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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曲 原諒

結束曲 原諒

丫頭,我好痛。他在心裏跟她說。
葉冠語道:「他不裝瘋怎麼辦呢?不裝瘋,他就得指證林希殺人,說到底,他是個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鍋也不願看兄弟受審。不像林希,為了洗脫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昨夜,她夢見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杜長風過來找她,在爬滿藤蔓的牆外喚她,一聲一聲,輕輕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記得自己應沒有,她卧室的露台正好對著銀杏樹后的那堵牆,金色的小扇子嘩嘩的滿天飛,她幾乎沒看清,他矯捷的身影一躍,就翻過牆來了。
佛說,隨風而至,
「林先生——」管家和四嬸按住激動異常的林仕延。林仕延彷彿陷入一種席捲一切的狂潮,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慟,捶著輪椅的扶手,一任淚水洶湧而泄:「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嚎哭著,嘶啞渾濁的嗓音在空闊似殿堂的屋子裡回蕩,從未如此凄厲絕望,「燕,林然——林希,你們回來——回來——」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一臉的平靜,彷彿他真的明天還會來一樣。婉清信以為真,仰著臉看他:「你真的會來看我們?」
耿墨池和白考兒對視一下,沒有再吭聲。
「舒曼!」「妹妹——」
「我昨晚夢見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說。
葉冠語輕輕地將舒曼放回到床上,為她拉好被子,將她的頭髮一縷一縷地整理好,手觸到她的臉,那麼冰涼。可是她的樣子真像睡著了似的,那麼純真,那麼甜美,彷彿進入一個鮮花盛開的夢鄉。那裡沒有傷痛,沒有怨恨,沒有離別,那是一個多麼美的世界!
「林希——」一瞬間,婉清什麼都明白了,他是來跟她告別的!她隱約知道他犯了些什麼事,葉冠青的案子馬上就要宣判,還有另外幾樁案子也在查,她縱然是聾子,聽不到外面的風言風語,也可以想到他已時日無多,她只是不願去想。每次他來,她從不提案子的事,只是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跟他說笑聊天,跟他一起給女兒洗澡,逗女兒玩。他很愛孩子,每次抱著親了又親,彷彿抱著世間最珍貴的一切,他捨不得放手……
葉冠語道:「他不是瘋子。」
雨比傍晚時下得更大,四下里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花園中一片疾雨飛泄,極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只見一團團水汽,氣派華麗的林家大院盡掩在迷濛的大雨中。
「不是瘋子?」
「哦,那可能要晚點,我們比他們先到。」
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什麼,
下地獄,也不要再遇見。
「曼,在林然家院子里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終於認定,你是我今生不能錯過的人。我失去那樣多,一無所有,我只剩了你。雖然你從未察覺到我的存在,可遠遠地看著你,我都覺得好幸福,因為這世上終於有一個可以讓我牽挂惦念的人,我是真的覺得幸福!愛一個人,是不能求回報的……愛,就是心甘情願地付出,我和杜長風都對你付出了十余年的思念和等待,愛到最後,不用說回報,對方能好好地活著,幸福地活著,就很滿足了。
他迎著那逆光走過去,進了電梯,數字在一分一秒地減少,如同他絕望的心跳,葉冠語只覺自己正懸浮在一個黑洞洞的空間,沒有燈,也沒有人,他無法控制自己墜落,無窮無盡,一直墜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大門的,路兩側都是高大的樹木,秋日晴好湛藍的天空下,陽光射下來,竟沒有一絲暖意。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隨風打著旋兒。
歐陽昭看著他的背影,只是搖頭:「該放下的就放下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恨什麼,但老讓自己這麼恨著,自己也不開心啊。」
一直到現在,我仍很難形容當時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態給她葯的。我知道那葯會要人的命,但到底是要誰的命,我並不敢深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安慰自己,我當初的本意是希望舒秦解脫,看她那麼痛苦地活著,死也許是種解脫。但我沒有想到她會把葯給林然吃……我是真的沒有想到嗎?不,不,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去想而已。哥哥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正好我值班,我參与了搶救,看著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而我無能為力,我從未如此恐懼和絕望過。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從羊變成狼的,父親大人,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此刻就站在您面前,您手裡有一把槍,您一定想都不想就會射殺我。
傍晚的風很涼,她的身子開始發冷,眼底也浮起霧氣。耿墨池過來扶她:「走,我們進屋去,天快黑了。」
