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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什麼職責?」涅日丹諾夫突然朝著她掉過臉去問道。馬舒林娜咬緊了嘴唇。
「不論有意無意都不會!馬舒林娜小姐望著我微笑……可是我說……」
「你這句話就不對;若說是俏皮,就不是平淡無味;若說是平淡無味,就不是俏皮。」
「我現在沒有錢,」他後來低聲說,一面拿手指頭敲著玻璃窗,「不過……我可以弄到。我會弄到的。你把信帶來了嗎?」
涅日丹諾夫看見他的屋子裡有客人,便在門口站住,他把他們都望過了,丟開便帽,又把書隨便扔在地板上,然後不聲不響地慢慢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來。他那張好看的蒼白的臉,讓他一頭帶波紋的深紅色濃髮襯托著,顯得更蒼白了,臉上有一種煩惱和不高興的表情。
眾人都不做聲了。
「很明顯,困難就在……錢上面。」
「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住在這個討厭的城市,住在彼得堡,人一把鼻子伸到街上,就會碰到一些卑鄙、愚蠢的事,碰到豈有此理的不公平事情,碰到無聊事情!我在這兒簡直待不下去了!」
帕克林原本是來找涅日丹諾夫商量從外國偷運《北極星》(《鐘聲》已經停刊了)的事,可是話題這麼一轉,他覺得還是不提為妙。他已經拿起了他的帽子,這個時候從穿堂里,連一點兒預先的響動或者敲門聲也沒有,突然傳來一個非常悅耳的、洪亮的男中音。單是這個聲音就可以使人想到這是一個出身高貴、溫文有禮、甚至一身香氣的人。
「可是我說,」帕克林繼續說,「你們各位缺少鑒別力;你們不知道怎樣認清誰是你們的真正朋友!倘使一個人愛笑,你們便以為他沒有誠意……」
「還要她去。」
帕克林笑了。
「唔,是要……要我同她……」奧斯特羅杜莫夫動動眉毛,暗指著馬舒林娜,「一塊兒去。」
這樣地過了兩分鐘光景……每個人都覺得有點兒不自在。帕克林第一個認為應該打破沉默了。
「你們為什麼老是躲開我呢?」帕克林提高聲音說,「難道我不值得你們信任嗎?即使我並不完全贊成……你們所從事的工作,難道你們以為我會出賣你們,或者泄露你們的秘密嗎?」
「得啦,去你的吧!」帕克九-九-藏-書林想道,「我要走了。」
帕克林第一個走到涅日丹諾夫的身邊。
「我並沒有笑!」馬舒林娜不高興地插嘴說。
「奧斯特羅杜莫夫會告訴您。」
涅日丹諾夫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前去。
「信嗎?它……帶來了……當然……」
涅日丹諾夫好像讓什麼東西從下往上一拋似的,跳下床來。
涅日丹諾夫稍微吃了一驚,他又埋下了眼睛。
「對那班讓斯科皮羅興引入迷途的年輕人我還是一點兒也不同情。」
「涅日丹諾夫先生在家嗎?」男中音又問了一遍。
涅日丹諾夫接過了紙片,展開它仔細地讀了一遍,便遞給馬舒林娜。她先站起來,然後把信讀了,這時帕克林伸過手來拿信,她卻不理他,把信交還給涅日丹諾夫。涅日丹諾夫聳了聳肩,便把這封秘密信遞給帕克林。帕克林也照樣地看完了信,意味深長地閉緊嘴唇,不說一句話,嚴肅地把信放在桌上。奧斯特羅杜莫夫拿起信,擦燃一根粗大的火柴,屋子裡立刻充滿了強烈的硫磺氣味,他又把信拿得高高的,高過他的頭頂,好像要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見似的,然後燒了信,他並不顧惜自己的手指,等到信燒光了,才把灰放進火爐里去。在燒信的時候沒有人說一句話,甚至沒有人動一下;所有的人的眼睛都望著地板。奧斯特羅杜莫夫有一種注意力集中的、認真做事的表情,涅日丹諾夫好像在生氣似的,帕克林的神情緊張不安,馬舒林娜彷彿在參加一個莊嚴的宗教儀式。
「無意間……說不定!」奧斯特羅杜莫夫用他的低音說。
「請你閉嘴,俄羅斯的梅菲斯特費爾!」涅日丹諾夫煩惱地說,「我沒有心思跟你比賽平淡無味的俏皮話。」
涅日丹諾夫忽然發了火。好像他心裏充滿了煩惱……莊嚴的燒信舉動並不曾使他的煩惱消減,它只等著找一個借口|爆發出來。
「在家。」涅日丹諾夫終於回答了。
