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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草,草根,及其他

大地深處的詠嘆
——游思集

草,草根,及其他

如此洶湧的光的海啊把風推動得如此迅猛這就是草,從寂靜中醒來毫無意識就推動了世界陽光普照眾多的草,連綿的草,真的就像是無邊的大海。本來是風推動了草浪與光波的涌動,但看上去,倒是草推動著行走其上的風。真的,草,或者說如草之民,真有可能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就推動了世界。而且,不管是從寂靜中醒來,或者未曾醒來。
可惜,我們已經不是古人了。
長此以往,我們將再也無法走進自然,更遑論走近與我們不同的人群與文化了。我們未曾學會互相體察,但似乎是在先天,就學會了敵視與拒絕。
就是這種莫名滋長的情緒,就足以使人不能真正體悟草原。中國,每天有多少人奔向不同自然或人文的景點,但僅僅在行,在吃,在住,在路上,已然失去了平和愉悅的心情,又何談人文的教益與山水的熏陶?
那首詩題目就叫《草》:
今人區別於古人一個最大的標誌就是,什麼都算計,到了草原上,一個較為切進初民生活環境的地方,什麼值得算計的都遠離了,我們就來算計時間。於是,自己把自己變成了羊,被時間的鞭子驅趕著,被看到了好風景卻又擔心錯過了別處好風景的焦慮驅趕著,四處奔波。總算到了一個可以安憩的地方,總是因了與生倶來的緊迫感,不給自己留下足夠的時間欣賞美景,進而與自然靜靜交融,物我兩忘。日復一日,我們就這樣慢慢習慣,以至九九藏書領隊催促的聲音還沒有響起來,自己心裏內在的那隻時鐘已經焦處地發出越來越大的嚓嚓聲響。我們已經不可能安安定定坐在一個地方聽任亘古的寂靜把內心充滿,在這寂靜中聽聽內心的聲音。聽這悲喜交集的聲音結晶為寶石,結晶為鹽。
真的,草,或者說如草之民,真有可能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就推動了世界。而且,不管是從寂靜中醒來,或者未曾醒來。
但今天畢竟不復是年輕浪漫的當年。
因為對草原風景的熟稔,我的細看不是宏觀的觀賞。宏觀不只是一種視角,而是一種能力,宏觀也需要整個文化心態處於一種相對自由而開放的狀態。於是,真的就只是去細看一棵棵、一叢叢的草。就這樣關注著草的個體,就這樣樣微觀,而不是個體的集合,以及無數個體集合起來的宏觀。
所以,當我走上這片草原的時候,最多就能用兩個字:細看。
這樣的生態學道理,就是自然界本身也在不斷告訴我們。
草原景觀,無非就是草的鋪展與連綿,這一片與那一片,除去上面稀疏的人文附著,相差並不太遠。所以,一不帶相機四處取景,二不作無故驚嘆。每到車輛停下,只是信步走入草地,或坐著或躺下,聽任瀑布似的陽光寂靜地傾瀉而下,把在城市裡,在名利場中因各種場合而放大很多倍的自己立即縮小成天地間小小的一點。
用小說的方式,可能更容易寫出草原生https://read.99csw.com態中的另一種災難。那就是那些多汁的、細嫩的、營養豐富的好草,都被牛羊吃掉了,被打草的鐮刀割掉了。那些有藥用價值的,更被連根挖掉了。而在那些越來越多的沙子中叢叢相聚的,卻是堅硬的,多剌的,甚至是有毒的惡草。
不禁想起20世紀80年代稍晚時自己寫于藏區草原的一首詩來。
生態不好的時候,惡草總是驅逐良草。
又是十多年的時間,從人生的風風雨雨中走來,同時也從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十幾年艱難書寫的歷史中穿行而來。單純的民本思想早已動搖。須知草民的力量看起來聲勢浩大,但稍稍引錯一點方向,從這大地上,從我們生活中,劫掠而去的常常不止是荒涼。而更多的時候,在政治生活中,常常痛心感到的是這種力量大面積的委靡。過去,我們認為這種力量提供的動能是源源不絕的,現在才知道,這種力量的健康成長也需要一種良好的生態,它的名字叫做民主。
草,搖動;草,歌唱把夏季變成了一個浩大的盛典來自最沉靜的生命中心的草啊什麼樣的鋒刃也不能將其殺傷以如此綿密而敏銳的觸角綿延不絕行走在藍天下面不論在高處湧起還是在低處彙集都是如此強橫,都是毫不容情從大地劫掠了荒涼。
