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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四月 2

傷城記·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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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頓時回蕩著我的呼喊,一遍又一遍,穿透雲霄,響徹宇宙。感謝這風,感謝這雲,感謝這片竹林,終於讓我喊出了我心底最深切的思念,這麼多年了,我從未如此痛快淋漓地對著一個男人說出愛,不是我不愛,而是情竇初開時沒有遇見他,擦身而過的人不是他,相守身邊的人亦不是他,為什麼不是他!
我有些詫異她的漠然,心下略有不快,「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不管怎麼說雪姨始終是我的養母,當年如果沒有她和你爸的收留,我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裡流浪。幸虧你現在告訴了我,不然我真會恨你!」
晚上,費雨橋有個商務晚宴,又是一副貴胄精英的派頭出門了,彷彿白天在石榴樹下的那個憂愁無助的男子並不是他。
我沉默不語。難怪費雨橋這陣子這麼忙,原來是他遇到了更強勁的對手,他一向很自負,商場上披荊斬棘遊刃有餘,很少遇到真正的對手,無數次身處險境也能力挽狂瀾,這次逼得他日夜緊縮眉頭的應該不是等閑之輩。
山並不高,跟梅苑的後山差不多,只是因為山路過於蜿蜒,不斷地上坡和下坡,所以顯得路途很遙遠,兜兜轉轉地在迷霧中穿行,不知道何時是個頭。終於,自我跌跌撞撞地爬過一個高坡時,忽然看到前方另一個高坡上迎風而立站著個人,雖然只是個模糊的人影,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一顆心頓時蹦到了嗓子眼,我唯恐驚擾到他,屏住呼吸下了坡,走過一段平地,又上坡……儘管我的動作很輕,當我終於爬上了這個坡,我的喘氣聲還是驚動了他,他警覺地側了側身子,「誰?」
「我知道。」他這諷刺的語氣,真是讓人討厭。
竹林中的小徑是那種碎石鋪成的路,有些濕,走在上面稍不小心就會滑倒。還好我穿的平底鞋,不然要走上山還真有些吃力。聽護士說,莫雲澤每天都會步行到後山呼吸新鮮空氣,身體狀況不好時需要藉助輪椅,稍微好點就拄拐杖。
天地間彷彿就剩了他一人,頭頂上是烏雲沉沉的蒼穹,腳下是枯草叢生的大地。這世間,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男子,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以如此脫俗的姿態屹立於塵世的邊緣,他不用迎著太陽,依然光芒萬丈。
費雨橋沒穿西裝,裏面穿了件很閑適的家居套頭毛衣,鬆鬆散散地披了件粗呢大衣,跟他平日出入那些場合時的精英派頭大不相同。見我進來,他朝我笑了下,「我在看這棵樹明年能結多少石榴。」說這話時他摸著樹榦,目光很深情。
他壓在我的身上,鉗制住我的雙手,「四月,我這麼愛你,為你付出一切,你就對我這麼吝嗇?」他的樣子有些發狠,眼睛裡布滿了血絲,滿是酒氣的呼吸直撲在我臉上,「結婚三年,我把你當做生活的全部意義,你還是一點點的愛都不肯分我?莫雲澤有什麼好,他現在的樣子像十鬼,白天都不敢出門了,你還愛他?你究竟愛他什麼?」
我狂喜……
「您也不需要懂,讓他們去斗吧,莫家罪孽太深,早晚也是要落到這步的,我現在只擔心莫先生,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很冷吧?」上了車,婷婷體貼地將一條厚厚的羊毛披肩裹在我身上,「哥剛打電話過來,他在家裡等你。」
那個背影,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不會不認得!
他這話是暗示嗎?