「不用說——是一個朋友。我們的朋友們幹這種事情真有本領。你應當小心提防他們!我舉一個例子,我有過一個朋友,他看起來很不錯;他很關心我和我的名譽!你瞧,有一天他跑到我家裡來……他大聲嚷著:『您要知道,外面正在散布一些誹謗您的謠言呢:人們咬定說您毒死了您的親叔父,——又說有人介紹您到某一個人家去做客https://read.99csw.com,您到了那兒立刻背朝著女主人坐下來,而且整個晚上都是這樣地坐著!那位女主人讓您氣哭了,哭了。真是荒唐!真是無聊!只有傻瓜才相信這種謠言!』好吧,以後又怎樣呢?過了一年我跟這位朋友鬧翻了……他寫了一封絕交信給我,說:『你這個害死自己叔父的人,你居然不知羞恥敢於侮辱一位尊貴的太太,拿背朝著她坐下……』等等的話。朋友們就是這樣!」
「五十盧布……不能少。」
涅日丹諾夫勉強笑起來。
「那麼怎麼辦呢?」他說,「我獻給祖國祭壇的祭品肯不肯收呢?我可以為公共事業獻出,即使不是五十盧布的全部,至少二十五個或者三十個盧布嗎?」
「你還希望什麼更不痛快的呢?」他突然聲音響亮地嚷道,「俄國的一半都快餓死了。《莫斯科新聞》勝利了!他們要提倡古典教育;大學生的互助儲蓄會禁止了;到處都是偵探、壓迫、告密、撒謊、欺騙——我們連一步也動不得……可是他還嫌這一切不夠,他還要等著新的不痛快的消息,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巴薩諾夫給逮捕了,」他稍微壓低聲音加了這一句,「我在圖書館里聽說的。」
「怎麼?還要她去嗎?」
「我對你說過,不要,不要……不要!我不答應,我也不收你的錢!我會弄到錢,我會馬上弄到錢。我不要任何人的幫助。」
「究竟是誰出賣了巴薩諾夫呢?」涅日丹諾夫繼續說,「我不明白!」
「好啦,您不要忙,」帕克林熱情地嚷道,他是這樣的一種人:他越是得不到別人的同情,自己越是熱烈,「這個問題,我認為即使不是政治問題,它也是重要的。據斯科羅皮興說,一切古代的藝術品都是毫無價值的,只是因為它太老了……照這樣說法,那麼藝術,一般的美術都不過是一時的風氣,值不得我們認真討論的!倘使藝術沒有一個堅實的基礎,沒有永久性,那麼它有什麼用呢?我們拿科學、拿數學做例子吧,您會把歐勒爾、拉普拉斯、高斯當作過了時的無聊的人嗎?不,您會承認他們的權威的。那麼難道拉斐爾和莫扎特是笨蛋嗎?難道您的自豪感要反對他們的權威嗎?藝術的法則比科學的法則更難掌握……這個我同意;可是法則是存在的,看不見它們的人就是瞎子;不管是有意或者無意都是一樣!」read•99csw•com
奧斯特羅杜莫夫起初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看了看四周,便站起來,彎下身子,捲起一隻褲腿,從靴筒里抽出一張仔細摺疊起來的藍色紙片;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拿著紙片吹了一口氣,然後才交給涅日丹諾夫。
「各位,」他大聲說,「勞駕,請暫時丟開政治吧!」
帕克林的比喻雖然正確、恰當,卻並沒有引起別人臉上的一絲笑意。只有奧斯特羅杜莫夫一個人表示,對於美學能夠感到興趣的年輕人即使被斯科羅皮興引入了迷途,也是值不得憐惜的。
「有什麼困難嗎?」
「總算回來了!」
「他沒有隱瞞自己的信念,」馬舒林娜板起面孔插嘴說,「我們不應當批評他!」
涅日丹諾夫沉默了一會兒。
帕克林覺得受了侮辱,正要答話,涅日丹諾夫卻阻止了他。
涅日丹諾夫又掉過眼睛去望奧斯特羅杜莫夫。奧斯特羅杜莫夫卻只是咳了一聲,含含糊糊地說了半句:「等一下。」
「是的;不過他也得想到他現在可能牽連到的別人啊。」
涅日丹諾夫很快地從窗口轉過臉來。
「不……不……這用不著。我會弄到錢……我要去預支一部分我的津貼。我記得,他們還欠我一點兒。不過,奧斯特羅杜莫夫,把信拿給我看。」九*九*藏*書
大家驚惶地互相交換眼色。
「得啦,好,好……誰都知道你聰明。」
「我親愛的朋友,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帕克林說,「你太激動了,這也難怪你……難道你忘了我們生在什麼時代和什麼國家嗎?在我們這兒,一個掉在水裡的人要抓住一根麥秸,也得由他自己製造出來。你又何必為那些事傷感呢?我們應當正面望著魔鬼的眼睛,不要像小孩那樣地生氣……」
