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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不夠了解我父親。」阿爾卡季說。
「不要著急,」他說,「我不會忘掉自己的身份,正因為我有著我們這位先生,這位醫生先生,挖苦得不留餘地的自尊感。」他又轉過頭來對巴扎羅夫說:「請問一句,您也許以為您的學說是新發明的吧?您這麼想是大錯特錯。您宣傳的唯物主義已經流行過不止一次了,總是證明出來理由欠充足……」
「好,說到公社,」他說,「您最好還是跟令弟去講吧。我想他到現在應該看明白,公社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了——它那連環保啦,它那戒酒運動啦,還有別的這一類的事情。」
「要不是我太笨,那麼這本書就全是——廢話。我想,一定是我笨。」
「就是這個意思。您肚子餓的時候,我想,您用不著邏輯來幫忙您把一塊麵包放進嘴裏去吧。這些抽象的字眼對我們有什麼用處?」
「又是一個外國名詞!」巴扎羅夫打岔道。他開始動怒了,他的臉色變成青銅色,而且帶著粗暴的顏色。「第一,我們並不宣傳什麼;那不是我們的習慣……」
「請問您一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他的嘴唇在打顫,「照您看來,『沒出息的』和『貴族』是一樣的意思么?」
「怎麼,不僅否定藝術和詩……可是連……說起來太可怕了……」
「可是只限於謾罵?」
「不,我們要去解剖青蛙。阿爾卡季,我們走吧;先生們,一忽兒再見。」
「我應該拿什麼給他念呢?」阿爾卡季問道。
「那麼你們又幹些什麼呢?」
「正是這樣,先生;不過我覺得您對貴族也是和對所謂下流貴族一樣看待的。我認為我應當告訴您,我並不贊成您這個意見。我敢說,凡是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具有自由思想而且擁護進步的人;可是就因為這個緣故,我尊敬貴族——真正的貴族。請您留神記住,親愛的先生(巴扎羅夫聽見這幾個字便抬起眼睛望著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請您留神記住,」他狠狠地再說了一遍,「我尊敬英國的貴族。他們對自己的權利一點兒也不肯放棄,因此他們也尊重別人的權利;他們要求別人對他們盡應盡的義務,因此他們也盡自己應盡的義務。英國的自由是貴族階級給它的,也是由貴族階級來維持的。」
「是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插嘴說,「是的,你們相信了這一切,你們便決定不去切實地做任何事情了。」
一年裡的最好的日子來了,這就是六月初旬。天氣非常好;固然,遠處正鬧著霍亂,可是那一省的居民對於它的光臨已經習慣了。巴扎羅夫起得非常早,出去走兩三里,並不是去散步(他受不了那種毫無目的的散步),卻是去採集草和昆蟲的標本。有時候他約了阿爾卡季同去。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常常發生爭論,雖然阿爾卡季話說得更多,可是往往是他失敗。
「請讓我來講兩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您否定一切,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您破壞一切……可是您知道,同時也應該建設呢。」
「先生們,先生們,請不要攻擊個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一面叫著,就站起身來。
「我想開頭還是念比希納的《Stoff und Kraft》吧。」
「那麼倘使我是對的……」
「他自大得叫人討厭。」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打岔說。
「目前人民的狀況正要求這個,」阿爾卡季莊嚴地說,「我們應當實現這類要求,我們沒有權利只顧滿足個人的利己心。」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搖著他的兩隻手。
「哼,」他哼了一聲,「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倒關心著你的教育呢。好,你到底念過它沒有?」
「是的,是的。第一是差不多魔鬼一樣的驕傲,其次是挖苦。就是靠了這個來吸引年輕人,來征服一般小孩子的毫無經驗的心!現在就有一個坐在您身邊,他簡直要崇拜您了。您欣賞欣賞他吧!(阿爾卡季掉過臉去,皺起眉頭來。)這種傳染病已經傳播得很廣了。我聽說我們的畫家在羅馬從來不進梵蒂岡去。他們把拉斐爾差不多看做一個傻瓜,就因為,據說,他是一個權威;可是他們自己卻又沒出息,連什麼也畫不出來;他們的幻想老是跳不出《泉邊少女》這一類畫的圈子!而且連少女也畫得不像樣。照您看來,他們是出色的人物吧,是不是?」read•99csw•com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的光景。馬利因諾的生活還是跟往常一樣:阿爾卡季整天在玩樂,巴扎羅夫認真地工作。宅子里每個人都跟巴扎羅夫熟了,他們也習慣了他那隨便不羈的態度和他那簡短的、不連貫的談話。