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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地平線

遠方的地平線

「故事。」他漫應一句,卻沒有任何行將開口的跡象。他伸手把座前的扶手攥緊,隨即又慢慢鬆開。那灰黃色的鐵扶手上便泛起微微發白的汗漬。他又用更大的勁頭把鐵杆攥緊。車輕快地向前滑行,道路有節律地起伏在無垠的草原上,越來越窄,越來越飄忽,終於在微微泛出一道紫色虛邊的綠光之中隱沒了。一陣震撼輕輕地透過整個車體。車首稍稍昂起,蒙蒙中的地平線迅疾地橫移過來,橫陳在四個小小的車輪底下;一時,車首下俯,順著河岸沙沙滑行,那地平線又漸漸退向深遠,重新顯得渾然而又迷茫。這種景象使他心裏產生了一種隱隱的憤怒。他舉起雙手,攤開在眼前,似乎並不明白這一切為何同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事物是如此一樣,在行將舉手可及時又猝然遠逝……似乎不知道是該超脫到把這一切僅僅當成一種美妙的幻覺,還是該不相信自己的力量。
「般配的好狗好馬。」
「提他幹什麼?為什麼老說我父親?」
「司機和女主人。」
司機低聲發出咒罵。
「大。」主人把狗牽到牛欄旁,和兩歲口的小公牛放在一起。
「我們從州里來。」
「我們給四個人的房錢。」老記者本想再說點什麼,但顯然缺乏興緻。唉!一個文人生涯的箇中滋味……他搖搖頭,「那時,我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去採訪他。」
「我倒要請教了。」主人把帽子按在胸口上,稍稍弓弓腰。
「我又給他兒子開車了,然後你飛黃騰達,我還是開這車。」
「沒有我打不中的狗。」
一道更為寬大的雨簾迅疾地垂落下來。豆大的雨點在草灘上濺起一陣水霧,空氣也變得清冽了。一次巨大雹災的危險解除了。好。三個人都仰靠在座椅上長舒了一口氣。好了,那些白色帆布帳篷,那些黑色牛毛毪子帳篷不會被砸穿了;那些幼畜不會被砸傷;那些飽含鮮美汁液的苜蓿、燕麥不會被狂暴地給踐進泥里。整個夏季將能看到芬芳花朵,聽到牧歌與五音笛聲。這時,車身周遭嘩嘩的雨聲中,又摻和進汩汩的流水聲。
「草原日出。」
「後來呢?」桑蒂眯縫起眼睛,遠眺東方。天空依然靜謐無聲,那弧形的曙白又擴展了一點。與之相接的灰色雲層薄薄的邊緣映出淡淡的緋紅。
「等我們回去。」
這時,月亮正在緩緩升起。窗外黑黝黝的幾抹屋脊,以及屋脊外冒出的紅柳梢頭鍍上了一層瑩瑩的銀灰色。
「多美的結局!」桑蒂有所解悟似地輕輕說道。
「再講一個吧。」桑蒂捅捅前排座位上的老記者。
買主說:「這狗不好。」
「它多高。」主人拍拍昂到自己胸前的狗腦袋。
「一樣的吧。我沒有見過大海。」
水倒進水杯,發出的聲音很響。
老記者結束了故事,思緒卻還在那故事所留下的富於蘊蓄的空白中流連。那時,你自己經歷這些故事,敘述這些故事時,差點都只當成一個關於風習的奇異故事。現在,你卻以為,你同時是那兩個人。你從灰色馬背上翻下馬鞍,把氈帽沿拉低一點,說:兄弟。你同時又是狗的主人,回應那熱情的呼喚,用更為低沉更為激越的聲調說:兄弟!
