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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奧金佐娃的管事在宅子的台階上迎接他們,他那種態度使這兩個朋友馬上覺得:他們這次突然順從了自己一時的衝動,是一種欠審慎的舉動。這兒的人顯然並沒有料到他們會再來。他們帶著一副尷尬的面貌,在客廳里坐了大半天。後來奧金佐娃出來見他們了。她像平日那樣親切地接待他們,可是對他們這樣快回來表示驚訝;並且從她那緩慢的舉動和言語上看來,她是不大高興他們回來的。他們連忙聲明,他們只是路過這兒順便來拜訪她,三四小時以後他們就得動身進城去。她不過輕輕地發出了一聲驚嘆,她請阿爾卡季代她問候他的父親,隨後就叫人去請她的姨母來,公爵夫人帶著睡容出來了,這使她那滿是皺紋的老臉顯得更凶了。卡佳不大舒服,沒有出來。阿爾卡季忽然覺得他想見卡佳的心情至少是同想見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心情一樣迫切。四個小時在沒有多大意義的閑談中間消磨過去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不論聽他們講話,或者自己說話,始終沒有露出一絲笑容。一直到他們告辭的時候,她從前的那種友情才似乎又在她的心中活動起來。
「我給您帶了一件東西來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他說,「您一定料不到的。……」
「您帶了您自己來了,這比什麼東西都好。」
四輪敞篷車便朝尼科利斯科耶的方向轉動了。可是這兩個朋友決定了這件愚蠢的事情以後,反而比先前更不高興開口了,甚至都好像是在生氣似的。
巴扎羅夫完全不管這些「無謂的爭吵」,而且他是一個客人,也不便去干預別人的事情。他到馬利因諾的第二天就著手研究他的青蛙、纖毛蟲同化合物,整天忙著這些工作。阿爾卡季卻跟他相反,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即使不給父親幫忙,至少也得做出準備給父親幫忙的樣子。他耐心地聽父親講那些事,有一回他還提供了意見,他並沒有想到要父親採用他的意見,只不過藉此表示他的關心罷了。田地上的事情他並不討厭,他甚至高興地幻想過將來從事農業的工作,可是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裡卻裝滿了別的思想。阿爾卡季,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現在不停地想著尼科利斯科耶;要是前一些時候有人對他說,他同巴扎羅夫住在一個屋頂下面,而且是住在怎樣一個——住在他父親的屋頂下面,他會感到無聊的話,他一定只會聳聳肩頭,可是現在他實在感到無聊,而且只想走開。他想出去散步,走到疲倦為止,可是這個辦法也沒有用。有一天他跟他父親談話,聽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收藏著幾封頗有趣味的信,是奧金佐娃的母親從前寫給阿爾卡季的母親的,從此他就纏著父親,不讓父親安靜一忽兒,一直到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翻遍了二十個各種各樣的箱子和抽屜,把信找出來交給他為止。阿爾卡季拿到這些已經半朽爛了的信箋以後,他覺得心裏安寧了,就好像看見了他現在應該去的目的地似的。「我是對你們兩位說的,」他不斷地低聲念道,「這是她自己說出來的!我要去,我要去,管它呢!」可是他記起上一次的拜訪,她的冷淡的接待和他自己的狼狽的情形,他又膽怯了。到底是年輕人的「瞎碰」的精神,和那種碰碰自己的運氣、不要人保護試試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的私願——最後得到了勝利。他回到馬利因諾以後不到十天,便借了研究星期學校的機構的名義,坐車到城裡去了。他從那兒又轉到了尼科利斯科耶。他一路上不停地催車夫快跑,他沒命地往那兒跑去,就像一個年輕的軍官奔赴戰場一樣:他又害怕,又高興,又急得快要透不過氣來。「最要緊的事情是——我不該亂想,」他接連對自己說。他的車夫碰巧是一個雄赳赳的小夥子,見到酒店便停下車來問:「喝一杯嗎?」或者「要不要喝一杯?」可是他喝過以後就不愛惜自己的馬了。最後那所熟悉的宅子的高屋頂望得見了……「我是做什麼呀?」這個思想突然在阿爾卡季的腦子裡閃了一下。「好吧,現在不好轉回去了!」三匹馬步伐一致地向前飛跑;車夫對它們吆喝著,吹著口哨。一忽兒小橋在馬蹄和車輪下面轟響起來了,一忽兒剪齊的樅樹蔭路過來迎接他們……在深綠叢中露出了一個女人的粉紅衣裳,一張年輕的臉從一把陽傘的細穗子下面望著他們……他認出了卡佳,她也認出他來。阿爾卡季吩咐車夫拉住馬,他跳下車來,走到她面前。「原來是您!」她說道,漸漸地整個臉都紅了,「我們去找姊姊去,她就在花園裡,她一定高興看見您的。」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
「我知道這愚蠢,」阿爾卡季答道,「可是這有什麼害處呢?難道這是第一回嗎?」
卡佳領著阿爾卡季走進花園。他覺得他遇到她正是一個特別幸運的預兆;他很高興見到她,彷彿她就是他自己的妹妹似的。一切都很順利:不用管事,不用通報。在一條小路的轉角他看見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她背朝著他立在那兒。她聽見腳步聲,便靜靜地轉過身來。
「隨你的意思辦吧,」他末了說。