如果不是林希從林仕延口中證實林維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不會去查閱林維被刺身亡時的病歷資料,從而發現他和林維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親劉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誰的兒子?於是他翻出他四歲治療胸膜炎時的病歷,赫然發現他的血型被鑒定錯誤,他本是O型,結果被鑒定成AB型,當時醫院還有一個做手術的小孩跟他同時驗的血,他和那個小孩的血型被實習醫生弄混了,結果導致那個小孩輸血后死亡,釀成了一起不小的醫療事故。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犯下這個低級錯誤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錯。雖然事後做過調查,但不知為什麼沒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鑒定錯誤,也許查出了,下面的人不敢上報吧,把院長的兒子血型弄錯了,誰也別想在醫院待下去。然而,就是這個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錯誤,讓林希的人生急轉直下,林仕延為此視他為眼中釘,不曾再正眼看過他。至於劉燕知不知道這個真相,已經無法追問,因為她已經在地下和林維團聚了。她縱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沒想到這出空前絕後的荒誕劇,會以如此荒誕的結局落幕,誰能想到呢?連上帝也想不到吧。
桐城。清水塘公館。
「不會的,一到春天就會發芽,您就等著吧。」老張說著朝廚房喊,「四嬸,快過來,把林先生送進卧室歇息,這手都冰冷的。」
從床邊到門口,只有幾步距離,可他覺得是那麼遙遠,走也走不完,比天堂到人間的距離還遙遠。等他出得門來,已經出了一身的虛汗。靜候在門外的呂總管本來想說什麼,看到他的樣子,嘴唇動了動,終於什麼都沒說。
「裝瘋。」葉冠語笑著答。
他掐了把她的臉:「傻瓜,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說著又溫柔地在她額頭一吻,附在她耳根呢喃,「婉清,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的妻子。」聲音明顯有些發顫,又補充一句,「永遠都是。」
「沒事,我感覺挺好的。」舒曼摸著自己的臉,笑道,「是不是覺得我的臉色很蒼白?那是因為我整天待在屋子裡沒有曬太陽的緣故吧,捂了幾個月,不白才怪。」
葉冠語仰起臉孔,站在蕭瑟的秋色中不知道要去向哪裡,好像已經到黃昏了,舉目望去,四下里的景色就像是一幅畫,將他整個人卡進去。他迎著那風,大衣的邊角被風高高撩起,而他動彈不得。
他在她耳畔說了很多的話。那樣多的話,文婉清後來能記起來的竟然只有寥寥數語。清晨,她被一陣急促的門https://read•99csw.com鈴聲吵醒。蒙矇矓矓睜開眼,林希背對著她睡在一邊。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正沉。婉清怕驚擾他,輕手輕腳地披起睡衣下樓去。
話音剛落,樓上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林希——」
而對方顯然也認出他,漸漸放慢腳步。
林仕延坐在落地窗邊,膝蓋上搭著毛毯,一動不動,就那麼望著滿園茉莉,已經大半天了,誰叫他都沒反應。
「丫頭……」葉冠語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滿眼都是洶湧的淚,可是他卻笑著跟她說,「乖,好好睡,來世我們再見。」
歐陽昭一時想不過來:「他為什麼裝瘋?」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電視台、報紙連續幾天播發和刊載尋人啟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機場、車站、碼頭搜尋,均沒有消息。
婉清有些意外,因為她幾乎記不起,他最後一次擁抱她是在什麼時候。平常他過來,只是坐會兒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說些閑話,從未有親密的舉止,連手都不曾碰過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鐘,婉清也沒有推開他,怔怔地看著他背後的院子,滿庭茉莉,雖未有花,卻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襲來。最近氣候有些反常,非常溫暖,茉莉的葉間竟然長出了零星的花|蕾。
她差不多是逃回了屋,狂奔上樓。
舒曼不敢告訴他實情。一個字兒都不敢透露,否則耿墨池肯定會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經七個多月了,胎兒越大,她心髒的負荷就越重,常覺呼吸困難,她真怕一口氣沒接上來,她就去了。不,不,無論如何要撐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給他的一個最彌足珍貴的紀念!
而他走前留下的紙條就五個字:我不是瘋子。
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什麼,此刻什麼都沒有了。佛說,隨風而至,隨風而逝。葉冠語在心裏想,來世,如果有來世,他們誰會先遇見她呢?今生繁花如夢,他們以傾城之勢成就了一段傳奇,此情未央,此意難忘,弦雖斷,曲猶揚,今生他們已原諒彼此,來世他們不會再針鋒相對了吧。
「小曼,你要撐住……」葉冠語半跪在床沿,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裡緩緩剜著,汩汩流出滾燙的血,他痛到要吸氣才能讓自己有力氣跟她說話,「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也請讓我看到你……一定要讓我看到你……就像過去十幾年我那麼看著你一樣。曼,請你相信我!曾經,我以為是恨讓我活到現在,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愛讓我活下來的,是我對你的愛給了我生活的希望——曼,你明不明白啊……」
葉冠語仰起臉,唇際浮出一縷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墳墓,跟我沒有關係。」
醫生直搖頭:「她不行了,你們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耿墨池發現舒曼狀況急劇惡化時本來是打給杜長風的,結果不通。打給韋明倫后他才知道,杜長風已經失蹤數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為和杜長風鬧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嚇壞了,當晚就將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長沙最好的醫院。
「他們」指的是舒曼和已經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兒正勸著,走廊盡頭快步走來兩人,正是葉冠語和助理呂耀輝。葉冠語的到來讓耿墨池很詫異,他不認識葉冠語,上下打量他:「你是誰?」
