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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序

這本書初版於1989年。
稚拙的封面題字,小開本,覆膜的封面在今天看來已經顯得陳舊,有些小氣了。推想當時的出版者,就這樣把大家定位成醜小鴨。在安徒生的童話里,醜小鴨和灰姑娘一樣,是變數,是更好的可能性。直到今天為止,我也沒有見到過這本書的策劃者,所以,並不知道他們真正的用意是不是這樣。但只要看看列入「文學新星叢書」那一長串的名字,可以看到,如今他們是以怎樣優美的姿態,飛翔于文學的天空了。
三十周歲的時候/春天和夏天/我總是聽到一個聲音/隱約而又堅定/引我前行……/三十周歲的時候/春天到夏天/主宰歌詠與幸福的神靈啊/我的雙腿結實有力/我的身體逐漸強壯……
於是,那次漫遊終於成為了我晚來的成人禮,即使是獨自一人,我也找到了終身獻身於某種事業所需要的那種感覺:有點偉大,有點崇高,當然,最重要的是,內心從此澄澈空靈的境界,和那種因內心的堅實而充溢全身的真正的驕傲。那是整個世界,整個生命,一個人的過去與未來全部發生神奇變化的重要一刻。
於是,我出發了。出發去既是肉體故鄉,也是精神原鄉的土地上漫遊。從森林到草原,從深陷於人們視界之外的那些峽谷河川,到最早迎接日出read•99csw•com的高原。我要在自己三十周歲的時候,為自己舉行一個特別的成人禮,我要在這個成人禮上明確自己的目標。當時,我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這一次出行還什麼都不能確定,就重操舊業,回去做我曾經做過的鄉村教師。
在黃河還十分清澈的上游,遙遠的草原,路一直伸向天邊,那裡堆著一些厚厚的積雨雲,頭頂上,鷹伸展開翅膀,一動不動懸在空中,像是在暢飲著方向不定的風,羊群四散在小山丘上,馬有些孤獨,立在水平如鏡的沼澤邊上。當然,還有寺院,還有一些附著了神跡的山崖與古樹。
回到馬爾康不久,就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我抓著電話,淚水慢慢湧出了眼眶。我這一生,經歷過很多的痛苦,但從未經歷過喪親之痛,這一次,我清晰地感覺到了。最後,我坐下來抽煙,並且另外點上一支,放在茶几中間的煙缸上。我和他都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所以,在我們有限的交往中,有些時候,我們就靜靜地對坐著,抽上一支香煙。
古老傳說中某一峰有一面神喻的山崖/我背上最喜愛的兩本詩集前去瞻仰/去獲得寧靜與啟悟/傳說得到點化的人聽見天空深處海螺的聲響/那是整個世界的先聲/是關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輝煌箴言……
我甚至像九_九_藏_書個氣象站的工作人員在詩行里記錄著行程上的天氣變化,當然,天氣已經與一些人文感受交織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了。更重要的是這次漫遊,讓我感到了世界與生活的廣大:
我的腳跡從岷山深處印向若爾蓋。
然後,雨水落下來了/在思想裡邊和外邊/使湖泊與河流豐|滿/若爾蓋大草原/你的芬芳在雨水中四處流溢/每一個熟悉的地方重新充滿誘惑/更不要說那些陌生的地方/都在等候/等候賜予我豐美的精神糧食/令人對各自的使命充滿預感/於是,淚水落下來了/我哭泣,絕不因為痛苦/而是因為猶如經歷新生/因為如此菲薄而寬廣的幸福/……雨水,雨水落下來了……
我希望出版社還把克芹老師的序,放在這本書的前面。
本來,我上路是為了尋找的,卻前所未有地聽見了許多未曾聽見的聲音,看看九寨溝海子邊上徘徊的我吧,刺蝟一樣,豎立起那麼多聽覺神經,那麼多的情景,與其說是看見,倒真不如說是聽見。
於是,天氣的變化也變成了內心的變化:
於是,我上路了。漫無目的地上路了。現在,打開那時的分行筆記,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於是,我聽見了命運的聲音,聽見了我自己的未來:
