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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的遐想——病中集 三思阿凡達

生死之間的遐想
——病中集

三思阿凡達

大導演退化也是遲早的事,特別是在吾國,在吾國的文化諸界之中,進步看得少,退化的類型與情態,再不堪再不能入目的卻都看見過,所以,看一個外國導演有限度的退化真是毫不驚詫。
都在說這部電影,弄得我這個養病的人也非得去看看不可了。看了,很炫目的技術,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也許就是巨大的資本力量。
電影里最漂亮的生靈就是對鳥的模仿,而最高級的模仿,只能讓「好白人」馴服的模仿就叫「魅影」,旗幟般鮮艷,比火烈鳥還鮮艷!
所以,外國導演能在充分演示了暴力后再用一點溫情、一點愧疚來感動我們,讓我們不去想,在地球上已經臭不可聞的殖民主義為什麼出了地球就可以借屍還魂。難道地球的基本倫理不應上升為宇宙的倫理?就像今天的地球上,某些利益集團的倫理不能成為全民的倫理,某些強大國家的倫理不能成為全地球的倫理。
壞白人們痛痛快快地大開殺戒吧,顯示力量吧,你們盡可以顯示力量,道德上的內疚感有好白人替你們代償。地球上的殖民時代結束了,但殖民時代的老思想老感覺可以保留下來,因為到外星的殖民時代還未到來。很多懂西方的人說得對,他們的宗教里有救贖的觀念。這是外國人高明的地方。不像吾國大導演的大片,英雄殺人時一路砍瓜切菜般殺過去,再殺回來。穿著黃金甲殺人如收割鋪展著大片金黃色的菊花一般。反正梁山好漢黑旋風下江州劫法場時就是這麼一路殺過來殺成了英雄的。所以,中國觀眾從電影院出來,還能為站在弱者一邊的「好白人」而歓獻不已。不像武松血濺鴛鴦樓仇人也殺,端茶的侍女也殺,挑燈籠的小廝也殺。好快刀!殺人如砍瓜切菜一般!
不管怎麼說,這部電影也提供了一種警示,就是人有可能只剩下一副軀體,剩下的那些,靈魂啊、情感啊、思想啊,都由別人來填充。所以,在不同文化工具的影響下,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別人「阿凡達」。
一部是法國的二戰片《光榮歲月》。電影發行的那一年,我正好在法國農才寸旅行。那些一兩千人的小鎮上也到處張貼著這部電影的海報。幾個阿拉伯男子,眼睛里漠然而又堅定的神情,穿著法國軍裝在歐洲土地上搜索前進。回國后差不多一年,在一家電影院偶然看見這部電影也在我國上演。那天電影廳里只有三個人,後來也沒有看到或聽到有人或媒體談論這部電影。那些阿拉伯人從當年還是法國殖民地的阿爾及利亞的貧窮村莊里徵召進入法國軍隊,一邊領受著正宗法國人的歧視,一邊為宗主國而戰鬥,在遠離故鄉的歐洲土地上,一個一個流血犧牲在反法西斯戰場。
不但藝術上諸般問題皆可從此獲得解決方案,即便放到政治上去也差不多百試不爽。
不只不驚詫,是有些驚喜——外國九-九-藏-書的名導演也有無話可說而勉強成篇的時候啊,也有宣傳海報上沒有什麼可寫的東西,就寫一部本該是藝術品的電影如何用一些複雜或並不太複雜的電腦技術,用很多很多的錢製造出來!這個時代的藝術最為有趣的特點就是,藝術史上起作用的那些因素——心靈的激蕩、情感的沉潛、思想的深化、形式的美學——在這個消費社會不再靈驗的時候,一念「錢多錢多」這句咒語,百分之百地就萬事皆有可能了。
當然還要有愛情。
不管怎麼說,這部電影也提供了一種警示,就是人有可能只剩下一副軀殼,其餘的那些,靈魂啊、情感啊、思想啊,都由別人來填充。所以,在不同文化工具的影響下,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別人「阿凡達」。
