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這是一本醫書，您為什麼把它扔掉？」
費尼奇卡把頭掉開。「您真古怪！」她說，又動手挑選花去了，「您怎麼肯聽我講話？您是跟那些聰明的太太小姐們講慣了的。」
「您怎麼能夠問為什麼呢？我現在在這兒，我年輕，我什麼事都能夠做——來來，去去，拿這個，拿那個，用不著求別人幫忙……還有比這個更好的嗎？」
「我愛聽您講話。就好像溪水在淙淙地流著似的。」
巴扎羅夫從地上撿起那本書來。
費尼奇卡抬起眼睛望巴扎羅夫，她的上半邊臉上正照著一片白色的反光，這使她的眼睛顯得更烏黑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笑話。
丁香後面發出一聲乾咳。費尼奇卡馬上移到凳子的另一頭去。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出現了，微微彎一下身子，帶著一種含惡意的憂鬱的表情說：「你們在這兒。」便走開了。費尼奇卡立刻將花全收拾起來，走出涼亭去了。「這是您的不是了，葉夫蓋尼·瓦西里耶維奇。」她走開的時候低聲對巴扎羅夫說。從她的聲音里他聽出來她是真的在責備他。
費尼奇卡瞟了巴扎羅夫一眼，不過並沒有講什麼。
「啊，費多西婭·尼古拉耶夫娜！相信我：世界上所有的聰明的太太小姐們也抵不上您這小小的肘子。」
費尼奇卡伸過她的脖子來，把她的臉湊近這朵花……包頭帕子從頭上滑到肩頭了；她那一頭柔軟的、烏黑的、發光的、略微蓬亂的濃髮露了出來。
「好吧，我來告訴您；我要……一朵這樣的薔薇花。」
「我也愛看您笑的樣子。」巴扎羅夫說。
「什麼，這是一句俏皮話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帶著詢問的口氣說，便走到一邊去了。
「好像並不什麼都懂得似的。您試著念念看。」
「那麼要什麼呢？」費尼奇卡問道。
「為什麼？您不想長壽嗎？」
巴扎羅夫帶著譏諷的憐憫送走了阿爾卡季，他還讓阿爾卡季明白他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一點兒也沒有瞞過他，隨後他一個人關起門來：一陣工作的熱狂佔有了他的心。他現在不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爭論了，尤其是因為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他面前過分地擺起貴族架子，而且不大用言語來表示意見，卻常用一些聲音。只有一次他們談到當時算是很時髦的關於波羅的海各省貴族的權利的問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跟這個虛無主義者爭論起來；可是他忽然自己打住了，冷冷地客氣地說：read.99csw.com
「反正我還是一點兒也看不懂。」
他遇見她的時候大半是大清早，在花園中或者在院子里；他從不到她的屋子裡去，她也只有一次到過他房門口來問他——應不應該給米佳洗澡？她不但信任他，不但不怕他，並且她在他面前反而比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面前舉動更自由，更隨便。要說明這個原因倒不是容易的事；也許她無意識地感覺到巴扎羅夫身上沒有一點兒貴族氣派，沒有一點兒那種既引人神往又叫人害怕的高貴氣派。在她的眼睛里看來，他是一個很好的醫生，又是一個樸實的人。她當著他的面毫無拘束地照應她的孩子；有一次她忽然頭暈接著又頭痛，還從他的手裡喝過一調羹葯。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面前她好像在躲開巴扎羅夫：她這樣做並不是在作假，卻是為了尊重禮俗。她比從前更害怕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了；最近一些時候他開始在暗中觀察她，有時候他會突然在她背後出現，就像是從地底下跳出來似的，穿一套英國式的衣服，帶一張沒有感情的、又好像在偵察什麼似的臉，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好像淋了你一身冷水似的，」費尼奇卡對杜尼亞莎抱怨道，杜尼亞莎的回答是一聲長嘆，她想著另一個「無情的」人。巴扎羅夫自己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他竟成了杜尼亞莎心裏的殘酷的暴君了。
「可是說實話，醫生是要酬報的，」巴扎羅夫微笑道，「您一定知道，醫生都是貪心的人。」九九藏書
「你知道，我有時候會發黃疸病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安靜地答道。
