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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巴扎羅夫答道,「說到將來呢,您也用不著操心,因為我打算馬上就走了。現在讓我來給您把腿包紮好;您的傷勢並不重,可是最好要止住血。不過我還得先把這個傢伙弄醒轉來才成。」
「真的,這還不夠嗎?」巴扎羅夫譏諷地跟著他說。
「弟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莊嚴地說。
「您還是在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過承您很客氣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也沒有權利再向您要求什麼了……這樣一切都講定了……啊,也許您沒有手槍吧?」
「很好,先生。我聽見您這樣說心裏很高興。您的話可叫我免掉疑惑了……」
「聽我說,」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拉拉他的小鬍子說,「我很久就想問您:您好像怕我似的?」
「我得請您照應我哥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他說,「等到我們從城裡請另一位醫生來的時候。」
「全是廢話……我用不著別人幫忙,」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慢吞吞地小聲說,「我們應當……再……」他要拉他的小鬍子,可是他的手不聽他的指揮了,眼睛模糊了,他失去了知覺。
「不用……這是一種短時的vertige。請幫忙我坐起來……這就好了……現在只消用什麼東西把傷口包紮起來,我可以走回家去,不然您可以叫一輛馬車來接我。要是您同意的話,我們的決鬥也用不著再來了。您做得很高尚……我是說今天,今天——請注意。」
「跟我?」
過了一小時,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已經躺在床上了,他的腿包紮得很妥帖。全家的人都給驚動了;費尼奇卡很不好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聲不響地扭自己的手,可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卻在笑,講笑話,特別跟巴扎羅夫開玩笑;他穿一件細麻布襯衣,罩上一件很漂亮的短晨衣,頭上戴了一頂土耳其氈帽,他不許人拉下窗帘,他用詼諧的口吻抱怨那種不許他吃東西的辦法。
「那麼我把我的借給您用。您可以相信我已經有五年沒有用過手槍了。」
「我想您不要什麼新的解釋吧?」
「不管是誰!那麼剛離開這兒的那位先生怎樣?」
「這一點我不大讚成,」巴扎羅夫說,「這未免帶了一點兒法國小說的氣味,有點兒不像是真的了。」
「可是你不是已經決定了嗎?」
「您看見了什麼,大老爺?」
「也許是的。不過您一定同意:犯了殺人的嫌疑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您完全猜中我的意思了。」
「他為什麼要這樣地感謝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他弟弟走後一個人想道,「好像這不是由他做主似的!等他結了婚,我馬上就走開,到一個遠的地方去——或者德累斯頓,或者佛羅倫薩。我要一直在那兒住到我死的時候。」
「每人放兩槍;而且為了預防萬一起見,每人的口袋裡先放好一封信,說是自尋短見。」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向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拍起手來。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微微抖了一下,用手按住他的大腿。一股血順著他的白褲子流下來。
「可是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看在上帝面上告訴我吧!」
巴扎羅夫默默地點了點頭。
「您這樣匆忙地到哪兒去,費多西婭·尼古拉耶夫娜?」他問道,「您還有事嗎?」
「我想您是在開玩笑了,親愛的先生。」
「它為什麼不清白呢?」她低聲說。
「什麼事?」他說,他又望了他哥哥一眼,便把米佳遞給她,「你不覺得不舒服吧?」他走到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跟前問道。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把臉藏在一張細麻布手帕下面。
