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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靈夜 二

守靈夜

屋裡停放著那具棺材。
章明玉老師這是好幾次問自己學生的學生了。
「這人的毛病又犯了。」
他們沉默一陣,把話題轉向了我。
但他不知道,那句話比任何嚇唬都更為可怕,那種將我全部命運和一具棺材里的殭屍聯繫起來的可怕的咒語。
章老師說:「也是一個聰明的娃娃。我的學生。」
現在我還看到我自己眼光銳利而又明亮。面前是守靈夜火光所映襯出一老一少兩個鄉村教師的身影,一忽兒模糊,一忽兒清晰。守靈夜的火光明亮閃爍,飄忽不定。使我不時被我的https://read•99csw.com老師和另一個來自遠方某個山村的老師的黑色身影所淹沒。那時我心中很少悲憤憂懼,或是幸福歡樂的情感,非常敏感,又顯得十分漠然。但當他們身影遮沒了我的時候,我感到窒息。那時我就體驗到命運之手是怎樣扼住脆弱生命的手,叫人呼吸不暢的。
「其實他家裡很窮。只是他媽媽勤快,爸爸要強。」章老師突然用了一種動人的夢囈般的語調說,「小時候,你的貴生老師就跟他一樣。」
這句話像句法力無邊的咒語。我當read.99csw.com時肯定真切地感到了死亡,發出驚駭的叫聲。屋裡守靈的人有不少湧出了屋子。
這一切都為我親眼看見。
格桑多傑說:「穿得這麼齊整。腳上有鞋穿。」
又一個黑夜降臨。
章明玉老師和扶送靈柩回來的年輕人站立在房子門口。房子里坐滿了守靈的人,火光明亮。屋外遠處積雪的山峰閃爍著暗藍光澤,彷彿棺材里那個生性沉默的人留下的某種記憶,在人心上烙上冰涼幽暗的痛楚。
他擤下一把鼻涕,摔在地上。
背後的黑夜,夜中藍幽幽的殘雪和村子里稀九*九*藏*書疏昏黃的燈光,像害了黃疸病的燈火都歷歷在目。
章老師剛解放就從內地分配到我們色爾古村任教。在鄉親們記憶中,他是一個略顯憨厚的方臉盤的漂亮小夥子,瘦削一些時更為漂亮。有一年他母親死了,大雪封山,他不能回老家奔喪,人日漸消瘦,卻同時得到好幾個姑娘的愛慕。而現在,他方正臉膛上的肌肉已經全部塌陷了,堆疊起一層層和善的逆來順受的皺紋,依然白凈的皮膚給人一種灰暗的感覺。他臉上在夢魘之中未曾醒來的痛苦神情和這個正日漸敗落的村子的情調相當一致九九藏書
夜色愈益濃重,天上的星光顯得更加明亮起來。
章老師靠前一步問。格桑趕緊扭開臉,避開他滿口酒氣,酒氣中另一種惡臭,叫人感到他的五臟正在漸漸朽腐。
「沒有。」
「我哭了。只有我一個人哭,」章老師把揚起的下頷朝向屋裡守靈的人群,「他們才不會呢。我死了他們也不會哭,他們才不會呢。現在人挖個墳坑就像打菜窖一樣。我在這個色爾古三十年了。我知道。」
「他真的沒有結婚?」
「老師他,」格桑多傑說,「貴生老師就是這樣。」
「連個……相好都沒有過?」
「臨九*九*藏*書死前留下話了?」
「你哭了?」他問,口氣十分冷漠。
格桑趁扭頭的機會搖了搖頭。
章老師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無端嚇唬他平時愛護備至的學生。人們又回到了屋裡。章老師醉醺醺地揮揮手,說:「我哪裡就醉了,我沒有嚇唬誰。阿來你回家去吧。」
章老師顯出十分難過的樣子。格桑看著他舉起輕輕顫抖的手,揩拭眼淚。格桑想勸慰這個前輩同行幾句,可自己心裏也不太好受。再說在守靈之夜酗酒令他討厭。他父親是嚴守戒律的佛教徒,自己又把老師的持身方式奉為楷模。
我還記得背後冷風的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