在觸到他身體的剎那,我彷彿通了電般戰慄著哆嗦,我伸出手臂從背後緊緊圈住他,箍著他,將滿是淚水的臉貼著他的背。
「慢慢來,除了我,他現在拒絕任何人靠近,但我相信他不會真的拒絕你,因為我在他的枕頭底下見過您的照片。」
我相信不到十分鐘,費雨橋就會知道我去哪裡。他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一次都未曾見到過莫雲澤,去了三次都被他拒見。他果然是恨我,他一定是很愛我,所以才這麼恨我。這大約是我有勇氣一次次去碰壁的原因吧,我感覺我都有點厚顏無恥了。
費雨橋出門后,我如約趕到那家奧斯汀會所。
我更激動,大口地呼著氣,因為是冬天,那吐出來的霧氣都是白色的。我抹了把臉,滿手都是淚,試圖繼續向他移動腳步,「雲澤,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沒有別的意思……」
已經是冬天了,後山的風很冷,但因為有薄霧的緣故,空氣非常清新。我從不知道竹子的香味這麼好聞,直沁人心脾。
她什麼時候起身離去的我不知道,我坐的地方靠近門診樓,來來往往都是人,不遠處的注射室傳來小孩子的啼哭聲……這麼熱鬧,我卻像是站在荒原里一樣,從裡到外地顫抖,如果來之前我還對這份姊妹情義存有幻想,那麼此刻徹底幻滅了,天地間彷彿就剩了我一人,獨自憑弔,獨自哀慟,而全世界已劇終。
「別過來!」他喝止我靠近的腳步,「你還來幹什麼,看我死沒死嗎?」
「四月,還記得那天我跟你說的想要個孩子的事嗎?」費雨橋藉著酒意摟著我的肩膀,也不管阿江在前面開車,竟然跟我談起原本應在私下交流的話題來,「請你認真地考慮下吧,有了孩子就有希望,哪怕這次我敗下陣來,我的孩子將來會為我爭一口氣,就像當年我父親被莫氏打垮,我作為他的兒子現在不是可以俯視莫氏了嗎?」
我打量面前的年輕人,規規矩矩的西裝,留著平頭,戴著眼鏡,很乾凈很斯文的小夥子,面目亦很和善。對我的自我介紹我並不意外,因為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某種相似的氣息,溫和內斂,於人無害。
療養院地處城郊,建在一片坡地上,環境很好,白牆青瓦的宅院掩映在一片蒼翠的竹林中,風起時颯颯有聲。舉日望去,但見竹浪滔滔,連綿起伏著,浮躁的心頓時安靜下來。我喜歡那些珠子,被莫雲澤拒見后我就在療養院後山的竹林中徘徊,幽僻的小徑蜿蜒向上通向竹林深處,我從未在小徑上遇到過別的行人,彷彿那條路從未有人走過。這次我仍然沒有見到莫雲澤,不過不是被他拒見,而是被護士告知,「莫先生去後山散步了。read.99csw.com
「別把我爸抬出來,他已經死了!」芳菲神經質地大叫,「沒錯,我是沒有人性,我從小就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沒有人告訴我人性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爸拼死拼活養活這個家,而我媽卻成天嫌棄他,說兩句就跟他吵,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嫌棄他是個窩囊廢。這些都是你能看到的,你看不到的是,我爸白天上課的時候我媽就偷人,偷人你知道不?幾次都被我撞破,我媽就拿錢封我的嘴,不敢相信吧?我媽在我身上下足本錢培養我,也不過是為了她自己能過上有錢人的生活,只要有錢,她什麼事都可以做。那年我爸的學校分房子,我媽為了爭名額,不惜慫恿我跟校長的兒子交往還要我跟他睡,當時我才十九歲!這些你也不知道吧?還有,費雨橋追求你的時候,我媽不止一次敲詐過費雨橋,甚至明說,只要他肯給錢怎麼著都可以,哪怕是費雨橋把你迷|奸了她都無所謂。當時我都在場,你知道嗎?為了拆散你跟莫雲澤,我媽跟沈端端合謀算計你們,不惜把她的親生女兒也搭進去,你也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要不要我全說出來?」
我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拔腿追過去,幾乎跌倒,可是醫院大門車輛和人流進進出出,無數的背影重疊,我再也看不到他……
我本能地將紙條揣進口袋,緊張得發抖。所以上了車婷婷不僅給我裹上披肩,還要司機將暖氣開到最大,她以為我冷。當著婷婷,我自然不能看那張紙條,顯得坐立不安,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婷婷關切地問:「嫂子,你不舒服嗎?」
聽到我說恨她的話,她轉過臉看著我,唇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卻終究沒有成功,「你不一直恨著我嗎?」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停留在我脖子上的藍色寶石項鏈上,這回她是真的笑了,「Tiffany1934年的限量版,全世界僅此一條,市值幾百萬,你的男人果然愛你。你戴著這樣的項鏈還要跟我扮演姐妹情深嗎?別跟我說你是為了讓妹妹幸福才放棄莫雲澤,嫁給你不愛的費雨橋,真好笑,如果你沒有嫁給費雨橋,你戴得起這樣的項鏈嗎?」