「高了跑不穩。」
年輕人恣意揮灑淚水。
他們依然極度地亢奮,他們想呼喚: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遠處,被牛群踐踏得翻出黑土的小路上,兩個人緩緩走向他們。並頻頻地把手搭在眉梢上向他們瞭望。背後的帳幕籠罩在一團倒卷向地面的炊煙里。那一團陽光便顯得像湖水一樣淺藍。
「放。」
「他們在等我們。」
那是一九五二年冬天,多風雪,許多牲畜凍餓而死,工作隊挨帳篷送去茶鹽。送去的紙幣牧民還不輕易接受,他們只相信吹口氣能嗡嗡響的銀元。冬天的積雪剛開始融化,你就離開了塔藏部落。那天早晨有三隻狼尾隨在你的馬後。空曠的草灘上,手槍聲像是折斷一條幹樹枝的聲音,並不能嚇退那些飢餓的畜生。你急出了一身大汗,走走停停,三隻狼仍然尾隨著你。幸好遇上阿古柯溫泉水匯入瑪曲河,幾里長的河面上霧氣蒸騰。你策馬進入河水,順流而下。狼們只好長嗥幾聲后從原路歸去,你得暇回頭望了剛剛離開的部落。視線盡頭是幾座渾圓的小丘。那部落已沉落到初春蕭索而荒涼的地平線下了,可以看見一片淡淡的青色煙嵐。你想起惹滿阿姆,心裏突然被什麼東西揪得很緊。但想到是五三年春天了,你打馬飛奔起來,實際上你是像在急匆匆地逃避什麼。你在心裏解嘲https://read.99csw.com似的嘀咕:一個有趣的女人。但心裏想說的卻不是這個。
「母親也沒有再結婚。大學畢業后她要我回來,她說我的根在草原上。」桑蒂胸脯緩緩起伏,臉色十分蒼白。
「我不會漢語,孩子。」
「真冷。」桑蒂又說。
司機盯著她悄然移動在月光中的背影說:「她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女人。」
那些金色光芒投射到腳前,瑰藍色的則從肩頭、頭頂漫涌而過。耳中彷彿聽到一種金屬物體高翔時的嘯聲,直至音響伴隨光芒把你充盪,使你感到暈眩。這時,低洼處的霧海也翻騰起來,這就更加強了人的主觀感覺——彷彿你所置身的山頭也漸漸拔地而起,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澄明的天空。之後,這一切就都固定在高潮的頂端了。有感覺就等於沒有感覺,沒有聽見聲響反而意味著你沐浴于整個世界的回聲之中,沉宏而壯麗的回聲哪,以四方而來又從八方消彌!你已經被一種濃烈的東西充滿,不知道這東西是不是就叫感情,或者叫理想、精神、詩,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你將要通體輝耀一次,你要躺倒成草原一樣,讓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被太陽所驅動,淹沒你,搖撼你,踐踏你,使你化為塵土、化為煙嵐,成為牧人吆喝牛羊出牧、女人呼喚孩子歸家時那聲音在蔚藍炊煙里飄悠的餘韻,成為瀕臨死亡的人眼中對著天空、對著草原、對著親人閃爍的最後一星亮光。成為花朵開啟時最初的一縷芬芳,情人間拋下的最初一滴淚水。你是這一切,你又是摯愛這一切的一個個體。你清醒地站著,你又狂熱地覺得你是所有已死將生的男人與女人。