現在,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也燃上了兩支香煙。青青read.99csw.com的煙升起來,籠罩在四周的空間里,越來越濃,就像我心中深切思念。
確實,年輕時候發生在生命內部並震蕩至今的是另外一些東西:比如某個星期日躺在某株樹下看過的一本書,比如某個深夜與某個人的雪中漫步,比如某次深重挫折后欲哭無淚的絕望……人總是深陷其中而不能超越的,如果沒有文學,某個月明星稀之夜,憑窗想起這些往事,都可能自我悲憫,像條顧自舔著傷口的狗。
這是在岷山之中:
寫到這裏,我是那麼強烈的思念著一個已逝的師長。他就是向出版社竭力舉薦這本小說集,並熱情地為之作序的周克芹老師。那時,我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文學青年,而他是茅盾文學獎得主,是四川作協的領導。是他看見我一兩篇小說后,親自寫信通知我參加他主持的筆會。這也是我參加的第一個規格較高的筆會。而在以後的交往中,作為一個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一個文學觀念與他並不盡一致的年輕人,我得到了他很多切實的幫助。他只是提供幫助,在談到文學的時候,卻只是與你商討,而不是把他的文學經驗強加于你。現在想來,倒是我在一些私下的關於文學的討論中,表現得更為咄咄逼人一些。最後兩次見面,一次在他家裡,那時,這本小書已經出版,我沒有表示過九-九-藏-書特別的謝意。他並不在意,聽說我處境的艱難,說要想辦法把我調到作協工作。那次,他還說,因為胃不好,吃東西很少,所以精力不濟,正在寫作的長篇《飢餓的平原》的進展也放慢了。之後,不到一個月,有朋友來電話告訴我說,他已經查出肝癌,住進了醫院。我坐了四百公里的長途汽車前去探望。我已經認不出病床上那個垂死的人了。最後的情形是,我看著他的女兒,用棉簽蘸了水,一點點塗在他乾裂的嘴唇上。
一個世界與自身心靈的傾聽者就在這一天誕生了。
這些漫遊時的分行記錄,後來變成了一首抒情長詩《三十周歲時漫遊若爾蓋大草原》。這次漫遊歸來,當初一些凌亂的稿子,就成了我的第一本書,從作家出版社寄到了我的手上。這本書來得太是時候了,每一個初涉文壇的作家,都能體會到這樣一本小書所預示的意義,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每一份關注與情意的份量。
而我的確不願意回首往事時只是充滿了自我憐憫,不止不願意,而是對這樣的結局滿懷恐懼。
現在,這本小書就放在我的面前。
一個人活到三十歲,已經有了一些經歷,一點學問,也理所當然地有過了一些感情體驗。這一點不足為奇,因為每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但凡識得幾個方塊字的中國人耳濡目染,都知道孔子關https://read.99csw.com於三十歲怎樣,四十歲又該怎麼樣的話,其中有人自會像學生做單元檢測一樣,在這種當口作一番盤點,發一點浩嘆。
那年,我三十歲。
天哪!/我正穿越的土地是多麼廣闊/那些稀疏的村落寧靜而遙遠/穿越許多人,許多天氣/僧人們的袈裟在身後/旗幟一般噼啪作響,迎風飄揚/我匍匐在地,仔細傾聽/卻只聽見沃土的氣味四處流蕩/我走上山崗,又走下山崗。
一周以前/我還在馬爾康鎮的家中/和一個教師討論人類與民族/和妻子討論生命與愛戀/而現在我卻獨自一人/一個孕雨的山間和我說話/鉛雲低垂,紫燕低飛/蛇蜿蜒以蛇的姿態像水流淌/是一種明了而又曖昧的語言。
當時的我卻四顧茫然,想,是到知道自己此生該干點什麼的時候了。雖然在此之前,已經幹了些時候的文學:詩,小說,發表了,掙點小稿酬和更小的一點名聲。但這一切並不發生在生命的內部。我們都看過許多青春激|情一過便融雪般無聲無息的作家,更看過許多在這個行當越來越有頭有臉,卻是在政客與商人面前談文學,而在文學家面前卻露出末流政客與掮客相的傢伙。前些日子,德國人阿麗絲坐了國際航班來成都聊文學,茶到酣時,她竟也一仰在椅背上,帶著一種神遊的表情,用夾生中國話浩嘆:「我們都年輕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