「不;您裝吧,我來量步數。我的腿要長些,」巴扎羅夫帶笑地說,「一,二,三……」
「一點兒也不錯,我們到哪兒去找公證人呢?」
「我的全部時間都聽憑您支配。」巴扎羅夫說,他看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跨進門檻,臉色馬上有了一點兒改變。
「那麼請容許我向您提出下面一個辦法:決鬥在明天大清早舉行,就定在六點鐘吧,地點在林子後面,武器是手槍,距離定為十步……」
「為什麼要這樣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答道,「是不是你們已經談過了?」
「費尼奇卡!」他用一種古怪的低聲說,「愛吧,愛我的弟弟吧!他是一個這麼善良、這麼好的人!不要拋棄他去愛世界上任何別一個人;不要去聽任何別一個人的話!您想一想,還有什麼比愛一個人而得不到人愛更可怕的事!永遠不要離開我那個可憐的尼古拉!」
「在這種場合中尊重我,你就錯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帶著憂鬱的微笑答道,「我漸漸覺得巴扎羅夫罵我的貴族氣派的話是對的了。不,親愛的弟弟,我們不要再顧什麼面子,也不要再去管人們怎麼講法:我們如今老了,心定下來了;我們現在應該把一切的虛榮心丟開。讓我們像你所說的那樣,盡我們的責任吧;瞧著吧,我們這樣還可以換來幸福。」
「我親愛的帕維爾!可是阿爾卡季會怎樣說呢?」
「這都是一樣的,先生;我只要講得讓別人了解就成了;我……不是神學院里的耗子。您的話使我省掉了一樁不愉快的手續。我決定了要跟您決鬥。」
「您沒有過錯嗎?沒有嗎?一點兒也沒有嗎?」
「尼古拉,你是不是覺得費尼奇卡有點兒像奈莉嗎?」
「當心不要驚動我弟弟九九藏書,」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對他說,「不要去對他講什麼。」
「您弟弟的聽差。他是一個站在現代文明的高峰的人,他會『郭米爾浮』盡他在這種場合中應盡的職責。」
「你這樣說嗎,帕維爾?我一向以為你是最不贊成這種婚姻的!你這樣說!可是你也許不知道,正因為尊重你的緣故,我才沒有盡了你說得很對的我的這個責任!」
這個時候他的整個毀掉了的生命在他的內心裡激蕩了。
「啊,帕維爾,帕維爾!讓我再親你一次吧。別怕,我會小心的。」
「不,一點兒也不;非常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過了一忽兒他又說,「我弟弟是瞞不過的;我們得告訴他,我們是為了政治問題吵起來的。」
「那我同意了。可是也還有一個辦法可以避免這種罪名。我們不要公證人,不過我們可以找到一個見證人。」
「我可以對您說明理由,」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可是我覺得還是不說的好。據我看來,您在這兒簡直是多餘的;我討厭您;我看不起您;要是您覺得這還不夠……」
「我是在認真地跟您交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又說了一遍,就走到他的位置上去了。巴扎羅夫也從界線起數了十步,站住了。
「您說我怕您,大老爺?……」
「主啊!」她想道,「是不是他的病又發作了?……」
巴扎羅夫睜大了眼睛。
「你搬到沙發上太急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轉過頭去向費尼奇卡問了一句,「你到哪兒去?」可是她已經砰的一聲關上門走了,「我抱了我的勇士來給你看;他吵著要他的伯伯。她為什麼把他抱走了呢?可是你有什麼事嗎?啊,你們兩個人是不是鬧了什麼彆扭?」
彼得飛跑去了;他跑去叫馬車的時候,這兩個仇人就坐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努力不去看巴扎羅夫;他無論如何不肯跟巴扎羅夫和解;他為自己的高傲、為自己的失敗害羞,為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整個事件害羞,雖然他心裏想這樣的結束是再好沒有的了。「至少,他不會待在這兒討嫌了,」他拿這種想法安慰自己,「這一點倒是我應該感謝的。」他們一直沉默著,這是一種痛苦的、尷尬的沉默。他們兩個人心裏都不痛快。每個人都明白對方是了解自己的。這種感覺在朋友中間是愉快的,在仇人中間卻是極不愉快的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既不能解釋明白,又不能分開。
費尼奇卡的眼睛幹了,她的恐怖消失了,她感到非常驚訝。可是她看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本人把她的一隻手貼在他的唇邊,頭朝著她的手埋下去,他並不吻它,只是偶爾發出痙攣的嘆息,那個時候她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感覺……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拿起他的手杖來……
