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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的遐想——病中集 被機器所審視

生死之間的遐想
——病中集

慶幸是活過來了,又在地上行走了。茫然是怎麼活過來的呢?醫生知道,病人不知道。上帝知道,凡人自己不知道。但終究是回來了。重新邁開人生的步伐了。

被機器所審視

好了,回到醫院里來,進入規定的流程吧。把單子遞進某一間半開著門的屋子,裏面活動著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們都穿著白衣服,我認為他們就是我將要拜會的那台機器與我之間的翻譯,或信使。信使給我一個號碼,如果有人呼叫這個號碼就是告訴我終於輪到與機器約會了。
相對於CT來說,做核磁共振的機器更具科幻感。它也有一張床。如果說這床在CT像下齶,這台機器則相當於一條舌頭,當你脫去太多的衣服——科幻電影中的人通常都穿得很少——躺到那張床上,它就把舌頭縮回口中,你也就隨之滑入了一個灰白色的穹隆里。先是頭,其次是上半身,再其次是下半身。不知道這穹窿算是這機器的大口,還是它的腹腔?好在這台機器並不瘋狂,只是按規定的程序在運行。穹窿頂上燈光閃爍,讓人有強烈的被審視感,從裡到外無一遺漏地都被看見。於是想起昨晚淋浴時某個角落沒有太仔細打掃。與我的沮喪相比,機器簡直是得意揚揚,得意地發出某些磁力與光波在宇宙中穿梭時那種規律的聲響,並不斷改換著節拍。照理說,我們的耳朵聽不到這些光啊波啊的聲響,但電影讓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聲響,所以現在我才有了這樣的聯想。現在,一些無所不至的光或波正在穿越身體。那麼龐大的機器,那麼好的穿透性。你的身體被一台機器一覽無餘,以至於你不相信它只是一台機器。
現在一個聲音把我喚醒。白衣服飄過來,把我領到另一台機器前。寬衣解帶,在一張床上躺下,那種氛圍叫你明白接下來不是巫山雲雨,而是伸出右胳膊,靜脈注射:碘。便於機器給某些器官或通道造影,也就是便於機器清楚地看見。注射完畢,人就消失了。只剩下我仰天躺著,整間房子和那台機器陷入了頗具威脅性的沉默。我想,不能叫機器九_九_藏_書嚇住。我決定用觀察來克服莫名的恐懼。「我決定用觀察來克服莫名的恐懼」,這是某個哲人說過的話嗎?或者我自己想出這麼一句話,證明我也有些哲人的潛質。就像蘇格拉底臨死還叫人記得還別人的雞。他也是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忘掉恐懼嗎?雖然背上涼颼颼的,正是可以加深恐懼所需的那種效果,但我既然作出了這個富於哲學意味的決定,就能稍微忽視一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正式開始觀察這台第一次謀面的新機器。首先是它灰中泛白的顏色,是世界上任何自然的景物所不具備的顏色,但越是先進的機器就越帶這樣的顏色。這種顏色成為機器當中一種高級別的標誌:是新材料的,有功能強大的電腦晶元的。然後是質感,是一種多種金屬混合的質感,甚至還混合了塑料的質感。對化學和物理學甚至是生物學為基礎的未來的材料學來說,總的趨向就是把所有可以混合的東西和不可以混合的東西都混合到一起,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尼采所說「上帝死了」的話不是瘋話。我躺著,那台機器懸在上方,準確地說用什麼東西吸附在水泥天花板的兩條鋼鐵軌道上。機器身量龐大、沉重,從上方把身體懸垂下來,完全是一個對蝙蝠一類喜歡倒懸感的動物的仿生學設計。還有一根粗大的有著整齊環節的塑料管盤旋于堅硬的機身上,使這架機器柔中有剛,從而更具生命感。