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三十一

第二部

三十一

瑪麗安娜嘆了一口氣。
「他快回來了,」索洛明答道,「可是讓我問一問,您從什麼人那兒打聽出來的……」
「不要擔心,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他又說,「他睡一兩個小時,醒過來就會像沒有事情一樣。」
「啊!瑪麗安娜!」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老是在講什麼簡……簡單……簡單化的人;我現在是一個真正的簡單化的人了。因為我們的老百姓是愛喝酒的……所以……」
瑪麗安娜走到她面前。
馬舒林娜的眼光注視著瑪麗安娜,看了好久,看得瑪麗安娜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他有點兒給灌醉了。空著肚子喝酒,好啦,就是這一點兒。」
「啊,是的。」
瑪麗安娜握著馬舒林娜的手。
「是的,您的確是個美人兒,」她末了大聲說,「真正是一隻小鳥!我想:阿列克謝不回來了……我可以把信交給您嗎?為什麼還要老等呢?」
瑪麗安娜俯下身子看涅日丹諾夫。他半個身子橫在長沙發上;頭垂到胸前,眼光顯得遲鈍……他發出伏特加的氣味:他喝醉了。
「奧斯特羅杜莫夫在哪兒?他跟您在一塊兒嗎?」
「我認識他。我在彼得堡常常見到他。所以我才同您這樣談論他。謝爾蓋·米哈雷奇也對我講過……」
「好吧,那麼請您親親我。」
「咳,馬舒林娜小姐,我擔心他。」
索洛明擦燃一根火柴遞給她。
「告訴我,」她說,……「請原諒我……您很愛他嗎?」
「您一定要把信交給他,」瑪麗安娜同意地說,「可是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多麼善良!他會給殺掉嗎,馬舒林娜?……不然他會給送到西伯利亞去吧?」
「一點兒也沒有。」
「到派遣他去的地方去了。」
「我有一封信要交給涅日丹諾夫,還帶了一個口信給您,索洛明。」
瑪麗安娜有點兒吃驚;不過她還是答道:
「從一個您認識的人……您這兒事情怎樣……什麼都準備好了嗎?」
「這兒有火九-九-藏-書柴。」
「瓦西里·費多特奇!」突然門外有人小聲喚道,「請您出來一下。」
馬舒林娜儘可能地睜大她那雙小眼睛。
「您要到哪兒去呢?」
「看,這就是化裝的成績!」索洛明小聲埋怨道,「讓我給你們介紹,」他接著大聲說,「西涅茨卡婭小姐,馬舒林娜小姐!請坐!」
馬舒林娜走出去了,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瑪麗安娜一個人站在屋子當中,沉思著。
「阿列克謝!」她不由自已地叫了一聲。
馬舒林娜揮了揮她的手。
索洛明告個罪,站起來,走出去了。
馬舒林娜想了一會兒,隨後從衣袋裡掏出一根紙煙來。
「『他們』盼望的倒不是這樣的事情,」她說,「總之……是跟您這兒的情形完全不同的。不過那是您的事。我在您這兒待不了多久。我只要見到涅日丹諾夫把信交給他。」
「簡直一點兒也沒有。」
「離這兒很遠。」(她其實要到日內瓦去,不過她不想對索洛明說。她並不把索洛明當作一個十分可靠的同志,並且還有一個「外人」坐在這兒。馬舒林娜差不多連一句德國話也不會,她卻給派到日內瓦去找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把半塊畫得有葡萄藤的紙板和二百七十九個銀盧布交給他。)