「好手。」買主用手抬抬帽子。
「有的吧?不過他們都會寫材料,那種辦法最方便自己報道自己。」司機老關又嘖巴著嘴唇:「嗨!記者!」當一兩頂帳篷從目光中浮出時,大家便又靜默下來。
她總是在寂寞的黃昏時來到你身邊。父親那時剛剛失蹤——至今音信杳茫——那時積雪在帳篷周圍堆起很高,風一股股卷過,她像黃昏一樣顏色,飄進來隨著一聲嘆息。小山崗上滿坡的經幡拍擊聲特別響亮。你總要袖起雙手,尷尬地站在遠離她的地方。你想對她說今後不用來了,但你不忍說出口。
「請你唱支歌吧,月光這麼好!」桑蒂激動地對女主人說。
司機把油污的工作服扔到那張空床上,點燃煙:「記者,有意思。所長感念你當年栽培的功勞——不是你吹他,他還是裹件臭皮袍放牛——少收一個人房錢。」他翻身坐起來,「其實,那排平房會是好房間,留給官們的。門口都長滿青草了!」
「這車好慢。」
「我還是再講點什麼吧。」你問他還記得那個與狗同名的卡甲嗎?記得。他說,這些故事會在心裏紮下根。你說:你斷言還太早了。那個卡甲是部落中惟一不信佛的人。那時,他每天騎馬來到帳篷門口,喊:工作隊,帶路要嗎?他勒緊了韁繩,但還用馬刺刺馬,馬只好發瘋似地兜圈子。跑起糞團、泥土、草皮,四處飛揚——那自然都是些天氣很好的日子。他給我們帶路。每到一個山口,他就使勁打馬,吆喝狗,率先跑上去。捧著氈帽窩站在上面哈哈大笑。帽子里裝了許多錢:銀元、銅錢、紙幣、鎳幣應有盡有。知道嘛呢堆嗎?山口上有一堆石頭標示方向,每人過山都要添上一塊,信徒們還要上香、供錢。他把這些錢一古腦塞進懷裡,然後大笑著把帽子扣上頭頂。
一個人羅圈著雙腿蹣跚而出,站到主樓門口,背後門洞的暗影和他披著的黑呢中山裝融為一色。那人抖抖左肩,又抖抖右肩,把衣服披得穩當了,然後走下台階。
她說:「我愛你那做土司的父親,他到這個部落選過馬。我沒有馬,只遠遠地看見他。我真正愛過的是一個回回人,和他有了這個女兒。和愛的人就有,不然就沒有。其他人我不愛。」說到此,她會自得地掩面笑笑,但搖搖頭又陷入一片憂戚之中。憔悴的臉上爬滿了皺紋。
「我父親是死在草原上的。他沒有叛逃。」桑蒂猛烈地揮動手臂,「『文化大革命』紅衛兵要揪斗他,他膽子小,逃走了。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保護他。後來老人餓死了。他也餓死了。父親臨終肯定看到了太陽升起來。」年輕人側對著老記者,粗重的鼻息把他花白的頭髮都拂動了。他覺得年輕人這姿態十分美麗。紅光從側面投射過來。他鼻樑高挺,額頭稜角分明,肩頭還柔弱https://read•99csw.com,但會堅硬起來。他感到一股熱流從前胸一直貫穿後背。
酸牛奶已經喝過了。女主人撥旺牛糞火,又側身給他們續上奶茶,她總是固執地把臉部盡量隱蔽在陰影里。狗吠聲在夜空中傳布得很遠,更遠一些的什麼地方有一隻夜鳥在響亮地啼叫。
惹滿阿姆。老記者突然想起這個名字。他願意設想這個女人就是她的女兒。惹滿阿姆,哈斯基是你覺醒過來的女兒。在忍辱含垢的草原上覺醒過來。
司機笑了:「草原上狗的故事多。」
「講一個故事。」年輕人固執地說。
「我們是兄弟了。」