父親大人:
說完這句話,葉冠語靜默數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落葉紛飛的長長林蔭道上,他們擦肩而過。
吱呀一聲,門開了——
耿墨池端著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剛剃過須,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看著舒曼,意味深長地說:「好好珍惜,男女相處,只要不是原則上的矛盾,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感情是經不起傷害的。」
沒錯,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莊。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一直在山莊靜養,女友白考兒誕下的麟兒,已經滿百日了,一周前剛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為耿墨池需要清靜,孩子整天哭鬧,考兒怕影響他休息就暫時回娘家住一陣,等他身體狀況穩定了再帶著孩子回來。
全書完2008年11月18日凌晨定稿于武漢
葉冠語完全失了常態,整個人顫顫巍巍,握著她的手摩挲著自己的臉,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葉冠語說著站起身,踱到沙發背後的落地窗前。茂業大廈的確佔據著離城最顯貴的黃金地段,5A智能化寫字樓,站在玻璃幕牆前,可以俯瞰車流如織的紫藤路和桃李街,這般高處望下去,萬丈紅塵,彷彿只是繁華一夢。真的是夢啊,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們是舒曼的朋友。」呂總管說。
「我犧牲一切去追求的愛其實就在身邊,而我竟然視若無睹。」
可是我提醒您,在射殺我后,您最好再給自己補一槍。因為這都是您造的孽,如果不是您把我踩在腳下這麼多年,我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您那麼愛林然,那麼那麼地愛,那愛是我這輩子都希冀不到的,我如何能不恨?既然您那麼愛他,那我就奪去你的愛吧,我也要讓您嘗嘗失去至愛的滋味。因為從我四歲開始,我就失去了您的愛,在您眼裡我就是個跟您沒有血緣關係的野種,我有多痛,我就要將這痛百倍千倍地還給你!
只可憐了妻女,他再無法和她們相守,過去他不懂得去愛,現在他想給予她們愛,都無能為力了。此刻,他擁著婉清,臉上綳得發疼,眼中溢滿淚幾乎睜不開,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而他陷在九重地獄里,永世不得超生。
還記得當年林然和舒秦鬧離婚的事嗎?林然當時鐵了心要離,舒秦使出渾身解數也挽回不了他們的婚姻,最後終於絕望。人一旦被逼急,什麼事情都會做得出來。我那時候不理解舒秦的瘋狂,但是現在,我理解了。那天舒秦來找我,問我什麼樣的葯可以一吃就死。我說是氰化鉀,劇毒,服藥就致命。她說可不可以給她一點。我當時嚇壞了,問她要這葯幹什麼,千萬別想不開。舒秦說,如果能想開她早就想開了,她就是想不開。我還是勸她,結果她說:「我想解脫,同時也幫你解決掉麻煩。」我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難道你不知道嗎?爸爸將會把所有的遺產都給林然繼承,他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誰讓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呢?」
附在遺書後面的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被鑒定人正是林希和林仕延。鑒定的結果是:親子相似度為99.9998%。
「茉莉要開了。」她依偎在他懷裡說。
隨風而逝。
「她生了個兒子。」考兒說。
晚飯是兩人一起吃的。長長的餐桌上擺著怒放的白玫瑰,頭頂的枝狀水晶吊燈將整個餐廳照得華麗無比,全進口的銀質刀叉和純白的英國骨瓷餐盤盡顯奢華,只是這樣的奢華因為整間屋子的空寂顯得有些沉悶。愛愛喝過奶就睡了,剛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滿足。不像成人,即便是夢境也不踏實,因為摻雜了太多的慾望。
她哭得更傷心了。明知道他不可能會「好好」的。
「死了,連根都死了……開不了了……」九九藏書
「要不要上樓去?」
「……你來了。」她倒先開口了,聲音輕得彷彿一縷微風。每吐出一個字都很艱難,要耗上很大的力氣。她的長發凌亂地散陳于枕上,她的眼睛,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只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還有不可言喻的痛楚,看著他時,只是深深的嘆息。
「曼,你相信這就是愛嗎?
舒曼恍恍惚惚又睜開眼睛,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微弱而戰慄:「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樣那麼……那麼開心過……」
葉冠語微微眯起眼睛,透過樹木可以看到一點淡淡的晚霞,很淺的緋紅色,隱隱透著紫色的天光。而那人已經走到葉冠語的跟前,他的眼睛,彷彿倒映著寒夜星光,浮著碎的影,那麼憂傷。大約是跑得太急,他的頭髮有些零亂,喘著氣,急切地問:「她,她怎麼樣了……」
就此一別,希望我們來生不要再遇見。
考兒捂著嘴,死死拽住耿墨池的衣襟,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耿墨池摟住考兒,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不讓她看舒曼。
山莊里有專門從長沙湘雅醫院請來的醫護人員,隨時觀察耿墨池的身體情況,耿墨池倒還好,手術后恢復得不錯。倒是舒曼狀況很不穩定,身體非常虛弱,耿墨池再三問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終不答應,說不喜歡醫院里的氣味,山莊地處長沙郊外,青山綠水很適合調養。
婉清哽咽:「林希,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來沒有。」
而他像是沒聽到,眼睛痴痴地望著重症監護室緊閉的門。他知道,離別的時刻到了。不,他不要這樣的結局,這不是他應該有的結局!十余年的守望,一顆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樣的痛,這樣的傷!