「第一,為什麼叫我做『小姐』?應當丟開那些禮節。第二……您說『我擔心』。這也是不合適的。您既然不擔心您自己,您就不必擔心別人。不要想到自己,也不要擔心自己——完全用不著。不過我倒要……告訴您我現在想的什麼:我菲奧克拉·馬舒林娜這樣講話是容易的事。我生得難看。可是,不用說您……您是個美人兒。在您那就更難了。(瑪麗安娜埋下眼睛,轉過臉去。)謝爾蓋·米哈雷奇對我講過……他知道我有一封信帶給涅日丹諾夫……他對我說:『你不要到工廠去,不要把信帶去;這麼一來會把什麼事都弄糟的。讓他們去!他們兩九_九_藏_書個在那兒很幸福……就讓他們幸福吧!不要去打擾他們!』我倒也高興不來打擾你們……可是我拿這封信怎麼辦呢?」
「您說簡直一點兒也沒有?」
「可是馬爾克洛夫呢?他有危險……可是我們又在做什麼呢?馬爾克洛夫愛惜我們兩個人,讓我們有機會享受幸福,不讓我們分開……這又是什麼呢?也是寬宏大量嗎……或者是輕視嗎?」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瑪麗安娜固執地再問道。
「為了別的什麼人我決不會這樣做,」她悶聲地說,「這是違背我的良心的……這還是頭一次!您對他說,要他小心點兒……您也是這樣。要當心!不要多久,這兒就不能住下去了,對你們很危險。你們兩個還是趁早走吧……」她提高聲音刺耳地添上一句:「再見!」接著她又說:「不過還有一件事……告訴他……不,用不著了。沒有什麼。」
「請……把您的手給我。請您原諒我。他既然愛您,您一定是一位好姑娘。」
「我這兒一點兒也沒有準備好。」
「什麼樣的口信?從誰那兒來的?」
「您認識涅日丹諾夫很久了嗎?」
「您不要擔心。馬上就會好的……這隻是他沒有習慣。」
「請原諒我,」馬舒林娜突然用她那粗糙的破嗓子說,「我是個粗人,我不會講話……您不要見怪;要是您不願意,您就不用回答我。就是從西皮亞金家裡逃出來的那個年輕姑娘嗎?」
「什麼事情?他怎樣了?他生病嗎?」
馬舒林娜站起來,轉過身子,裝作在搜索衣袋的樣子,可是同時她急急忙忙地把一個小紙團放進嘴裏吞下去了。
「可以給我——火嗎?」
馬舒林娜稍微點一下頭,坐下了。
他講不下去了;隨後他含糊地說了些聽不清楚的話,就閉上眼睛睡著了。帕維爾小心地把他放好在長沙發上。
馬舒林娜突然摟住瑪麗安娜,用超過一般女人所有九-九-藏-書的那種力氣把她摟得緊緊的。
「那麼又怎樣呢?難道去了西伯利亞,就回不來嗎?要說斷送掉一個人的生命?!在有的人生命是甜的,在有的人生命是苦的。他的生命——也不是精製的方糖。」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呢?」她想道。
「跟涅日丹諾夫一塊兒嗎?」
「啊,我的天!這多麼傻!我會把它丟失了嗎?它真的丟失了。哎,真糟!要是別人拾到它怎麼辦!不會;什麼地方都找不到。那麼這畢竟實現了謝爾蓋·米哈雷奇的願望了。」
他用力抬起他的沉重的眼皮,勉強地笑了笑。
「坐大車……要不這樣,我怎麼能夠來呢?再給我一根火柴。」
瑪麗安娜等了很久;末了她才聽見兩個人上樓的腳步聲。她掉轉眼睛望著門口……腳步聲近了。門開了,涅日丹諾夫讓帕維爾攙扶著,站在門口。他臉色慘白,帽子沒有了;散亂的頭髮濕成一縷一縷地垂在額上;他的眼睛直盯著前面,什麼也看不見。帕維爾扶著他穿過這間屋子(涅日丹諾夫的兩腿無力地、搖搖晃晃地移動著),讓他坐在長沙發上。
瑪麗安娜這樣想著,她那焦急不安的煩惱的感情越來越強烈了。然而她的自尊心也受到傷害了。為什麼大家都丟下她呢——大家?這個「胖」女人叫她做小美人兒,做小鳥……為什麼不幹脆叫她做小玩偶呢?為什麼涅日丹諾夫不一個人走,卻同帕維爾一塊兒去呢?就好像他需要一個保護人似的!而且索洛明的信仰究竟是什麼呢?他完全不是一個革命家!難道會有什麼人以為她對這一切的態度都不是認真的嗎?