老記者正望著前方無垠的青空出神。自己這兩三天來一直在講——那時這些故事的經歷者是多麼年輕!你策馬走進水草地,還不及走出一箭之遙,蹄窩裡就浸滿了水。或者清澈純凈,盈盈的;或者渾濁腥臭,沉沉的。你在初春時節徒步爬上小山巒的陽坡,又跑下積雪的陰坡。一串串長長的足跡就永遠留在那些積雪中了。那些積雪在陽光映照下,閃爍著暗綠色的光芒。
「三檔。」
「……只能走三檔了。」
「坐下來,孩子。」她吹旺牛糞火,花白的頭髮中夾雜著草莖、火灰、雪片。她手抖擻著,「坐下來,孩子。你很憂愁。孩子。」
「我講一條狗的故事。」老記者突然說。
「記者!」司機說。
小路越來越窄,終於消隱到叢叢荒草中間。
「明天我們去看日出。」
買主誇道:「好狗。」
「那日出真美。」老記者忘情地說出聲來。月光,青草氣息,奶製品與皮毛的混合氣息似乎都隨之漾動了。還有鋼鐵與油漆的氣息,但這不是那鐐銬的氣息。停在草坪上的汽車反射出月光,這堆鋼鐵,會被一雙手點燃,從而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霞光已從深紅燒成紫黑,然後猝然消散。太陽已變成白熾的一團,翻騰著從地平線上躍起,向八方投射出多彩的光芒。光芒的流蕩中整個草原似乎都在晃蕩。
「那買狗的人打馬跑了起來,」他這樣接上他剛才的講述,誰也不覺得突兀。「狗追得很快,尾巴平平伸直,像一根棍子,長長的頸毛飄拂在微微聳起的肩胛上,它並不發出一聲吠叫,在草叢中往前竄動,快得像一條受驚的游魚。馬騰空起來的時候,前腿勾屈,後腿綳直,人緊伏在馬背上。身體微側,向著狗追來的方向。」他停下來,整理一下思路,才又開始講述,故事終於還是臨近了結局:結果,狗沒咬著人,人也沒打中狗,下了馬,兩個牧人站在一起,那匹銀灰色的馬蹶動蹄子,抖動鬃毛。被重新系好的狗把鐵鏈拖得嘩嘩作響。兩個畜生漸漸安靜下來,馬噴噴鼻子,狗舔舔嘴唇,一齊站在柵欄投下的駁駁斑斑的陰影裏面。
「被你打傷了也不是好狗。」
牛糞火早已黯淡下去。
他們已經踏上小山的漫坡。天空轉瞬間燃燒成一片通紅,而且毫無阻礙地傾瀉下來。夜色首先從山頂褪下,山丘頂部漸漸明亮,一些搖曳的草莖簡直被照耀得通體光輝,彷彿只要再晃動一下,就會化為無形而自在的魂靈升入天庭。這時,背後掩映于霧中緩緩流淌的河流,將奏出寬廣無比的和聲,猶如夜色中傳布的熱巴老人關於天地、關於人、關於牧草、關於牛羊、關於女人的嘴唇、關於男人的胸膛的頌詩一樣!他們帶著几几乎就要令人窒息的激動攀上渾圓的山丘頂。而他們感覺到他們是在河流寬闊而悠遠的吟誦中、在大地一樣蒼勁的頌讚之聲中飛升而上。舉目四顧,霞光正潮水一般向西方洶湧。太陽還沒有升起來。這是無聲然而恢宏的起始——這樣的靜謐而且恢宏哪!回首,沼池、河流都綿亘在一片乳霧之中,浩漾無際。乳霧就這樣均勻地展開。只是在表層上有點漾動的感覺。在地勢稍高的地方,帳房、氂牛群、經幡,都被紅光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好多故事你都沒有講完。」
