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世界:不止一副面孔——演講集 漢語: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語言——在中韓作家對話會上的演講

世界:不止一副面孔
——演講集

漢語: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語言
——在中韓作家對話會上的演講

其實,對漢語言來說,全球化,準確地說是被全球化的過程,至少在20世紀初葉白話文運動起就已經開始了。也就是說,漢語在全球化或者說被全球化的過程中,面臨發展的空前機遇與巨大壓力已經差不多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在這個漫長過程緩緩展開的大部分時間里,全球化這個概念還沒有提出,理論界也沒有人敏銳地注意到這個過程實際上的展開,因而用相類于全球化這樣的概念對這一問題進行過專門的研究。前些天我在書櫃中,翻出一本專門探討用漢語翻譯各種外國語的翻譯論文集。書的扉頁上還寫著這本書的購書日期——1985年。我很奇怪,那時,自己在偏僻的藏區工作,通過不斷自學,水平剛剛能夠比較自如地完成本職工作,尚有餘力時開始嘗試用漢語寫作小說。而一個習作者為什麼就會關注不同語言的翻譯問題呢?答案只有一個:在那時的口語環境中,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就經歷著今天社會比較高層的人們在紐約、在巴黎、在北京和上海一樣在不同語言中隨意穿行的生活。如果說,在紐約,在巴黎這樣的生活,是中國一代精英分子努力追求的結果,而當年,非常強勢的漢語降臨到偏僻之地講藏語的蒙昧人群頭上的時候,卻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既然給整個中國、整個中國文化帶來如此巨大變化的語言現代化過程都可以被輕易地忽略,那麼,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這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強勢的漢語在中國邊疆地帶少數民族地區的推廣普及,即漢語在國家版圖上向內對少數民族各語種的「全球化」進程中所呈現的語言事實,好像完全發生在學界的視野之外,就是一個不值得奇怪的事實了。
也許,這是我們國家數十年如一曰所推行的少數民族政策使然。這個政策實施的事實依據是:在中國的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各個領域,中國的少數民族程度不同地處於一種落後的弱勢地位上,一個以相對先進與絕對強大的漢民族為主體的國家,要建成一個團結統一的多民族集合體,就要對這些弱勢與落後的民族,進行各種支持與幫助。而這種政策,的確帶來了中國邊疆地帶少數民族地區在政治、經濟、教育、文化各個方面的巨大進步。僅就藏族地區而言,藏傳佛教各教派以政教合一的方式統治青藏高原的時間竟長達一千多年!我在國外的不同的論壇上多次講過,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除了青藏高原之外,歷史老人從來就沒有耐心給任何一個權力集團如此漫長的時間去治理一個地區,去統御一個民族,而且還容忍其如此無所作為。所以,在19世紀和20世紀,無數次變革的機遇與挑戰出現時,整個青藏高原還沉浸在中世紀死氣沉沉的夢魘中間。
這個論壇的主題是全球化與九-九-藏-書中華文化,我願意從漢語言這樣一個角度來嘗試著接近一下這個主題。我不是語言學家,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角度,當然是因為我作為作家與出版人的身份,更因為我作為一個母語並不是漢語,卻主要靠漢語交流,並完全靠漢語謀生與發展的中國通稱為「少數民族」這個複雜構成中—個簡單的分子,一個以漢語寫作的藏族人。以這樣一個身份來談漢語,可能是一件有點意思的事情。
