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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止一副面孔——演講集 沒有一種固定不變的民族文化——在法蘭克福書展上的演講

世界:不止一副面孔
——演講集

沒有一種固定不變的民族文化
——在法蘭克福書展上的演講

局面所以如此,難道不正是全球化過程中,那些坐著火車來,坐著飛機來,坐著旅遊巴士來的外部世界的人們促成了這樣的變化嗎?這個遊客可能是一個政府的公務員,難道不是其所供職的政府所倡導的政策導致了這種變化?這個遊客可能是某個跨國公司的僱員,難道不是跨國公司的運作模式導致了這種局面的出現?這個遊客也可能來自某一所大學或研究機構,難道不是這些機構所提供的相互矛盾的思想讓人左右為難?
有文化的人——不,我看還是說受過些教育的人更為準確——喜歡空洞地侈談文化,在前面說到的那個會上,中韓兩個國家的作家坐在一起就談了好多文化,而且,談得都很正確。一方面擁護全球化,一方面呼籲保持文化多樣性,然後,坐上旅遊公司的大巴士去到異族人的草原。到達湖畔時,許多人以湖泊草原作為背景照相。這時,雖然不是節日,但幾個穿著節日盛裝的藏族小姑娘出現在遊人中間。她們就是附近那些放牧氂牛與綿羊的牧民的孩子,她們來提供一種消費,和遊人一起照相。每當有滿載遊客的大巴士停下,她們就出現了。她們當然不知道新來的這一車是一群作家,但知道這些人和以前的大巴士載來的那些人一樣,希望在照片中除了美麗風景,還有異族人的身影相伴。所以,十來歲的孩子用熟練的漢語和不熟練的英語與想跟她們合影的人嚴肅地討價還價。然後,再換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與達成交易的遊客一起合影。我的一些同行就這樣留下了與她們在這個湖畔的倩影,因為他們的職業與名氣,其中有些照片,將來某個時候還可能發表在報刊或網上。我旁觀著這熱鬧場景時就想,這些小姑娘用很不文化多樣性的方式在外來者的照片中「表演」了一次文化多樣性。沒有人強迫,每一輛旅遊車停下,來自世界各地不同國度的人們走下車來,她們就把這種收費的表演重複一次。我很注意那些照相的同行們在這個過程中的九九藏書反應。我想,好多人已經忘記了我們在城市酒店的會議廳里說過的那些話題,他們不再說文化了,也不再深究這種消費與被消費的循環往複對文化的意味了。只是有人抱怨這些小姑娘要價太高了,抱怨本該淳樸的民族,本該天真的小姑娘怎麼變得如此勢利了。
其實,即便深究又有什麼有用處呢?
作為一個作家,我不會空談文化多樣性,我也不知道如何在宏觀的層面上保持弱勢民族的文化特性,使這個世界成為一個文化基因特別豐富的世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的作品中記錄自己民族的文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她的運行,她的變化。文化在我首先是一份民族歷史與現實的記憶。我通過自己的觀察與書寫,建立一份個人色彩強烈的記憶。我常常感到,文化在似是而非的空談中被架空,被懸置。如果情況不是這樣,而是每一個人設身處地,都來做一點具體的事情,都來把正被高度發展的商業作為產品的文化,往文化的本體,往文化的整體性方面矯正一點。也許,有一天,當經濟全球化的推行者們意識到這種模式強加給了弱勢文化怎樣的戕害,願意使全球的文化真正恢復多元而且平等的格局時,我們的文化基因庫里還有足夠的儲存,作為恢復這種格局的有價值的資源。在這方面,我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因為這種局面的出現,需要那些主宰並導引著這個世界前進方向的人們的覺悟。而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人的覺悟是多麼艱難,特別是期待那些處於引導者地位的經濟與政治領袖的覺悟就更艱難了。今天,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正是資本的無止境的貪婪所致,資本貪婪時,連普通百姓的生計都拋之於腦後,還遑論什麼文化的保護。所以,我對文化多樣性的悲觀其實是源於對人性的悲觀。
