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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四月 3

傷城記·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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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塗得鮮紅的指甲叩著桌子,「這些事我原本不想讓你知道,可是我要不說,你還以為我是自甘墮落,你知道什麼是墮落啊?不是你跟幾個男人睡了就算墮落,是靈魂,是骨子裡腐爛,生了蛆,化了膿,那才叫墮落。我就是這樣……」
「我可以帶她走嗎?」
「芳菲……」我戰慄著慟哭。
「我好痛,姐姐。」
費雨橋已經回來了,一點風塵僕僕的味道都沒有,依然是西裝萆履,衣線筆挺,連領帶都打得一絲不苟。
我又記起,那年正是初夏,有一天芳菲徹夜未歸,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走路都是瘸著走的。我問她去哪裡了,怎麼晚上沒有回家,她當時回答說去同學家裡看碟看到太晚就沒有回來。我信了她,卻不解為何天氣那麼熱她穿著長袖衣長褲,而且平日吃飯、睡覺、洗澡都要跟我一起的芳菲,突然堅決不肯跟我一起洗澡了。
那個時候,也許她正深陷泥潭痛苦掙扎,而我一無所知。
我咬著嘴唇,模糊的視線里,我更加看不清眼前的這張面目全非的臉了。不,她不是我的妹妹,她不是!她說的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弄錯了,不是真的。
只有一次,我打過去,對方一語不發,靜靜地聽我說,我就一直講一直講,講到後來睡著了,手機都沒有掛。半夜醒來我又接著講,我並不清楚電話那邊是誰,只感覺他在聽我說,因為我問他:「你睡了嗎?」他很清醒地回答:「我沒睡。」
「還有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們明明生活在一座城市裡一片天空下,我卻觸不到他,於是只能白天黑夜地想他,想得一顆心都碎了,可是他避著我像逼著瘟疫,有時候我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倒好了,我就一頭撞死在他墓碑上,肝腦塗地血流如注,當我的鮮血跟埋他的泥土融為一體的時候,我想我們就該在一起了吧?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吧?想想在我活過的這短短的二十多年,我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啊。夜深人靜的時候根本不敢入睡,一閉上眼睛就見到很多已經死去的人,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的伯伯,還有李老師,還有容,我見了他們就哭,比醒著時哭得還慘。可是我怎麼哭他們也活不過來了,我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愛,想要愛,很多很多的愛,一輩子也享用不盡,可是誰來給我這麼多愛…一」
很多天,我都處在極度的精神錯亂中。
周末我們去公園的池塘里看紅鯉魚,共吃一盒冰淇淋,我們手拉手地逛街,沒錢買,看著也覺得很滿足。有一次我們逛到了一家婚紗店的門口,芳菲問我想不想穿上婚紗,我說遇到了心愛的男人才能穿。芳菲又問:「那你遇到了心愛的人會離開我嗎,」我回答說:「我不會離開你,我們會一直生活在一起,爸爸媽媽老了的時候,我就照顧你……」,那樣的話我很輕易地就說出口,說的時候也許是真心的,過後很快就忘記,可是芳菲卻銘記在心,把少女純真的許諾當做了永恆的誓言,所以當有一天我們各自分飛的時候,她覺得我背叛了她,拋棄了她。