「是的；預備早飯桌上用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喜歡花。」
「我怎麼猜得著呢？」
「您在這兒做什麼？」巴扎羅夫說，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您在扎花束嗎？」
「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走到池子那兒，人就要死了，再走回來，又要死一次。您瞧，園子裡頭就沒有一個陰涼地方。」
「您老是在用功嗎？您就不覺得厭煩嗎？我猜您已經什麼都懂得了。」
「不要講了！」
「不錯，這是俄文。」
費尼奇卡又笑了，她甚至拍起手來，她覺得巴扎羅夫的要求有趣極了。她一邊笑，一邊又很得意。巴扎羅夫不轉眼地望著她。
「怎麼啦？」巴扎羅夫問道，「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嗎？」
她又坐直了。
「這一直是由您自己決定的。」
「好的，好的，」她末了說，便俯下身子去挑選凳子上的花，「您要哪一種——紅的還是白的？」
費尼奇卡喜歡巴扎羅夫；巴扎羅夫也喜歡她。他跟她談話的時候，連他的臉也變了樣子：他的臉上現出一種愉快的、而且差不多是和善的表情，他平日那種毫不在乎的態度現在也換上了一種開玩笑的關心。費尼奇卡長得一天比一天地漂亮了。在年輕婦女的生命中間有一個時期她們會像夏天的薔薇一樣忽然開花吐艷；費尼奇卡現在到了這個時期了。一切都給她增添了美麗，連這個時候的七月的暑氣也是這樣。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衣衫，她自己顯得更白凈，更輕盈了；太陽沒有把她晒黑；可是這種她躲避不了的炎熱在她的臉頰上和耳朵上輕輕地染了一層淺紅，這炎熱使她全身感到一種軟軟的慵懶，給她的美麗的眼睛添一種睡夢恍惚的表情。她差不多不能夠做事情了，兩隻手不知不覺地滑到膝上。她連路也不大走了，只是帶著那種可笑的無可奈何的樣子整天唉聲嘆氣。
巴扎羅夫微微笑起來。
然而他有時候也要求巴扎羅夫允許他參觀他的實驗，有一次他還把他那張用上等化妝品洗得很乾凈而且擦得香噴噴的臉挨近顯微鏡，去看一隻透明的纖毛蟲怎樣吞下一小粒綠色灰塵，又怎樣用它的喉嚨里那些非常靈活的類似拳九九藏書頭的小東西咀嚼它。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到巴扎羅夫的屋子裡去的次數比他哥哥多得多；要是沒有田地上的事情絆住他，他一定會天天去，照他自己的說法，「學習」了。他並不打擾這個青年自然科學家：他總是坐在一個角落裡，專心望著，偶爾發出一句小心謹慎的問話。在吃午飯和晚飯的時候，也往往設法把話題轉到物理學、地質學，或者化學上面去，因為他知道所有其他的題目，連農業也包括在內，更不用說政治了，要不引起衝突，至少也會引起彼此的不痛快。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料到他的哥哥對巴扎羅夫的憎惡並沒有減少。在許多事情中間只要舉出一件小事就可以證明他的猜想不錯。附近一帶發現了霍亂症，連馬利因諾這個村子里也給它「拉去」了兩個人。有一天夜裡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忽然有了相當厲害的病象。他熬了一整夜的痛苦，可是他並不去請巴扎羅夫給他醫治。第二天他們見到面，巴扎羅夫問他：為什麼不叫他去看看，他回答道：「啊，我好像記得您自己說過您不相信醫學。」他的臉色還很蒼白，但已經仔細地梳洗過而且刮過臉了。日子就這樣地過去了。巴扎羅夫毫不懈怠地、但又悶悶不樂地做他的研究工作……這個時候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宅子裡頭還有一個人，他雖然沒有對她吐露過胸懷，可是他卻高興跟她談話……這個人就是費尼奇卡。
費尼奇卡用她的手做出在她看來巴扎羅夫怎樣擺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樣子。
「您以為我要錢嗎？」巴扎羅夫打斷了她的話，「不，我並不要您的錢。」
「好啦，可是一百歲！我們祖母活到八十五歲——她受了多少活罪！人又臟，又黑，又聾，又駝背，又是不停地咳嗽；她只是自己的一個累贅。這算是什麼生活！」
「這完全不由我！我倒希望有個人可憐我。」
「啊，您不要亂說！」她嚷道。
「可是倘使他把我打敗了，」他問道，「您肯來給我幫忙嗎？」
「當然啊！」巴扎羅夫嚷道，「一個人什麼都能夠了解——以太怎樣顫動啦，太陽上面發生了什麼啦；可是別人擤鼻子怎麼會跟他自己擤鼻子不一樣，這他就不能夠了解了。」
「真的，園子裡頭沒有陰涼地方，」尼古拉ｒｅaｄ•9９csｗ.ｃｏｍ·彼得羅維奇答道，一面摸自己的眉毛。