這天晚上宅子里沒有一個人上床睡覺,也沒有一個人脫衣服。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斷地踮起腳到他哥哥的屋子裡去,又踮起腳走出來;他的哥哥迷迷糊糊地睡著,輕輕地在呻|吟,對他用法語說:「Couchez-vous,」並且要水喝。有一回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差費尼奇卡送了一杯檸檬水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注意地望著她,把一杯水都喝光了,連一滴也不剩。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他的熱度稍微高了一點兒,還講起胡話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起初說了些不連貫的話,後來他忽然睜大眼睛,看見他弟弟站在床前,俯下身子焦慮地望著他,他便說: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眼睛發亮了……巴扎羅夫的眼睛也在閃閃地發光。
「啊,我多麼愛這個沒有頭腦的東西!」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把雙手放在腦袋後面呻|吟地說,「我不能夠讓隨便一個膽大妄為的人去挨……」過了幾分鐘他又輕輕地說。
「那就是,直截了當地說,用這根手杖嗎?」巴扎羅夫冷靜地說,「這是很對的。您用不著再侮辱我了。老實說,那種辦法對您也不是很安全的。您可以保留您那『尖頭曼』的面子……我也像一個『尖頭曼』似地接受您的挑戰。」
「您的良心清白嗎?」他問她道。
樓梯在急速的腳步下面格格地響起來……他推開她,把頭放倒在枕上。門開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走進來,帶著高興的樣子,精神健旺,臉色紅紅的。米佳跟他父親一樣氣色很好,也是紅紅的臉,只穿一件小襯衫,在他父親的懷裡跳跳蹦蹦,還用他那光著的小腳趾去捉他父親那件鄉下外套的大鈕扣。
「好啦,那就對了。第一你得先好起來,而且那樁事情不會跑掉的。我們應當仔細地想一下,商量商量……」
費尼奇卡幾乎沒有受到良心的責備;可是她有時候想起了這次吵架的真正原因,心裏就難過起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又是那麼古怪地望著她……就是她背對著他的時候,她也覺得他的眼睛盯在她身上。這種一直沒有停止的內心的不安使她漸漸地消瘦了,但是又照例地使她變得更動人了。
「我也求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一面答禮一面說。可是巴扎羅夫不等他講完這句話,就轉身走了。
「我也這樣想。我也以為我們不必去找我們這次衝突的真正原因。我們彼此不能相容。這還不夠嗎?」
「是的,您。您從來不看我,好像您的良心有點兒不安似的。」
「遵命。可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您得承認我們read.99csw.com的決鬥真是古怪到了可笑的程度了。您只要看看我們的公證人的臉色。」
「我很感謝您,」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那麼我可以盼望您接受我的挑戰,用不著我採取激烈的手段了。」
「是的,先生。」
「快去拿點兒水來,小兄弟,他還要比你我活得久呢。」
「隨您辦吧,」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他把第二顆子彈也塞進了。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沒有回答,可是他暗暗地驚奇一個人的舊情會這樣地深長。
「那麼找彼得吧。」
「弟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又說,「答應我你要照我的要求做一樁事。」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帶著激動的聲音說,「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請告訴我,什麼事情?」
