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舒林娜認為，」奧斯特羅杜莫夫打岔道，「其實不止是她一個人的意見，您對任何事物都從它滑稽可笑的一方面去看它，因此覺得您並不可靠。」

「那麼……寫的什麼呢？」

帕克林伸了手出去……馬舒林娜不大愉快地望了望他，但還是把手伸給他了。

「他總算回來了！」馬舒林娜突然大聲說，她那雙望著穿堂門的並不漂亮的小眼睛里露出了優雅、溫暖的光，一種深的內在的光點。

「親愛的，您真行！」帕克林大聲說，「您照樣報復得很好！我這才叫活該！為什麼我要生得這樣矮小呢！不過我們的主人究竟到哪兒去了？」

「他不在。我在這兒，進來吧。」從隔壁屋子裡傳來一個也是相當粗的女人的聲音。

馬舒林娜沉思起來。

「他為什麼老是跑來跑去？我簡直找不到他。」

「那麼誰請您跟我談話呢？」

帕克林有意地改變了話題。他最不甘心的就是他短小的身材和他整個不好看的相貌。這個缺點使他深感痛苦，尤其因為他非常喜歡女人。他甚至願意犧牲一切去博取女人的歡心！他想到自己的醜陋的外貌比想到他那微賤的出身，想到他那不值得羡慕的社會地位更加難受。帕克林的父親是一個普通的生意人，他用了種種不正當的手段弄到了九等文官的官銜。他是打官司的能手，他還做投機生意。他替人管理田產和房屋，賺了一點兒錢；可是到晚年他染上了酗酒的嗜好，死後連一文錢也沒有留下來。小帕克林（他名叫西拉……西拉·參孫內奇——他也認為這個名字是在挖苦他自己）在商業學校里念書，德語學得很好。他畢業以後，經過了各種相九-九-藏-書當大的困難才在一家私人商業事務所里找到一個職務，一千五百銀盧布的年薪。這筆錢他除了自己花用外，還要供給一個生病的姑母和一個駝背的妹妹。在我們的故事開頭的時候，帕克林才只二十八歲。他認識很多的大學生和年輕人，他們喜歡他那說俏皮話、挖苦人的機智、他那雖然尖刻卻也生動有趣的自以為是的言辭、他那雖然片面卻很顯著而且毫無學究氣的博學多識。可是有時候他們卻對他非常不客氣。有一次他參加一個政治集會到遲了……他走進去，連忙說道歉的話。「可憐的帕克林害怕了！」有人在角落裡大聲唱起來，大家都笑了。帕克林自己後來也跟著他們笑，其實這句話正刺痛了他的心。「他說得對，這個騙子！」他暗暗想道。他在一家希臘人開的小飯館里認識了涅日丹諾夫，他常常在那家飯館里吃中飯，並且隨時發表他那些自由、尖銳的意見。他對人說，他這種民主情緒的主要原因就是這兒的希臘飲食太壞，它刺|激了他的肝臟。

這間屋子裡天花板低，又不幹凈，牆壁漆成深綠色，整個屋子就只有從兩扇布滿灰塵的小窗透進來的一點點光線。房裡全部陳設只有這幾樣：角落裡擺著一張鐵床，正當中放著一張桌子，還有幾把椅子和一個堆滿了書的書架。桌子旁邊坐著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女人，她沒有戴帽子，身上穿了一件黑呢衫，正在抽紙煙。她看見奧斯特羅杜莫夫進來，默默地把她那隻粗大的、紅色的手伸給他。奧斯特羅杜莫夫也默默地握了她的手，便坐到一把椅子上，從衣服的邊袋裡掏出來一支已經抽了半截的雪茄。馬舒林娜給了他一個火——他便抽起煙來；他們都不做聲，甚至沒有互相望過一眼，兩個人便在這間已經煙霧騰騰的屋子裡吐起一縷縷青色的煙來。