是的,我們已經加入了漢語這個大家庭,同時,我們又有著一個日漸退隱的母語的故土,在不同的語言間穿行的奇異經驗,正是全球化與被全球化過程中一種特別的經驗。這種經驗使我們有幸為漢語這個公共語言的大廈添磚加瓦。上古的時候,人類受到神的詛咒,而使用不能互通的各種語言,因此沒能建造起想象中的通天之塔,而今天,全球化也使語言領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使我們在化別人同時也被別人所化。這個過程提供的可能性中有一種是十分美好的,那就是用不同的文化來共建一種美好的公共語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統一的國家政體當然是導致官方語言、主體民族語言強勢擴張的主要原因,這樣的事實,我想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概莫能外,但這僅僅是唯一的原因嗎?在西方語境中,中國的語言問題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被解讀的。如果是這元與清,以及其他一些中國歷史上的少數民族建立的國家政權最終都放棄本族語文而不約而同以漢語作為官方語言的事實,就不能得到合理解釋。而在今天,如果沒有自新文化運動以來重新煥發生機的漢語文,恢復了對新事物、新知識、新的思想方法的表達能力,並把這種能力與口頭語言進行最大限度的對接,單靠政策性的支持,要在四面八方如此迅速地擴張也是難以想象的。其根本原因還是在於,中國的很多少數民族有語言沒有文字,另一些民族雖然有文字,但這些文字本身沒有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革,這樣就日益與現實生活脫節。典雅,同時封閉;豐厚,同時失語。很不幸,我自己的本族文字就面臨這樣一種狀況。她那麼專註于宗教神秘奧義的發掘與思辨,那麼華麗繁複莊嚴地高高在上,卻缺少對人生與鮮活世態的關注與表現,在日漸退守的過程中,她又變得十分敏感,而使人遺憾的是,這種敏感,不是對變化,而是對自尊。這樣,漢語這樣一種在表達上幾乎無所不能的語言的長驅直入,完全就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了。
我曾受邀到一個國際性的比較文學會議上發表演講,那時,我就談到了這種經驗,從童年時代起,一個藏族人註定就要在兩種語言之間流浪。
我要著重指出的是,這樣的事實也同樣呈現在中國的語言現實之中。但這樣https://read•99csw.com一個事實,因為一些中國人特殊的微妙心理,也被有意無意忽略,似乎永遠也不會作為一個課題被提出,並進入學理層面的討論。
全球化在這裡是指漢語向內,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版圖內,在五十五個少數民族中的擴張(也包括漢語普通話在漢語方言區的擴張),在這種不斷的擴張中,不斷有像我這樣的過去操別種語言的人加入,這種加入也帶來了各不相同的少數民族文化對世界的感受,在漢語中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方式,而這些方式與感受在過去的漢語中是不存在的,所以,這種擴張帶來了擴大漢語感性豐富的可能。
還在川西北一個偏僻的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里生活成長的時候,漢語對我的「全球化」就已經開始了。
我自己只是對這樣的事實有一個普通人的基本感受,而沒有現代社會所需要的系統的完備的教育,更沒有語言學方面最基本的訓練,因而也沒有能力來討論這樣一個學術問題。所以,我選擇的是一個公認為最不需要學術訓練的行當:寫作。是寫作使我看到了這樣一些語言領域中發生過的或正在發生的事情。前面說過的一大堆話,好像也在趨炎附勢為漢語張目。那麼,接下來,我也想提請大家注意到這樣一個正在發生,而在將來必然會表現得更加充分的事實,就是漢語在擴張過程中,吸收了很多像我這樣的異族人,加入漢語表達者的群體中來。這些少數民族的加入者,與漢族相比,永遠是一個少數,但從絕對數字上講,也是千萬級以上的數字,放在全球來看,這是好多個國家的人口數。當這些人群加入漢語表達者的行列中來的時候,漢語與漢民族就不再是一個等同的概念了。這些異族人,通過接受以漢語為主的教育,接受漢語,使用漢語,會與漢民族本族人作為漢語使用者與表達者有微炒的區別。漢族人使用漢語時,與其文化感受是完全同步的。而一個異族人,無論在語言技術層面上有多麼成熟,在文化感受上是有一些差異存在的。