好像它不只是通上電就能運轉,還要通過這根防毒面具上的管子一樣的塑料管來呼吸點什麼。機器通電了,運轉了,慢懞降下來,它的光學鏡片的獨眼中間有一個黑色的十字。了解狙擊槍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許是開始觀察后,身心都放鬆了,所以我沒有因為這個幫助精確瞄準的東西的出現而讓我的後背更加冰涼。反倒覺得這台機器好玩九*九*藏*書,有幽默感。它悄無聲息地從我跟天花板之間的半空中降下來,帶十字的玻璃獨眼在我胸腹之間來回遊移,最初的姿態不像是來觀察,來透視,而是像狗鼻子一樣在嗅聞什麼。我身上會有什麼味道?今天早上灌進肚子的清粥小菜的味道?昨天晚上洗腳水中所加精油的味道?或者剛才注入身體的碘的味道?這隻鼻子,不,這隻超級眼只是小小試探一下又縮回到原來的高度。這時,一隻馬達開始嗚嗚旋轉,我注意到機器上還有一台給自己散熱的小風扇,但我不能確定這聲音是由風扇發出來的。我們還不能很直接地描述機器,所以,不但機器的設計依據了仿生學的原理,我們對機器的描述也只得遵從這種原理。當這台機器發出嗚嗚聲,就像是一台汽車在起步前加油,更像一頭準備衝刺的公牛在蓄積即將爆發的力量。它會猛然向我撞擊,撞擊我剛剛經過手術的下腹部?但這種猛然沖剌的情形沒有發生,接著是塑料管子做出了吞咽動作,然後發出了泄氣的聲音。我想問它,是什麼地方憋破了。但是,我想它這樣做,只是為了比過於一本正經的CT機、核磁共振機顯得好玩一點。好像它也知道自己所置身的是一個一切都要好玩、都要具有娛樂性的時代。這個時代,如果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斷頭台還要使用,可能需要裝上一個講段子的裝置,讓臨刑的犯人啞然一笑時才落下快刀。算了,還是停止對這個時代的抱怨,繼續來跟這台機器相互窺測吧。當它「撲哧」兩聲泄了氣,可不要認為它就要休息了,不,它這才正式開始工作,前面只是熱身運動。機器那隻獨眼變紅了,默默和我對視片刻便慢慢湊近了我的肚子。此時那些碘已經進入了臟器和一些特別的通道,這個大紅眼通過看見那些碘來看見我的臟器和連接臟器的管道。它read.99csw.com看了一陣,紅光消失了,縮起脖子,退回到半空中,一聲不響,好像在思考,在分析,在評判。它當然不會把這些結果直接告訴我,而是通過一些我不了解的途徑,告訴給屋子外面那個往我靜脈里注射了碘液的人。我想,我該起來了。但是,馬達又一次鳴嗚作響,機器在準備衝刺的時候又「撲哧」兩聲泄了氣,紅眼睛又湊攏來了。還有什麼沒看清楚嗎?據我對機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們不像人看一遍沒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鏡再看幾眼。它們是一看一個準的。這便是機器冷酷的精確性。當然,它們與我們更大的不同,就是從不試圖去看它們看不清楚的東西。
況且,這句話還是說出了看病的人面臨的部分實際情形。譬如去看西醫,你連醫生面容都未及熟悉,他就埋下頭往電腦上敲幾個字,然後機器把這幾個字吐在一張紙上,有經驗的病人都知道,這是一張前去拜會某台機器的通行證。我也算是個有經驗的病人,如果在電腦里玩偷菜,這些經驗可以升級獲得再開一塊荒地的資格了。上周四,去看朋友介紹的一個新醫生。寒暄畢,他就開出了這麼一張新單子。
我又想,要是要寫一篇文章,剛才念叨的那句話可以做文章的標題,但要加上一個字,就是「被機器所審視」。
病人中間有一句常人不會心自然也不覺得好笑的笑話:看中醫是看醫生,而看西醫是看機器。由此可見,病人發明的笑話多半不好笑,病人只要不怨天尤人,表現出對幽默感的追求就很不錯了。至於幽默感能否發揮出來,發揮到怎樣一個程度就不必苛求了。