我到底還是狠不下這個心,於是約了芳菲吃飯,她答是答應了,卻是不情不願的。地點選在一家江南風情的酒樓,我要了一個包間,準備跟她好好談談。正如夢堯說的,我不管她就沒人管了。席間我說了很多我們過去的事情,我們一起成長,雖然不是親生的姐妹,可畢竟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我不希望她在泥潭裡越陷越深,沒有人可以成為墮落的天使,只會成為墮落的魔鬼。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循聲望去,在房間右側的角落裡,對著露台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披著件黑色薄呢犬衣,淋浴在陽光下。說話的人正是他。
「姐姐,我看不見你,你在哪裡?」
一句話結束了我們短暫的交集。
有時候我又夢見她縮在某個骯髒的角落裡,屋檐九_九_藏_書下滴滴答答的,似乎下著雨,而她渾身濕透,像只可憐的小貓小狗蜷縮成一團。她依然沒有穿鞋,腳上傷痕纍纍,她瑟瑟抖抖地喊我,「姐姐,我好冷。」
莫雲澤說著握緊了藤椅的扶手,因為過於用力,指關節突兀地暴起,他太瘦了。他用拐杖敲著露台的欄杆,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已經發生的事情沒辦法挽回,你總不至於把芳菲經歷過的遭遇自己也去體會一遍吧?這樣你就心安了嗎?很簡單的事情,不知道你怎麼就想不通,你太喜歡鑽牛角尖了。」
「我痛過了姐姐就不用痛了,是不是這樣?」
在小護士的通融下,我倒是第一次走進了莫雲澤住過的房間,是很舒適的套間,收拾得很乾凈整齊,莫雲澤私人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遺忘在床頭,小護士希望我把書轉交給莫雲澤,於是我帶走了那本書。
「我在等你繼續說。」
「好,好。」我茫然地應著,掛了電話。
結果阿江告訴我:「費先生回來了,我要去機場接他,正在機場高速公路上。太太,要不您自己先打個車吧。」
他立即招來助理,安排司機送我回公館了。他等不到費雨橋來接我,彷彿我真的是瘟疫,恨不得親自將我掃地出門。
「你覺得我見了你嗎?你現在不是還用背對著我嗎?」
我當時狠狠地罵她,說她亂講,我不曾想過看似單純的芳菲會如此懼怕失去,她因為擁有的太少,所以不能允許自己失去。
「不過沒有關係,我既然沒有愛,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錢,有了錢我想要誰疼誰就親親寶貝地疼我,只要有大把的鈔票甩出去,那些臭男人給我舔|腳趾頭都沒問題,我再也不需要你們了,姐姐。」
「那你可以走了,我馬上通知你先生,讓他來接你。」他的身體開始抖動起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見你,你就是死在街頭,我也不會理睬了。」
「因為你!」
說完,駕車揚長而去。
「不是打發她,是為她好,她還年輕,沒必要把青春浪費在我身上。」他的身體果然是很虛弱,只說了這麼些話就有些氣喘了,聲音透出疲憊,「不過四月,我也希望你能過得好好的,不要再鑽牛角尖。如果你覺得跟費雨橋還能過下去就繼續跟他過吧;不能過了,你可以爭取自由。那晚你跟我說了那麼多,我只認可你說的那句……」
我愣愣地看著她。
我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想看看幾點了,十二點半。又翻看通話記錄,不看則已,一看嚇得我從床上坐起,手機上顯示的最近的一次通話記錄長達三小時零八分,一直打到凌晨四點才結束。而接我電話的人顯示的是:莫雲澤。
現在看來,就是那次徹夜未歸讓她遭受了歹徒的侮辱,而她隻字未向我透露,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該承受多大的苦痛才可以將那樣的身心摧殘瞞得滴水不漏?作為她的姐姐卻什麼都不知道,還滿以為自己很強大,可以給親愛的妹妹遮風避雨,可以給她愛,可以給她溫暖,事實上我做的那些比起芳菲為我的付出算得了什麼?!