他的話像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身上。我哭起來,我越哭他越用力地折磨我,將我抵到床頭,每一次衝擊都讓我粉身碎骨,絲毫不顧及我的疼痛。結婚兩年,他一直是個紳士,即便在床上也是彬彬有禮,從未如此粗魯。到後來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意識模糊,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結束的,又是什麼時候他摔門而去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我今天沒有陪你參加你養母的葬禮,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不近人情?不,四月,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參加葬禮是因為你養母肯定也不想看到我,她是亡者,有些話我不便說出口,但你心裏不會不明白。我這個人對人對事都是有自己的衡量標準的,值得我尊重的人,我會回報以尊重,比如容念琛,你的前男友。」
費雨橋喝了酒,並沒有開車,司機是阿江。
「你喝多了啦!」我有些惱怒,試圖掙脫他的束縛。
「屍……屍體?」這話極大地刺|激到我,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身子也瑟瑟地發抖。我疑心是風太冷的緣故,身後的銀杏樹被風吹得沙沙的作響,金色的小扇子在風中旋轉著墜落,眼前一片耀眼的金黃。
「也許唐突了點,但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他眉心緊蹙,長嘆一口氣,「我實在是很為莫先生擔心,他現在的狀況可能您不太清楚,很糟糕,醫生說再這樣子下去,他活不過一年了。」
「不全是這樣,莫家這幾年被莫敬添敗得差不多了,可謂內憂外患,現在並不只是您先生的融臣收購盛圖,還有別的買家也在收購。」
我茫然地看著芳菲,聽著卻不能懂,像是突然不認識她了似的,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就剩了她的嘴還在一張一合。我愈發的冷了,彷彿置身冰天雪地的風口,連胸口僅存的一點餘熱都讓寒風奪走,再不存余半分。
我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般,吃力地透著氣,眼前一陣陣發著黑,卻勉強說:「我不相信阿姨是這樣的人,不相信,你怎麼說我都不相信。」
「是的,他想收購盛圖,需要我名下百分之九的股權。」
只此一句,就讓我萬箭穿心。但我仍不肯鬆開手,「你這是在罵我嗎?你覺得我不自重,沒有廉恥沒有自尊是嗎?雲澤,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費雨橋的太太,我也沒有想要褻瀆你的一絲,我只是希望你能堅強地活下去,你這個樣子自暴自棄讓我如何安心?你沒有愛很可憐,我的愛給不了我愛的人同樣可憐,我們已經這麼可憐,何苦還要彼此傷害?」
他咧嘴一笑,「我沒喝多少,這點酒就能讓我醉?你別岔開話題,其實我也在問自己,我究竟愛你什麼?三年了,就是塊石頭也能捂熱吧,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絲毫的熱度,哪怕是假意的迎合你都沒有,每次在床上被我擺布時你就跟個死人似的,我有這麼醜陋得讓你難以接受嗎?難道我現在的樣子還抵不上那個成天戴著口罩的怪物?四月,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你一點點的希望都不給我,你就這麼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付出和愛嗎?……」
他條件反射地馬上又轉過身背對著我,身子變得僵滯,拄著拐杖的右手輕微地發抖,「你……你來幹什麼?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他即便克制著,我仍聽出他聲音里的激動,雖然這種激動更多的是慍怒。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無法真正了解他的原因吧,他總是變化太快,我常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他。但平心而論,我是感激他的,兩年前在我最痛苦無助的時候,若不是他出手拉我一把,我根本不敢想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現在的我生活平靜安逸,被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時常在心裏想,或許他就是我命里的人吧,我還有什麼不能放下的?因為我不夠愛他?還是因為我並沒有在心底留有九九藏書足夠的空間給他?這麼一想,除了感激,我或許還有幾分內疚。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令人生畏的冷酷和威嚴。
阿森說:「是真的,具體情況您可以回去問您家先生,這個買家並非實業,而是以一個基金的形式存在的,簡稱Y&H基金,對盛圖志在必得,別說盛圖吧,就是融臣早晚也會被其收入囊中。所以現在真正形成對抗之勢的應該是融臣和那個海外基金,盛圖反正已經是待宰的羔羊,沒有生還餘地了,就看是最後跟誰姓了。」
「我是說你見了李小姐的時候,不要太激動。」費雨橋很認真地補充。他一直稱芳菲為「李小姐」,他連名字都不屑叫她。