「請您聽我講吧。您初到我弟弟家來住的時候,我還沒有放棄跟您談話的快樂,我領教過了您對於許多問題的意見;可是據我記得,您不論跟我講話,或者在我面前講話,都沒有提到打架和一般的決鬥的問題。現在請問您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意見?」
「好吧,我們就再加兩步,」巴扎羅夫用他的靴尖在地上劃了一道線,「這兒就是界線。啊,我們每個人要從這道界線往後退多少步呢?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這一點昨天並沒有討論過。」
「好了。」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顫抖了一下,他有點兒害怕起來,可是他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
「我的意見是這樣,」他說,「從理論上講起來決鬥是很荒謬的;可是從實際上講起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巴扎羅夫掉過頭來,正看見坐在馬車上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慘白的臉。他不等車停就跳下車來,跑到他哥哥的面前。
「費尼奇卡,」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憂鬱地說,「您知道我看見了……」
「您傷了嗎?」他說。
巴扎羅夫慢慢地往前走,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把左手插在褲袋裡也向他走來,漸漸地舉起了槍口……「他瞄準我的鼻子,」巴扎羅夫想道,「他多麼注意地眯起眼睛,這個強盜!這種感覺可不舒服。我來望他的錶鏈吧……」有什麼東西嘶的一聲在他耳邊擦了過去,同時響起了槍聲。「我聽見了,可見並不要緊。」這個思想在巴扎羅夫的腦子裡閃了一下。他再走一步,並不瞄準,就扳了槍機。
「這倒是樁新事情!他昏過去了!又該怎麼辦!」巴扎羅夫不由自主地大聲說,一面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放到草地上,「來看看傷口怎樣吧。」他掏出一方手帕,揩去血跡,摸了摸傷口的四周……「沒有碰到骨頭,」他含糊地說,「槍彈進去不深,一條筋,vastus externus擦傷了。再過三個星期他就可以跳舞了……可是他昏過去了!啊,這些神經質的人!真是,多嫩的皮膚!」
「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彼得吃力地結結巴巴地說(他像發寒熱似地渾身在打顫),「隨便您怎麼說,我可要走開了。」
「輕點兒,輕點兒;」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打岔說,「不要弄痛你這個明白事理的哥哥的腿,他快到五十歲的年紀還像一個準尉似地跟人家決鬥呢。那麼事情已經決定了;費尼奇卡要做我的……belle-soeur了。」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坐了起來。
「我們可以彼此走近了。」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跑過去擁抱他的哥哥。
「到明天我們有幸運碰頭的時候再見吧,我親愛的先生。」巴扎羅夫說,他把客人送到門口。
「您說得不錯……多傻的一副臉相!」受傷的「尖頭曼」勉強露出微笑說。
「您是來告別的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站起來迎著他說。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走出去了,可是巴扎羅夫還在門前站了一忽兒,他忽然嚷起來:「呸,好吧,見鬼!多漂亮,多傻!我們演了多出色的喜劇!就跟訓練過的狗用後腿站著跳舞一樣。可是要拒絕也不行;唔,我相信他會打我的,那麼……(巴扎羅夫想到這兒臉都變白了;他的自尊心一下子都引起來了。)那麼我就會掐死他,就像掐死一隻小貓一樣。」他回去看他的顯微鏡,可是他的心跳得厲害,而且從事觀察的時候所必須有的平靜的心境已經失去了。「他今天看見我們了,」他想道,「可是他真的是在維護他的弟弟嗎?接個吻——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定還有別的緣故。呸!說不定他自己也愛上她了?一定的,他愛上她了;這是很明顯的事情。想起來多麼複雜!……真糟!」他最後斷定說。「不管你怎樣看法,總之很糟。第一,要把問題攤開,而且無論如何得離開;還有阿爾卡季……同那個窩囊廢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這事情很糟,非常之糟。」
「我們已經談過了?Quelle idée!