「應該是低血糖,昏倒了。」
「好,我吃。」
我經常會想起過去我跟芳菲一起生活的時光,冬天我們擠一個被窩說悄悄話,夏天我們在天台上乘涼數星星,猜測著遙遠的未來,那時候芳菲說得最多的是,長大了一定要有很多錢,帶上我走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不回來。
我也沒有再見到莫雲澤,再次去療養院時,小護士告訴我,「莫先生被家人接回家了。」我沒有問事他的哪個家人,連想問的念頭都沒有。
「我在那樣一種爛地方長大,你可以想象,當我見到純潔如天使一樣的你時,我是多麼激動!姐,從你第一次來我家,我就愛上你,崇拜你,我把你當女神一樣地在心裏供奉著,我不允許任何人玷污你,傷你一根毫毛。所以你跟容先生談戀愛的時候九*九*藏*書我很傷心,一想到你可能因此將愛分給別的男人,我就很傷心,包括後來莫雲澤追求你,我不僅傷心還很恐懼,因為我看得出你也愛他,那種愛慕在你跟容先生交往的時候我沒有在你眼裡看到過,所以我更害怕,怕你被莫雲澤奪走。所以後來的事情……我不說你也如道了,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我配合著沈端端還有我媽,拆散了你們,剛好我又懷了孕,我因此嫁給了莫雲澤,就這樣嘍。」
我又問:「你為什麼不睡?」
「我說了很多嗎?你是不是聽煩了?可是我還有很多話要說。」這樣一句開頭,我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唉,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特別寂寞,這房子太大,我的丈夫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想住在墳墓里一樣,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還是覺得很黑暗,因為我心底太苦痛,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苦痛,自己是這世上最最凄慘的人,可是我沒有想到還有人比我更凄慘,而這個人的凄慘遭遇都是因為我造成的,尤其是這個人還是我最親愛的妹妹的時候,我想死,我比任何時候都想死!我痛恨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我痛恨時光不能倒流,我痛恨我只顧著自己忽略了妹妹,我痛恨自己的愛不夠多,溫暖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妹妹,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深淵卻束手無策……」
我盯著他的背影,動也不敢動,生怕這是夢,一動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心裏的酸楚泛上來,「原來你是這麼打發她的。」
「我在這外面晒晒太陽,這裏很暖和。」
費雨橋數日不見蹤影。我不知道他是故意避開我,還是出差了,反正他在這座城市裡不止檀林公館一個住處。也許,還不止我一個女人。對此我很平靜,怨婦這樣的角色並不適合我這樣處境的人,我有愧於他,於是只能聽之任之。
回家的路上,我翻開書,發現裏面夾著一張照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側臉在看一本書,背景像是路邊的小書店。那少女穿著小碎花的短袖襯衣,扎著小辮,臉部的側影輪廓非常清晰,應該是很專業的相機搶拍的,連少女低垂的長睫都清晰可辨,嘴角還含著隱約的笑意,清新可人的樣子,彷彿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大約是看書看得太入迷,少女沒有留意到店外有人對著她摁下快門,於是就有了這張照片。我認出那家店,就在文宣路的一家餅店旁,每天放學我都經過那裡。
我不僅傻了,也呆了,痴了,聽著,卻不能懂……強迫自己去懂,卻像被人拿著鞭子狠狠一樣,一下又一下,疼得直抽搐。
「芳菲!……」我總是哭叫著從夢中驚醒,一個人坐在床上披頭散髮地號啕大哭,哭到後來我不知道因為什麼而哭了,三更半夜地胡亂打電話。姚文夕、李夢堯、王珊、費依婷,一個接一個地打過去,跟個神經病似的,胡言亂語,神神道道。我把我手機上存的號碼全都打了個遍,認識不認識的,不打到對方求饒不罷休。