玻璃幕牆仿如一面鏡子,照出他消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走到哪裡都有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著,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他知道這樣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沒得選擇,他的世界已經是這個樣子,哪怕脫下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過去。萬人中央,人來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獨的那個。沒有什麼屬於他了,親情、友情、愛情,沒有一樣屬於他。他在心裏安慰自己,這樣也好,從此了無牽挂。
林希緊緊地摟著文婉清,心跳在這一刻非常緩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在胸腔內似有迴音。他將她從懷裡拉開,茫然地看著她,就像不認識她,甚至從不曾見過她。要不然這就是個夢,只要醒來,一切都安然無恙,他還可以是她的丈夫,他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再也不分開。可是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陸華坤已經給他透了信,最遲在明天就會下逮捕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麼罪,死十回都不足惜,這樣的結局其實早就預料到,但真的面臨時,他才知道什麼是痛徹心扉。他這一生的悲劇從他出生時就已註定,那麼他還希冀著什麼?
當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著窗子。一下雨,就覺得秋天的確是來了,涼意一點一點,滲到人的心裏去。
舒曼「嗯」了聲,神情恍惚地看著耿墨池,男人剃過須後下巴仍會留著隱約的青根,一個晚上又會冒出胡楂。杜長風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來,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癢。她走了有多久,四個多月了吧,誰給他刮鬍鬚?老梁?還是瘋人院專門給病人刮臉的師傅?
她吻他!第一次主動吻他。他熱烈地回應,他的唇微涼,帶著清爽的氣息,她顧不上絞心斷腸般的痛楚,只想沉醉於此刻的唇齒交纏。她在心裏哀絕地想,為何偏要到這個時刻了彼此才道出心聲,如果可以,她寧可在這一剎那死去,也不願面對明天的離別。可是她沒有辦法,她胡亂地吻著他的唇、他的下巴,聲音發顫:「林希……我是真的愛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我以為你會明白,所以從不曾表白,我對不起你……」她艱難地開口,眼裡飽含著熱淚,只要一觸,就要滾落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不在乎你愛不愛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比在乎自己還在乎你的愛……可是林希,為什麼你到現在才讓我有機會說出來,我們沒有時間了,你騙不了我,我們沒時間了,為什麼會這樣啊,林希——」
「為什麼?官司你已經贏了,雖然還沒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牽涉幾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製造違禁藥物,也足夠讓他死好幾回的。」
「你現在心裏還有恨嗎?」歐陽昭問。
當時是在落日山莊的院子里,舒曼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膝上搭著毛毯,耿墨池坐在旁邊跟她講他在西雅圖的趣事。院子里有株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彷彿整個院子都鋪著金黃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黃中央,和耿墨池說笑逗趣,看著日頭漸漸西沉。
……
「曼,你能了解我的這份感情嗎?你知道你的存在對於我,對於杜長風是多麼重要嗎?因為你,我和他對立這麼多年,現在因為你,我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只要他能給你幸福安寧的生活……
耿墨池和白考兒撲向床邊。
耿墨池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蒼白,似乎還是察覺到了什麼,問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話別硬撐,自己的身體要緊,孩子嘛……」
林仕延被老張推著走,輪椅轉了個彎,推向一樓的卧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寂靜無聲。在經過壁爐時,林仕延叫老張停下來,他仰起臉看著牆上懸挂著的林伯翰的畫像,哆哆嗦嗦,順手操起茶几上的一個煙灰缸砸向畫像,噼里啪啦一頓響,畫像掉下來,帶倒了壁爐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婉清什麼也沒問,她知道時候到了,終於是到了,她裹緊睡衣戰慄著說:「他在樓上睡……你們在這等等,我去叫他……」
曾經徘徊夢裡的清香,今生也許都會縈繞不去,他無法忍受醒來后沉默的凄涼,他做不到一筆一筆地勾銷記憶,他真的真的害怕無期的守望,從今生到來世,日月星辰,千山萬水,該有多長……
為什麼走到這個地步?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是您的冷酷,還是我的無情,抑或是我們都太自以為是,總認為自己是對的,然後就一路錯下去?但是我還是要向您懺悔,現在追究誰對誰錯都沒有意義了,因為我們都已經錯了,錯得離譜。知道我要向您懺悔什麼嗎?不是懺悔我研製違禁藥物,也不是懺悔我對Sam做了什麼,我做過很多荒唐的事,懺悔都懺悔不過來,但唯有一件事,是我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跟大哥林然有關。
「我累了,好睏啊。」舒曼疲憊地閉上眼睛。
抱歉,我還這麼無恥地叫您「父親」,不過已經是最後一次了,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您就容我再這麼叫您一次吧。很遺憾,我比您先進棺材,我輸了,您是不是該慶幸?
