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守靈夜 三

守靈夜

雲紋顯得十分猙獰。
他突然叫道:「阿來!阿來!」
格桑發覺那孩子在戰抖,好像還輕聲咕噥了一句:他真可憐。不,格桑在心裏說,你沒有聽清。他伸手摸孩子的腦袋,他縮縮頸子就躲開了,眼裡閃出一種狺狺的光芒。
村裡漸漸有了傳說。
傳說當年乾淨漂亮的老師和一個叫更覺的女人有了私情。或許我會為這女人專寫一篇小說,她的男人是森林工人。在色爾古村,在外吃國家糧的人當中,最為人輕視的就是更覺的丈夫,以及和章明玉老師一樣的鄉村教師貴生,貴生已經死去了。
章老師顫抖一下,睜眼看到火光把許多放大的人影投在牆上,只有火苗抖動聲和風掠過破爛屋頂的呼呼聲混合在一起了。
章明玉老師只是痛心地感到,當初哥哥上學時就每天給他送來牛奶的貴生妹妹,已經一天天顯得蒼老了。看到章九-九-藏-書明玉老師憐憫的目光,三十歲了仍像十幾歲時那樣天天送來牛奶的貴生妹妹,搖晃一陣,差點跌進了他的懷抱。現在母女倆已經走了。色爾古村眼下已經遷走了大約三分之一特別貧窮的人家。到的那個地方叫做柯拉基,曾經是個十分繁盛的村子。百年前被一場瘟疫滅絕,剩下大片沃土重新變成了荒野。遷移去那裡開荒,可以免交三年公糧。她們只給他留下一隻送奶的罐子,一隻小巧的雙耳銅罐,上面有一尊袒腹的女神踩著粗重的雲紋。
這年,貴生給分配到格桑家的那個村子。他從來不回家,從不寫信,他母親和妹妹只是每月收到匯款。
酒力上來了,章老師感到腦袋嗡嗡作響,感到死人的眼睛不在棺材里,而是像星星一樣,在黑暗虛空中的某一處柔弱而又執著地閃爍。他好像還聽到了那母女九-九-藏-書倆嘶啞的哭聲、喘息聲,正從樓上黑洞洞的樓梯口傳下來。他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溫柔的熱流。閉上眼,又看到貴生妹妹搖晃著差點撲進他懷抱的情景。他想張開雙手,左手卻觸到了光滑的堅硬冰涼的棺材。
貴生父親是國民黨部隊的逃兵,陝西人,屬胡宗南部隊。貴生從師範畢業那年,他去接搞運動的工作組。途中駕車的中杠馬驚了,馬車一路狂奔。等他制服住馬回頭一看,車廂里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自己的影子。他又驅馬狂奔,連人連車一起投進了大河。
章老師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聽見有人說他醉了,他像只被雨水打濕的狗一樣甩甩腦袋,對著所有人說:「你們說我醉了,是嗎?當著我的客人,我們的客人格桑老師?當著我同行的面說你們的老師醉了?」他傴僂著身子,痛切地責問。他搖晃一下九_九_藏_書,撲在棺材上才沒有摔倒,他抬起頭,拍拍棺材,說:「聽見了,貴生,他們說我喝醉了,你看見過我喝醉過酒嗎?」他把臉轉向站在旁邊的孩子:「阿來,你看見你老師喝醉酒嗎?你對遠方來的年輕老師說我沒有喝醉,你說,格桑……」他趴在棺材上嗚嗚地哭泣起來。
那個孩子果然從守在門外的那群娃娃中走了出來。
要是當年的貴生就會什麼也不敢說,而且也不會到這樣人多的地方來。可是這娃娃和他父親一樣,一硬頸項說:「你叫我我就來了。」
章老師坐在守靈的人群背後,格桑坐在他的旁邊。守靈的人們中只有少數念著祈求死者超生的禱文。大多數人默默喝酒。
格桑多傑站起來,把他的手從棺材上挪開,搭在自己頸項上,和阿來一起把他攙扶到門外,章老師在牆邊蹲下,嘔吐了一陣。
章老師滿臉淚光過read.99csw.com來,俯身對阿來說:「去把我窗台上那隻罐子拿來,他們家的我把它還給他。」
章老師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怎麼在這裏來了!我先不是叫你走!」
而他的學生卻有十數人成為國家幹部了。這些人回到家鄉時氣色很好,趾高氣揚。他們開來公家的汽車,兜捕禁獵動物。他們的城裡來的老婆娃娃在村中廣場上留下一個又一個雪人。這些雪人經冬不化,在他們離開后還以黑色浮炭或藍色玻璃彈子嵌成的眼睛注視嚴寒中拱肩縮背的人們。春天裡,這些雪人變成一個個混濁明亮的水窪,給一年伊始的時節平添幾分凄涼情調。
章老師老了。他至今無緣使用電話。
這夜是色爾古村眾多黑夜中的一個。就像梭摩河是大渡河眾多支流中的一個支流一樣,色爾古村的夜也像梭摩河沿岸所有村莊一樣,顯得無邊無際,空洞渺茫。在風中顯得凝read.99csw.com滯緊張,無風時變得蓬鬆輕柔。村子坐落在瑪崗覺卡旁邊。本地部族方言中,「覺卡」是溪流的意思。村道緣瑪崗覺卡而下,在溪水匯入大河的地方和公路匯合,這些也都和梭摩河沿岸的好多村寨一模一樣。這些村莊孤獨遙遠,或是被樹林包圍。或被光禿的岩石托舉,或是坐落在畜欄和陡峭的山地草場之間,白天,面對幾十上百塊斜掛在坡上或橫陳在谷中的麥地。沉入黑夜后,不時被公路上來往的汽車的燈光所照亮。公路是五十年代修築的。古老的村道給公路串連起來,就不再只是狩獵的道路,迎親送喪的道路了。公路也成為章老師在學校里描述未來輝煌前景的一個確鑿的證據,用以激勵他的學生走向山外沸騰的世界。不幾年又有電話線拉過村前的山頭。但電話機卻只掛在城鎮的辦公室和郵電局裡。只有風彈撥電線的聲音,多少豐富了山村的自然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