我忽然覺得頭暈,天越來越黑越來越黑,明明是白天,為什麼這麼黑,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腳也軟了。天地都在旋轉,我倒了下去。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不是嗎?」我用他說的話反擊。
我哭,整日整日地哭,眼淚都快流於了。
我穿好衣服下樓,剛好聽見保姆正在客廳打電話,似乎是打給費雨橋的,「是的,太太昨晚哭了一夜,最近老是哭,飯也不吃……嗯,是瘦了,瘦得都皮包骨頭了,走路都是輕飄飄的,可她老喜歡一個人跑出去……什麼,攔著她?我攔不住啊,太太的脾氣可倔了,她的精神狀況可能出了點問題,費小姐請楊醫生來給她看過,說是受了很嚴重的刺|激……哎呀先生,她又出去了……」保姆一邊掛電話一邊奔出來朝我喊,「太太,太太,你回來……」
「我吃東西,你幹嗎呢?」
「你醒了嗎?」https://read•99csw•com低沉悅耳的聲音彷彿就在耳畔。
醒來時滿室溫暖的陽光,白色紗簾在風中輕輕飛揚,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望見院子里濃密的樹陰,每片葉子都閃閃發亮。
這話顯然戳到了他的痛處,他更激動了,「你提這個幹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的情況,我已經簽好了離婚協議,律師已經轉交給了她,只要她肯簽字,她就可以獲得一大筆贍養費,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並不欠她什麼!」
「你這是在故意氣我嗎?」他有些慍怒了。
晚上我又整夜地做噩夢,總是夢見芳菲赤著腳在黑暗的巷子里狂奔,好像有什麼追著她趕一樣。她一邊跑一邊往後張望,披頭散髮,表情恐懼。有時候她突然回過頭,我會看到她滿臉是血,黑黝黝的大眼睛瞪著我,「姐姐,你不要我了。」
「我怎麼會在這裏?」
他衣冠楚楚地站在門口迎接,對我張開懷抱,「歡迎你回家,太太。」
「你昏倒在街頭被人送進醫院,醫生從你的手機里回撥的我的電話。」他的聲音清晰悅耳,顯然不是夢。
我就是這樣講著講著就睡過去,醒來時也許是中午,也許是下午,我並不是很清楚。卧室里仍然只有我一個人。
說到這裏,她好似被煙嗆了下,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頓時也激動起來,咬了下嘴唇,賭氣地說:「我跟他過得還可以吧,他對我很好,雖然我談不上愛他,但婚姻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婚姻包含的內容有很多,愛情只是一方面。缺了這一方面,我不至於過得太糟糕。」
那少女就是我。
他只在露台上喚了聲,就有個面目和善的大嫂端來黑米粥,我在床頭喝粥的時候,他坐在了露台上的一把藤椅上,顯然他的身體不能長久站立。他依然背對著我曬太陽,我們的話題自然談到了芳菲,一說起芳菲,他的語氣就很不客氣,「你有什麼好難過的?你為了她捨棄了應有的幸福,你還覺得欠她,天底下沒有你這麼傻的人了!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芳菲選擇那樣的生活沒人逼她,她或許是為你付出了,但並不是你逼得她。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如果每個人都因為過去自甘墮落,那我現在不知道墮落成什麼樣子了。我並不鄙視貧窮和低殘,但我瞧不起沒有自尊的人,哪怕是死去,也要死得有尊嚴,你把芳菲陰暗的心理世界強加給自己,就能挽救得了她嗎?你不能!」
「難道你就心安嗎?如果你能多關心下芳菲,她如何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別忘了,她是你的妻子!」
「可以,不過盡量給她補充營養,她很虛弱。」然後我覺得身子一輕,像是被人抱起,懷抱的氣息似曾相識。有人跟在旁邊,「莫先生,我來抱吧,您的身體……」
「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吧,你太虛弱了。」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遊盪了多久,胡亂吃了些東西,半飢半飽的,意識又慢慢地變得渾噩不清了。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進了一家店,莫名其妙買了一堆沒用的玩意兒。然後打電話給阿江,要他來接我,因為我突然不知道怎麼回家了。
我虛弱地環顧四周,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這是哪裡?