林希推門而入的時候,文婉清剛給孩子餵過奶,交給保姆抱樓上去睡了。「你來了。」文婉清淡淡地沖他笑九*九*藏*書,「剛給愛愛喂完奶,這孩子,好能吃,兩百毫升的牛奶喝個精光。」
「我給愛愛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是以你的名義成立的,以供她以後的教育之用,我希望我的女兒將來有出息。至於你,我在香港淺水灣置了一處房產,也給你辦妥了入境手續,你帶著愛愛到那裡生活吧,這個公館是葉冠語的,我以後來看你,不方便。」
「林先生,夜深了,該歇息了。」管家老張走過來附在林仕延耳根說。林仕延的眼珠動了動,嘴唇囁嚅著,喉嚨里發出幾個位元組,渾濁沙啞:「……茉莉開了……他們都不在了……」
「我,我明白……」舒曼微微點頭,她的呼吸已經微不可聞,嘴角含著笑,一分一分地抽出手撫摸他的頭髮,「答應我,原諒他……」她極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好——嗎?」
晚餐后,她在他懷裡抽泣,他摟著她,拍著她的肩背:「別哭了,我會好好的,別擔心。」
「後來那兩姐妹經常上翠荷街來買|春卷,有時候是姐妹倆一起來,有時候是那個小點兒的女孩一個人來,而每次她們都是被轎車送來的,於是我就知道,她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非常自卑,每次那女孩來,我都低著頭不敢看她,覺得自己配不上看她,因為那張小臉兒彷彿是三月里的桃花,粉粉的,我這輩子都只可遠望,我和她永無可能有交集……直到好幾年後,我家破人亡,我在窺視杜長風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杜長風每天都在跟蹤一個女孩子,我順著他的視線一下就認出了你……
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利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為了不讓她睡過去他將她整個地扶著坐起,他握著她的肩膀,她的頭無力地微仰著,他看著她笑,他堅持讓自己笑著面對她:「好,我跟你講……我小時候,是個不太聽話的孩子,因為家裡窮,弟弟又小,我不能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可是,偏偏我愛幻想,每天都在幻想,幻想什麼時候我們家才可以搬出翠荷街,什麼時候我爸爸才不用去拉煤,什麼時候我媽媽才可以不去小作坊彈棉花,什麼時候弟弟才可以穿上新球鞋……
已經黃昏了,斜陽一寸一寸地正從天邊墜下去,葉冠語一動不動,獃獃地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遠處的暮雲山因為隔著墨河,看不真切,只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邊。又是一年深秋時,山上的葉子該紅了吧,很多年沒去山上看過紅葉了,他依稀記得那樹葉的清香,彷彿過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遠的芬芳來。他其實很少回憶過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見底的深淵,掙扎著,浮不上來。他恨,他的確是恨的。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告訴Sam你在這裏呢?」
彷彿暮春里最後一點殘紅,舒曼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謝謝你……」她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抽搐,她還在用力,用盡全身的力氣跟他說,「來生,我們再……再……遇見……」然後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葉冠語的猜測似乎有些根據,因為就在杜長風失蹤后,家人在他的房間搜出一紙盒的葯,舒隸認得那些葯,正是林希給杜長風開的能致人精神錯亂的違禁藥物。他竟然沒吃?那他……
我知道我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揭您的傷疤,但是如果我不說出來,這個秘密就要被我帶進墳墓了,我怕自己在墳墓中輾轉難眠,那樣的感覺太難受。今生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折磨,我想安安靜靜地入睡,就像初生的嬰兒,無牽無掛地入睡。那麼現在,請您睜大眼睛,看清我寫的每一個字——大哥是被我間接殺死的!別激動,請聽我先把話說完,說完您怎麼詛咒我都可以,反正我已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都不求超生了。
哦,說到血緣,我又要告訴您另一個真相了。不知道您的心臟能不能承受,我真是很替您擔心。那個真相就附在信後面的鑒定報告上。您一定要挺住。
數小時后,中毒身亡的林希被推入醫院太平間。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嘴唇烏紫,身體也已僵硬。下午屍檢報告就出來了,林希是服用劇毒藥物身亡的,死亡時間為凌晨。
而且,環衛工人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說那個人手裡拎著個黑色的怪模怪樣的盒子,長形的,一頭大一頭小。韋明倫當即斷定,那是琴盒,裏面裝著的正是那把價值連城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此刻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戰慄,隱忍的悲傷翻湧而上,讓他再也無法佯裝堅強,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決然的他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囁嚅著嘴唇,聲音輕得像是夢囈,但歐陽昭還是聽清了。他說的是:「她不愛我……」
也許是幻覺,也許是真的,他看到遠處有人朝他狂奔過來。高大的個頭襯在輝煌的落日背景下,身影如剪。葉冠語吃力地辨認著那人,似曾相識,又似陌生,只覺像一場夢。他真希望是一場夢,醒來什麼也不曾發生。
醫生的話還沒說完,葉冠語就第一個衝進監護室,撲到舒曼的床沿,「曼,我來了,我來了……」
那是林仕延最喜歡的青花瓷,價值連城。也不過瞬間,就碎了。
耿墨池很自責,如果他早些送舒曼來醫院,情況或許有轉機。白考兒只能安慰他,說些寬慰的話,但仍不能讓耿墨池輕鬆起來,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雙手捂臉,表情極為痛苦,哽咽道:「他們都那麼有才華……」