「嗯，好罷！」她低聲說，「既然已經決定，也就用不著討論了。」

「他心煩。」她小聲說，仔細地點燃了紙煙。

帕克林發出一陣緊張不安的笑聲，好像接不上氣似的。

房門輕輕地開了一點點，一個腦袋從門九*九*藏*書縫裡探了進來——然而並不是涅日丹諾夫的腦袋。

「給我看看……不，不必看了。以後我們一塊兒看信吧。」

「當然，不用說了。只是沒有錢是完全不行的；我們從什麼地方弄到這筆錢呢？」

「我叫皮緬。」奧斯特羅杜莫夫用他的低音說。

「不錯，都很正常。不過發現有一個人不可靠。所以，應當開除他，否則就把他完全去掉。而且還有別的事。他們也要您去。」

兩個人又不做聲了，於是像先前那樣，煙圈從他們默默無言的嘴裏出來，漸漸地上升，在他們亂髮蓬蓬的腦袋上繚繞著。

「正是我。您是奧斯特羅杜莫夫嗎？」

帕克林又把臉掉向馬舒林娜：

「您讀過沒有？」

「也許是你們的事情；那就是說，我們大家的事情。」

在一八六八年一個春天的下午，大約一點鐘的光景，有一個二十七歲左右的年輕人，穿了一身不整齊的破衣服，走上彼得堡軍官街一所五層樓房的后樓梯。這個人吃力地啪噠啪噠拖著一雙穿破了的膠皮套鞋，慢慢搖擺著他那肥大、粗笨的身子，終於走到了樓梯頂上，在一扇半開著的破舊的門前站住。他並不拉鈴，只是大聲喘了一口氣，便闖進一間窄小、陰暗的穿堂里去了。

奧斯特羅杜莫夫望著他。的確，帕克林不笑、不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便現出一種沮喪的、差不多是驚恐的表情；只要他張開了口，他的面容又變成了滑稽的，甚至可以說是帶惡意的了。然而奧斯特羅杜莫夫還是不做聲。

「沒有什麼；要是他並不比您大多少的話，那就不困難了。」馬舒林娜（她剛剛通過了助產士的考試）答道，她得意地微笑了。

「什麼事？」奧斯特羅杜莫夫問道，「是我們的事情嗎？」

「莫斯科來信了嗎？」過了一會兒馬舒林娜問道。

「涅日丹諾夫總可以弄到錢。」她輕輕地說，好像在對自己講話似的。

「這是什麼意思？」他用非常尖細的聲音說，「二部合唱嗎？為什麼不三部合唱呢？第一男高音到哪兒去了？」

「我說的是真話，」奧斯特羅杜莫夫不高興地說，read.99csw.com「您不必懷疑。」

「完全，完全正確！」帕克林大聲說，他的鼻孔脹大，眉毛也抽|動起來了，「要是您不活著的話，您的忠實的僕人就不會有幸在這兒看見您並且跟您談話了！我的問話還是從一個不好的舊習慣來的。至於請教您的大名和父名，那是因為單單稱您馬舒林娜，不大好意思。我知道您在寫信署名的時候的確也只署『波拿巴』！對不起，我是說馬舒林娜！可是在談話的時候……」

「我想見他，因為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跟他商量。」他大聲說。

「皮緬·奧斯特羅杜莫夫。」這個人答道，便小心地脫下了膠皮套鞋，又把舊外套掛在釘子上，然後走進那間發出女人聲音的屋子裡去。

「是馬舒林娜嗎？」新來的人再問道。

穿堂里響起了套鞋的聲音。

「是啊……說真的……我們的主人究竟躲到哪兒去了？」他又說了一遍，「我注意他近來好像不大愉快似的。盼望他不是在戀愛吧！」

「我正是為這件事來的。」奧斯特羅杜莫夫說。

「您看見涅日丹諾夫了嗎？」奧斯特羅杜莫夫末了問道。

奧斯特羅杜莫夫哼了一聲。他心裏並不相信帕克林，不過他馬上想道：「鬼知道！他真是個狡猾的傢伙！」

「您把信帶來了嗎？」馬舒林娜突然問道。

「不！我並不老是在笑！我絕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您看看我吧！」

「什麼？——應當趕快去。」

「他回來了。」馬舒林娜小聲說。

帕克林聽見她挖苦的回答，又笑了起來。

「您好嗎，最親愛的……最親愛的……真是抱歉得很，我老是忘記您的大名和父名。」

「我聽了真高興，奧斯特羅杜莫夫先生。」

馬舒林娜把嘴裏叼九_九_藏_書的紙煙拿了下來。

馬舒林娜聳了聳肩頭。

「看見了。他馬上就回來。他拿了幾本書上圖書館去了。」

「喲！真是……真是領教了！那麼請問一句，啊，菲奧克拉！啊，您，皮緬！請問為什麼你們兩位對我這樣不友好……老是這樣不友好，而我卻……」

這個小瘸子轉身向著馬舒林娜。她皺著眉頭坐在那兒，仍舊安閑地吐著煙圈。

「心煩？」奧斯特羅杜莫夫帶著責備的口氣跟著她說，「他給寵壞了！就好像我們沒有工作給他做似的。天知道我們要怎樣才能夠把事情完全辦妥，——可是他卻心煩起來了！」

「我帶來了。您要看嗎？」

「這正是那些責備我的人經常犯的錯誤，我最尊敬的皮緬！第一，我並不是老是在笑；第二，這也不能作為我不可靠的理由。以前我不止一次有幸得到你們各位的信任，這種我至今還引以為榮的信任便是證據。我是一個老實人，我最尊敬的皮緬！」