既然是討論一部科幻片,那就順帶說一點科學,鳥類所以如此依賴於視覺剌激,是因為腦子太小。而人的進化就是腦子一點一點變大。變大的結果就是對世界的認知不再過分依賴於視覺的剌激。順便說一句,早些年裡,有些書商為了推銷繪本和卡通書,就在宣稱「讀圖時代」來臨了。順便說一句,早在人沒有出現之前,早在書啊、影視啊這些東西還未出現時,整個動物界就一起進入了「讀圖時代」。
想起了《2012》,此片在中國大賣據說是投合了國人膨脹中的民族主義,因為其中的中國元素,因為青藏高原救世界。從佛教借一個關於生命與時間的說法——「劫」,原來這一劫之後人類的諾亞方舟是從中國西藏出發。民族主義者們多麼高興與自豪啊!看,好萊塢電影都不得不考慮中國觀眾的喜好了。但是,緊接著《阿凡達》來了,這一次的外星殖民可沒中國人,甚至黃種人、黑種人什麼事了,讓科學賦予超級能力的好殖民者與壞殖民者都是當年哥倫布們揚帆出海時那一種人,白皮膚藍眼睛的人。美國黑人作家托妮·莫瑞森在小說中把他們稱為「沒皮膚的人」。如果再拍《阿凡達2》,你會發現,順理成章的故事發展就是好白人成為那星球的實際領袖了。地球人獲得新生以後,新的外星殖民又沒別的人種什麼事情了。但這一次,民族主義者為什麼不憤怒了呢?不像拒進家樂福一樣拒看一回?因為——
這幾天散步時從電影院附近路過,總遇到那種一臉茫然望著夜空,流露著對一個超現實世界的嚮往神情的人。我知道他們多半剛從電影院出來,剛剛交出了那副架在鼻樑上相當沉重的3D專用眼鏡。都是意猶未盡的表情。也許明天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當地報紙的娛樂版上找對這部電影的驚嘆之詞。
但我們敢!
讓當年在美洲大陸上躍馬橫槍屠戮無忌的白人勇士們如入無人之境的故事是多麼刺|激啊,多麼爽啊,多麼酷啊!況且這次他們不再騎著馬,而是駕駛著更具科學九-九-藏-書時代美感的鋼鐵機器與飛行器,用威力比來複槍強大萬倍的自動槍與導彈與催淚瓦斯與燃燒彈,製造出種種刺|激人的聲光效果,這一下就把我們迷狂得不行了。
以至於第一天是被「震」昏的我們,第二天才從那些娛樂報刊上抄到說辭:那麼多科技!那麼多美元!同志,美元都是不多錢的人們身上一點點擠出來彙集起來的!那麼多拿了宣傳費來忽悠人的媒體,那麼多被忽悠而忘了自己也要有一個腦子,而像傻瓜一樣對著藝術呼喊我們要娛樂,要刺|激的人,當然願意掏錢,當然願意捐錢出來共同製造更大的票房神話!
外星故事《阿凡達》也是這樣開始的。
《阿凡達》來了,央視都在文化新聞里替它作廣告,最新一條說上海影院為了對付應接不暇的觀眾,票價要從150元漲到200元了。另一條央視消息說,外交部發言人抗議美國對台出售愛國者導彈防禦系統。
再一部,也是事先毫不知道,而在電影院偶然碰上的,就是電影《巴別塔》。也許這部電影知道的人稍多一點,就不重複它的內容了。當然,有關所謂全球化時代不同發展水準、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之間多麼難於相互溝通,這個話題也過於沉重。
從西部電影開始,電影里的白人就被定義成了這樣一種人:最船堅炮利,因此也是最有力量的人,能犯下最重罪惡的人,同時也是最能自我醒悟的人。白人群體像一個生殖力無限的細胞不斷裂變。只是這種裂變不符合遺傳學:這個巨大細胞不斷自我複製時,怎麼能夠不斷把壞白人分出去,把好白人留下來,以至於白人最終是好的。也因為最終是好的,所以就永遠是好的。電影里的最終也是一樣。那些壞白人都咎由自取,被自己親手點燃的火焰燒焦了,盲從的白人被發配回已經資源枯竭的地球故鄉。好白人留下來,和那些通靈的土著人,通靈的樹木花草,通靈的飛禽走獸,一起留在這個資源豐富的星球,擁有他們最優秀的公主,並以遠遠超過土著的眼界與知識領導他們。
我自己在十多年前寫過一篇小文章,叫做《科技時代的文學》,發表在一家不重要的報紙上,如今已經杳不可求了。我也是行文至此時突然想了起來,那篇文章也是作一種預告,說在這個時代,文學將會有越來越多的炫技性的寫作,因為技術時代自然會生成技術迷戀。現在看來,這話說錯了,因為今天的文學已經沒有什麼技術,也就是沒有什麼藝術性的追求了。但當時那種憂慮卻也不是毫無道理,就是技術泛濫的時候,心靈與情感的空間就會日漸萎縮了。文學走了一條拋棄前世積累的藝術經驗的道路,到網路的無門攬的空間中去搞碼字的平民狂歡節了。反倒是電影走上了曾擔憂過的那種局面。