費尼奇卡同他尤其熟,因此有一個晚上她居然差人去叫醒他:米佳得了驚風症;他去了,還是像平日那樣,半開玩笑,半打呵欠,在她那兒過了兩個鐘點,把孩子治好了。在另一方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卻用全副心靈來憎恨巴扎羅夫:他認為巴扎羅夫是一個傲慢無禮、愛挖苦人的平民;他疑心巴扎羅夫並不尊敬他,而且還有點兒輕視他——他,帕維爾·基爾薩諾夫!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也有點兒害怕這個年輕的「虛無主義者」,並且還擔心他給阿爾卡季的影響究竟是不是好的;可是他很喜歡聽他講話,並且高興去看他做物理的和化學的實驗。巴扎羅夫帶來一架顯微鏡,他一用顯微鏡就是幾個鐘點。用人們也喜歡他,雖然他常常拿他們開玩笑;他們覺得他究竟不是一個主人,卻是他們的同類。杜尼亞莎常常要對他傻笑,她「像一隻鵪鶉似地」跑過他身邊的時候,還帶著深意地偷偷看他;彼得是一個極端自負而又愚蠢的人,他永遠皺著眉頭,他全部的長處便是他外表很有禮貌,他還能夠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拼出音來念書報,並且很勤快地刷他自己的衣服,——就連他,只要巴扎羅夫注意到他,他也立刻滿臉堆笑,露出喜色來;家僕的小孩們簡直像小狗一樣地跟在這個「醫生」後面跑。普羅科菲奇老人是惟一不喜歡他的人;他每回給他上菜,總要露出不高興的神氣,他叫他做「屠戶」和「騙子」,還說他臉上長著絡腮鬍子,看起來活像灌木叢中一口豬。普羅科菲奇,自有一套,他的貴族派頭是不亞於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
這個「落後的人」靜靜不動地站了兩分鐘,才慢慢走回家去。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看看自己的侄子,冷笑了一聲。
「我就要告訴您我們幹些什麼。前不久,我們常常講我們的官吏受賄,我們沒有公路,沒有商業,沒有公平的法庭……」
「那麼,在您看來對俄國人什麼才是有用的呢?倘使照您的說法,我們就是在人類以外,人類的法則以外了。可是歷史的邏輯要求著……」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便藏起來。
「我現在告訴你為了什麼。今天早晨我坐著在念普希金的詩……我記得我正讀到《茨岡》……突然,阿爾卡季走到我身邊來,一句話也不說,臉上露出親切的、憐憫的表情,他好像對待小孩兒一樣,輕輕地把我那本書拿開,另外放了一本書在我面前——一本德文書……他對我笑了笑,就走開了,把那本普希金的詩也帶走了。」
「是的,哥哥;看來我們已經到了要定做一口棺材,把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胸口的時候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嘆一口氣說。
「您自己那麼誇口的自尊心已經動搖了,」巴扎羅夫冷靜地說,阿爾卡季卻氣得厲害,眼睛發火了。「我們的辯論扯得太遠了;我想,還是停止的好。我想,」他說著,便站起來,「只要您能夠在我們現在的生活裏面,在家庭生活或社會生活裏面,找出一個不需要完全地、徹底地否定的制度,到那時候我再來贊成您的意見。」
「那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我們應該先把地面打掃乾淨。」
「是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是自大的。不過這好像也是免不掉的;這倒是我不明白的了。我從前還以為我總是儘力不落在時代後面:我安頓了農民,設立了一個農場,因此全省的人甚至都叫我做赤色分子;我讀書,學習,我竭力在種種方面適應時代的要求——可是他們還說我的好日子過去了。哥哥,我現在也開始相信我的好日子真是過去了。」read.99csw.com
「真有這回事!他給你的是什麼書呢?」
一個冷笑使得巴扎羅夫的嘴唇彎起來。
「你去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注意地聽著……阿爾卡季並沒有回答。
「這個調子我們不知道聽過多少回了,」巴扎羅夫答道,「可是您打算用這個來證明什麼呢?」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微微一笑,把手按住他弟弟的肩頭,叫他仍舊坐下。
「後來我們明白,發議論,對我們的爛瘡一味空發議論,這是不費力氣的,它只會把人引到淺薄和保守主義上面去;我們看見我們的聰明人,那些所謂進步分子和『揭露派』不中用;我們整天忙著干一些無聊事情,我們白費時間談論某種藝術啦,無意識的創造啦,議會制度啦,辯護律師制度啦和鬼知道的什麼啦。可是事實上需要解決的問題卻是我們每天的麵包;我們讓極愚蠢的迷信悶得透不過氣;我們的股份公司處處失敗,只因為缺少誠實的人去經營;我們的政府目前正在準備的解放,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處,因為農民情願連自己的錢也搜颳去送給酒店,換得醺醺大醉。」
「它在這兒。」
「不,哥哥,你不應當這麼說,巴扎羅夫不但聰明,而且博學。」