馬利因諾的每一個人看見他們回來,都非常高興。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因為兒子離家太久,心裏開始有點兒著急,所以在費尼奇卡眼睛發亮地跑來告訴他「年輕先生們」回家的時候,他馬上發出一聲叫喊,搖擺著兩腿從沙發上面跳起來;連帕維九*九*藏*書爾·彼得羅維奇也多少感到一點兒愉快的興奮,他跟這兩個回家的遊子握手的時候還露出謙和的微笑。接著是談話和問詢;阿爾卡季談得最多,尤其是在晚飯的時候,這頓飯一直吃到半夜。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叫人拿出幾瓶剛從莫斯科送到的黑啤酒來;他也同他們一塊兒喝酒,直喝到兩頰通紅,他不斷地發出一陣一陣的半小孩氣的、半神經質的笑聲。連用人們也都傳染到了這種普遍的快樂。杜尼亞莎好像瘋了似的,不停地跑來跑去:乒乒乓乓地開門關門;彼得在半夜兩點多鍾還拿出吉他來彈一支哥薩克圓舞曲。琴弦在靜寂的空氣中發出一種哀婉的、悅耳的音調;可是除了開始的幾下裝飾音以外,這個有教養的聽差就彈不出什麼來了;他天生沒有音樂才能,就同他沒有任何其他的才能一樣。
巴扎羅夫把臉掉開。
他望了一下巴扎羅夫。
「Du calme, du calme。」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聽見了,就會拿這樣的話安慰弟弟,可是連他自己也不免要哼幾聲,皺皺眉頭,拉拉小鬍子。
巴扎羅夫把帽子拉下來蓋住前額。
阿爾卡季打了一個顫。向右去的路是到城裡去的,從城裡便可以回家;向左去的路是到奧金佐娃的家去的。
巴扎羅夫同阿爾卡季兩個人默默地鞠躬回答,然後坐上車去,他們一路上也不再停留,讓車子一直往馬利因諾跑去,第二天的傍晚他們就平安地到了那兒。在這長途中他們誰都沒有提過奧金佐娃的名字;尤其是巴扎羅夫,他幾乎沒有開口,卻帶著一種冷酷的緊張表情不停地朝路旁邊另一個方向望去。
我們的朋友除了偶爾交換幾句沒有多大意思的話以外,就閉上嘴,一直坐車到了費多特那兒九*九*藏*書。巴扎羅夫並不十分滿意自己,阿爾卡季也不滿意他。他也感到了那種只有很年輕的人才知道的沒來由的悲哀。車夫換好了馬,爬上駕車座位,問道:「向右去還是向左去?」
「向左去!」阿爾卡季大聲說。
在這個時候,馬利因諾的生活並不十分美滿,可憐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處境很不好。農莊里的麻煩一天一天地增加起來——這都是些令人心煩的沒有道理的麻煩。他雇的長工給他的麻煩簡直是不能忍受的。有的人要求算清工錢,有的人又要求增加工資,還有一些人領了預支的工錢就帶著跑了。馬病了;馬具好像是給火燒壞了似的;工作做得很馬虎;從莫斯科買來的一架打麥機因為太重不合用,另一架只用了一次就壞了;牛舍給燒去了一半,只因為用人中間有一個瞎眼老太婆在颳風天拿了一塊燒著的木頭去熏她自己的病牛……那個老太婆一口咬定說這個災禍的起因是:主人想做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新式乾酪和各種牛奶食品。總管突然懶起來了,他開始在發胖,俄國人凡是得到舒服的位置的,都長得很胖。他只要遠遠地望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就會丟一塊木片去打一隻在旁邊走過的小豬,或者罵一個光著半身的小孩來表示他熱心工作,可是在其餘的時候他大半是在睡覺。那些佃農不但不按期納租,還偷盜樹林里的木材;看守人差不多每夜都在「農莊」的牧地上捉住幾匹農民的馬,有時候要經過一番爭奪以後才能夠把馬帶走。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本來規定了罰金作為賠償損失,可是每回的結果總是馬白白吃了主人的一兩天草料,仍舊由原主領回家去。末了,又加上這樣的事:農民中間發生了爭執:弟兄鬧著分家,他們的妻子不能夠住在一處;突然間打起架來了,就好像聽到誰的號令似的,一下子整個村子都驚動了,全村的人立刻跑到事務所的台階前面,往往有的人喝得酩酊大醉,有的人打得滿臉傷痕,都圍著主人要求公平裁斷,他們中間鬧的鬧,叫的叫,還有女人的哭號,同男人的咒罵混在一塊兒。主人在這個時候不得不費力把打架的雙方拉開,他不得不把嗓子都叫啞了,雖然他自己早就知道沒有辦法得到一個公平的解決。在收割的時候人手不夠;附近地方一個獨院地主做出極懇切的樣子來商量,表示他願意供給收割的人,講定了兩盧布一俄畝的代價,結果他卻用最無恥的手段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騙了;他自己村子里的婦女要著從沒有聽見過的高的工錢,卻讓麥子落在田裡;一方面收割的工作不能好好進行,另一方面監護院卻逼他並且威嚇他要他立刻把借款的利息付清……九_九_藏_書
「我已經用盡我的力量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止一次灰心地說,「我自己不能夠打架;要是叫警察來吧,又跟我的原則衝突;可是對付這班人,要是不用懲罰去嚇唬他們,便什麼都幹不了!」
阿爾卡季又發慌了,可是她的第一句話就使他馬上放下心來。「您好,逃亡的人!」她用她那平靜而親切的聲音說,一面走過來迎接他,她臉上帶笑,同時又眯起眼睛避開風和陽光,「卡佳,你在哪兒找到他的?」
「這多愚蠢!」他喃喃地說。
「葉夫蓋尼,」他問道,「到左邊去嗎?」
「我這一陣子脾氣不大好,」她說,「不過你們千萬不要介意,一半天請再來——我是對你們兩位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