奧斯特羅杜莫夫和馬舒林娜兩人同時抬起頭來。
奧斯特羅杜莫夫同馬舒林娜對看了一眼。
「難道不是這樣嗎?」馬舒林娜生氣地打岔道。
帕克林狼狽地絞扭著自己的兩隻手。
「我什麼人都不怕?!」帕克林剛剛開頭說。
「老弟,得啦,」帕克林說,「我看你雖然是個革命者,你卻不是一個民主主義者。」
「譬如,你們現在需要錢,」帕克林重新打起精神說,這一次他也不去反駁馬舒林娜了,「可是涅日丹諾夫身邊沒有……我可以給你們錢。」
「那麼你是為了這個緣故,才在報上刊登家庭教師待聘的廣告,並且聲明願意離開彼得堡嗎?」奧斯特羅杜莫夫又埋怨地問道。
「首先您得盡您在這兒的職責。」馬舒林娜意味深長地說,她仍然不看他。
帕克林住了口……可是沒有一個人答話,好像他們的嘴裏都含著水似的——好像他們都有點兒替他羞愧似的。只有奧斯特羅杜莫夫不高興地說:
「你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貴族。」
「原來你是在說我是私生子。好朋友,你不必麻煩了……你不提起,我也不會忘記的。」
「要很多錢嗎?」
「我看你有點兒神經緊張,」帕克林故意抑揚頓挫地說,「不然,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涅日丹諾夫先生在家嗎?」
「你怎麼啦?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俄羅斯的哈姆雷特!有人得罪了你嗎?或者只是一陣莫名的憂鬱?」
「你不如直說我是個貴族!」
「當然,我非常高興離開這兒!只希望有個傻瓜——給我位置就好!」
房門小心地、慢慢地開了,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緩緩地從他那頭髮剪得短短的漂亮的腦袋上取下九-九-藏-書那頂光滑發亮的帽子。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相貌堂堂。雖然已經是四月的末尾了,他穿的那件上等厚呢大衣上面,還配著一條很值錢的獺皮領子。他那優雅的自信的態度和溫文的從容的招呼叫涅日丹諾夫和帕克林、還有馬舒林娜……甚至奧斯特羅杜莫夫都吃了一驚!他們在他進來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全站了起來。
「我今天碰到了斯科羅皮興,」帕克林後來又說,「我們全俄羅斯的批評家、美學家和熱心家。真是個叫人受不了的傢伙!他永遠在發酵,起泡,跟一瓶壞了的起泡的克瓦斯完全一樣……茶房拿著瓶子跑,拿他的手指頭當軟木塞塞住瓶口,一顆脹大的葡萄乾在瓶頸卡住了,——它還在出水,發出噝噝的聲音,——等到泡沫散盡了,瓶底便只剩下幾滴臭水,不但不能解渴,反而使人肚皮痛。這是一個對年輕人非常有害的人物。」
「啊,請,請不要講了,」涅日丹諾夫愁煩地打岔道,他臉上的肌肉在哆嗦,好像他很痛苦似的,「我們都知道,你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你對無論什麼事、無論什麼人都不怕……」
馬舒林娜稍微掉開頭,咬著嘴唇;奧斯特羅杜莫夫埋怨地說了一句:
「阿列克謝·德米特里耶維奇!」奧斯特羅杜莫夫用他那深沉的低音喚道,他顯然想打斷這種毫無意義的連篇廢話,「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從莫斯科寄來了一封信。」
「好啦,阿廖沙!你怎麼啦!你怎麼能把我的話這樣地解釋呢?我今天簡直認不出你了。」涅日丹諾夫不耐煩地動了動腦袋,聳了聳肩,「巴薩諾夫的被捕叫你很難過,不過他自己也太不謹慎……」
「他寫些什麼?」他後來問道。
「可是說老實話,」帕克林插嘴說,「你聽到什麼不痛快的消息嗎?」
「您怎麼能這樣看他呢?」奧斯特羅杜莫夫也咆哮起來,「巴薩諾夫是個剛毅的人;他絕不會出賣任何人。至於謹慎……帕克林先生,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