費尼奇卡默默地在一把扶手椅的邊上坐了下來。
「那麼要是我沒有聽錯的話,您是想說,不管您在理論上對決鬥的意見怎樣,在實際上您受了別人的侮辱一定不肯白白地放過了?」
「我用我的整個心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
「請問找誰呢?」
「我沒有把您的腿綁得太緊吧?」巴扎羅夫最後問道。
「你覺得怎樣,是不是現在就該把你的意思讓她知道?」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
「啊!那就更好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朝四下望了望,「這兒看不見一個人,沒有人來妨礙我們……我們可以動手嗎?」
「我只要五分鐘就夠了。我有一個問題要向您請教。」
「這倒是個叫人放心的消息。」九*九*藏*書
「阿爾卡季?他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你可以相信我的這句話!結婚是違反他的原則的,可是他的平等的觀念卻可以滿足了。而且,老實說,等級au dix-neuvième siècle還有什麼意義呢?」
「啊,我的上帝,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您為什麼要折磨我?我對您做過了什麼錯事嗎?您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那就很好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便把他的手杖放在角落裡,「我們再簡單地談一談我們的決鬥的條件;可是我倒想先知道,您是不是以為我們應該正式吵一次架,作為我挑戰的借口呢?」
「我希望不會發生什麼問題,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我很抱歉,您在我家裡作客會得到這麼的……這麼一個結局。更使我痛苦的是阿爾卡季……」
「現在,我親愛的先生;現在我只有對您表示謝意,再沒有別的了;我不再打擾您的工作了。請允許我向您告辭吧。」
「那好極了。您想,那個人會以為我們在幹什麼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指著旁邊一個農民繼續說,那人在決鬥前幾分鐘趕著兩匹拴在一塊兒的馬走過巴扎羅夫面前,這時候他又打原路走回來,他望見了「老爺們」便摘下帽子,往一邊走開了。
「為著什麼?請許我問一句。」
「我愛他。」
兩個多小時以後他去敲巴扎羅夫的房門。
「不;最好不要什麼形式。」
「十步嗎?好吧;我們在這樣一個距離,是可以你恨我,我恨你的。」
「您高興裝子彈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他從匣子里取出手槍來。
「哎喲,你一身都是血!」
「您有權叫我回到界線上去,」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傷是不要緊的。照我們的規定,我們每人還可以再放一槍。」
「什麼要求?你說吧。」
「那麼你以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嗎?不過這樣放一點兒血對我倒也有好處。醫生,您說對不對?攙我上馬車去,不要只管發愁。我明天就會好了。就是這樣;很好。走吧,車夫。」
費尼奇卡紅了臉,可是她正眼望著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她覺得他有點兒古怪,她的心開始輕輕地發抖了。
「我並沒有說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要是我不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以後我就不該再活下去!」
從馬利因諾來的路是環繞著這座樹林的;路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塵土,昨天以來還不曾有車輪或者腳步踏過。巴扎羅夫不由自主地順著這條路望去,他摘了一片草放在口裡嚼著,一面不停地對自己說:「多麼傻!」清晨的寒氣使他打了兩三次冷噤……彼得垂頭喪氣地望著他,可是巴扎羅夫只是微微笑著:他並不害怕。
「自然,我已經決定了,我誠心誠意地感謝你。我現在要走了;你需要休息;任何的興奮對你都是不好的……不過我們以後還可以再討論。好好地睡吧,我親愛的,上帝保佑你恢復健康。」
路上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個農民從樹背後轉了出來。他趕著兩匹拴在一塊兒的馬,他走過巴扎羅夫面前的時候,有點兒奇怪地望了望他,並沒有諂媚地鞠躬,這又叫彼得不安了,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吉的預兆。「還有一個也起得很早的人,」巴扎羅夫想道,「可是他至少是起來辦事的;而我們呢?……」
「他給殺死了嗎,先生?」彼得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背後響了起來。