萬人中央,無論我跟誰演繹著凡塵俗世的戲,心底最愛的只有他。哪怕這份愛的緣起是因為那位在大火中往生的人,哪怕被人怨、被人恨,哪怕下一秒我就埋入黑暗的地下,哪怕餘生要遭受千刀萬剮,只要眼前這個可憐的男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我願意將所有的愛全部傾注於他。不是因為我欠他,不是因為他可憐,而是因為我此生只愛他。
生活是場可恥的欺騙,不記得是誰說過這話。我惟願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從肉體到靈魂,毫無痕迹地消失。對這世界我已經沒有什麼留戀。
「他太太也不管他嗎?」我指的是芳菲。
我慢慢有些絕望,想喊下路過的人幫下忙,扶我起來。可就在我抬頭的剎那,我看到門診樓前面的樟樹下站了個人,一身黑大衣,戴著帽子和口罩,整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的身子看上去很單薄,因為我看到了他手中的拐杖。
當時我跟芳菲坐在醫院花園裡的長椅上,我打量身邊的芳菲,衣著修飾仍是貴婦太太的樣子,大約是為了掩飾消瘦晦暗的面孔和整個精神面貌的頹靡,她的妝容很濃,眼影塗成了青黑色,臉上不知道擦的什麼粉,一點皮膚的質感都透不出來,讓她看上去像戴了張面具。這樣的妝容實在不適合出現在清冷的醫院,包括她脖子上閃閃發光的鑽石吊墜項鏈,還有身上駝色的Gucci裙裝,非但沒讓她顯出高貴,反而平添了幾分風塵味。
芳菲笑著點頭,「沒錯,如果你現在看到他的樣子的話,你會很慶幸離開他……嘿嘿,他連臉都不敢露出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木乃伊。所以你比我聰明,你的男人英俊又多金,坐擁數十億資產,而且是獨立的資產;不像我的男人,所有的財富都屬於莫家,他個人的財產養活他自己就不錯了。當初你很清醒地認識到了這點,於是扭頭就嫁給了費雨橋,不是嗎?」
「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阿森靦腆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眉目清明,似曾相識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嚇得趕緊停住腳步,「是,是我,四月。」
她是莫雲澤的貼身護士。來過幾次跟她有些熟了,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我感覺莫雲澤在這裡是個很受歡迎的人,「他很慷慨,經常送我們禮物」,每個人都這麼跟我說。這家私人療養院費甩昂貴,服務是很不錯的,每位病人都配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非尋常人可以入住。小護士偷偷跟我說,「住在這裏的都是有身份的。」因此這裏的私密性很好,外人要來探視需通過幾道關卡,還得經過本人同意,所以我至今無緣見到莫雲澤,因為他不同意見我。
三年來,我無數次臆想過與他的重逢,我想過在無數種情況下,可就是沒想到真正的相逢竟跟夢境如此相似,他佇立在霧的那端,不肯靠近我,也不許我靠近,就那麼與我隔空相望,冷冷地相望。彷彿我一靠近,這個夢就會碎掉,我們之間的一切亦會化為虛無。在夢裡我從未清楚地看到過他的臉,現實是,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臉,他以背影與我沉默相對。三年前決然離去,如今再相見我以為他會對我歇斯底里,我以為他會恨透了我,我以為他會以激烈的言辭向我宣洩,我以為他會揮起手中的拐杖敲碎我,詛咒我。可是這一切通通沒有發生,他只是背對著我,站在風裡黯然神傷,無語問蒼天,就彷彿這是一場落幕了的戲,沒有台詞,沒有情節,戲的劇終就是眼前這般哀慟沉默的場景。
在小護士的形容里,莫雲澤大多數時候希望一個人獨處,即便身體虛弱行動不便,他也甚少要人幫忙攙扶或推輪椅,他似乎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但又分明為自己築起一道無形的牆,沒人可以真正親近他。他今天是拄著拐杖上山的,看來他今天的身體狀況不錯。
阿森嘴角抽|動了下,神色愈發的凄惶了,「他們從來就沒在一起過,一直各過各的,現在莫家的處境很艱難,誰也顧不上管他,因為他現在這個樣子對莫家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莫家人恨不得一腳踹開他。」
我含糊地嗯了聲,靠著車窗不說話。
他的父親跳樓自殺,我不希望他重蹈覆轍,更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也走復讎的道路,冤冤相報的悲劇我決不希望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
我猜費雨橋多少應該知道那棵樹對我的意義,雖然我從未對他提及容的骨灰葬在樹下,但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什麼事情能瞞得了他?這個我覺得無可厚非,他的出發點是希望我忘掉過去,好好跟他重新開始,他並沒有錯。