「好，得啦，親愛的，好姑娘，讓我跟您握手吧。不要生氣了。我知道您的心腸很好——可我也不壞……是嗎？」

「是的；信里說的。」

「為什麼不跟您談戀愛呢？」帕克林差一點兒衝口說了出來。

「信里是這樣說的嗎？」

「可是為什麼呢？」她問道，「我聽說那兒的事情都很順利。」

「您用不著知道它！我的姓您是知道的。那就很夠了！您為什麼老是問：您好嗎？您不看見我還活著嗎？」

帕克林突然轉過身來。

馬舒林娜把她密密的濃髮向後甩回去，她的頭髮本來草草地梳成一根小辮子垂在後面，卻飄到前面來蓋上她的前額和眉毛了。

馬舒林娜又拿出一支紙煙來。

馬舒林娜皺起眉頭來。

奧斯特羅杜莫夫只是點點頭。

「是，奧斯特羅杜莫夫先生，正是指他。」

「前天……來的。」

門開了，這次是一個二十三歲光景的年輕人走進屋子裡來，他頭上戴了一頂便帽，腋下挾了一捆書。他便是涅日丹諾夫。

這是一個圓圓的小腦袋，有著粗硬的黑頭髮、寬而多皺紋的前額，濃眉下面配著一對非常靈活的棕色小眼睛、一個鴨嘴一樣的向上翹的鼻子和一張生得滑稽的淺紅色小嘴。這個小小的腦袋向四面張望一下，點點頭，笑了笑——並且露出了上下兩排細小的白牙——然後同他那虛弱的身體、短短的胳膊和有點兒彎曲的、有點兒瘸的腿走進房裡來了。馬舒林娜和奧斯特羅杜莫夫看見這個小腦袋，他們的臉上立刻現出一種類似傲慢、輕蔑的表情，好像兩個人都在心裏說：「哼！這個人！」他們沒有說一句話，而且連動也不動一下。可是新來的客人對這樣的接待一點兒也不感到難堪，好像這反倒使他滿意似的。ｒeａd.99cｓw•ｃｏm

「倘使您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她仍舊板起面孔說，「好吧，我叫菲奧克拉。」

「喂？您的研究進展得怎樣了？您那真正仁慈的技術成功了嗎？據我看，要幫助一個毫無經驗的公民第一步踏進世界，是一樁困難的事吧？」

「這是指涅日丹諾夫嗎，帕克林先生？」奧斯特羅杜莫夫帶著嚴肅的表情說。

「涅日丹諾夫在家嗎？」他提高他那不大清楚的聲音問道。

她生在一個貧窮的貴族家庭里，大約在一年半以前她離開了俄羅斯南部的家到彼得堡的時候，口袋裡只有六個盧布；在彼得堡她進了一所助產學校，靠著勤苦不懈的勞動，終於得到了她所想望的畢業文憑。她還沒有結婚，而且非常潔身自好。「這是毫不足怪的！」有些懷疑的人記起了前面關於她的相貌的描寫便這樣說。可是我們仍然說這是奇怪的，而且很難得的。

「他大概馬上就要來的，帕克林先生。」

「我並不懷疑。」

奧斯特羅杜莫夫不大高興地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兩句話，可是帕克林卻搖晃著腦袋，做出完全正經的樣子接著往下說：

奧斯特羅杜莫夫把臉掉向一邊，吐了一口唾沫。

這兩個抽煙的人身上有一些相似的地方，雖然他們的面貌一點兒也不像。在他們的並不端正的面貌（兩個人都有粗大的嘴唇、牙齒和鼻子，奧斯特羅杜莫夫的臉上還有一點兒麻子）上可以看到一種正直、堅定和勤勞的神情。

「他到圖書館借書去了。至於戀愛，他既無時間，也沒有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