「要是您願意的話，我們是很高興的……不過我得問問尼古拉·彼得羅維奇……」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走出了花園，慢慢地走到樹林那邊。他在那兒耽擱了好一忽兒；他回來吃早飯的時候，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關心地問他，他是不是身體不大舒服——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這是什麼樣的手？」
「要什麼？」巴扎羅夫跟著說了一遍，「您猜猜看！」
她吃了一驚，連忙用她的一雙手推他的胸，可是她的力氣不夠，他還可以再親一個時間較長的吻。
「這兒，您拿去吧。」她說了，可是立刻又縮回她那隻伸出去的手，咬了一下她的嘴唇，看看涼亭的入口，又側耳聽了一忽兒。
「是啦，您編出一套話來了！」費尼奇卡合起兩隻膀子，低聲說。
「我看見大老爺就害怕。話——他倒不說什麼，卻總是很古怪地望著我。我知道您不喜歡他。您該記得您在先老是跟他吵架？我不知道您跟他吵些什麼，可是我看得出您把他弄得團團轉……」
「可是現在離早飯時間還很遠呢。這大堆的花！」
「您為什麼要害怕帕維爾·彼得羅維奇？」
他在一個還沒有完全乾掉的水塘上搭了一個帳篷，把水塘改做了浴池。
「可不是嗎？」
「紅的，卻不要太大。」
「這個嗎？這是一本很深奧的書，很難念的。」
「我怎麼能夠給您幫忙呢？可是沒有一個人打得過您。」
「我並不要您懂它。我想看您念書的樣子。您念書的時候，您那小小的鼻尖動得非常好看。」
「那麼，還是年輕好？」
「您拿的是什麼書？」她停了一忽兒問道。
「不……老爺到田上去了……而且我也不怕老爺……可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我覺得……」
「等一下；我要同您一塊兒聞。」巴扎羅夫說。他俯下頭來，在她那微微張開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一下。
「那麼，您自己判斷判斷吧，費多西婭·尼古拉耶夫娜，我的青春對我有什麼用處。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你應當多洗澡。」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她說。
費尼奇卡隨手翻到論《木焦油》的一章，便低聲拼著念起來，她忽然笑了，把書丟開……書從凳子上滑到地上去了。
「不過，https://read.99csw.com我們是不能夠彼此了解的；至少我沒有了解您的榮幸。」
「什麼？」
「您這樣想嗎？可是我知道有一隻手，只要它願意，就可以用它的一根指頭把我打倒。」
「醫書？」費尼奇卡跟著說了一遍，她又轉過臉向他，「您知道嗎？自從您給了我那點兒葯以後，您還記得嗎？米佳就睡得很好了！我不知道要怎樣謝您才好；您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現在摘了它們，只是因為過一忽兒天就熱起來了，我也不能夠出來了。只有在這個時候還透得過氣。天熱起來我就連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真害怕我是不是要生病了。」
巴扎羅夫記起了最近的另一個情景，他一邊覺得慚愧，一邊又感到傲慢的遺憾。可是他馬上又搖搖頭，帶著譏諷的口氣慶賀他自己「認真扮演了賽拉東這個角色」，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什麼，您真的不知道嗎？您聞聞看您給我的這朵薔薇花多香。」
「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懂。這是俄文嗎？」費尼奇卡問道，她雙手接過這本封面很重的書。「這本書真厚！」
「我覺得大老爺到這兒來了。不……並沒有人。您拿去吧。」費尼奇卡把薔薇花給了巴扎羅夫。
「可是對於我，年輕年老都是一樣的。」
一天早晨七點鐘，巴扎羅夫散步回來，在丁香涼亭里遇見費尼奇卡。丁香花早謝了，可是枝子上還是一片濃綠。她坐在一張凳子上，照舊在頭上搭著一條白帕子，身邊放了一大堆還帶著露水的紅色的和白色的薔薇花。他跟她道了早安。
「可是為什麼年輕好呢？告訴我吧！」
「您真想得古怪！讓我來摸摸您的脈。」巴扎羅夫拿起她的手來，摸了摸她那跳得很均勻的脈搏，可是他連脈動的次數也不去數就放下她的手來，說，「您要活一百歲呢！」
「您怎麼說——都是一樣的呢？像您說的那樣是不可能的。」
「啊！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她說，稍微揭起包頭帕子的邊兒來望他，她舉起手的時候，那隻膀子連肘也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