在草原上每一個地方,你問每一個當地人,都會聽到一聲嘆息,說,如今的草原已經日漸衰退,不復的是當年風吹草低才看read.99csw.com見潔白群羊的景象了。不是眾草蔓延劫掠荒涼,而是沒有水汽的風,是更為眾多的沙來威逼千年的牧場了。而且,每一個人都知道這種現象的命名就叫生態惡化。而我們穿過傳說中美麗豐茂的呼倫貝爾草原時,才看到了那麼多委頹的草,那麼多蠢蠢欲動的沙。今天,如果讓我再來寫關於草的詩,可能就不會寫得那麼年輕而天真了。當然,我早就不寫詩,而改寫小說了。其中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詩歌這種形式就決定了它更適合作那種熱情天真的表達,而小說也許跟我們這個曰益夾纏、曰益複雜的社會更能建立起一種對應關係。
這裏,當然有精確的寫景狀物,但中國詩學從來不以寫景狀物本身為滿足。於是,我寫草寫到一定時候,也終於露出象徵的馬腳,民粹的馬腳。歌頌草,就是歌頌草根的力量。具有十足草根特性的人民不但適合做一切政治的遮羞布,也適合做文人高蹈意興的墊腳石。更何況,我們本身就來自民眾,也許某種境況下被人賜一個精英的封號,或者某一瞬間自己也會有一星半點這種虛妄的感覺,但是,在說到草與民這樣的詞,這樣可以配合出更多詞的詞根時,渾身還是會有一種閃電接地般的感覺。
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從這片草場到那一片草場,從這一個湖到那一個湖,從這一地方到那一地方的路上。而在這片草原上,也和整個中國一樣,一條展開的路,總是有這read.99csw•com裏那裡在整修,使行程不能順暢,使在路上的人永遠不能預估出到達下一個目的地的時間。事情總是這樣的,並不是每一個需要整修的地方都需要把路全部堵死,但修路的人偏偏就喜歡把路全部堵死,而且,修路人看到堵在路上的人們焦急萬分時總會露出快意的神情。修路與堵路,修路人看到行人被堵而流露出莫名的快意,也許正是當下中國社會生態的某種奇妙的隱喻。在這樣一件事情中,誰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不論是堵路的人,還是被堵的人。但在這些素不相識的同胞之間,一種彼此敵視的情緒便暗暗生長起來。
這時,陽光真的是蜂擁而至,一時間真的會意念皆無,只有闊大的寂靜中瀰漫著新鮮牧草的芬芳,有心無意的風懶懶地翻卷在某一匹馬漂亮的鬃毛之上。這時的人,會有不叫思想的智慧,會有一些情緒,難以分辨是該叫做欣喜還是憂傷。想必,這是原初的古人們常常感覺到的吧。想必,我們先人們最初的智慧也就是這樣生長出來。然後,就像水裡的鹽,地脈中的寶石就這樣慢慢結晶。
我自己就出生在青藏高原,就在草原黃黃綠綠的更迭中寂寞長大,即便後來離開了故土,那空闊與浩大的景觀猶在眼前,但那是藏人的草原。蒙古人的草原,也分時分片去過一些,不知為什麼卻獨留下了傳聞中最美的這一片,直到有今天這麼一個機緣才涉足其間。
所以如此細看,還因為在這片陌生的蒙古人的草https://read.99csw•com原上,看到很多熟悉的藏人草原上的草,那些生長在緯度更低海拔卻更高的地方的草。這些草大都是生長健旺的禾草科的草,營養豐富的豆科的草。還有那麼些招搖在草中的花,紫的龍膽、雪青的鳳毛菊、一簇簇的狼毒、一穗穗的紫宛。有了這些熟悉的花草,這片草原就成了熟悉的,可以隨時放倒倦怠身軀的草原。就是這些普通的草,這些眾多的花,葉與莖、根與須相互交纏,在樹那麼英雄氣地孤獨地一動不動的時候,低矮而頑賤的草們卻一點點鋪滿了曠野荒原。總是喜歡這樣富於象徵意味的景象!總是喜歡看到弱小無聲者因眾多而顯得聲勢浩大!
因為主持一家發行量不低,特別為大中學生喜愛的科幻雜誌,辛辛苦苦掙了多年微薄的發行利潤,眼看著廣告在別的期刊上紅紅火火,在商言商,也想向廣告界推介一下向來被冷落的青少年雜誌,便去參加了一次媒體與廣告客戶的聯誼會。一到會上,就知道此行不會有令人樂觀的成效。世上的事大抵如此,一旦在其開始時形成了定見,以後想要再加改變,就很難很難了。廣告也是這樣,客戶要在期刊上做廣告,非得做在與時尚、高端、專業等詞彙相關的亮閃閃的銅版紙上,大眾型的媒體,影響力再大,都會視而不見。這會要是換在別的地方,我也許就打道回府了,但因為去的是聞名了二三十年,如今因為這麼一種機緣方才得以親見的呼倫貝爾草原,於是就安下心來,隨隊伍細看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