「對不起,過去對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習慣。」林希一邊說著,一邊給她斟上紅酒,餐廳的燈光華麗過頭,不知怎麼有些泛黃,讓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麼在閃光,「婉清,希望你別恨我。」他這麼說著,端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來,我們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別恨我,好嗎?」
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他才讓自己轉身,門在哪兒,哦,門在那兒,他要出去。一步、兩步……他只覺腿發麻,那種麻帶著隱隱的刺痛,順著血管蔓延到心髒的時候,已經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彷彿行進在無邊的沼澤地,他不知道哪一步就會陷落。
數名警察一字排開,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請問林希在這裏嗎?」為首的一個警察非常高大,站在嬌小的文婉清面前宛如天神,他見開門的是個女子,還算客氣地出示了證件,「我們是離城公安局的……」
原來,數月前林希抽取了自己的血液,又趁林仕延在仁愛醫院檢查身體時,指使護士提取了他的血液樣本,然後林希將這兩份血液樣本送到北京最權威的鑒定機構,秘密鑒定。
林希10月26日于深夜
Bye,父親大人,我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以林然死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我知道您不會難過,誰讓你一直覺得我是多餘的呢?我們好歹父子一場,我已經向您懺悔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您懺悔了吧。不知道您的餘生還有多久,希望您長壽點,這樣可以懺悔得久點,為來生減輕點罪孽。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Sam,他的病情讓我很憂心,那天我去山莊其實是想去醫治他的,結果被舒曼拒絕。連舒曼都不信任我了,也難怪您嘲笑我。至於婉清和我的女兒愛愛,我想您看了後面的鑒定書後,您不會虧待她們的,我很放心。九九藏書
傍晚的時候,有警察上門來,將林希的死亡報告呈給林仕延,同時還有一份從林希身上搜出來的遺書,正是寫給林仕延的。
婉清笑著,眼底卻不爭氣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麼了,讓我覺得……好不習慣……」
她躺著沒動,彷彿被夢魘住了,連動個小指頭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見不到那樣的身影了,其實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未正面撞見過他,她也從未見他翻過她家院子里的圍牆。可是為何他突然出現在她十六七歲的夢境中,就像是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露台下,仰著臉深情地凝望著她,沖她微笑……夢境太真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雪白的牙,還有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日影里那麼遙遠,她俯身想觸摸他的臉,卻怎麼也夠不著。
「就在這等吧,他還能跑了不成?」
「現在我唯一可以給你的是我的真心話,我其實一直——愛著你。」
杜長風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蹤后,他也失蹤了。就是在庭審當天失蹤的,確切地說,是走失的。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審那天,法院門口的榕樹下有個年輕人站著抽了很久的煙,相貌特徵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長風十分相似,隨後負責法院門口保潔的環衛工人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她還說了那個人幾句,叫他不要把煙頭丟地上。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一言難盡,說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得把他生下來。」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曼總是閃爍其詞。
夜已經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邊紋絲不動。而他的腳邊,扔著的幾張紙正是林希的遺書和親子鑒定報告。
林希很久沒有過來了,一進門就給她一個擁抱:「婉清……」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也活不過來。而現在唯一活著的,是她對杜長風眷戀的心,還有對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陣風,初見時是微風,那麼輕柔,以至於她沒有記住那張臉他就消失了;再見時是寒冬的風,他挾著風暴而來,毫無徵兆地將她席捲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嘯的狂風,掠過她生命的荒原,留給她的只是一個蒼涼哀絕的尾音。
「她的家人怎麼沒來?」
「連禽獸都不如。」
林希脫了西裝,親熱地坐在了婉清身邊,一直體貼地照顧著婉清,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湯:「多喝點湯,補身體。」
葉冠語望著遠處的暮雲山出神,眼裡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你怎麼了?」耿墨池發覺她神思不對。
做完這一切,他深吸一口氣。
葉冠語因為走得匆忙,沒有穿西裝,淺灰色開司米毛衫外隨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紅。
「誰呀?」婉清急急地穿過茉莉園去開大門。
「很可惜,已經來不及。」
客廳華麗的水晶吊燈將屋子裡照得亮如白晝,除了牆角的那座古董西洋自鳴鐘發出的咔嚓聲,還有窗外簌簌的雨聲,整間屋子裡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響。燈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已經作古的林伯翰的畫像依然靜靜地懸挂在牆上,目光依舊威嚴,只是眉頭緊蹙,彷彿他也在為幾代榮華的沒落而傷感。
而此時的天際布滿光彩流離的晚霞,彷彿正月里的煙火,無聲地漾開在半空里,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暮色漸漸滲起黑,遠處有歸巢的鳥,唧的一聲,掠過被霞光染成暗紅的樹梢,扎進了樹林深處。
換句話說,林希是林仕延的親生子!