他抱著我,輕吻我的臉頰,在我的耳畔喃喃說著平日很少說出口的話。我抽泣著,他的吻帶著清涼的薄荷香氣,還有煙草的味道,那是他身上特有的氣息,令我覺得有種微妙的悸動與心安。我不免在心裏問自己:「這個人,我是否真的用心去了解過?」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塞給我紙條的年輕人是誰,他是莫家的什麼人,但潛意識裡我感覺他跟莫雲澤多少有關係。
有冰冷的淚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他原本有些抗拒的僵硬的身子慢慢變得鬆弛,慢慢地隨著我的擁抱變得貼合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和顏悅色地問。
我吸了吸鼻子,「我沒哭,我只是太高興,能見著你真是太不容易了。雲九*九*藏*書澤,你為什麼不肯見我,因為你的臉嗎?阿森說你現在停葯拒絕治療,你這是何苦呢,為什麼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著,健健康康地活著,我就覺得自己還不至於一無所有,這世間還有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你明不明白?」
「四月!」他看著我,外面的雨聲正盛,他的眼神比雨還冷,「這個回答有這麼難嗎?還是你根本就不想回答我?你說,你愛我嗎?……愛嗎?」
果然,下一秒他將目光投向我,「四月,我們該有個孩子了。」
費雨橋並非是專程陪我來見程雪茹最後一面的,他不過是剛好要來上海處理公事,順路就送我來了。所以出機場的時候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醫院時,我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費雨橋於是不勉強,先送我到醫院門口,自己跟助理一起回上海這邊的公司。
而眼前的他,迎風而立站在竹林之巔,穿著件淺灰色的長大衣,大衣的衣角和腰帶在風中撲撲地飛,消瘦的背影依然挺得筆直,那種傲然獨立的超然氣質令身邊的竹林亦為他折腰,隨風朝著他的方向撲倒,揚起,又撲倒。
風將我的聲音傳得很遠。
「雲澤,雲澤……」我如夢中般大聲呼喊著他,這一次不是夢了,他真真切切地被我圈在懷抱中,我分不清是悲還是喜,放肆地慟哭起來,「我不要你等死,我要你活著,就算我把我的呼吸借給你,我也要你活著,就算活著比死去更痛苦你也要活著,我願意替你承受所有的苦痛,千倍萬倍地承受都可以,只要你活著……」
「好的。」張師傅很周到,選了家酒店門口停下。婷婷執意要陪同我一起進去,但我沒讓她進洗手間,要她在門口等著。我自己進去后選了個角落裡,迫不及待地掏出紙條,攤開一看,頓時激動異常,上面只有很潦草的一句話:今晚八點,奧斯汀會所。
「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要太貪心就夠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叉起一塊鵝肝,絲毫沒有想問下去的意思。
費雨橋也真做得出來,他借口有重要公務沒有陪我出席葬禮,只派秘書送了個花籃到靈堂。我並不意外也不責怨,結婚兩年多,這個人的冷酷決然我也不是才了解。我曾經聽到過一個有關他的八卦,真實性無從考究,說的是費雨橋大學時曾經交往過一個女友,好像是他的學姐,比他大好幾歲,兩人在一起起碼也有三四年,後來女方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他,費雨橋斷然提出分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女方一直深愛費雨橋,苦等數年無果,不惜以死相逼,不想這招對他完全不管用,女方服毒自殺入院,他連看都沒去看一眼,只派人送了個花籃了事。對自己情投意合過的女友都尚且如此,我就不期望他對其它人比如程雪茹能有多慷慨了。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跟他計較,我的手揣在大衣口袋裡,手心捏得緊緊的,因為就在方才下山的時候,有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從我身邊走過時突然塞給我一張紙條,我相信沒有其它人看到,因為那人速度極快,我甚至都沒看清他的臉,他就隨莫家的人上了車。
說著阿森遞給我一張名片,將反面的一行字指給我看,「這是家私人療養院,莫先生現在就住在裏面,您抽空去看看他把,他唯一想見的人也許就只有您了。」
而芳菲還不肯放過我,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不清是憐憫還是嘲笑,湊到我的耳根一字一句咬著說:「姐姐,你認命吧,有個什麼樣的養母就會有個什麼樣的妹妹,你不要對我期望太高。我在你面前演了這麼多年的戲,老實說我早就厭倦了,所以你千萬別在我面前繼續演戲,繼續扮演姐妹情深,我覺得噁心。」
縱然我一生懦弱,可終於在此刻勇敢了一回,彷彿連呼吸都順暢了,下一秒,靈魂和心騰空而起,我撲向了他。從來沒有想過,三年的漫長思念,我只用數秒就飛奔著穿越,不在乎他的背冰冷似鐵,不在乎他依然不肯跟我面對面,只要能靠近他、溫暖他,即便是我撲向的是萬丈深淵,下一秒我就粉身碎骨,我亦不在乎。
像是被人從背後猛然掄了一棍,我渾身一顫,本能地鬆開了手,「你說什麼?費雨橋找你要股份?他來找過你?」
「你在這裏看什麼?」我不知道一棵石榴樹有什麼好看的。
