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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走向海洋

大地深處的詠嘆
——游思集

走向海洋

對一個生命意識與文化傳統都深深紮根于黃土之中的民族來說,海洋或者是遙遠傳說,或者就是外敵侵入的風險。所以,明代有出身於穆斯林家庭的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但他督造的七寶樓船,也只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孤獨的輝煌。鄭和的故事,只有在今天中國人充分意識到海洋重要的時候,才被重新發掘出來,這個另類的英雄才被真正地記憶。更能讓我們刻骨銘心的歷史是,同樣是在明代,就在鄭和七下西洋的船隊消失於海上之後不久,並非正規國家軍隊的倭寇,從海疆上不斷地侵擾,居然成為明帝國的心腹大患。中國在海洋上遭受屈辱,並不是到近代才有的事實,而是當中央之國尚稱強大的時候就已經發生。明代,鄭和們的船隊至少到達了非洲。但在同一個明代,面對倭寇的騷擾,來自農耕文明的軍隊只是在陸地上築起城牆,而不是到廣闊的大海上展開抵禦外侮的戰場。
海洋,像天空一樣展開在我們眼前的時候,她是多麼陌生啊!
「中國人的火繩槍不多,沒九*九*藏*書有使用多少火藥,石炮和火炮極其短缺,炸藥使用量也極其有限。但是要說到每年春節燃放的煙花爆竹,其設計之精妙,無不讓我們為之感到驚嘆。……有一年在南京,我估算了一下,在這個把月長的新春佳節里,他們所用掉的硝石與火藥,竟比我們一場持續兩三個月的戰爭耗費還要多。」
就在來自海上的倭寇之患平息不久,一個叫利瑪竇的傳教士經過漫長的充滿風險的海上航行登陸中國。他在書信中向自己遠方的國人報告對這個新到國家的印象:「我們依然很難相信,一個疆域如此廣闊的龐大帝國,擁有的軍隊不計其數,卻始終生活在持續不斷的恐懼之中。」利瑪竇還有些費解地指出:「他們害怕那些小國家。」
而在我們漫長的歷史上,海洋只是海邊漁民收穫一點魚蝦的水上牧場,至多,也只是在故鄉無以為生的人們流浪異國求生的危險叢生的通道,而不是一個民族豪邁的情懷,不是安身立命的堅實國土,不是富國利民的資源寶庫https://read.99csw.com,當然,更不是不可侵犯的神聖主權。使國人海洋意識蘇醒,切膚感受到海洋主權之痛的是一部血腥的近代史,一個帝國幻夢的破滅,中華民族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那時,我感到不是一艘船在劈波斬浪,而是整個中國,正在走向海洋!中國要走向世界,沒有辦法不通過海洋!
當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圖前,就發覺自己的目光已經改變。過去,關注點總是在高山與大河,那種蜿蜒與逶迤,給人已經上路,地平線上景色不停變幻的感覺。自從在中國漁政南海總隊302船上有了一次南海之行,當我再次面對地圖時,眼光就不由自主地投注于那片寬闊的藍色海疆。感到腳下堅實的土地開始起伏,開始晃蕩。於是,彷彿又與我放牧牛羊的同胞一樣膚色明亮黝黑的船員兄弟們來到了海上!
一個后發的國家,開始意識到海洋的重要,並且行動起來,開始維護自己天然的權利的時候,卻因為曾經的被殖民,因為後發,因為文化基因中海洋意識的缺九-九-藏-書乏,使一個國家維護主權的行為,也那麼艱難曲折,波詭雲譎,那麼需要智慧與堅定。好在,我們巳經在海上了。
當她平靜的時候,我們難於忍受她的單調,當她迎風起舞時,我們又無法面對她野性的動蕩。我們在黃土中的根,扎得實在太深太深了,我們在陸地上的安居,也實在是太久太久了。直到近代,才有一群群中國人來到海邊,向遙遠的彼岸瞭望,才有一些勇敢的中國人去到了海上,不是為了像收穫莊稼一樣用網打撈一點魚蝦,而是為了一個遙遠的強國富民的夢想。很久以來,中國人就一直認為自己的國度是中央之國,是大地的中央。天空出現在頭頂,是為了完成穹廬般罩子的使命;大海呢,那是大地床帷一樣漂亮的鑲邊。大海在中國人的主流觀念中,從來不是出發之地,而是邊緣與盡頭。
所以,這次有幸隨中國漁政南海總隊九天八夜的南海之行,絕對不是一次輕鬆的觀光之旅,其意義也絕不止於一個寫作者對漁政行業的一次親身觀察與體驗。因為南海總隊巡航守https://read•99csw.com礁,這些作為本身,就蘊涵了更為豐富的意義。一個后發的國家,開始意識到海洋的重要,並且行動起來,開始維護自己天然的權利的時候,卻因為曾經的被殖民,因為後發,因為文化基因中海洋意識的缺乏,使一個國家維護主權的行為,也那麼艱難曲折,波詭雲譎,那麼需要智慧與堅定。好在,我們巳經在海上了。海圖上的航線雖然有些曲折,但終歸是指向遙遠海疆,就像我站在302船的駕駛艙里,看到南中國海上,颱風過後,終於迎來壯美的日出一樣!
明代早已成為編年史的一個逝去的段落,但這種文化習性卻帶著巨大的慣性在持續著。中國人剛剛有一部分人小康了十年八年,但舉目所見,耽於逸樂歌舞昇平的景象卻像是已經國泰民安三五百年的樣子了。對災難與風險,更多國人的選擇是視而不見,或者遺忘。
面對來自海洋的危險,封建帝王的選擇是海禁。這讓我想起一個二戰時的故事。諾曼底登陸戰前夕,盟軍秘密集中了大量的艦船在英國海岸。艦船實在是太多了,https://read.99csw.com為了不走漏風聲,艾森豪威爾為首的盟軍司令部,決定讓英國沿海居民后撒一段距離。但這個決定引得丘吉爾首相憤怒咆哮:英國人的習慣從來就是逼近,而不是離開海岸!不行,任何理由都不能讓我們作出這樣的決定!結果盟軍不得不採取別的措施來保證計劃的施行。但是,中國傳統對付海上威脅的方式之一,就是在海岸一帶堅壁清野,讓已經去到近海的漁民,燒船毀網,遠退到內陸。以相對狹小的陸地的自我封閉來對付來自開闊狂盪海洋上的危險!
但是,又有哪個民族不認為自己是上天的選民?哪個民族不認為自己是在世界的中央?在古代阿拉伯人的古地理著作《黃金草原》中,中國就不在中央。著作者寫道:「……測量了有人居住的地段,即從福瓊群島,一直到中國有人棲身的邊緣。」這段話至少包含了兩個信息:當我們認為居住于天地中央時,也有別的文明同樣認為自己置身於優越的中央,而「中國」卻只是「有人棲身」的邊緣。同時,有經商傳統的阿拉伯人,身居沙漠卻早把海洋納入了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