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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卡沙,阿爾卡沙!」基爾薩諾夫一面叫著,一面揮動兩隻手跑著迎上去……不到一忽兒工夫,他的嘴唇便貼在一個年輕大學學士的無須的、帶塵土的、太陽晒黑了的臉頰上面了。
那個聽差由於禮貌的關係,也許還是因為他不願意老站在主人的眼前,便到大門口去,點燃煙斗抽起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埋下頭,望著那破舊的台階,一隻肥大的花雛雞安穩地邁著黃色的肥腿嚴肅地在台階上走來走去;一隻骯髒的貓裝腔作勢地蜷伏在欄杆上面,對他做出一種不高興的神氣。太陽曬得厲害,從客店的陰暗的過道中送出一股熱的黑麥麵包的味道。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想得出神了。「我的兒子……大學學士……阿爾卡沙……」這些字眼翻來覆去地在他的腦子裡打轉;他竭力要去想些別的事情,可是這種思想又迴轉來了。他想起了亡故的妻子……他悲痛地喃喃說:「要是她活到現在就好了。」一隻肥的、深藍色的鴿子飛到路上,急急地到井邊一個水窪跟前去喝水。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剛在望它,可是他的耳朵已經聽到了由遠處駛近的車輪聲……
這個聽差,他身上的一切——他一隻耳朵上的那隻綠松石耳環,他的顏色深淺不勻的、擦了油的頭髮,以及他的文雅的舉止—https://read.99csw.com—總之,這一切都顯出來他這個人屬於時髦的、進步的一代,他敷衍地朝路上望了望,回答道:「老爺,看不見,一點兒也看不見。」
維薩里昂·格利戈里耶維奇·別林斯基
「老爺,一定是他們來啦,」聽差從大門口過來報告。
「喂,彼得,還看不見?」問話的是一位年紀不過四十齣頭的紳士,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天,他穿一件帶塵土的外衣和方格紋的褲子,光著頭,從某某公路上一家客店裡走出來,站在低台階上。他正在跟他的聽差講話,那是一個兩頰滾圓的小夥子,下巴上長了些淺白色的柔毛,一對小眼睛沒有一點兒眼神。
「看不見,」聽差又回答一遍。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跳起來,注意地順著公路望去。一輛三匹驛站馬拉的四輪馬車出現了;他還看見車子裏面一頂大學生制帽的帽檐,一個熟悉的親愛的臉的輪廓……
紀念
紳士嘆了一口氣,就在一條小凳上坐下來。我們現在趁紳士彎著腿坐在那兒、帶著沉思的樣子朝四周望的時候,把他向讀者們介紹一下。
他的姓名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他的產業就在離這個客店十五俄里的地方,這是一片有兩百個農奴的上好的田產,或者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把土地和農民劃清界限,創辦了所謂「農莊」以後——二千俄畝的田地。他的父親,一個參加過一八一二年戰役的將軍,是一個識字不多的粗人,不過人並不壞;這是一個道地的俄國人,他一生都在軍隊里辛辛苦苦,起初做旅長,後來升任師長,經常駐紮在外省,他在那些地方靠了他的官職成了一位相當重要的人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跟他的哥哥帕維爾一樣,生在俄國南部(我們以後再談帕維爾的事情),十四歲以前他一直在家裡念書,接觸的儘是些平庸的家庭教師、不拘禮節卻又會奉承的副官和其他的團里的和司令部的軍官。他的母親是科里亞津家的小姐,出嫁以前閨名叫做Agathe,可是做了將軍夫人以後便改稱為阿加福克利婭·庫茲米尼什娜·基爾薩諾娃,完全是所謂「官派十足的將軍夫人」一類的女人。她戴的是十分講究的帽子,穿的是窸窣作響的綢衣,在教堂里總是她搶先走到十字架跟前;她講起話來聲音很高,而且講個不停,她還要她的孩子每天早晨吻她的手,晚上她照例要給他們祝福——總而言之,她過得十分快樂如意。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雖然並沒有絲毫勇武的表現,而且還得到了「膽小鬼」的綽號,可是他因為是一位將軍的兒子,便不得不學他的哥哥帕維爾的榜樣,也去報名入伍;可是就在他得到任命消息的那一天,他跌壞了一隻腿,在床上躺了兩個月,落了一個「瘸子」,那是一輩子醫治不好的。他的父親只好從此斷念,讓他去做文官。等到他滿了十八歲,父親便帶他到彼得堡去進大學。恰好這個時候他的哥哥在近衛團里當了軍官。兩個年輕人租了一套房間住在一處,又託了他們的一位表舅偶爾來照應一下:那是一個高級的官員,名叫伊利亞·科里亞津。以後父親回到他的師里和他的妻子那兒去了,只偶爾給這兩個兒子寄來一封信,大張的灰色信紙上塗滿了粗大的文書體的字跡。他在信紙的最後署上自己的名字:「彼得·基爾薩諾夫,陸軍少將」,還用心地在名字四周彎彎曲曲地描花。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在大學里得到學位畢了業,就在這一年,基爾薩諾夫將軍因為閱兵成績不好,給免了職,便帶了妻子到彼得堡去住家。他剛在塔夫利奇花園附近租了一所房屋,並且加入了英國俱樂部做會員,就突然中風死了。阿加福克利婭·庫茲米尼什娜不久也跟著去世:她過不慣首都的那種沉悶無聊的日子;是免職閑居的痛苦把她折磨死了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在他的父母還活著的時候,愛上了他的舊房東普列波羅文斯基(一個小官)的女兒,這樁事情給了他們不小的煩惱。那是一個美麗的、而且是一般人所謂有修養的姑娘:她喜歡讀報紙上「科學」欄里的那些嚴肅的文章。他等自己服喪一滿,立刻同她結了婚,並且辭掉他父親生前給他在皇室領地總管理局謀得的官職,同他的妻子瑪莎一塊兒安享家庭的幸福;起初他們住在林業學院附近的一所別墅里,後來搬進城裡一處精緻的小樓房(那房子有乾淨的樓梯和一個陰涼的客廳),最後他們又搬到鄉下去,就在那兒定住下來,不久生了一個兒子,名叫阿爾卡季。這一對年輕夫婦過得非常快樂,非常平靜;他們幾乎就沒有分開過;他們在一塊兒看書,四隻手同彈鋼琴,唱著二重唱。她種花養雞;他偶爾也出去打獵,料理田產上的事務。在這中間,阿爾卡季也在快樂平靜的環境中漸漸地長大起來了。十年的光陰像夢一般地過去。一八四七年基爾薩諾夫的妻子去世。他差一點兒受不了這個打擊:不到幾個星期他的頭髮就變成灰白了。他正要動身到國外旅行,希望藉此消除他的悲痛……可是一八四八年接著來了。他只得回到鄉下,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他什麼事都不做,過著一種閑懶的生活;後來他對他的田地改革的事情感到了興趣,便動手做起來。在一八五五年他把兒子送進大學;他跟兒子一塊兒在彼得堡過了三個冬天,他很少出門,只是竭力跟阿爾卡季的一班年輕朋友結交。到第四年的冬天,他有事情不能去彼得堡,所以我們在一八五九年五月看見他在這兒等候他兒子像他自己從前那樣地得到學位畢業回來,——他的頭髮完全灰白,身子倒很結實,不過背顯得有點兒駝。九-九-藏-書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根據蘇聯國家文學出版社1953年出版《屠格涅夫選集》第三卷譯出。
「看不見嗎?」紳士再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