「別忘了你現在是費雨橋的妻子。」他冷冷地提醒我。
費雨橋凝視我半響,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將我的身子扳正,迫使我面朝著他,眼中閃爍著咄咄逼人的氣息,「四月,你愛我嗎7」
類似的暗示經常有,但這麼直接地說出口還是頭一次,我不免覺得有些唐突,訕訕的,「我,我還沒做好這個準備。」
見我面露詫異,他笑了笑,索性明說:「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芷園那棵菩提樹被我移植到了墓園,包括樹下的骨灰。」見我瞪大眼睛沒吭聲,他又說,「那房子畢竟是要住人的,嚇著別人可不好。墓園比較適合容先生,哪天有空我帶你去看看。之所以一直沒跟你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因為你……」他又笑了下,攤手,「你並沒有跟我講過容的骨灰埋在樹下的事,我如果突然挑明,怕你心裏不好受,現在我跟你說,你不會怪我吧?」
婷婷並沒有跟我們住公館,送我到門口后就下車回了她父母的家。費雨橋在院子里等我,站在一棵石榴樹下,背著手左看右看,好像閑得很。
「莫先生因為當初是做的異體移植,就是臉上的皮膚」他比畫了下,「不是他自己本身的,是從……哎,怎麼講,就是會有排斥反應,必須長期服用抗排斥的藥物,可是他已經停葯三年,患上了多種疾病,特別是臉上的皮膚,已經有壞死的跡象……醫生多次建議他接受治療,否則一旦整張臉壞死他就將面臨又一次的面部植皮手術,可是他死活不肯,誰勸他都沒用。最嚴重的是他的精神狀況也變得難以控制,他現在整天戴著口罩,就是在家裡也戴著,雖然他的皮膚是比以前差九_九_藏_書了許多,但也不至於見不得人,心理醫生說那是他心理有嚴重障礙的緣故,他對周遭的一切都覺得恐懼,戴上口罩讓他有安全感,他完全不像是個活著的人了,他已經沒有了求生的意志,你說我著不著急!」
「你要我怎麼看你呢?」芳菲反問,「我們誰也比誰高尚不了,雖然我們愛上過同一個男人,但你比我有理智,起碼你還能抉擇得出誰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而我卻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什麼齷齪的事都敢去做,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往裡跳。原來我以為我是看上了他的錢,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根本不在意他有沒有錢,事實上結婚後他沒有給過我一毛錢,連個發卡都沒送過給我,我依然捨不得離開他,哪怕他現在是具活著的屍體。」
「沒事,就是有些累,這兩天沒怎麼睡。」我掩飾道,想了想又說,「我,我想上洗手間。」婷婷馬上吩咐司機,「張師傅,麻煩你進市區后選個有洗手間的地方停下。」
「不——」我更緊地箍著他,「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你休想趕我走!下一次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我不走!」
我下意識地拽緊放在膝上的手袋,有些透不過氣,但我沒有插話,等著他繼續說。
「哦,很麻煩嗎?」我佯裝不知情。
幾天後,我從費雨橋嘴裏也隱約得知此次商業併購非同尋常,當時是在外灘一家西餐廳,結婚三周年紀念日,費雨橋百忙之中抽空跟我一起共進晚餐。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每天他一大早就出門,回來時總是深夜,想必為了這個紀念日他推掉了很多重要的應酬,席間他頻頻接聽電話,心緒很煩亂的樣子,眉心的褶皺比往日更深了。
「你怎麼知道這世上沒人愛你?你自己不敞開心扉,叫人如何愛你?雲澤,如果我說我愛你,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是不是?」我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窒息的沉默,突然迎著風大聲呼喊起來,「莫雲澤,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你,我依然愛你,即便再給我一次生命,我還是愛你!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其實我一直都在愛著你……」
我有些詫異地抬起頭。
「我的事不要你管!」他固執地掰開我的手指,「你既已嫁為人|妻就安守本分地做好別人的妻子好了,我的事輪不上你管,你回去告訴費雨橋,我名下的股份就是捐給慈善機構也不會給他,叫他死丁這份心吧。」
待我想看得更仔細些,他已經轉身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蹣跚而去。他不轉身還好,一轉身,我幾乎叫出聲。
對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儘管他在我面前一直將冷酷收藏得很好,但我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個熱心腸的人,有時甚至是很吝嗇,對他打心裏厭憎的人他連基本的敷衍都不屑。我也知道費雨橋對程雪茹一直不大感冒,包括對芳菲,很多時候都是礙於我的面子說話才有所保留。芳菲跟我斷了往來后,費雨橋反而很高興,求之不得的樣子,我當時有些不高興,反唇相譏,「你還追過她呢。」