「那麼讓我問您一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巴扎羅夫說,「您尊重您自己,您只是袖手坐在這兒;請問這對於bien public有什麼用處?倘使您不尊重您自己,您不也是這樣坐著嗎?」
巴扎羅夫顯然不高興這最後的一句;這句話帶了一點兒哲學氣味,就是說浪漫主義的氣味,因為巴扎羅夫把哲學也叫做浪漫主義,不過他覺得用不著去糾正他那個年輕的門徒。
「凡是我們認為有用的事情,我們就依據它行動,」巴扎羅夫說,「目前最有用的事就是否定——我們便否定。」
「就叫做虛無主義。」巴扎羅夫又跟著重說一遍,這次特別不客氣。
「你真是太大量,太謙虛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相反的,我卻相信你我都比這班年輕的先生們更有理,雖然我們口裡講著舊式的話,已經vieille,而且我們不像他們那樣狂妄自大……現在的年輕人多傲慢!你隨便問一個年輕人:『你喝紅酒還是白酒?』他便板起臉用低沉的聲音答道:『我素來喝紅的!』好像那一刻全世界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似的……」
「您這倒叫我不明白了。您侮辱了俄國人。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不承認原則、法則!是什麼東西在指導您的行動呢?」
「否定一切。」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睜大眼睛望著他。他沒有料到這個,阿爾卡季甚至歡喜得紅了臉。
果然在這天傍晚喝茶的時候,就開了仗。這天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走進客廳,他就已經準備好作戰了,他很生氣並且很堅決。他只等著找到一個口實就向敵人進攻,可是等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巴扎羅夫照例在「老基爾薩諾夫」(他這樣地稱那兩弟兄)面前不多講話,那晚上他心裏不痛快,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著茶,不說一句話。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實在等得發火了;最後他的願望畢竟實現了。
「哦,還有,」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開口說,他顯然想改換話題,「我收到科利亞津的一封信。」
「否定一切嗎?」
「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我現在絕對用不著向您解釋我為什麼像您所說的袖手坐在這兒。我只打算告訴您,貴族制度是一個原則,在我們這個時代裡頭只有不道德的或是沒有頭腦的人才能夠不要原則地過日子。阿爾卡季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對他講過那樣的話,現在我再對您講一遍。尼古拉,是不是這樣的?」
「不要了,你叫人把茶炊拿走吧。」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答道,一面站起來招呼她。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突然對他講了一句「bon soir」,便回到自己的書房裡去了。https://read.99csw.com
「最後就拿家庭來說吧,我們農民中間存在的家庭!」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大聲說。
「我不去;你呢?」
「什麼話!虛無主義者太有用了!」
「我打算用這麼個來證明,親愛的先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動氣的時候,他就故意在「這個」中間添插|進一個音,念成「這麼個」,雖然他明知道這種用法是不合語法的。這種時髦的怪癖可以看作亞歷山大一世時代遺留下來的一種習慣。當時那班要人很少講本國話,偶爾講了幾句,就隨意胡亂拼字,不是說這麼個,就是說這伙個,好像在說:「自然我們是道地的俄國人,我們同時還是大人物,用不著去管那些學究們定的規則」)我是打算用這麼個來證明:沒有個人尊嚴的意識,沒有自尊心——這兩種情感在貴族中間很普遍——那麼社會……bien public……社會組織便沒有強固的基礎了。親愛的先生,個性,——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個人的個性應該像岩石一樣堅固,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建築在它上面。譬如,我很知道您覺得我的習慣、我的裝束、我的整潔都是很可笑的;可是這都是從自尊感,從責任感——是的,先生,的確,先生,責任感——出來的。我現在住在鄉下,住在偏僻的地方,可是我不會降低我自己的身份。我尊重我自己的人的尊嚴。」
「怎麼還是什麼都不曾證明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喃喃地說,他倒奇怪起來了,「那麼,您要反對自己的人民嗎?」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臉色變白了。