車又重新啟動,奔向遼遠。草原的清新空氣中,一切色彩都明艷而又響亮。這時,要是有幾支長號突然嘹亮地響起,激起深遠的回聲一陣陣波浪般向你涌流,也不會感到突然。這時,一些物體投下的陰影顯得更加凝重。更為深沉。那些黃土築就的平頂牧屋,濕潤的牆壁泛出古銅色——那種顏色也是那些飽受日晒風吹的軀體的顏色。而每當那些投下深長影子的物體一旦從視野里消失,草原便空曠得令人揪心。
「其實你父親也抓過人。」
女主人這時才轉過臉來,斂起衣襟,碎步從他read•99csw.com們背後繞行而過,並不停地念叨:「謝謝了,謝謝。」
「他們抓你來的吧?」
「好!好!小房間都接待會議了。住個四人的房間吧,就收三個人的房錢。也比以前好了。那時這位同志採訪我,就靠在膝頭上寫了大半晚上。」三個人取行李時,他背手慢慢踱向對面的牆根,然後繞過他們急步邁上台階,消失在門洞的暗影里。這時,太陽已經完全沉落下去,一天紅霞,襯出飛鳥黑色的影子,輕捷地滑過天頂,墜落到屋脊背後的什麼地方去了。儘管是盛夏時節,涼風起於背後,仍然有一股驚人的陰冷。
「像他要死也不容易。」
「有人說不是。有人說是。」那時,她中學畢業回來,跟一個城裡下來的知青很好。那小夥子給她畫了一張像。小夥子的本事出了名,她的美貌也出了名。後來,那知青死了。她被許多人愛過,但她似乎誰也不愛。她曾有很多過夜的男人送的新奇東西。那時,也有人看見她在沒人的河邊柳蔭下痛哭。「這是找自己的魂。」老人們這樣說。我認識她是在一個中午,我開車送兩個畫家下來。他們決定畫她。她梳好頭,穿上乾淨衣服,斜躺在草地上,面對畫架。畫家則拿起畫筆,她就撲倒在地,放聲痛哭。像男人唱歌,像狼嗥一樣……後來,就任誰也再近不了她的身子了。
「真冷。」
地平線還是那樣忽而急驟地奔到眼前,忽而又緩緩移向茫然無際的遠方。牧人兄弟你們在哪裡?我回來了,我和兩個新的兄弟在一起。車裡一片沉靜。各人都在品味什麼,並且相互感染,靜默便愈加深沉。老記者看見年輕人嘴唇無聲地動著,他說:父親,他說:草原,你的兒子回來了。而你則想把草原叫作母親。那時你十八歲。掛上一支小手槍,參加一個三人工作組進駐塔藏部落——也許,要想把草原叫作母親就是因為那個女人的緣故。那女人一度是賽馬節上的皇后,她美麗而放蕩,聲名遠在這個小小的部落之外。但你看到的只是一個艱難地拉扯女兒長大的母親,孤苦伶仃。
「我父親早死了。」
「我們到那座山丘上去。」
車外,雨柱的沖刷聲,積水的漫流聲,未見稍減,雨簾卻分明稀薄了一些。背後隱約地漾動著道道金色光芒。那巨大濃重的灰黑雨雲正從頭頂移開,現出一角澄澈的碧空。
「……」
「他還算是個好人。我知道這些道理,我活到和你母親一樣年齡了。那時,部落里有人要殺漢人、回回人。你父親說:漢人像牛身上的毛一樣多,回回人像河裡的石頭一樣多。要不我也遇不上我那回回了,孩子。」
司機撳動喇叭,剎車、加油、剎車,避過正急急橫過馬路的一大群氂牛:「這也值得大呼小叫,你不是說你是草原人?下次你也有故事講了。」氂牛群斜刺里穿過閃著磷磷幽光的草浪。汽車在愈發強勁的風中艱難地逆行。
「拖不下你不是好狗。」
「辛苦,辛苦!這位老同志五十年代採訪過我。在查鎮山那邊。住下來,住下來,總算什麼都跟五十年代不一樣了。好多了!」
