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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嗎?」巴扎羅夫接著說,「每個人都應該教育自己,譬如就像我這樣……至於時代呢,我為什麼要依靠時代?還不如讓時代來依靠我。不,老弟,那全是淺薄,空虛!而且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中間的神秘關係究竟是什麼?我們生理學家知道這種關係是什麼。你研究一下眼睛的解剖學:你剛才所說的謎一樣的目光是從哪兒來的呢?那都是浪漫主義、荒唐無稽、腐敗同做作。我們還是去看甲蟲吧。」
那個時期在彼得堡的交際場中偶爾可以看到一位P公爵夫人,她至今還沒有讓人忘記。她有一個教養高、有禮貌而略帶愚蠢的丈夫,沒有兒女。她忽而出國遠遊,忽而又回到俄國,過著一種奇怪的生活。大家都說她輕佻,喜歡賣弄風情,她對每一種娛樂都熱心得不得了,跳舞跳到精疲力儘快要倒下去,她喜歡跟年輕人一塊兒盡情地笑鬧,她通常總是在午飯時間以前在她的陰暗的客廳里接待這些年輕客人;可是到了夜深,她便哭著,禱告著,一點兒也得不到安寧,常常痛苦地絞著雙手在屋子裡走到天明,或者臉色蒼白,渾身發冷,坐在那兒讀讚美詩集。可是一到白天,她又變成一位華貴的夫人;她又出去拜客,隨處談笑,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稍稍解悶,她便投身到那裡面去。她生得長短合度,一條金色的髮辮像黃金那樣沉沉地一直垂過膝。可是她並不能說是一個美人:在她的整個面貌中只有一對眼睛是好的,而且連這一對並不算大的灰色眼睛也不是恰好的,但她的目光卻是敏速,深沉,而且隨便到了大胆的程度,沉思到了悒鬱的程度——這是一種謎樣的眼光。即使她口裡絮絮地談著無聊的空話,她的眼中仍然閃著異樣的光輝。她打扮得十分雅緻。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一個舞會上遇到她,同她跳了一回瑪組卡舞,雖然在跳舞的時候她沒有講過一句正經話,他卻熱烈地愛上了她。在愛情上他是常操勝算的,這一回他也是不久就達到了目的,可是他的輕易的成功並不曾減低他的熱情。這反而把他更痛苦地,而且更牢地縛在這個女人的身上,這個女人就是在把整個身子交給他的時候,仍然有什麼深藏著的、捉摸不到的東西保留著,那卻是人所看不透的。她的靈魂裏面究竟藏著什麼呢,那只有上帝知道!她似乎受著一些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神秘的力量的支配,它們好像在任意玩弄她;她的有限的智力還不能夠控制它們那種反覆無常的脾氣。她的一切舉動不過是一連串的矛盾。她的惟一可以引起她丈夫無端疑心的幾封信卻是寫給一個跟她並不熟的男人的,她的愛情裏面帶得有一種悒鬱的成分;遇到她自己挑選的情人,她跟他在一塊兒並不笑,也不鬧著玩,她只是帶著困惑的神情望著他,聽他講話。有時候,往往是突然間,這種困惑變成了寒冷的恐怖;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瘋狂的、死一樣的表情;她把自己鎖在寢室裏面,她的女用人把耳朵貼在鎖孔上偷聽,還聽得見她那忍住的哭聲。不止一次,基爾薩諾夫在幽會之後走回家去,他心裏感到一種傷心、痛苦的煩惱,那是只有在無可挽救的失敗以後才能夠發生的。「我還希望什麼呢?」他這樣問他自己道,他的心一直在痛。有一回他送給她一隻戒指,寶石上面刻著一個斯芬克斯https://read.99csw.com
「總之,」阿爾卡季繼續說,「他是個非常不幸的人,這是真話;輕視他是一樁罪過。」
「不用說,是神經過敏……」巴扎羅夫插嘴說。
這兩個朋友便到巴扎羅夫的屋子裡去了,這間屋子裡已經瀰漫著一種外科醫藥的氣味,還夾雜了一些廉價煙草的臭味。