「不,不,」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突然用勁地說,「我不相信你們這些先生們真正認識俄國人民;我不相信你們就能夠代表他們的需要,他們的熱望!不,俄國人民並不是像你們所想像的那樣。他們把傳統看作神聖不可侵犯的;他們是喜歡保持古風的;他們沒有信仰便不能夠生活……」
「像這樣的制度,我可以舉出幾百萬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嚷道,「幾百萬!就譬如公社。」
「原來是這樣!」他用一種異常鎮靜的聲音說,「虛無主義是來醫治我們的一切痛苦的,而且你們是我們的救主,我們的英雄,可是你們為什麼責罵別人呢,連『揭露派』也要責罵呢?你們不是也跟所有別的人一樣只會空談嗎?」
「正是什麼都不曾證明。」阿爾卡季跟著重說一遍,他充滿著自信,就像一個有經驗的棋手早已料到對手要走一著看起來很厲害的棋,因此一點兒也不驚慌。
兩個朋友走了。弟兄兩人留在這兒,他們起初只是默默地對望著。
「他怎麼走到前面去了呢?他在哪一方面超過了我們這麼多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耐煩地叫道,「全是那個虛無主義者先生給他塞進腦子裡去的。我討厭那個學醫的傢伙;據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走江湖的郎中;我相信,不管他解剖了多少青蛙,他對物理學也不會懂多少。」
「是的。他是來這一省調查的。他現在是一個闊人了;他信上說,因為是親戚,他很想跟我們見見面,他請你、我同阿爾卡季一塊兒到城裡去。」
「一切。」巴扎羅夫非常鎮靜地再說了一遍。
「是的,我試了一下。」
「我們要破壞,因為我們是一種力量。」阿爾卡季說。
「可是還是一樣,什麼都不曾證明。」
巴扎羅夫不回答。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可是他立刻控制了自己九九藏書
「可是邏輯對我們有什麼用呢?我們沒有它也是一樣地過日子。」
「力量是不負任何責任的。」阿爾卡季挺起身子說。
「前天我看見他在念普希金的詩,」巴扎羅夫繼續往下說,「請你去對他講,那是沒有一點兒實際的用處的。你知道他不是一個小孩兒;他應該把這種廢物扔掉。在我們這個時代做一個浪漫派有什麼意思!給他一點兒有用的東西去念吧。」
「我祖父種過地,」巴扎羅夫非常驕傲地說,「您隨便去問一個您這兒的農民,看我們——您同我——兩個人中間,他更願意承認哪一個是他的同胞。您連怎樣跟他們講話都不知道。」
「什麼?您當真以為你們可以應付全體人民嗎?」
「他們要踩就讓他們踩吧,」巴扎羅夫說,「可是您的估計並不對。我們人數並不像您所說的那樣少。」
「是不是你把德語全忘了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接過來翻了一翻。
「不,您剛才說了那一番話以後,您就不是一個俄國人!我不能承認您是一個俄國人。」
「馬特維·伊里奇么?」
「貴族制度,自由主義,進步,原則,」巴扎羅夫在這個時候說,「只要您想一想,這麼一堆外國的……沒用的字眼!對一個俄國人,它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從大衣的後面口袋裡拿出那本第九版的比希納的名著。
「這個問題,我想您還是不要太詳細分析的好。您沒聽說過扒灰的公公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您聽我的勸告,花兩天的工夫去想一想吧;您一下子恐怕不會想出什麼來的。請您把我們俄國的每個階層,一個一個的仔仔細細地研究一番,同時我和阿爾卡季兩個要……」
「要去嘲笑一切事情。」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打岔地說。
「那麼又怎樣呢?請問,你們在行動嗎?或者你們是在準備著行動嗎?」
「我也這樣想,」阿爾卡季同意地說,「《Stoff und Kraft》是用通俗的文字寫的……」
「您知道整個莫斯科城還是給一個戈比的蠟燭燒掉的。」巴扎羅夫答道。
「只限於謾罵。」
「看起來,你我,」這天吃過午飯以後,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坐在書房裡對他的哥哥說,「都是落後的人了,我們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唉!唉。也許巴扎羅夫是對的;不過我承認有一件事情叫我傷心;我很盼望,尤其是現在,能夠同阿爾卡季多親近些,可是事實上,我卻留在後面,他已經走到前面去了,我們不能夠彼此了解了。」
「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年輕人!」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終於開口說,「我們的下一代——他們原來是這樣的。」
「不,我也不去。跑五十里路去吃點心太不值得。Mathieu不過想顯顯威風、擺擺闊,去他的!自然會有全省的人奉承他,我們不去也沒有什麼關係。三等文官的官階倒也不小,要是我當時一直在軍界服務,一直干這種傻事,現在我也應當做侍從將軍了。可是如今呢,你我都是落後的人了。」
