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突然說：「聽，汽車的聲音。」

一些衣衫襤褸的娃娃一邊哆嗦一邊在人群中四處竄動，不時迸發出一兩聲尖利的嘯叫。暮色漸藍。人們的眼光都一起投向公路彎道，我也十分緊張地盯住那個方向，緊閉嘴巴。

是的，我們等候的這個人已經死了。而且人群中沒有他的家人。他父親死得很早。母親和妹妹遷往另一個較為富裕的村子已經好多年了。

「這人真輕。」一個年輕人說。

章明玉老師站在我身邊，摩挲著我的腦袋說：「他小時候就是你這個樣子。那時read.99csw.com我剛分配到這裏，我還年輕。」

許多張臉在車下向上仰起，積雪在他們腳下咕吱吱響。棺材慢慢滑動，漸漸離開了車廂，送到一雙雙高高舉起的手上。

人們一齊看到了那具棺材。

幾個男人默默打量他一陣，低吼一聲，把棺材送上了肩頭。

人群上了橋，乘著夜色。

汽車聲越來越洪亮，漸漸充滿了整個黃昏和狹窄的山谷。遠遠的，我們看不見疾駛的汽車，只看見汽車前燈投射出的兩根光柱，像靈魂的急切雙臂一樣在大山的皺褶中起九-九-藏-書伏，摸索一個熟悉的可以避風的山凹。汽車出現在彎道上，人們仍為舞動的炫目光柱所吸引，直到尖利的剎車聲響起，那光柱的手臂垂落了下來。

色爾古村的男人女人們在等待一個告別家鄉整整二十五年的人歸來。風波浪一樣一次又一次掠過路面。村裡的男女們將在這裏迎住他。迎他從車上下來，然後離開這條公路，過那道塗著瀝青的木橋，從山道上引領這個人回到故鄉村莊。那座我在小說《舊年的血跡》中為它取名叫色爾古的村莊。這是這個村子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九*九*藏*書第一件事情。

卡車開走了。只有那個扶送靈柩的人留了下來。他說他是死去的老師的學生，他自己也是老師。

「這裏不是有他的祖墳？」

四月的色爾古剛剛是初春時節。樹木蕭疏，四處是正午時分融化過，現在正在冷風裡迅速上凍的斑斑殘雪。一群表情冷漠的人站在公路邊上，他們的身影被一抹殘陽照得緋紅，他們站得不是十分緊密，他們被一團團殘存的積雪隔離開來。這些殘雪烏黑堅硬，遠處望去，彷彿一群群僵卧的羊子，或是一些四散的花崗岩石，迸裂開來會散發出濃九-九-藏-書烈的硝與硫磺的味道。其實，它們不過就是一些斑駁積雪罷了，卻不知怎麼叫我生出那樣的聯想。

我父親雍宗閃著藍光的眼睛盯住章老師放在我頭上的手。章老師的手從我頭上挪開了。父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可是不要我的娃娃像他一樣。」

那是運輸公司為十七個車禍遇難者倉促訂做的，拼湊不嚴的裂縫都用水泥充填。死者身量瘦小，棺材卻是按遇難者中的最大身量製成的。

「管這些幹什麼，反正埋國家的人，國家預備棺材，預備守靈夜的酒錢。」

一張凍成青紫色的臉從車廂後九_九_藏_書面伸了出來。他一路手扶靈柩，不讓它在不停顛簸的車廂中四處滑動。他的手凍僵了。他問清了這裏確實是通向死人家鄉的路口時，才叫人們放下車廂板來。

果然傳來了汽車的響聲。

「聽說臨死時他要求這樣。」

「他走時你還小，」貧協主席保侖說，「你們都還小。不認得他的樣子。」這時，那些顯得木然的婦女也尾隨在棺材後面上了路，並且輕輕哭泣起來。

大隊長嘎洛說我們不該議論一個死人。

「他們為什麼送他到這裏？」

人們在默默地等待。而這些等待中的木然的人群卻激不起你任何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