據我對機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們不像人看一遍沒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鏡再看幾眼。它們是一看一個準的。這便是機器冷酷的精確性。當然,它們與我們更大的不同,就是從不試圖去看它們九_九_藏_書看不清楚的東西。
不對,那不是一些機器,簡直就是科幻電影中的智能機器不然,它們怎麼能把你的五臟六腑看得一清二楚?這些機器看上去冷冰冰的,卻自有一種揚揚自得的味道。坐在放射科幽深走廊的某條長椅上,等待被機器掃描的時段,想起了拜會過的那些機器。B超啊、X光機都不屑去說了,是前科幻電影時代和宇航時代以前的低級發明,這些機器至多帶著一點稍嫌落伍的時代感。我所說的起碼是CT,那才是具有未來感的機器。雖然這類機器還是由人來操縱,但這人讓你躺在一張硬邦邦的床上就消失了,讓你獨自面對一台巨大的、看起來比身下這張床更硬更冰涼的機器。其實,這張床也是這台巨大機器的一部分,是這台機器有力的下齶,如果它想活吞了你,只消稍稍抬一抬下騰就可以了。只消把下齶和同樣堅硬的上齶合在一起,輕輕錯動—下,「咕吱」一聲,一個人就香消玉殞了。但是,CT機沒有這麼做,它只是俯下身來,嗡嗡作響。提示你它開始工作了——一開始掃描你,開始審視你了。某個地方,還有一盞燈閃爍著,同時嘟嘟作響。這讓人有點害怕,害怕發生科幻電影中出現過太多次的場景:這台顯然有著某種程序性智慧的機器突然獲得自主意識,那個在你胸腹上來回觀測的鏡頭中突然伸出一雙鋒利的剪刀手。
差點忘了交代一個細節,進到這個穹隆之前,被掃描的人還要戴上一副耳罩。你被告知是為了防備機器發出的那些聲音太過刺|激。此時耳機里卻傳來指令:呼氣一吸氣一吸氣一屏氣!直到你感覺到下一秒鐘就要憋死,耳機里才傳來新指令:呼吸!兩三分鐘后,這個過程再循環一次。在那樣一個逼仄的空間里,或者說在一台所有地方都堅硬冰冷的機器裏面(口裡?肚子里?),機器再次啟動,再次嘀嘀、噼嘛、嘰九-九-藏-書嘰、嘟嘟地響起來……躺在那個地方,我想起了那本叫做《1984》的小說,覺得這機器就是一個權威無從質疑的「老大哥」:呼氣一吸氣一再吸氣一屏氣!那指令本來是在另一間屋子裡操作機器的人發出的,但這命令經過一些線路,在耳邊響起,已經是非人的「老大哥」的聲音了。
我知道,又要去拜會某種機器了。
我忘記自己的名字,記住這個號碼,警醒著等待自己被呼叫。等到上面閃爍著一盞紅燈的厚重的門打開,讓我進去拜會那機器。更準確地說,是去被機器審視,被冷冰冰的機器任意審視。
這張單子在由眾多分科診斷室、檢查室和電梯、樓層、廊道構成的迷宮般的構成中標示出一種肯定的去向。我到達的是放射科砩造影室。造影室?反正我不會誤以為是有人要替我畫一幅素描或漫畫。就像從手術室出來,右腹部那條蜈蚣狀的傷疤我不會誤認為是精心繪剌的文身,雖然心情好時瞧上去的確也像個精緻的文身。
走出這幢有很多這種密室的大樓時,我一直在努力記住走廊所有的拐彎,為了明天,24小時后準時得到那份判詞。同時,我聽見自己有點神經質在默念:「被機器審視,被機器審視,被機器審視。」好像這是一句神奇的咒語,可以把人從某種窘迫的情境中解脫出來。一直到出了大樓,還能看見院子里那株樹冠巨大的榕樹上披拂著明亮的陽光。
如是者三四次,操作機器的人才進來,解開了壓在我肚子上的扣帶,我坐起身來,從一種隨時可能被一台發瘋的機器所攻擊的窘境中解脫出來,現在卻只想知道那機器看見了什麼。我看著那個白衣服的操作手,現在,他是這台機器派來的信使,要宣讀某種確切的判詞。但這個白衣信使和氣地說,明天,24小時後來取報告。
列位,這些就是我在放射科等待被另一台機器審視時喚醒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