語言是經過教育與交際後天習得,而不同族別的文化感受卻要依靠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人的傳承與豐富。這樣,在這些操漢語的異族者,特別是一些像我這樣幾乎靠語言謀生與發展的人那裡,就會出現所用語言與文化感受並不完全同步的狀況。漢族人寫下月亮兩個字,就受到很多的文化暗示,嫦娥啊,李白啊,蘇東坡啊,而我寫下月亮兩個字,就沒有這種暗示,只有來自自然界的這個事物本身的印象,而且只與青藏高原這樣一個特殊的地理天文景觀相聯繫,我在天安門上看到月亮升起來了,心裏卻還是那輪升起於某座以本族神話中男神或女神命名的皎潔雪峰旁升起的那輪從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看上去都大、都亮、都安詳而空https://read.99csw•com虛的月亮。如果漢語的月亮是思念與寂寞,藏語里的月亮則是圓滿與安詳。我如果能把這種感受很好地用漢語表達出來,然後,這東西在懂漢語的人群中傳播,一部分人因此接受我這種描繪,那麼,我可以說,作為一個寫作者已經成功地把一種非漢語的感受融入了漢語。這種異質文化的東西,日積月累,也就成為漢語的一種審美經驗,被複制,被傳播。這樣,在悄無聲息之中,漢語的感受功能,漢語經驗性的表達就得到了擴展。
我之所以說這樣的過程才剛剛開始,是基於這樣一個基本的判斷:中國大面積出現能熟練把握自如操漢語的人群的時間並不太久,這個群體雖然都有較強的民族自尊心,但真正具有文化自覺意識的人還不太多,但這樣的人的確已經開始群體性地出現。在我比較熟悉的少數民族作家群體中,好多人在漢語能力方面越來越嫻熟的同時,也越來越具有本民族的文化自覺,就是這些人,將對漢語感受能力與審美經驗的擴張,作出他們越來越多的貢獻。相信有朝一曰,為漢語這個強大語言作出建設性貢獻的名單中,將越來越多出現非漢族人的名字。那時的漢語,將成為一種更具有公共性的語言。
被全球化,則是指大量的外國語作品被翻譯成漢語。大量外國語典籍被翻譯成漢語這個過程,並不僅僅如一般人認為的那樣,傳播了新的知識與觀念,就是這些譯文本身,也幫助漢語這個古老語種獲得新的表達能力,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決定了現代漢語呈現在今天的這種面貌。這種語言移植,本是一個曾經輝煌的帝國衰落到不堪一擊的時候,痛定思痛,被迫以一個后發國家的姿態,引入「德先生」和「賽先生」所代表的先進思想意識,以文化上的主動被殖民,來擺脫政治經濟軍事上慘遭殖民的處境的嘗試,這種嘗試引起的結果非常複雜,但就漢語言本身來說,卻導致了一個積極的結果。這個結果就是:一個古老語種完成了一個民族進入現代社會所必需的現代化重建。
在這裏,我還要先對本文中使用的「全球化」這個概念進行一下界定。
中國少數民族語言與漢語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一個問題。
這種微妙心理的養成,跟我們一切問題都可以泛政治化的習慣思維有關。特別在少數民族問題上,好像政策的界之外才是學理的疆域。而中國的少數民族問題又往往構成國家政策中最為敏感的部分,因此這個領域中很多可以用學理澄清與解釋的問題都缺少清晰的學術梳理與言說,這樣反而不必要地增加了一些問題的敏感性。有些時候,有些境況中,學術可能是最好的脫敏劑。
是的,我們巳經加入了漢語這個大家庭,同時,我們又有著一個日漸退隱的母語的故土,在不同的語言間穿行的九*九*藏*書奇異經驗,正是全球化與被全球化過程中,一種特別的經驗。這種經驗使我們有幸為漢語這個公共語言的大廈添磚加瓦。
過去,我們從政治出發來討論語言,今天,很多人以愛國愛民族的名義來討論語言,這樣的方法,看上去很正義,卻有著用民族文化情緒遮蔽客觀現實的巨大危險。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就是,漢語在被迫全球化過程中,翻譯體的語言對漢語重建所作出的貢獻就這樣非常輕易地被遮蔽了。更準確地說,漢語被全球化的這個過程中,我們只重視引進的思想觀念與新知,但使引進和傳播得以實現的語言本身卻被忘記了。更不要說,引進與傳播過程所致的漢語功能的擴張與表達能力的提高這樣一個事實也在有意無意之間被忽略了。在語言領域中,所謂的中國化被無條件推崇,所謂的歐化又被無理性地貶斥,這是一個非常荒誕的事實。