「四檔……」
「山上有狼嗎?」
「沒有路了。」
「父親看著太陽升起來……」
於是,他講起安公多草原上那隻名叫卡甲的狗。這是一條與主人同名的狗,意思是飛賊。桑蒂說自己就是那個草原的人。漢族司機冷冷地說:當然了。但你只能說你父親是那個草原上的人。那次,我開車接他出來當幹部,因為他給工作隊帶路給割去了半個耳朵。
太陽升起來了!無聲而且無光,彷彿一隻巨大的眼睛,從深遠的年代洞察世界上的一切幽微之處。那眼睛里飽含一種暗紅的古老液體。那紅色漾動起來,彷彿正從頭頂、張揚的手臂上注入胸膛,然後隨著脈搏鼓點般的節奏潛入血管。使人覺得軀體內部有著什麼東西在迅疾地膨脹。
「狗。」年輕人打著顫,怕老記者沒有聽見,便提醒了一句。
豪雨沖刷過的地平線,閃爍著新浴后的嫩綠光彩,橫亘在天盡頭,綠光不斷地泛起,像一支長長的魔笛,奏出潺潺的水聲、雲雀的鳴囀以及百花開啟、牧草拔節的聲音。之後是和風起於天外,催動一個女人——紅頭巾、白襯衫、綠腰帶,在地平線上出現。羊群隨之也柔潤地涌流出來。老記者簡直有點弄不清楚這景象是不是真實地呈現在眼底。多少痛苦和因痛苦而十分凄慘的日子,這種景象卻美麗而鮮活地出現在眼前——女人背後又走出一個男子,他們互相久久矚望,然後走九九藏書到一起,兩匹馬首併攏,朝著東方。這道地平線總是橫在其它各種色彩的記憶之前,成為一切思想的先聲,一切意緒的前奏。他急於要把狗以及主人的故事講完。為這個重歸草原的年輕人把故事講完。也為司機老關,也為自己——雖然你們都經歷而且熟記了草原上的許多故事,但我們每每重述一次,都是對草原生活、對草原人精神世界的回味,都是一次新的領略與感受。千古相傳,我們就這樣把我們的草原交到下一代人的手裡。而現在的年輕人為什麼有一些東西比在我們心裏的更為沉重。
雷聲正沉沉地響起,從頭頂滾滾而過。幾顆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窗上。一道鐵灰色的光瀑從天空垂落,籠罩了一座小山丘,繼而又移到河面上,河水像煮開了似地翻滾,反射出來的強光,白花一片灼人眼目。汽車猛地衝進太陽光瀑里,停下。光柱猝然向著遠方移去。一隻鷹隨著滑翔,它就那樣懸浮著,平伸著翅膀,一動不動,俯視著被光柱照射得幾乎透明的翠綠草灘。
「後來——」後來狗先他而死,朋友先他而死。他虔信了佛教。獨自一人,每天從河邊背上一背石頭,背上山口,堆高一個嘛呢堆,又堆高一個嘛呢堆。「聽說他身體還很壯實,冬天還赤|裸著胳膊。」
「我想寫寫東西,能住個安靜點的房間嗎?」桑蒂插|進來問道。
「那是一條和主人同名的狗。」老記者著意強調這一點。「很厲害。有一天,一個有好馬的漢子想來買走這條狗。」
「是司機和女主人。」老記者說。
這時,東方天際已微微露出一抹灰白,並呈弧形漸漸擴散。那曙光滲入雲層,蕩漾,搖曳,像一種火焰,一種深沉的吐納之光。天頂的雲迴旋,疊合,亮出一角星光閃爍的天空,復又重新遮蔽。草葉窸窣一陣,泛起點點幽光,又一陣涼風從背後吹送過來。
「不要害怕,哈斯基,他們跟我老關一樣。」
「講一個?」
老記者仍然一語不發。兩個身影慢慢進入荒野深處。