就在這個場景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變化了,這些變化讓遊客不喜歡,比如,牧人不再天天騎在馬上,他們發現騎著摩托車放牧顯然更輕鬆read.99csw.com自在。他們用拖拉機犁地,用收割機收割成熟的小麥。只要經濟能力允許,他們還推倒那些樣式與功能延續了上千年的房屋,新修起功能更齊備,居住起來更舒適的,但與外部世界的房子更相像的房子。當整個民族文化不能孕育出富於建設性的創造力的時候,弱勢的民族就總是在通過模仿追趕先進的文化與民族,希望過上和外部世界那些人一樣的生活。
我在很多地方旅行,發現那些經過改編與修飾的民間歌舞,已經從那些表演性的場所重返鄉間,覆蓋了更民間更樸素的那些真正的民間歌舞。而那些被覆蓋的本是那些經過美飾的東西的源頭。這是一種文化的消失。在中國,這種消失並不如西方一些人所想象的是出於一個巨大的文化滅絕的陰謀,而是一種因應了經濟全球化而自發進行的過程。因為每一次微小變化的驅動力,都來自在全球幾乎完全相同的旅游業運行模式中,源於最大限度博取遊客的歡心的慣常做法。這些慣常做法的重點就是讓遊客的歡心轉化為實實在在的金錢。
大部分時候,我們討論文化都是假定其能獨立於政治經濟的運行,其實,文化從來不能獨立於這兩個強大存在。我想,上面所舉並不是一個孤立的案例。這樣的情形並不只是發生在中國。今天的中國人也去外國旅行。我自己就曾在夏威夷考察當地土著的生活,在南美洲探訪印第安人,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感受到,文化,或者說文化的一部分如何被強勢的政治體制與經濟形態按照需要重新塑造並加以呈現。
教授、藝術家、記者、有學歷的官員和商人一方面高度贊同政治與經濟的全球化,一方面又一致贊同在這樣一種趨勢下,要多多保持各個地區與民族的文化特性,即和生物多樣性意思大致一樣的文化多樣性。我也想順著這個意思來談,順著大家的意思依著邏輯上十分圓滿自洽的理論,又時尚又正確,贊同主流意見的人如果不能得到特別獎賞,至少read•99csw•com非常安全,何樂而不為呢?接下來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大部分時間都身處現實之中,而不是在與外部世界相隔絕的各種講壇上。在強大的現實場景之中,生活與歷史,包含著文化因素的那一部分生活與歷史的實際演進卻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自已的作品中記錄自己民族的文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她的運行,她的變化。文化在我首先是一份民族歷史與現實的記憶。我通過自己的觀察與書寫,建立一份個人色彩強烈的記憶。
這是個很多人都談過的題目,我就在不同的場合聽很多人談過,主要是從理論上論證在這顆叫做地球的行星上保持文化多樣性的必要性,而更多的人,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沒有全球化的說法時,也沒有文化多樣性的說法;有了全球化,文化多樣性的說法也隨之出現了。今天,在政治和經濟領域談全球化是政治正確,高明的人在談,不高明的人更是要談。因為不高明的人更害怕自己跟不上潮流,怕自己政治不正確。當然,這些人同時也要談與全球化相矛盾的文化多樣性的保持。如此展開話題是一種時尚,表示談話的人具有普世價值觀。時尚前衛和政治正確,在文化領域中總是受到鼓勵的。