他們的話題轉到了附近的一個地主身上。「沒出息的,下流貴族。」巴扎羅夫隨便地說,他在彼得堡遇見過那個人。
「決定不做任何事情。」巴扎羅夫板起臉跟著說了一遍。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略略眯起眼睛。
「哦,我明白了,你們是『揭露派』——我想,就是這種稱呼吧。你們的揭露裡頭有許多我也同意,可是……」
「可憐的人!」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大聲叫道,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了,「你會不會想到你們用你們這種庸俗的論調在俄國維持些什麼東西!不,連一個天使也忍耐不下去了!力量!在野蠻的加爾梅克人中間,在蒙古人中間,也有力量;可是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對我們可寶貴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親愛的先生,文明的果實對我們是可寶貴的。不要對我講那些果實毫無價值:便是最不行的畫匠,un barbouilleur,或者一晚上只得五個戈比的奏跳舞音樂的樂師,他們也比你們更有用,因為他們所代表的是文明,不是野蠻的蒙古力量,你們自以為是進步人物,可是你們卻只配住在加爾梅克人的帳篷裡頭!力量!你們這些有力量的先生,請記住你們不過是四個半人,別的人數目卻有千百萬,他們不會讓你們去踐踏他們的最神聖的信仰,他們倒要把你們踩得粉碎!」https://read.99csw.com
「這就叫做虛無主義?」
「你父親是個好人,」巴扎羅夫說,「可是他落後了,他的好時候已經過去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
「啊,德語我是懂的。」
「為什麼這樣?」
「您還要不要茶?」費尼奇卡從門外探頭進來問道。她聽見客廳里還有爭論的聲音,便不能決定要不要進來。
「好!好!聽著,阿爾卡季……現在的年輕人就應該這麼講的!想想,他們怎麼會不跟著您跑呢!在從前年輕人都不能不念書:他們不願意讓人家叫做粗野的人,因此不管他們喜歡不喜歡,他們都不得不好好地用功。可是現在,他們只要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狗屁!』就成功了。一般年輕人都高興極了。說老實話,他們先前本來是笨蛋,現在一轉眼的工夫就變成虛無主義者了。」
「不管我們有多少短處,我們卻沒有這個毛病。」巴扎羅夫咬著牙齒說。
「我並不要反駁這一點,」巴扎羅夫插嘴說,「我甚至準備承認在這一點上您是對的。」
「為什麼不可以呢,倘使他們應當受人輕視的話!您專在我的觀點上挑錯,可是誰告訴您,我的觀點是偶然得來的,而不是您所擁護的民族精神本身的產物呢?」
「啊,我卻不這麼容易地認輸,」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喃喃地說,「我有一種預感,我要跟那個學醫的傢伙干一仗。」
「照我看來,」巴扎羅夫答道,「拉斐爾本來就不值一個錢;他們比他也好不了什麼。」
「他們有用或者沒用,並不是該我們來決定的。就是您也覺得自己並非一個沒有用的人吧。」
「我們就反對了又怎樣?」巴扎羅夫突然嚷起來,「人民不是相信打雷的時候便是先知伊里亞駕著車在天空跑過嗎?那麼怎樣呢?我們應該同意他們嗎?而且,他們是俄國人;難道我不也是一個俄國人嗎?」
有一天他們在外面耽擱得太久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到花園裡去找他們,他走到涼亭前面,忽然聽見兩個年輕人的急促的腳步聲和講話聲。他們在涼亭的那一面走著,看不見他。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把這本書又翻了一忽兒,皺著眉頭看了看他的兄弟。兩個人都不做聲。
「哼!行動,破壞……」他繼續說,「可是你們連為什麼要破壞都不明白又怎樣去破壞呢?」
「好,你覺得它怎樣?」
「大伯,我已經對您講過我們不承認任何的權威。」阿爾卡季插嘴道。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點了點頭。
「我們的下一代!」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跟著重說一遍,悶悶地嘆了一口氣。在他們辯論的時候,他一直覺得就像坐在熱炭上面似的,他一聲也不響,只是偷偷地用痛苦的眼光看阿爾卡季。「哥哥,你知道我現在記起了什麼嗎?我有一回跟我們的亡故的母親爭論一件事;她發了脾氣,直嚷,不肯聽我的話……最後我對她說:『自然你不能了解我;我們是不同的兩代人。』她氣得很厲害,可是我卻想道:『這有什麼辦法呢?丸藥是苦的,可是她必須吞進肚子里去。』你瞧,現在是輪到我們了,我們的下一代人可以對我們說:『你不是我們這一代人;吞你的丸藥去吧。』」
「我說的是下流貴族,」巴扎羅夫答道,懶洋洋地呷了一口茶。
「可是您一面跟他們講話,一面又輕視他們。」
他因為無緣無故地對這位紳士講了那麼多的話,忽然跟自己生起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