「很抱歉,是我自作主張來找您的,莫先生並不知情。」
「商場上的事我不懂。」我搖著頭說。
路上的爭執未果,大約是考慮到還有外人在場,他終於還是克制住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舉動。一回到家他就將我推進卧室,像是老鷹撲住小鳥一樣,把我摔在床上牢牢地摁住,我感覺我的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
葬禮簡單而冷清,莫家只有沈端端出席了葬禮,然後就是些過去弄堂里的老鄰居,其它親戚也零零星星地來了幾個,我都不認得。我和芳菲作為程雪茹女士的兩個女兒,一個捧遺像,一個捧骨灰,還算是比較體面地安葬了她。
「你不要太激動。」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時候,費雨橋跟我說。
我走得有些急,沒走多遠就氣喘吁吁的了,越往深處走,霧氣越重,我頭髮都是濕漉漉的了,發梢上凝結著品瑩的露珠。
所以,此刻我連眼淚都沒有了,這樣也好。我扶著椅背想站起身,可是雙腿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無法挪動半分。我佝僂著身子,很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胸口都貼到了膝蓋。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無力,我並不是很清楚。
阿森給自己倒了杯酒,咕嚕嚕地喝下,放下杯子的剎那,我看到他的眼眶都紅了。他緊緊握著杯子,指關節微微發白,哽咽著說:「以前他沒有停葯的時候,身體就已經被那些藥物摧殘得虛弱不堪,免疫力低下,弄出一身的病。後來停葯了,身體還是越來越差,他現在已經行動不便,嚴重的時候需要藉助輪椅,莫家的人也根本不管他,由他自生自滅了。顏小姐,我跟隨莫先生多年,莫先生於我有恩,他現在這個樣子我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厚顏來求您,希望您能勸勸他,讓他接受治療,好好活下去。」
「那隻不過是個幌子,我的目標是你。」費雨橋毫不掩飾。
「你運氣很好,他今天一個人,你或許可咀以碰上他。」小護士跟我暗示,如果在散步時碰上,那就不受療養院條條框框的限制了。
「那你告訴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你已嫁為人|妻,我娶了個我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女人,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除了這張死人臉,我一無所有。我被莫家的人榨乾了最後一滴血汗,我已經一無是處,沒有人值得我愛,也沒有人愛我,我活著還能幹什麼?除了等死,我還能幹什麼。」這麼說著,他用拐柱不斷敲打著地面,顯得異常激動。但他就是不肯轉過臉來面對我,他寧願迎著凜洌的寒風也不願意麵對我。
「隨你。」芳菲就兩個字。
可能正是因為我這種漠不關心的樣子惹惱了他,兩個人話不投機,氣氛很差,一頓飯吃得磕磕巴巴,回家的時候下起了雨,冷冷的雨夜裡,街上閃爍的霓虹燈鮮艷而迷濛,那種光隔著雨霧彷彿是冷的,就像離人的眼,無限悵惘,無限哀愁。
「他今天是拄的拐杖。」護士好心地跟我透露。這個小護士很招人喜歡,臉上的小雀斑讓她平添了幾分可愛,說話輕輕的、柔九_九_藏_書柔的,笑起來眼睛眯成了彎月。
我眼眶轟的一熱,幾乎就要哭出聲,「好,我去勸他,可是他肯見我嗎?」
「你什麼意思?」我問他。
「你別亂講!」我神經質地推開他。
我顫動著嘴唇,視線陡然變得模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到了醫院我才知道,芳菲在電話里說「也許還能見上一面」並非虛言,程雪茹真的不行了,淋巴癌晚期,先後做過三次手術,終究還是無力回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進入彌留狀態,聽芳菲說,已經昏迷數天。
「孩子來了就來了,不需要準備什麼。」費雨橋走到我跟前,將我的披肩攏了攏,語氣再平常不過,「我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我已經儘可能地做到了為你著想,很多的事情……我都考慮到了你的感受,所以也請你為我……唉,怎麼說,我知道這事不能勉強,可我真的很想要個孩子,你看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費雨橋上前輕輕將我攬入懷中,「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傻?其實咱倆都挺傻的。」他摩挲著我的長發,在我耳邊低聲地說:「四月,我不僅傻還很孤獨,我很期待你能多少懂我一點,不要全懂,一點點就好。我是真的很用心地經營著我們的婚姻,常常覺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讓你轉身離去,我夜夜睡不好,總是突然驚醒,伸手觸到你在我身邊我才安心,你說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果然,在酒吧見面后,他自我介紹:「我是莫雲澤先生的助理阿森。」