「那怎麼是我的過錯呢?」她吃力地說。
「很好,先生,」他同意說,「用不著再解釋了。您倒忽然異想天開,要在我身上試試您那騎士精神來了。我本來可以不給您這種愉快的,不過——就照您的意思辦吧!」
「我們動手吧。」
「沒有什麼,」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他們用不著驚動你的。我跟巴扎羅夫先生有過一番小小的爭論,我受到了一點兒懲罰。」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只是嘆氣;他一點兒也沒有疑心這些話指的是誰。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聽說巴扎羅夫要走,他表示他想跟巴扎羅夫見一次面,握一握手。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巴扎羅夫還是像冰一樣地冷冷的;他知道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想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他沒有能夠向費尼奇卡告別:他只是隔著窗子跟她對望了一眼。他覺得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她說不定給毀掉了,」他暗暗地想道,「不過她總會熬過去的!」彼得心裏很難過,他居然俯在巴扎羅夫的肩頭哭了,直到巴扎羅夫問他:他是不是老愛哭,才把他阻止了;杜尼亞莎不得不跑到林子里去,免得在人前哭出來。那個引起這一切悲痛的人坐上了一輛大車,抽著一支雪茄,大車走完了三里,到了轉彎的地方,基爾薩諾夫的田莊同它的新宅子像一根線似地最後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只吐了一口唾液,喃喃地罵了一句:「可惡的小紳士!」他用外衣把身子裹得更緊了。
「您是想說,免掉躊躇吧。」
「至於決鬥的條件,我們只好不要公證人,——因為我們到哪兒去找公證人呢?」
「那麼八步也可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
費尼奇卡馬上朝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跑過去,把他同他兒子一塊兒抱著,拿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吃了一驚,費尼奇卡,這個平日害羞的、謹慎的費尼奇卡,從沒有在第三個人面前跟他親熱過的。
巴扎羅夫抬起頭,看見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他穿一件薄的方格子上衣,配一條雪白的褲子,急急地順著路走過來;他胳肢窩下挾了一個用綠布包著的匣子。
「用您的整個靈魂,用您的整個心嗎?」
可是這個改良的聽差似乎不懂他的話,他動也不動一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要死了!」彼得低聲說,開始畫起十字來。
可是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啞了,同時她覺得帕維read.99csw•com爾·彼得羅維奇抓起她的手緊緊地捏住……她望著他,呆了。他的臉色比先前更慘白了;他的眼睛發光,最叫人驚奇的,是一大滴孤寂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我把我的地址留給您,萬一發生什麼問題……」巴扎羅夫隨隨便便地說。
「我拋棄他去愛誰呢?」
「這是很重要的;照我看來,你一生的幸福都靠著它。我現在要對你說的話我這些天來已經想了好久了……弟弟,盡你的責任,盡一個正直、高尚的人的責任。你原本是一個最好的人,不要再讓自己受到誘惑,不要再讓你這個不好的榜樣繼續存在下去!」
「我想,十步吧,」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他把兩支手槍都遞給巴扎羅夫。「您費神挑選一支吧。」
「在那兒……在涼亭里。」
巴扎羅夫回頭去看。
巴扎羅夫抓住彼得的領子搖晃他,要他去叫一輛馬車來。
「請原諒我打擾您的科學研究,」他說,就在靠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兩隻手撐住一根精緻的帶象牙柄的手杖(他出門的時候通常是不帶手杖的),「可是我不得不要求您給我五分鐘的時間……不會再多的。」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跟在馬車後面;巴扎羅夫正打算留在後面……
「您不去,杜尼亞莎也會倒的;您陪我這個病人坐一忽兒吧。啊,我有幾句話得跟您說。」
「您老是愛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我並不否認我們這次的決鬥是古怪的,可是我認為應當警告您,我是準備認真跟您交手的。A bon entendeur, salut!