老記者顧自順著隱約的小路往前走,模糊的背影晃動著。天空中有雲,灰暗的雲,低垂著籠罩四野。
一陣疾風掠過。帶來成堆成堆的烏雲,翻騰,匯聚,又漸漸彌散,大片大片地吞噬掉晴藍的天空。
「能找個地方去喝點酸牛奶嗎?」老記者問司機。
「我並不憂愁。」
「他反革命,反人民。」
司機皺緊了眉頭,猛地摁響喇叭,桑蒂住了口,舞動在半空中的手緩緩放下。雲團正海浪一樣橫過車頂。車身在逆風中猛烈震動。遠方的地平線已經消逝了,沉入了黑雲可怖的深淵。叫人聽見一些本不可能聽到的無奈的憤怒與沉重的呻|吟。
主人這才把帽子扣上頭頂,擊擊手掌。狗一下虎踞在地上。主人又把蛇一樣盤曲在地上的牛皮繩的一頭提起,大揮臂一抻,皮繩一下綳直,懸空。他再一揮手臂,側身,俄坤那一頭系著的沉重鐵錐便旋舞起來,閃著銀光,發出嗡嗡的聲音。舞動中,他又一節節把皮繩收攏,最後那鐵錐便沉沉地垂在他手腕上。皮繩一圈圈也在手臂上繚繞得相當整齊。他又一揚手,鐵錐直奔買主心窩。買主這時已經上了馬。他偏偏身子,鐵錐剛好在肋旁懸停了一下,被他反手接住。
「其實,」桑蒂費勁地咽下一口唾沫,坐正身子,嚴肅地說,「道理是這樣。那次他給工作隊報信時土匪不該只割掉他半拉耳朵,就該殺死他。半隻耳朵換了個鄉長當。」他漲紅了臉,絞動手指,「父親就是太軟弱,人家割他耳朵時他嚇壞了。他對母親也害怕。母親要我們都按漢區的習慣生活。她是內地來支邊的高中生。後來,我跟母親回了內地老家……我上小學他們就離了婚。」
「是卡甲,是惹滿阿姆。」年輕人說。並把微笑著的臉轉向天空。
「她不是嗎?」
老記者在馬鞍做的枕頭上靠好,把充做被子的羊皮袍一直拉到頷下。他又嗅到了陌生了的強烈的腥膻氣味。這種氣味,是他關於許多草原夜的回憶都充溢漾動的氣味。他貪婪地大口呼吸。從和記憶中一樣半映半掩的帳篷門外望,月光皎潔,充溢著記憶中一樣的靜謐,一樣的芬芳。月亮懸浮在一座小丘背後,天空呈煙嵐聚濃時那種鋼藍色。小丘頂上是兩個騎手的高大剪影。他們對月下的草原瞭望一陣,然後隱沒在山丘背後。那時你被從採訪點上押回縣城,走了一夜,走到早晨,押你的兩個牧民讓你上馬,他們自己走路。你不答應。那時血紅的太陽正艱難地從地平線上升起,兩個牧民和你https://read•99csw•com一起駐足眺望。那時,你是多麼揪心地等待太陽完全升起,攢緊眉頭,踮著腳尖。害怕剛露臉的太陽會砰然一聲滑落回去。像一堆篝火,被風暴粗礪的筆觸一下掃掉。或者被吹送到一個寸草不生,了無人跡的世界里白白地燃燒。而太陽應該照耀在地平線上,這道地平線上有那麼多的草原人,以及你自己——那時,你沒有以為你將一去不返,你是在和草原訣別。那時,你要兩個民兵回去,說你不會上山當土匪。他們給你留下了大團乳酪,然後驅馬消失在草海深處。他們沒有回望你一眼,但你卻感激得淚水湧上了眼眶,默念著:「兄弟!兄弟!」在後來精神世界幾近被毀滅的艱難時日里,那個早晨的太陽便來鼓舞你。你繫念那些草原人,除此,你別無親人。除了回到草原生活中去,你別無選擇。
空氣清新而冷冽,月亮已經沉落。點點星光在草葉、花瓣間的露珠上反射出來。幾隻牧狗在遠處吠叫。
「暴風雪?!」桑蒂不安地在後座上扭動起來,「我們遇到暴風雪了?!」臉色更加蒼白,眼裡卻不斷閃出興奮的亮點。