「姐,你以為我現在才開始墮落?」她臉上的妝容奼紫嫣紅,完全掩蓋了她本色的清純,見我談起過去的事,她嗤地笑出聲,「我十三歲就不是處|女啦,你信不信?不信?哦,怎麼能不信呢……嘖嘖嘖,要不要我說給你聽?你還記得我們家隔壁住的那個王叔叔嗎?戴副眼鏡長得很猥瑣的那個,當個小小的科長有點小錢,就是他玩了我,他用一百五十塊錢買了我的初夜!一百五十塊錢!聽清了沒?」
「她怎麼樣了?」
「你為什麼不轉過臉來讓我看看?」
「你說你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多到一輩子享用不完。四月,你缺的就是愛,你明明可以獲得很多很多的愛,可是你偏偏拋棄了我。走九九藏書到這一步,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後悔過,你就那麼心甘情願嫁給費雨橋嗎?跟一個不愛的人生活,你是如何做到的?我為什麼就做不到,我很想問你。」他也在存心戳我的痛處。
「我恨你,我沒有想到我從小深愛的姐姐為了榮華富貴拋下妹妹,自己去當幸福太太了,你可是比誰都看得清啊,下手又狠又快,釣上費雨橋這樣一個金龜,我真是低估了你,我自愧不如啊,姐姐!」
讀高中那會兒,有一陣子學校旁邊的電影院正在放林青霞秦漢演的《滾滾紅塵》,我們看了很多遍,電影中張曼玉被當做亂黨射死的鏡頭讓我們流了很多眼淚,很多個那樣的夜晚,芳菲擠在我的床上一邊流淚一邊說:「姐姐,如果有一天註定要死去,我希望死在你的前面,這樣我就不用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我從來不敢想象失去你會怎樣,所以我願意死在你前面。」
「還記得嗎,那次你不小心把同學的隨身聽弄壞了,那個同學要你賠,你沒錢賠,找我媽要,我媽不肯。於是我就去隔壁的王叔叔借,那個王叔叔經常給我買零食,給我十塊八塊的零花錢,但每次給了錢他就趁老婆不在家的時候把我拉到他房間摸。想不到吧?他就是這麼個貨色!這個爛人,我找他借錢,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但要求我去賓館跟他睡,我跟他睡了才有一百五十塊錢拿,我毫不猶豫地就跟他去了……我拿了那一百五十塊錢幫你還給了同學,你當時還問過我哪來的錢,我就說找媽媽要的,媽媽疼我,我一開口她就給了。姐,我親愛的姐姐,不是只有你懂得姐妹情深,不是只有你為我付出過,所以你現在根本沒有資格來跟我說這些,懂嗎?」
「我……我怕嚇著你,而且我已經不習慣讓自己的臉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中……」他這麼說著,身子動了動,並沒有轉過臉的打算。我想起了阿森說過的話,他有心理障礙,於是不再勉強他。我注意到他圍著黑灰色的格子圍巾,拄著拐杖,配著那黑色的長大衣,即便是個背影仍有著玉樹臨風的氣質。連帶他手中的拐杖都成了一件絕佳的道具,那種儒雅淡定又從容內斂的氣息讓我著迷,「那你可以在這裏陪我說說話嗎?」
有溫涼的手探我的額頭。
嘩嘩的眼淚湧出來,絲毫沒有打動芳菲,她瞅著我冷哼一聲,「真難得,你還會為我哭,你是在為我哭嗎?嘖嘖嘖……謝謝你啊,我都這樣了你還為我哭。其實你沒什麼好哭的,因為是我心甘情願的嘛,我又沒說你欠了我。從小到大,你在我的眼裡和心裏都是那麼純潔無暇,美得像個夢,我完全是出於本能地不想你被周遭污濁的環境影響。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住的那條弄堂有多臟,男的女的有幾個乾淨的,包括我自己的媽媽,還不是一樣的偷人!我厭惡他們,虛偽骯髒,人前個個裝模作樣,背著人就盡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我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中長大的,所以你不要指望我能有多乾淨。我自己已經髒了,我就希望你乾乾淨淨的,永遠那麼純潔,跟著我相親相愛,就算父母都老去,我們姐妹一樣可以過上美好生活。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你答應了我一輩子不離開我,你會愛我一輩子,疼我一輩子,我信了你。這世上我只信了你!我把你當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豁出一切地想要保護你。就說隔壁那個姓王的狗雜碎,那個禽獸,玩了我后又想玩你,給我一大筆錢要我騙你去賓館給你吃迷|葯,是我把他給的迷|葯交給了他老婆,把事情捅給他老婆聽。他老婆知道後跟他大鬧一場,結果他為了報復我,花錢請了幾個流氓趁我放學的時候將我拉到巷子里的一間黑屋子,輪|奸了我!四個男的,一個個地上,折磨了我一晚上,還威脅我如果敢報案,就把你也幹了。姐姐啊,我沒敢吭聲啊,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這些你都知道嗎?」