「一個問題?關於什麼的?」
「去拿水呀,該死的!」巴扎羅夫叫道。
「這下子我明白了。」他想道。
費尼奇卡臉紅得連耳朵和髮根都紅起來了。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用香水打濕他的前額,閉上了眼睛。他的美麗的消瘦的頭躺在雪白的枕頭上,承著鮮明耀眼的白日的光輝,好像是死人的頭……他也的確是一個死人了。
「可以的;怎麼不可以呢?」
「真的?望著我,費尼奇卡。(他第一次這樣地喚她……)您知道,說謊是一樁很大的罪過。」
「哪一個彼得?」
巴扎羅夫丟下手槍,跑到他的對手身邊。
「不……這……沒有什麼……相反的,我倒覺得好多了。」
「你怎麼還要問?像P公爵夫人……尤其是臉的上半部。C'est de la même famille.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巴扎羅夫來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他已經收拾好行李,並且把他的青蛙、昆蟲和鳥兒全放走了。
「不,我不要。」
有一天——這件事情是在早晨發生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覺得身子好多了,從床上起來躺到沙發上去,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看見他哥哥這天好多了,便出去到打麥場去了。費尼奇卡送了一杯茶進來,放在一張小桌子上,她正要退出去,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留住了她。
「帕維爾,你的意思究竟是什麼?」
「的確是跟您。」
「很好,」巴扎羅夫說,「您可以說我把所有的親英派全痛罵了。」
「您準備好了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
「像哪一個奈莉,帕沙?」
「好吧,可是,對不起,下一次來吧,」巴扎羅夫答道,他連忙扶住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這位先生的臉色漸漸變成慘白了。「現在,我不是一個參加決鬥的人,我是一個醫生,我得先看一看您的傷勢。彼得!到這兒來,彼得!你躲到哪兒去了?」
「啊!我們兩個都下了決心要消滅對方才罷手,這一點我並不懷疑;可是為什麼不要笑笑,把utile dulci聯在一起呢?您對我講法語,我就對您講拉丁語。」
可是到了傍晚他就發起熱來,頭也痛了。城裡的醫生也來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沒有依他哥哥的話,真的,連巴扎羅夫也勸他不要聽從;巴扎羅夫在自己的屋子裡坐了一整天,臉色黃黃的,滿臉怒容,他去看病人的時候總是竭力不多耽擱;他碰見費尼奇卡兩次,可是她害怕地避開了。)新來的醫生主張進一點兒清涼飲料;不過他也贊成巴扎羅夫的意見,說是並沒有危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醫生說,他的哥哥不小心地打傷了自己,醫生的回答只是一個「哼!」字,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二十五個銀盧布,便又說:「是這樣嗎!啊,這樣的事的確時常發生的。」
弟兄兩個又擁抱了一下。
「您決不會拋棄他去愛別人吧?」
這一天過得特別靜,特別沉鬱。世界上好像就沒有費尼奇卡這個人似的;她同洞里的老鼠一樣整天守住她的小屋子。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帶著一種焦慮的神氣。他聽見人說他的麥子生了黑穗病,他對他的麥子本來抱著極大的希望。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那種冷冰冰的禮貌把每個人,連普羅科菲奇在內,都嚇壞了。巴扎羅夫動手給他父親寫信,卻又把信箋撕掉,丟在桌子下面。「要是我死了,」他想道,「他們會知道的;不過我並不會死。不,我還要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活上一陣子呢。」他吩咐彼得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他的屋子裡來辦一件重要事情。彼得還以為他要帶他到彼得堡去。巴扎羅夫睡得很遲,整夜做著亂夢……在這些夢裡奧金佐娃老是在他面前轉來轉去,她同時又是他的母親,她後面還跟著一隻生黑髭鬚的小貓九-九-藏-書,這隻小貓卻是費尼奇卡;然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又變做一座大樹林出現了,可是他仍然不得不跟他決鬥。彼得在四點鐘就來把他叫醒;他馬上穿好衣服同彼得一塊兒出去了。