「歡迎!歡迎得很!從省里來嗎?」
「日出?」年輕人沒有睡著。
「那是我還得去經歷才能講完的。」
「又有記者報道過他?」桑蒂問。
司機轉頭狠狠白了桑蒂一眼。
司機老關對著燈光眯縫起眼睛,嘖嘖嘴唇:「啊,記者,記者,挺有意思!」然後他又大大咧咧地對桑蒂說:「給我倒杯水,小夥子,你在我眼裡就是小夥子。我把你父親從牛屎堆中接出來,又送你回到牛屎堆里。」
這時,遠方的地平線上呈現出新的景色。與碧空相接處是一條銀光閃爍的河流。這是流淌在草原上的清澈的黃河輝映于明麗的陽光之中。河岸的公路上,卡車隊揚起塵土。馬群正在渡河。紅、棕、白、灰的各色馬匹駁雜在一起,在波浪中沉落、旋動,不斷變換出色彩對比強烈而旋律感鮮明的畫面。那些馬首高高昂起,激起一片水霧,在陽光下幻化出一道虹彩。馬群涉上河岸,那虹彩也就隨之消失了。有一個人翻身上馬,飛馳起來。馬群也隨之飛馳起來,揚起一陣陣塵土,他們賓士了很久,仍然在遠遠的地方。但他們覺得已經看清了馭手的臉,是卡甲,是惹滿阿姆。他們在馬上對你露出笑容,這個笑容是你所有感情的歸宿。
「是這樣,哈斯基,我們要住在這裏,你到鄰居那裡擠擠吧。」
夜涼如水。月亮在車前晃蕩。
買主攤攤雙手,也弓弓腰,表示答過了禮。
女主人什麼都不說,只是雙手扶在膝上,對司機老關深深地俯首。
「和大海一樣的吧?」
「這馬蹚子最快。」
「不是這樣,惹滿阿姆。不是。」
老關翻翻身,醒了:「日出啦,詩啦!記者,你們這些幹壞事的好人!」帳篷里靜默一陣,司機老關又打起了呼嚕。
「笨。」
「我就想遇一次狼,三十年沒見過狼了。」你突然一伸頸項,想學一聲狼嗥,但剛嗚嗚出聲,你迅疾克制住了。不要徒然增加年輕人對前路的疑懼。他問你怎麼了,你說沒什麼,你確實沒怎麼。你應該再給他講點什麼?激勵他,而不要欣賞他的軟弱。
司機對桑蒂說:「那次接你父親出來也是這種天氣。」
「狗故事?啊!傑克·倫敦的小說!在暴風雪中講故事!」
「是了。」兩人相互拍拍手掌,盤腿在草地上坐下,膝頭緊對著膝頭,一動不動坐到夕陽西下。
「那傢伙就要升科委主任了!」司機說。
「女人!」司機突然冒出一句。
「你也一樣。」主人也抬抬帽子。「我放狗了。」
女主人身子一下僵直了,迅疾又恢復了自然。掩面長長嘆息了一聲。
主人誇道:「好馬。」
「要叫我同——志!惹滿阿姆!」
他們下了車,就開始四顧這個院落,注意到陽光照在粉牆上簡直就是那種殷紅的血色。院牆腳長起青草。三個拉長了的身影斜過大半個院落,又爬到帶瓦楞的院牆上。
「看一次日出,頂得上你聽過的一多半故事。」老記者轉過身來。走到年輕人面前,沉靜地說。
買主從鞍下抽出俄坤舞動起來,身體四周一道優美的圓弧燦燦地閃爍,發出低沉的嘯叫聲,一揚手,尖鐵錐深深楔入柵欄的木樁。主人把狗牽到木柵旁,那高度正好是狗腦門的高度。
司機口中不斷抱怨這鬼天氣,臉上的神色卻非常自得。車頂的帆布篷被風拍擊,凹下又鼓起,發出難聽的撲哧撲哧的聲音。
太陽升高了。光潮漸次退去。
「……躺在自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