呂總管在他耳邊說著什麼,他什麼都聽不到。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漏在園子里,有些薄薄的霧籠罩在林間,公館牆上的爬山虎葉子已經黃了,而庭院中的茉莉葉子彷彿糅進了翡翠,綠得發亮,綠得要滲出水。非常奇怪,一夜之間那些碧綠的葉子間竟然綻開了零星的小白花,起風了,陣陣清淡清冽的芬芳瀰漫在園間,那些皎潔的小白花迎風搖曳,靜靜地傾吐芬芳。彷彿在憑弔著誰,一朵一朵地綻開,綻開……
「你覺得他會去哪裡?」歐陽昭在和葉冠語喝茶的時候,不由談到了杜長風的失蹤。
「我們已經包圍了整座公館,他跑不了的。」
兩個人都在哭,汗淚交織地在床上糾纏,林希每吻著她的肌膚,她就渾身戰慄,彷彿滿身都是傷口,他的吻只會讓她疼痛。她低聲飲泣著,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內心的疼痛……疼得讓人沒辦法呼吸,疼得讓人沒辦法思考,她箍住他的肩背,指甲摳進他的皮肉,彷彿那痛從五臟六腑里透出來,她幾乎要抽搐……最後是怎麼結束的她全記不起來了,她嗚咽著把自己縮起來,蜷成一團縮在他懷裡,很冷,她冷得發抖,可是沒有辦法,除了哭她沒有別的辦法。「乖,我會來看你的。」林希輕拍著她裸|露的背,親吻她的耳垂。他一直在哄她,在她脖頸間呼吸,她真實地感覺到他的存在,漸漸安心,最後終於昏昏睡去。
葉冠語趕到醫院的時候,舒曼剛從手術室被推入重症監護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來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來就被直接送進保溫箱。據醫生說,生命體征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進入彌留狀態,神志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兒守候在監護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來,至少應該讓她和家人見上最後一面啊。
「那你還恨什麼?」歐陽昭不無憂慮地看著他。
「噓——」葉冠語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睡了,讓她睡吧,讓她好好地睡,別吵醒她……」
「婉清,對不起,我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錯了。」
「他能拎著那把琴走,就證明他不是瘋子……」
靜靜的走廊盡頭,隱約有逆光。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裡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明明是在寂靜的走廊,卻恍然置身於狂風呼嘯的山谷,而他是風中的一片枯葉,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捲入呼嘯的旋渦。他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是四下里那麼安靜,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彷彿電影里憂傷的長鏡頭,而他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裡,痴了一樣站在那裡。
婉清現在更美了,雖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時那麼窈窕,但她臉上洋溢著母愛的光華讓她更顯風韻。
「……謝謝。」他一飲而盡。然後,他在黃澄澄的燈影里,跟她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他說:「婉清,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親人、仇人,都恨著我。可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恨我。對不起,明明可以給你一個安定溫暖的家,最後卻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沒有辦法,我從小就被父親冷落,沒有愛,得不到愛。我拚命去爭取,其實並不是想得到林家的萬貫家財,我只是想要——愛!可是事與願違,我什麼也沒得到,他們不肯給,把我當做狼,將槍口對準了我。是,我是狼,沒有人性的狼,但卻是他們將我從羊變read.99csw.com成狼的……我不會為自己開脫,我犯下那些罪的時候,其實已經預見了結果,所以我並不怕……我只是捨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兒愛愛。這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婉清,謝謝你給了我這份今生最彌足珍貴的禮物,我的生命可以在愛愛的身上得以延續。拜託你,一定要給她很多很多的愛,將你的愛再加上我的愛,千倍百倍地給她,不要吝惜,全給她!不僅如此,你還要教她怎麼去愛別人,怎麼去回報別人的愛,讓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個——善良的人!」
「茉莉明年還會開的,林先生。」
我當時很震驚,也很生氣,罵她胡說八道。她說她也是聽來的,至於從哪裡聽的,她沒有說。我當然不肯給她葯,她就一直糾纏我,因為她知道我在醫院,只有通過我她才能搞到氰化鉀。直到我出國深造前夕,父親大人您還記得嗎,您給我舉辦一個盛大的歡送Party,我很感動,結果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偷聽到了您和伯伯在書房裡的談話,於是我什麼都知道了,舒秦說的原來是真的!不久,舒秦又來找我,說她已經答應了跟林然離婚,她不想活了。這次我沒有勸她,只說我沒有那種葯,那天她剛好感冒了,她說就給她點感冒藥吧。我想了下,要她第二天再來。第二天她來了,我非常鎮定地給了她「感冒藥」,什麼也沒多說。她也什麼都沒問,拿著葯就走了。
「我每天都在想啊想啊,如果沒有那些幻想,我可能會變得意志消沉,不,我不能消沉,我要好好地活著,為了自己的家人過上好日子我一定要爭氣,多學點知識,長大了才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我是個非常非常固執的人,認準了什麼,就會不顧一切。那個時候,我們家在巷子口擺夜攤,我每天晚上都要跟爸爸和媽媽出攤,幫他們做春卷、磨豆花,只有這樣我才能有錢去交學費。有時候周末不上課,我也幫著爸爸媽媽出攤,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有兩個漂亮的小女孩到我們的攤上買|春卷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兩姐妹,大的非常漂亮,小的非常可愛,尤其是那個小點兒的女孩,八九歲的樣子,拿著一把零錢遞給我,跟我說『哥哥,我要春卷,多放點蔥』。她說話的聲音可好聽了,我一下就記住了她……