遙想當年,人還沒有從動物界分化出來的時候,九*九*藏*書該是多麼依賴於視覺的刺|激啊!看看在進化之路上被我們拋在身後的飛禽們吧,從視覺上來講,它們在世界中運動的姿態比我們漂亮百倍千倍,為了愛情或者性|欲,雄性們把自己打扮得多麼漂亮。如果柏拉圖跑去對一隻漂亮的雄鳥說,還要心靈美,還要詩,還要深沉的思想,鳥類哲學家一定會抗議:不對!唯有眼球,唯有視覺!這是鳥類藝術的口號。鳥類藝術家協會代表大會的會場上一定懸挂著這樣的標語:「把所有的眼球從眼眶裡抓出來!」一個批評家會半公開地說出對這種藝術主張的直白闡釋:「就像色|情|片把生殖器從褲襠里抓出來。」
而且,故事一開始,熟悉好萊塢故事套子的觀眾就預感有一個「好白人」要覺悟了。只不過,這個「好白人」是一個癱了下半身的海軍陸戰隊前隊員。一個癱子在如此依憑於物質力量的世界中如何能推動這個故事的完成?能!因為這個時代是未來的科學時代。因為這部用了西部電影故事與人物關係套子的電影叫做科幻片。自己癱了,但科學會派發給他一個替身,一個「阿凡達」,有野蠻人的身軀,野蠻人的力量,野蠻人的本能與反應,同時擁有文明人的感受與思路。這就是所謂故事套子所說的「懸念」與「張力」。
故事就從「好白人」傑克從地球出發去外星處開始了。旅程要展示的無非是新奇與歷險,和老的西部片一模一樣。然後,他開始工作——以一個外星入侵者的身份,用一個高科技的替身作掩護,潛入了野蠻的土著人內部。然後,內心的良知被靈魂純凈崇高的野蠻土著所喚醒。於是,他要飽嘗一個「背叛者」的內心煎熬了,並終於義無反顧——前提是自己一方展示出更多的貪婪與殘酷,而單純美好的土著人這一邊,生命與家園被無情毀棄,這些無辜的人陷於恐懼,卻並不確知最後苦難降臨是一場怎樣的末世景象。
白種人仗著好馬快槍,很快就深入到印第安人居住的美洲大陸深處了。至少在電影里,印第安人原來的生活是安詳平和的。白種人要土地,要了土地上生長的還要在土地下蘊藏的種種東西,卻不把印第安人視為同類,冷酷地大開殺戒。很多美國電影都是這樣開始講述征服新大陸故事的。
我們除了是什麼什麼之外,我們同時還能是另外的什麼什麼,比如,同時是高技術的迷戀者,只有迷戀高技術才能與時代同步!我們同時還是世界主義者,在地球人的生存面臨挑戰時,我們能和所有人種結成統一戰線,去遠征外星球,只要是地球人勝利我們就高興,就歡呼!
《阿凡達》來了,人民帀走了,去彌補物質貿易的逆差去了。
從有印第安人如何被屠殺的電影故事以來,土著部落里就會有一個最美麗最聰慧的姑娘,愛上那個來自外部的人。愛上那個「好白人」,並read.99csw.com使之好上加好。然後,他們兩個人藉助最偉大的愛情力量來拯救那個事實上已經陷於絕望的世界,使之起死回生。雖然在真正的歷史場景中,印第安人被大量屠殺,印第安文化更是萬劫不復,只剩下馬丘比丘之類的廢墟在寒風中日日傾頹。
電腦技術進入製作過程的這些年來,讓多少腐朽的思想回到電影世界中來了啊!
看見一篇博文的標題,也是典型抓眼球時代的那種標題:《揭秘〈阿凡達〉背後的高科技》。想必出自精通IT技術的「潮人」吧。未來學家們,科學至上主義的信奉者們早就預言過,一個人有幸生活在高科技時代的種種妙境,但他們卻沒有預言過這個時代的藝術最終會在高技術的遮掩下,走上一條只靠視覺剌激感官的道路,同時也是思想與情感萎縮的道路。
說到這裏,有人會以為我是一個反對外國電影的人了。對不起,我不是。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我們總是為這樣的電影鼓噪不已。而當外國人真拍了好電影,我們的媒體卻不聲不響,公眾也因此渾然不覺。那些需要看盜版碟才能看到的且不說了,就舉這些年電影院公映過的為例吧。
還是請給我們網游一樣又美,又暴力的,輕鬆還刺|激的《阿凡達》吧。思想,還說什麼思想?知道這是什麼時代了?