「不!找有什麼用!丟失了!」
這樣的思想在瑪麗安娜的興奮的腦子裡混亂地互相追逐著,盤旋著,糾纏著。末了她緊緊閉著嘴唇,並且像男人似地抄著雙手坐在窗前,她又不動了,可是她並不靠在椅背上,卻小心提防著,十分緊張,好像準備隨時跳https://read.99csw.com起來似的。到塔季揚娜那兒去勞動吧,她不想去;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她固執地、差不多生氣地等待著。有時候她自己也覺得她的心情古怪,連自己也不了解……不過這沒有關係!有一次她還想過,這一切感情是不是都從妒忌來的。可是她記起可憐的馬舒林娜的面貌,她只是聳了聳肩,揮了一下手……並不是實際上的揮手,是她內心的活動相當於揮手的姿勢。
「您放心,我會把信交給他的。」
「誰在那兒?有什麼事?」
「真的?」
「到哪兒去了呢?」
馬舒林娜抖了一下她那個蓋著濃髮的頭。
馬舒林娜點燃了她的紙煙。
她在屋子裡來回地走著。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是驚慌、煩惱、惶惑混雜在一塊兒的)。她為什麼不跟涅日丹諾夫一塊兒去呢?索洛明勸她不要去……他自己又到哪兒去了呢?周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馬舒林娜分明因為同情涅日丹諾夫而沒有把那封危險的信交給她……可是她怎麼能夠下決心做這樣一件不服從命令的事情呢?她是在表示她的寬宏大量嗎?她有什麼權利呢?為什麼瑪麗安娜又被這個行動十分感動了呢?她真的被它感動了嗎?一個難看的女人看中了一個年輕人……其實,這又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為什麼馬舒林娜把瑪麗安娜對涅日丹諾夫的愛情看得比她的責任心更重呢?也許瑪麗安娜根本就不要求這樣的犧牲!信上寫的又會是些什麼話呢?是立刻行動的召喚嗎?那麼又是什麼呢!!
「是的。有什麼人講出來了。並且聽說涅日丹諾夫本人也讓人認出來了。」
瑪麗安娜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從馬爾克洛夫那兒。不過城裡的確有……兩三個人已經知道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末了說,「這個女人分明比我更愛他!她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索洛明突然跑了出去就不回來呢?」
「請您來九九藏書一下,」那個聲音迫切地懇求道,「現在來了一些陌生的工人;他們嘰哩呱啦講個不停,帕維爾·葉戈雷奇又不在。」
「涅日丹諾夫不在家嗎?」馬舒林娜問道;隨後她看見索洛明,便走到他跟前,把手伸給他。「您好,索洛明?」對瑪麗安娜,她只是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
瑪麗安娜很想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她的問話會使帕維爾多耽擱一些時候,她自己卻又願意沒有人打擾她……這就是說,她不願意帕維爾多看見他〔涅日丹諾夫〕在她面前的這種醜態。她轉身走到窗前去,帕維爾馬上明白了她的心事,他拿涅日丹諾夫的長袍的邊小心地蓋住他的腳,放一個枕頭在他的腦袋下面,又輕輕地說了一遍:「這不要緊!」就踮起腳走出去了。
「您怎樣到這兒來的?」
「您再找找看。」瑪麗安娜小聲說。
「喲,馬爾克洛夫!您最近看到他嗎?」
帕維爾讓涅日丹諾夫坐好以後,稍微轉過頭來,向著她含笑答道:
瑪麗安娜回過頭來看。涅日丹諾夫的腦袋沉重地壓在枕頭上;在他的慘白的臉上有一種凝滯的緊張的表情,像一個垂危的病人的面容一樣。
「最近。現在他走開了。」
「好吧,現在也用不著問他愛不愛你了!我要走了,不然,我就會太晚了。您告訴他我到過這兒……我問候他。告訴他馬舒林娜來過。您不會忘記我的名字吧?不會嗎?馬舒林娜。還有信……等一等,我把它放到哪兒去了呢?」
「是的。」
馬舒林娜把臉頰支在一隻手上,好久、好久她都沒有講一句話。
「就這樣說。」
「難道我們從那個可恨的家庭逃出來就只是為了住在一塊兒像一對鴿子那樣地親親熱熱嗎?」
「不,他就在這附近……耽擱了。需要他來的時候,他會來的。皮緬絕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們用不著為他擔心。」
「是我。」
「我就這樣說嗎?」
「一點兒也沒有?」
馬舒林娜又用注意的、探索的眼光望著瑪麗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