這樁事情發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正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死了妻子來到彼得堡的時候。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自從他弟弟搬到鄉下去幾乎沒有看見過他;尼古拉·彼得read.99csw.com羅維奇結婚的時間剛巧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同公爵夫人初認識的時候。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從國外回來,去看他弟弟,他打算在他弟弟家裡住兩三個月,分享他弟弟的幸福,可是也只能勉強住了一個星期。這兩兄弟的處境太不同了。在一八四八年,這種差異便減少了一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失掉了他的妻子,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失掉了他的回憶,自從公爵夫人死去以後他就竭力不去想她了。可是在尼古拉,卻有一種並不會虛度這一生的感覺,他眼看著兒子長大起來了;在帕維爾,跟這相反,他仍然是一個孤寂的獨身者,如今正踏進了暗淡的黃昏時期,也就是那個追悔類似希望、希望類似追悔的時期,這個時候青春已經消逝,而老年還沒有到來。
「或許是,不過他的心是很好的。而且他一點兒也不傻。他給了我不少非常有益的勸告,尤其是……尤其是關於女人這方面的。」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最初和他的弟弟尼古拉一樣在家裡念書,後來才進了貴胄軍官學校。他自小便以漂亮出名;而且他很有自信力,有點兒喜歡挖苦人,有時又愛發點兒不討人厭的小脾氣——因此他很能討人歡喜。自從他獲得軍官官銜以後,到處都看得見他的影子。他處處受到歡迎,他盡情地放任自己,甚至流於放蕩、荒唐,干出種種傻事,可是這些舉動在他身上也增加了不少動人之處。女人為他著迷,男人稱他為紈袴子弟,卻又在暗中妒忌他。我們已經提過,他當時和他的兄弟同住在一處,他真心愛他的兄弟,雖然他們完全不像。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腿有點兒瘸,他那細小、和悅的面貌常帶憂愁,他有一對不大的黑眼睛和一頭稀疏的軟發;他貪懶,但也喜歡讀書,可是在交際場中卻顯得拘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沒有一個夜晚在家;他的機靈和大胆出了名(他把體操介紹到九-九-藏-書一班貴族子弟中間,使它成為一種時髦的娛樂);他總共讀過五六本法文書。他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上尉;一個光輝的前程在等待他。可是突然間一切都改變了。
「可是你要記住他受的教育和他生活的時代。」阿爾卡季說。
「這是什麼?」她問道,「斯芬克斯嗎?」
「哈!哈!一個人讓自己的牛奶燙傷了,看見別人的涼水也要吹兩下。我們都知道的!」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用擁抱來回答他;可是在這次談話后又過了一年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才下決心實行他的計劃。不過他在鄉下住了下來,就不曾離開過,就連那三個冬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到彼得堡去和兒子同住的時候,他也依然留在鄉下。他開始讀書,讀的大半是英文書;他的生活大體上也摹仿英國的方式,很少去拜訪鄰居,只有在選舉的時候他才出去參加,不過在會場上他也極少發言,只偶爾講幾句話,他那自由主義的言論就惹得那班舊式的地主又生氣又害怕,可是他同年輕一代人的代表們卻又並不接近。新舊兩方面的人都給他加了一個「自高自大」的評語;不過兩方面都尊敬他,為了他那優美的貴族風度;為了他那戀愛上勝利的傳聞;為了他穿著考究而且總是住最好的旅館,開最好的房間;為了他一向吃得很考究,而且有一次居然在路易·菲力浦的宮中與威靈頓同席;為了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都隨身攜帶著一套真正銀制的化裝用具盒和一個旅行用的輕便澡盆;為了他的身上總有一種特別好的「高貴的」香水味;為了他打威斯特打得極好,卻沒有一回不輸錢;末了,他們尊敬他也是為了他的絕對的誠實。太太們覺得他是一個可愛的憂鬱病患者,可是他卻不肯同她們往來……https://read.99csw.com