我想,好多年前,弄了好些戲說和武打片的香港人就是這麼用粵語哄傳這六個字一路北上的,現在,輪到好萊塢人用英語或者別的什麼語這麼哄傳了。當然,他們還會加上兩個字:嘎得(天哪)!
當然,這個話題有點沉重。
——那麼多億的錢,還是美元!
換成卡梅隆,退化歸退化,打死也不敢在世人面前說類似的話。他不敢對斯皮爾伯格說,二戰都過去多久了,還搞出奧瑪哈海灘和猶太集中營那麼多死人,弄得那麼沉重幹什麼?就科幻電影來說,他不會因為用了那麼多錢和那麼多特技,就敢去糟蹋早年間的科幻電影《E.T.》:「挖掘什麼人性啊,累不累啊!外星人怎麼有比地球人更高的智慧呢?多弄點特技,今天是娛樂時代了,人民要輕鬆,要娛樂!」
也許他會心裏悄悄說,但不敢公開這麼說。
沒人想這些,視覺剌激把思索能力剝奪了。
我們同時還喜歡錢,如果有時顯得不喜歡,那是因為少,如果多,而且是很多很多,是數以億計,而且還是美元的話,不讓我們眼光放亮是極不人道主義的,不能體恤人心的柔弱的。
我想,大部分人出了影院,其實感到的就是一種被剝奪了感知力的茫然。除了那些新奇的視覺刺|激,這部電影還能留下什麼呢?科學萬能?資本家或者操控國家機器的人才會失去同情與良知,而真正的科學家不會(想起了那個死在通靈樹下的女科學家了嗎)?但這些東西在過去的電影里已經說過很多了,在那些只花幾百萬就拍出來,就成為https://read.99csw.com經典的片子里就已經說到,無須再說了。於是,走出影院的人們腦子空蕩蕩的,中間竄飛著「魅影」和其他外星生物的魅影——電影里,他們被表述為本土,而來自地球的好白人與壞白人才被描述成外星人——但那不過是地球上關於種族問題政治正確的一個延伸。好白人這種外星人博得了土著酋長女兒的歡心,而且老酋長又在壞白人發動的戰爭中死去了。那這個好白人還不是土著的新國王?!
除了以科幻片的名義把美洲大陸西部的深山換成了要在飛船上睡六年覺才能到達的遙遠外星,除了電腦特技製作的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這真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故事。卡梅隆用3D技術把一個老套的故事弄得人眼花繚亂。
就卡梅隆本人而言,相比于《終結者》與《真實的謊言》,這是一個退化中的卡梅隆。
所以,卡梅隆這樣的導演即便退化起來,也還有個底線,至少不會退到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利益線下。即便是一部科幻片,仍然毫不猶豫地相信白種人既有科學又有良心,還擁有自動消除「壞白人」的自凈的能力,並以此保持對未來世界的領導權。不像前些時候看到我素來尊敬的《南方周末》的文化版,對某國產大導演的採訪,標題就很恐怖,氣得人當時就要扔了報紙。不是怨導演,是不舒服我敬重的報紙大版登載這樣的言論。準確的題目懶得去查了,大概意思不會錯,說,「文化大革命」過去那麼久了,還要讓人沉重多久啊!
但今天討論的是電影,不是歷史。所以還是說回電影吧。作為故事套子的電影,作為後殖民時代體現政治正確的電影當然還要展示土著人生存其中的美好自然,更要展示他們巫術般的自然信仰——在作為一部科幻電影的《阿凡達》里,在土著人那裡,是一種萬物有靈論(包含了所有植物與動物,都能彼此感應,彼此通靈,土著人的髮辮就是_種信息傳輸導線),電影里的科學家對此進行了解釋,那是一個在廣大世界里互相聯繫(未明聯繫機理)的生物電場。「好白人」傑克首次出走的機緣,就是掩護科學家去做這種生物電場的測量。
電影院內外,《阿凡達》的宣傳海報上所列的就是卡導每部電影的全球票房數目。其實僅就科幻片而言,這部電影除了花的錢和花錢製作的那些特效,還不如早些年他導演的《異形2》有創新的衝動,有著一個藝術家該有的想法。
——那麼炫的電腦技術!
所以,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回到好多年前,還在藏區生活,內地的小姐們正在往那些剛剛開發出歌舞廳和洗頭房的地帶進發,不久,當地就傳開一個自我揶揄的段子,說小姐往家鄉發電報召更多的姐妹前來淘金,電報很簡短,六個字:人傻,錢多,速來。醒來后,我想,肯定好萊塢的大片導演們和電腦特技高手們也在這樣傳說著中國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