的一天,一朵與她的姐妹們一起在練功房裡做體型訓練。十幾個人都穿著高彈緊身衣,在扇形練功房裡對著大鏡子吃苦。大約在四點鐘左右,唱老旦的劉玉華口渴了,嚷著叫人出去買西瓜。十幾個人你推我,我推你,經過一番激烈的手心手背,最後還是輪到了劉玉華。劉玉華其實是故意的,大伙兒都知道劉玉華是一個火熱心腸的姑娘。二十分鐘過後,劉玉華一手托著一隻西瓜回到了練功房,滿臉是汗。一進門劉玉華就喊虧了,說海南島的西瓜貴得要命,實在是虧了。劉玉華就這麼一個人,因為付出多了,嘴上就抱怨,其實是撒嬌和邀功。放下一隻西瓜之後劉玉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抱著另一隻西瓜哎呀了一聲,大聲說,你們說那個賣西瓜的女人像誰?就是老了點,黑了點,皺紋多了點,眼睛渾了點,小了點,說話的神氣才像呢,你們沒看見那一雙眼睛,才像呢!劉玉華說這話的時候開始用眼睛盯著大鏡子里的一朵,大伙兒也就一起看。都明白了。誰都聽得出劉玉華說這些話骨子裡頭是在巴結一朵,一朵和團長的關係大伙兒都有數,有團長撐著,用不了幾天她肯定會紅上read.99csw•com半邊天的。一朵正站在練功房的正中央,背對著大伙兒。她在大鏡子裡頭把所有的人都瞄了一遍,最後盯住了劉玉華。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一朵突然把擦汗的毛巾丟在了地板上,兩隻胳膊也抱在了乳|房下面,說:「我像賣西瓜的,你像賣什麼的?」一朵的口氣和她的目光一樣,清冽得很,所以格外的冷。劉玉華遭到了當頭一棒,愣在那兒。她和一朵在大鏡子裡頭對視了好半天,終於扛不住了,汪開了兩眼淚。劉玉華把抱在腹部的西瓜扔在了地板上,掉頭就走。西瓜被摔成了三瓣,還在地板上滾了幾滾。一朵轉過身,叉著腰,一晃一晃地走到劉玉華剛才站過的地方,盤著腿坐了下來,拿起西瓜就啃。啃兩口就噘起了嘴唇,對著大鏡子吐瓜籽。大伙兒望著一朵,這個人真的走紅了。人一走紅脾氣當然要跟著長,要不然就是做了名角也不像。大伙兒看著一朵吐瓜籽的模樣,十分傷感地想起了前輩們常說的一句老話:「成名要早。」一朵坐在地板上,抬頭看了大伙兒一圈,似乎把剛才的事情都忘記了,不解地說:「看什麼?怎麼不吃?人家玉華都買來了。」
手機馬上心疼起來,說:「怎麼弄的?病啦?」
一朵說完這句話便抽出了身子,提上包,拉開了包廂的房門。她在離開之前轉過頭,看見疙瘩的手掌還捂在半空,一臉的不可追憶。疙瘩回味著一朵的話,這句話被一朵說得複雜極了,你再也辨不清裏面的意味多麼地叫人心跳。一朵的話給疙瘩留下了無限廣闊的神秘空間,「回頭我請你」這五個字像一些古怪的鳥,無頭,無尾,只有翅膀與羽毛,撲拉拉亂拍。
星期六的上午一朵一早就下樓去了。她知道疙瘩一定會來找她,立了戰功的男人歷來是不好對付的,最聰明的辦法只有躲開。躲得了初一,就一定能躲得過十五。男人是個什麼玩藝一朵算是弄清楚了,靠喂肉去解決他們的飢餓,只能是越喂越餓,你要是真的讓他端上一隻碗,他的目光便會十分憂鬱地打量別的碗了。再說了,一隻蛤蟆也完全用不著用天鵝的肉去填它的肚子。這年頭的男人和女人,唯一動人的地方只剩下戲台上的西皮和二簧,別的還有什麼?
「你不是在杭州嗎?」
一朵的腦袋一下子全空了,慌得厲害,就好像胸口裡頭敲響了開場鑼鼓,而她偏偏又把唱詞給忘了。她站在路邊,把手機移到左邊的耳朵上來,用右手的食指塞緊右耳,張大了嘴巴剛想解釋什麼,那邊的電話卻掛了。一朵張著嘴,茫然四顧,卻意外地和賣西瓜的女人又一次對視上了。賣西瓜的女人看著一朵,滿眼都是溫柔,都像媽媽了。
「你在哪兒?」一朵喘著粗氣問。
這個黃昏成了一朵最沮喪的黃昏。無論一朵怎樣努力,賣西瓜的女人總是頑固地把她的模樣疊印在一朵的腦海中。一朵揮之不去。它使一朵產生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錯覺:除了自己之外,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個自己。要命的是,另一個自己就在眼前,而真正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張畫皮。一朵覺得自己被咬了一口,正被人叼著,往外撕,往下扒。一朵感到了疼。疼讓人怒。怒叫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