他將容的骨灰移到墓園的事,讓我對他又多了幾分了解,這個男人也許不是天生冷酷,他對容的慈悲,足見他也有悲憫的一面,只是他的愛憎太分明,他愛一個人可以愛得毫無保留,憎一個人也可以讓對方萬劫不復。這正是他的危險性所在,想必也是他始終讓人無法真正親近的原因,所以他才覺得孤獨,所以我在依賴他的同時多少有些怕他,我現在可以被他愛,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被他恨。
「雨橋,有什麼話明天說好嗎?你今天喝多了。」我被他鉗制得動彈不得。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所以才說出這麼顛倒黑白的話……我擺著頭,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只覺胸口像是突然被撕裂了一樣,有汩汩的血湧出來,我疼得直發抖,滑落到唇角的淚水咸澀得發苦,「芳菲,你一定要將我們的姐妹情分棄之不顧,我也沒有辦法,但你不可以這麼侮辱我,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你憑什麼這麼傷害我?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還有沒有人性?!如果李老師聽到你這樣的話……」
「我先生正在收購莫氏盛圖。」我低下頭,有些慚愧。
一聲長嘆后,是他的顫聲回應,「我的苦痛是你承受不了的,就像我不能把我的臉撕下來貼到你臉上一樣。四月,我們的緣分盡了,到此為止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你救不了我,放手,回去吧。」
車內的氣壓莫名地高了起來。
他點點頭,「有些麻煩,不過難不倒我。」
我有些愕然。
「四月,你怎麼可以這樣看我?」我瞪大眼睛,眼淚在眼中顫動,聲音也在不爭氣地發顫。
我覺得有些無聊,準備進屋。他叫住我,「四月,這棵樹是我爸爸為我種的,因為我小時候很喜歡吃石榴,我爸爸就特意在院子里種了棵石榴,可惜石榴終於結果的時候了,他不在了。我在想,我的兒子將來會不會喜歡吃石榴。」
他一定知道我去見過莫雲澤,否則不會如此失態。我早該料到的,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視線,我真是太自作聰明了,以為可以掩人耳目。我不告訴他是不想他誤解,因為我知道他是個多疑的人,而我只是去看看自己重病纏身的堂兄,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我乾脆不打算偷偷橫摸的了,早上醒來,我稍稍收抬了下,特意打電話要阿江開車過來接我,阿江問我去哪裡,我說:「去見一個戴口罩的怪物。」
檀林公館是費雨橋的祖業,我們回上海后就住這裏。宅子很大,婚後費雨橋花巨資重新整修了一番,作為他在上海的固定住所。而婚前他購置的芷園已經被他轉手賣給了他的一個朋友,是個歸國華僑,事先他出於尊重還是徵求了我的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那是他的房產,怎麼處理是他的權利。至於園子里的那棵菩提樹,我想只要有人住,那棵樹就會得到很好的照料,樹在,容就在。
說這話時,芳菲沒朝我看,表情漠然。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手足無措起來。
我小心地將名片收好,連聲道謝,「謝謝你,阿森,莫先生有你這樣貼心的人在身邊,是他的福氣。」
下山返程的時候,我坐上費雨橋派的車,芳菲跟沈端端上了莫家的車,但不是坐的同一輛。整個葬禮芳菲跟沈端端沒有說過一句話,沈端端見到我倒是很客氣地點了下頭,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回應她。
「你,你怎麼不說話?」大約是不見我出聲,他試探地又側了下身子,但臉始終沒有轉過來的意思。而且他很靈敏,彷彿嗅到了什麼,「你在哭?」
「不,雲澤,你別這麼對我,三年了,我天天在夢裡夢到你,你每次都是用背影對著我,現在依然是這樣……好吧,你這樣背對著我也可以,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別趕我走,讓我在你身邊待會兒,就一會兒……」我央求著,山頂的風很大,我感覺整個人都被風吹透了,可是沒有語言能形容我此刻的激動和幸福,能見到他,哪怕是個背影,我亦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兩天後的下午,程雪茹醒來了片刻,認出了我,顫顫抖抖吐出一句「對不起」后,就閉上了眼睛,再無聲息。她瀕死想見我一面,不過是想跟我說聲「對不起」。其實她弄錯了,我並不恨她,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在她身上寄予過希望,所以她真的不必道歉。
「……」
「真對不起,吃頓飯都不得安寧。」費雨橋頗為歉意地為我斟酒,「實在是這陣子太忙,遇到了些狀況,始料未及。」
小護士解釋說「莫先生人很好的,就是脾氣有點怪,不喜歡被人打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