我們講漢語的時候,是聆聽,是學習,漢語所代表的是文件,是報紙,是課本,是電視,是城鎮,是官方,是科學,是一切新奇而強大的東西;而藏語裡頭的那些東西,都是與生倶來的,是宗教,是遊牧,是農耕,是老百姓,是家長里短,是民間傳說,是回憶,是情感。就是這種語言景觀本身,在客觀上形成了現代與原始、官方與民間、科學與迷信、進步與停滯的鮮明對照。在這樣兩種不同的語言間不間斷地穿越,我對不同語言的感覺,就絕對不是發音不同與句式不同那麼簡單,而是發現,可能我們面對這個世界的基本立場——對世界與人生認知或者拒絕認知,帶著對傳統的批判探尋的理性或者是懷著自足的情感沉湎在舊知識體系的懷抱——都是由所操的語言所決定的。
但在今天在這裏,我談到這個問題,卻是想討論有著這樣語言經驗的人,注意到一個很多人都感受到但並未得到充分討論的語言現實。這個現實就是,漢語這個偉大的語言,在全球化和被全球化的過程當中,其表現能力一直處於迅速的擴展當中。
在我的感覺中,這種語言現實常常是被忽視的。而且,在有關現代漢語的批評中,「歐化」、「翻譯腔」經常被垢病。作為一個用語言謀生的人,我自然也認為過度的「歐化」,過度的「翻譯腔」是沒有必要的。但我不能設想,如果沒有這些通過翻譯建立起來的白話文的表達方式與系統,我們只以傳統文言與當代老百姓口語的表達為資源進行整合,能不能充分地表達這個社會所需要表達的一切東西。即便是縮小範圍,只討論我的本行文學,在我看來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我們對語言有著強烈依賴與需求的領域遠遠不像文學這麼不直接關乎於國計民生的痛癢,無論是形而上的還是形而下的表達,都難以想象。用鄉下人的樸素語言加上幾個新名詞,肯定不能表達量子力學九九藏書與生物學,僅僅靠儒家經典的概念與推演方式也不能表達需要更多理性指引的哲學與科學,甚至一份應用性很強的商業合作或計劃書都無法完成。再說今天的民間口語中,也不能說沒有受到來自書面與媒體轟炸中的那種更有邏輯層次,更具思辨風格,更能揭示事物本質,因此也更為理性準確的翻譯體語言的影響。翻譯語言對現代漢語的影響絕非是輸入了「坦克」和「沙發」、「秀」與「酷」這些新詞那麼簡單。這種語言,少一點長處,就是詩性與玄學意義上美感,同時,翻譯體語言可能有時候還有滯澀之感,比之於街頭巷尾的口語,可能少一點鏗鏃順溜的音韻之美。但過於順溜的漢語,不管是在書面還是在口頭,不免給人一種不著邊際、不關注意義的油滑之感。
在就讀的學校,從小學,到中學,再到更高等的學校,我們學習漢語,使用漢語。回到日常生活中,又依然用藏語交流,表達我們看到的一切和這一切所引起的全部感受。在我成長的年代,如果一個藏語鄉村背景的年輕人,最後一次走出學校大門時,已經能夠純熟地用漢語會話和書寫,那就意味著,他有可能脫離艱苦而蒙味的農人生活。我們這一代的藏族知識分子大多是這樣,可以用漢語會話與書寫,但母語藏語,卻像童年時代一樣,依然是一種口頭語言。漢語是統領著廣大鄉野的城鎮的語言,藏語的鄉野就彙集在這些講著官方語言的城鎮的四周。每當我走出狹小的城鎮,進入廣大的鄉野,就會感到在兩種語言之間的流浪,看到兩種語言籠罩下呈現出不同的心靈景觀。我想,這肯定是一種奇異的經驗。我想,世界上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經歷這種體驗。
沒有人會否認,中國百余年的現代化史,新思想、新知識、新制度引進的嘗試一直沒有停止過。但語言這個載入媒介在這樣一個偉大進程中的作用被大大忽略,在這個進程中,語言這個載入工具本身也不斷被新表達方式所豐富,載入工具本身的功能因此日益周密強大的事實也就被奇怪地忽略了。
而整個西藏在20世紀下半葉開始,如何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這一事實過於宏大也過於複雜,顯然不在今天的題旨之內。前面說過,作為一個寫作者與出版人,我的關注點始終是語言,是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化和不同語言間的相互影響。在這種相互影響下,一些語言獲得生機,表達出新的思想與新的感受,而一些語言對日常生活的覆蓋面日漸縮小,更有甚者,則走向衰微或消亡。那些衰微中的語言,消亡中的語言,在自己的命運夕陽銜山般走向盡頭的時候,卻可能把這種語言中所包含的豐富的也是別樣的文化感受轉移出一部分,被新擴張過來的強勢語言所吸收。我想這樣的事實,在像英語這樣強勢語言的擴張過程中,已經普遍發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