「你畢竟把我的眼睛打開了!」他大聲說,「我常常說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心腸最好的人,果然沒有錯,現在我又知道你明白事理同你心地高貴的程度一樣。」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久就好起來了;可是他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快一個星期。他相當耐心地忍受這種他所謂的囚禁生活,不過他也花了很多的工夫在化妝上,還不停地叫人灑香水。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常常讀報給他聽;費尼奇卡照常地伺候他,給他端肉湯,端檸檬水,送半熟雞蛋,送茶;可是她每次走進他的屋子來,她心裏總是懷著一種恐懼。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出人意外的舉動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嚇著了;費尼奇卡嚇得比別人更厲害;只有普羅科菲奇一個人不覺得驚奇;他向人解釋,在他年輕的時候老爺們是時常打架的,「不過只有老爺跟老爺打,至於像那樣的賤人,要是有什麼無禮的舉動,叫人把他拉到馬房去抽一頓鞭子就完事了。」
「誰知道他!」巴扎羅夫答道,「倒好像他什麼都不想似的。俄國農民是個神秘的陌生人,拉德克立甫夫人已經講得很多了。誰能夠了解他!他連他自己都不了解。」
「我了解您,我完全贊成您。自然我那可憐的哥哥是不對的:他已經受了罰了。他自己對我說是他逼著您那樣做。我相信您沒有辦法避免這次決鬥,那是……那大半是由於你們二位平日的見解老是對立的緣故。(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哥哥是一箇舊式的人,脾氣躁,又頑固……謝謝上帝,事情就這樣地了結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不讓這件事情聲張出去……」
「沒有關係,先生,」巴扎羅夫答道,「我們也是剛剛到的。」
「我想,我會見到他的,」巴扎羅夫答道,他素來只要聽到「解釋」「抱歉」一類的話就覺得不耐煩,「要是我見不到他的話,我求您代我問候他,並且讓我道歉吧。」
費尼奇卡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想讓你們等了好久了,」他說,先向巴扎羅夫鞠了一個躬,然後又向彼得鞠一個躬,他認為彼得此刻帶有幾分公證人的性質,「我不願意叫醒我的聽差。」
「我怎麼跟你講好呢?巴扎羅夫先生講起羅伯特·皮爾爵士的時候,態度很不恭敬。我得趕快聲明一句,這全是我一個人的錯,巴扎羅夫先生的舉動很光明。是我向他挑戰的。」
這是一個可愛的、清涼的早晨;淺藍明凈的天空里飄起魚鱗似的彩色小雲片,晶瑩的露珠撒滿在草莖和樹葉上面,蜘蛛網上沾了露水,銀子似地閃閃發光;潤濕的黑土上彷彿還留著玫瑰色晨曦的余痕;百靈的歌聲漫天地撒下來。巴扎羅夫到了樹林那兒,就在林邊樹蔭里坐下來,這個時候才把他要彼得做的事情跟彼得講明白了。這個文明的當差嚇得要死;可是巴扎羅夫安慰他說,並不要他做別的事,他只要站在遠處望著他們就成了,並且他也不需要負任何的責任。「同時,」巴扎羅夫又說,「你想一想你扮的是多重要的角色!」彼得攤開兩隻手,埋下頭,身子靠在一棵樺樹上,嚇得臉都發青了。
巴扎羅夫本想站起來迎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現在就在桌子邊上坐下了,交叉著兩隻胳膊。
「不,大老爺……是,大老爺……我得去倒茶。」
「一點兒也不。您要是把我這個提議仔細想一想,您就會相信這是很合理的,而且很平常的。袋子里藏不住錐子;不過我得負責把彼得準備妥當,好帶他上戰場去。」
「啊!您又來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他突然嚷了起來,「您瞧您那個傻瓜彼得乾的好事!我弟弟現在坐車趕來了!」
「誰知道為什麼!而且您會對不起誰呢?對不起我嗎?那是不會有的。對不起這宅子里的別的什麼人吧?那也是不可能的。難道是對不起我弟弟嗎?可是您愛他,不是嗎?」
「四……五……走開,小兄弟,走開;你還可以躲在一棵樹後面,塞住你的耳朵,只是不要把眼睛閉上就成了;倘使誰倒下了,你就跑去扶他起來。六……七……八……」巴扎羅夫站住了,「夠了嗎?」他轉身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要不要我再加兩步?」
「跟費尼奇卡結婚……她愛你;她是你兒子的母親。」
「在世界上我只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一個人,而且我要永遠愛他!」費尼奇卡突然用力大聲說,她的咽喉讓抽泣哽住了。「至於您看見的那件事,就是在最後裁判的那一天我也要說,我在這件事上是沒有過錯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也是沒有過錯的;要是有人疑心我背了我的恩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做出那種事情,我馬上就死……」
「好像大老爺來了,先生。」彼得忽然低聲說。
「我怎麼會有手槍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我又不是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