現實的情況是,人人都可以感到經濟的力量很強大,遊客——外來的觀賞者以消費名義具有了一種左右當地文化走向的力量。在遊客進入一個異族的生活空間之前,已經有了一個期待。這種期待不是基於對別種文化的真正理解,而是出於一種想象,並且希望那個文化能夠符合自己的想象。因為經濟的考量,當地政府和能從旅游業中獲益的老百姓會因此被驅動,來分解自己作為一個整體的文化,放大甚至改寫那些符合同時作為外來者與消費者想象的部分,提供出來,使資源轉化為收益,而另外一些部分,就被有意無意地遮蔽。於是,自在的文化越來越具有表演性。適於表演與展現的部分,不斷生長,而不適於九-九-藏-書表演與展現的部分就被遺忘。年深日久,這個文化就被重新改寫與塑造了,而且是在文化保護的名義之下。我想,這種現象不只是藏族文化所面臨的窘境,也是其他處於弱勢的文化所面臨的普遍狀況。
這個演講的題目是別人給我的,這個話題著實使人犯難。
但是,即便是最為悲觀的人也會對這個世界懷有一些美好的期望,所以,我也對不同文化間彼此平等,弱勢文化真正被尊重,抱著一份美好的期待。儘管我知道,這種期待其實相當渺茫。
當全球化的進程日益深化時,這個世界就不允許有封閉的經濟與文化體存在了。於是,那些曾經在封閉環境中獨立的文化體緩慢的自我演進就中止了。從此,外部世界給他們許多的教導與指點。他們真的就拚命加快腳步,竭力要跟上這個世界前進的步伐。正是這種追趕讓他們失去自己的方式與文化。
從強勢的外部世界來的人看到這種情形總是感到失望,他們會說,我們只是要你們學習我們的政治文明與經濟文明,文化上你們應該保持住自己的東西。但究其根本,這不過是一些把觀賞異族文化作為消費行為的消費者的抱怨罷了。
今年夏天,我去參加一個中國與韓國作家的對話會。會議的後半段,去附近一個高原湖泊區觀光旅行。這個湖位於青藏高原,湖畔的草原上生活著許多藏族人。他們或者在草原上遊牧,或者在湖畔一些宜於耕作的土地上種植一些能夠在高原的短暫夏天迅速生長的農作物。我們到達的那個時段,湖畔成千上萬畝的土地開滿油萊——當地一種農作物金黃色的花朵。在這裏,幾百平方公里的湛藍湖泊是可以觀賞的,包圍著湖泊的草原是可以觀賞的,藏人的遊牧是可以觀賞的,他們種植的莊稼形成的花海也是可以觀賞的。在全球化的語境中,這些可觀賞的存在被叫做資源——旅遊資源。順理成章,凡是資源都會得到開發。旅遊公司,酒店,環湖公路已經建立並在進一步完善。遊客從空中,從陸地向read.99csw.com此地會聚。遊客來自中國的各個地方,來自世界的不同國家。漢語、英語、日語、法語、西班牙語,那麼多不同的語言在湖畔響起。酒店裡掛著好多個時鐘,除了本地時間,還顯示著紐約、巴黎、東京等地的時間。這就是全球化。在這表象之下,旅遊公司的運作,酒店的管理,旅客們的興趣所在,機場的建立,鐵路的運行更是全球化的。
我這樣說,可能要讓很多人不高興了,認為我反對保持文化多樣性,認為我反對保持自己的民族特性。我完全認同文化應該多樣性的觀念,只要基於一個人的基本歸屬感,不需要什麼理論也能深知不同的文化自有不同的歷史與價值,如果自然發展,更為人類的未來發展提供不同的可能性。但文化從其產生那一天起,就從來沒有獨立於經濟與政治,甚至是經濟與政治活動的一個直接結果。我作為一個寫作者,熱愛自己民族的文化。但一個已經在歷史進程中處於弱勢的民族,其文化已經不可能獨自在一個封閉環境中自我演進了。不然,我也不可能講著這樣的語言,站立在這個講台之上。可以肯定這首先不是因為文化的變化,而首先是拜經濟全球化所賜。我來到此地,當然是因為不同族群不同國度間文化交流的需要,但根本原因還是由於圖書出版作為一個產業運作而提供了這個可能,正因為有書展這個圖書交易平台,我才能站到這個講台上說這麼一些話。這麼說來,我自己就是全球化的一個結果,不然,以我對知識的興趣與天資,此刻應該在西藏的某個寺院里研習佛教經典吧。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文化問題了。具體而言,是當地的遊牧的、農耕的藏民族的文化。我想大致包含了這樣一些內容,他們的宗教,他們的生產方式,他們的飲食起居習慣,再深入一些,他們的自然觀與歷史感。遊客的到來,當然是因為作為多樣文化之一種的存在。但這些遊客的來到,是對這個整體的文化有足夠的興趣與尊重嗎?在實際的情形中,可能情況並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