「不,不,你不能睡!小曼,你睜開眼睛,看著我——」葉冠語驚慌失措,起身坐到床邊,輕輕搖著她的肩,「我跟你說話,你就聽我說話,好不好?別睡,夢裡太冷,你一個人走會害怕的。」
「曼,我來了。」他仰著臉,笑呵呵地跟她說。漫天的小扇子在他頭頂旋轉著飄落,他背著個綠色軍用挎包,輕快地朝她走來。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里,彷彿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記得,她有沒有跟他說話,只痴了一樣地看著他,彷彿不曾見過他。
「曼,你信嗎?」
葉冠語看著他那雙海一樣深邃的眼睛,很輕很輕地告訴他:「她睡了,睡得很香,你別去打攪她。」
舒曼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見到葉冠語,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羸弱的面孔上,彷彿暮色蒼茫中最後的那一抹霞光。顯然,她是歡喜見到他的。畢竟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忽略的一個人,和杜長風一樣,曾經那麼近距離地徘徊在她身邊。到了這個時候,無論是親人還是仇人,愛她的人,還是她愛的人,每一張面孔她都那麼捨不得,真的真的捨不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唯願來生她還認得他們。而今生,她已經是這樣了。只能這樣了。
林家大宅空寂如墳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間的燈都得開著,客廳、餐廳、樓上卧室、書房,皆是通亮。連花園的雕花路燈都亮著,照得園子里雨霧朦朧,滿地都是枯敗的落葉,只有滿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開了的茉莉,還沒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氣候太反常,連日來的和煦陽光宛如小陽春,茉莉竟然開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溫,茉莉受不了凍,不過幾個時辰花朵就蔫了,再經雨水一淋,滿地都是凋零的花瓣。
她欠他那麼多,十幾年的深情,她沒什麼可以還,替他生下這個孩子吧,她心裏也會好受點。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來總要確認自己是否還活著,然後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傢伙是不是還在動。只要一會兒察覺不到動靜,她就會很緊張,問醫生孩子怎麼不動了,醫生笑著說,大人要睡覺,胎兒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裏手舞足蹈。她這才稍稍放下心……
舒曼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葉冠語的私人直升機正在離城騰空而起。他並不是第一個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韋明倫是第一個接到耿墨池電話的,隨即轉告舒家,但是他們的速度顯然趕不上葉冠語,因為葉冠語的直升機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飛兩個小時。舒家人登機的時候,他已經在長沙降落了。
「早該開了。」他回答。
她想抓住他,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終有一日,他會明白,她逃跑並非是她要放棄,不,她從未想過放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來回報他對她的愛。一生多麼漫長,而她的餘生僅剩一首奏鳴曲,她的生命即將由腹中的骨肉延續,而她的靈魂——正在動情地為他奏響那支《秋天奏鳴曲》,那是他寫的曲子啊,無論他身處何時何地,他都一定可以聽得到……
多麼悲傷,他曾經那麼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圍,十多年如一日地遙望著她,到他終於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人生卻已經走到黃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著離別。只是沒有想到離別的方式會有這麼痛,現在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怎麼會這麼痛!
終於,主治醫生出來了,問誰是舒曼的家屬。耿墨池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妙,臉色發白:「怎……怎麼了?」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伏在床邊,任憑淚水淌進她的手心:「我早就原諒了他,曼,我們三個人都是這場悲劇的犧牲品,我沒有力氣再恨,恨到了盡頭,什麼都是枉然,我還是留不住你,曼,我如何才能……留住你……」
只是,此後寂寞的夜,誰來聆聽他孤獨的吟唱?
但是已經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臟都已經瀕臨崩潰。醫生當機立斷,給舒曼做剖腹產手術。
起風了,更多的金色葉子自頭頂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起來了,原來桃李街自家的後院里,也有這樣一株蒼老繁茂的銀杏樹,樹榦要四個人才能勉強圍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歡在樹下乘涼,一邊吃著阿姨冰的甜瓜一邊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書皮都翻爛了,就覺得她應該就是白流蘇,那她的范柳原又在哪裡呢?少女時期的懵懵懂懂,現在想來,比童話里的王子公主還幼稚。然後到了深秋,金燦燦的葉子緩緩飄落,她手上也許換了別的書,也許還是那本《傾城之戀》,看書的時候,總有小葉子飄落在書頁上,她總喜歡撿起那些小葉子,夾在書里做成標本。那個時候,真是覺得什麼都是美好的,彷彿人生的疾苦永遠不會靠近自己,書里的悲歡離合也跟自己沒關係。
「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