「可是我真https://read.99csw.com的很痛,姐姐。」
而我,連哭都忘了。
「但我做夢都沒想到你轉身就嫁給了費雨橋,讓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你嫁給他也就算了,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可是居然拋下我跟他去了香港,每次你跟我打電話說起你在那邊如何如何,我就恨得咬牙切齒。什麼姐妹情深,都他媽的見鬼!你口口聲聲把我當親妹妹,希望我幸福,可是我沒有人愛,沒有人疼,爸爸死了,媽媽只顧貪圖享受,姐姐嫁人了,我一個人怎麼幸福啊?在莫家我連個傭人都不如,誰把我放在眼裡?我要見莫雲澤一面,還得通過他的助理,我給他打電話他從來不接,你說我過的什麼日子啊?」
「哪句?」
真溫暖啊,他的懷抱,還有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氣息,無數次夢中我就是尋找著這樣的氣息,我疑心又在做夢,因為我感覺自己的臉頰被他輕輕地用下巴摩挲著,有溫熱的淚滴滴落在我的額頭。這一定又是夢,我在心裏想。
合上書的剎那,我淚如雨下。
「我很快就會有大把的錢,半輩子都花不完,你等著吧,那時候我一個星期換個男人,週遊世界,一定比你過得好!……」
我有什麼資格居高臨下地指責她墮落?
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頭疼欲裂,飢腸轆轆。我洗了個熱水澡,尋思著莫雲澤昨晚難道一直在接聽我的電話?他一定當我瘋了吧?我想我是瘋了,對著浴室的鏡子吹頭髮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鏡中的那個人是自己,瘦得顴骨都突出來了,眼窩深陷,嘴唇乾裂,就跟個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女鬼一樣。
「走開,我怎麼可能讓你們碰她!」
後來李夢堯跟我說了實話:「我在醫院生孩子的時候,見過你妹妹,她在隔壁手術室做人流,一個人。」李夢堯看不過去,跟我說,「勸勸她吧,年紀輕輕的,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她畢竟還有丈夫。姐妹一場,你要不管她就沒人管了。」
「肚子餓不餓,我熬了你喜歡的黑米粥。」興許是背著光的緣故,他站在那裡彷彿是個發光體,陽光灑在他肩頭,光芒萬丈仿如神祇。
她指了指自己,忽而又笑了起來,一笑就湧出更多的眼淚,整張臉都花了。淚水並未能洗去她臉上厚重的粉底,反而讓她看上去愈發的蒼白,是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生命的蒼白,她指著自己的胸口,每說一個字都在發顫,她整個人都在戰慄。
我愣在街頭,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我想我應該對這份姐妹情死心了吧,可是又義做不到視而不見。不久,李夢堯喜得貴子,在酒店擺百日宴,我在酒店大堂親眼見芳菲跟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男子從電梯里出來,摟摟抱抱,她光摟摟抱抱倒還好了,竟然還絲毫不避嫌地跟我打招呼。當時姚文夕和幾個同學都在我旁邊,我呆若木雞,完全沒有了思維能力,怔怔看著他們走出酒店。
「雲澤?」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
她咳得很痛苦,好似要哭的樣子。我不能確定她是被煙嗆得哭,還是她真的哭了,妝化得太濃,掩蓋了她的表情,流出來的眼淚都是灰黑渾濁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談僵的,心裏委屈得想哭,但我到底沒有當著他的面哭出來,硬是把涌到眼底的淚水逼回去了。
結果芳非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一副滿不在乎神情,而且頗有嘲弄的意味,好像我說的那些話很可笑似的。或者,本身我這個人在她眼裡也是可笑的。
「……」
見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傻了,她端起酒杯淺嘗了口,舔了舔嘴巴,繼續說:「知道我要那一百五十塊錢幹嗎來著?」
兩天後我打電話約芳菲出來,將那本書交給她,要她還給莫雲澤。當然,照片我抽出來了。芳菲看都沒看那本書就塞進手袋裡,閑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她的紅色保時捷。人都上了車,她忽然從車窗里探出頭,笑著對我說:「姐姐,其實你大可不必做給我看,你偷偷摸摸見他我又不會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