「誰輕視他啦?」巴扎羅夫答道,「可是我應該說,一個人把他整個一生押在『女人的愛』那一張牌上,那張牌輸了,他就那樣地灰心喪氣,弄得自己什麼事都不能做,這種人不算是一個男子漢,不過是一個雄的生物。你說他不幸,你自然知道得更清楚。可是他腦子裡那些糊塗念頭還沒有完全去掉。我相信他倒認真地覺得自己很能幹,只是因為他有時候看看那種無聊的《加里聶安尼報》,而且每一個月替農民講一回情,讓他少挨一頓鞭子。」
「我現在不請你去馬利因諾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有一天對他的哥哥說(他給他的莊園起了這個名字,來紀念他的妻子),「我妻子活著的時候,你還嫌那兒枯燥無味,現在我想你一定會無聊死了。」
「我那個時候又傻又忙忙亂亂,」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從那以後,我即使沒有變聰明一點兒,也該變得沉靜一點兒。現在恰恰相反,要是你答應讓我去,我倒真打算到你那兒久住。」
「是的,」他答道,「這個斯芬克斯就是您。」
「我?」她問道,慢慢地抬起她那謎樣的眼光望著他。「您知道這是大大的恭維嗎?」她毫無用意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睛仍然閃著那奇異的光輝。
「你現在看出來了吧,葉夫蓋尼,」阿爾卡季把故事講完以後又說,「你剛才批評我伯父的話是怎樣地不公平了。我還不必說他不止一次幫忙我父親度過了難關,把他所有的錢都給了我父親(也許你還不知道他們並沒有分家);對不論什麼人他都高興幫忙,他還常常替農民講話;固然他跟他們講話的時候,總是皺眉頭而且時常聞香水……」
這個時期對於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比對於任何別一個人更難過:他失掉了自己的過https://read.99csw.com去,也就失去了一切。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P公爵夫人愛他的時候,已經感到痛苦了;可是到她對他漸漸冷淡起來(這樁事情來得很快)以後,他差一點兒發了狂。他非常痛苦,又懷著滿腔妒意,他不給她一點兒安靜,老是跟在她後面。她終於受不了他這種無止息的追逐,便遠去外國。他不聽從朋友們的苦勸和長官們的忠告,辭去了軍職,一直追她到國外;他在外國各處度過了四年光景,有時緊跟著她的蹤跡,有時又故意讓她跑開。他為他自己害羞,他恨自己軟弱沒有志氣……可是毫無用處。她的面影,那個難理解的、差不多毫無意思的、但又是迷人的面影已經深深地藏在他的心中。在巴登他又跟她和好了,而且她似乎比以前更熱情地愛他……可是不到一個月,一切都完了,火焰閃起最後的亮光,便歸於永滅。他預料著分離不可避免,便想退一步跟她做一個朋友,他還以為跟這種女人做朋友是可能的事……她秘密地離開了巴登,這以後便永遠躲避基爾薩諾夫。他回到俄國,還想重過舊日的生活;可是他不能夠回到從前的軌道上去了。他四處飄蕩,好像是一個中魔的人;他仍舊到交際場中去;他仍舊保留著上流人物的那一切的習慣;他可以誇口他有了兩三次新的戀愛上的成功;可是他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存一點兒指望了,他什麼事也不做。他漸漸地老了,頭髮也灰白了;每天晚上坐在俱樂部里,悒鬱無聊地消磨光陰,沒精打采地參加獨身者群的辯論,這成了他的必要的事情——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好的現象。自然,關於結婚問題,他連想也沒有想到。這樣地過了十年,十年的無色彩、無結果的歲月——而且過得那麼快,可怕地快。拿光陰飛去的迅速來說,可沒有一個地方趕得上俄國;不過人說在監牢里光陰飛去得更快。某一天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俱樂部里吃午飯,聽到了P公爵夫人的死訊。她半瘋狂地病死在巴黎。他離開餐桌站起來,在俱樂部的屋子裡踱了許久,又獃獃地立在牌桌旁邊,可是他並不比平時更早地回家去。過了一些時候他接到一個包裹:裏面是他送給公爵夫人的戒指。她在斯芬克斯上面畫了兩根像十字架的線,並且叫人轉告他:謎語的答案就是——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