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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所以他長得如同一棵橡樹,手臂結實,膚色健康。
他一路走去,在村口停住,託人找母親出來,一五一十,講給她聽。她原諒他,把失敗推到主考人員身上,說他們不公道,勉勵了他兩句,負責安排一切。五年以後,包法利先生才知道實情;過去的事,他也就由它去了,再說,他不能設想他生出來的孩子會是蠢材。
他的父親查理·德尼·巴爾托洛梅·包法利先生,原來當軍醫副,一八一二年左右,在徵兵事件上受了牽連,被迫在這期間離職,當時就利用他的長相漂亮,順手牽羊,撈了六萬法郎一筆嫁資:一個帽商姑娘愛上他的儀錶,給他帶過來的。美男子,說大話,好讓他的刺馬距發響聲,絡腮鬍鬚連髭,手指總戴戒指,衣服要顏色鮮艷,外貌倒像一個勇士,說笑的興緻卻像一個跑外的經紀人。結婚頭兩三年,他靠太太的財產過活,吃得好,起得遲,用大瓷煙斗吸煙,夜晚看過戲才回家,常到咖啡館走動。岳父死了,幾乎沒有留下什麼來;他生了氣,興辦實業,賠了些錢,隨後退居鄉野,想靠土地生利。可是他不懂種田,正如不懂織布一樣,他騎他的馬,並不打發它們耕地,一瓶一瓶喝光他的蘋果酒,並不一桶一桶賣掉,吃光院里最好的家禽,用豬油擦亮他的獵鞋,不久他看出來,頂好還是放棄一切投機。
教員是一個風趣的人,就說:
全班嘩笑,照樣聽不出他嘰里咕嚕說的是什麼字母。
教員繼續道:
學生哄堂大笑,可憐的孩子大窘特窘,不知道應該拿著他的鴨舌帽好,還是放在地上好,或是戴在頭上好。他又坐下,把它放在膝蓋上。
「我的鴨……」
「站起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不過由於大罰功課,教室秩序逐漸恢復了;教員最後聽出查理·包法利這個名字,經過默寫、拼音、再讀之後,立刻罰這可憐蟲坐到講桌底下的懶板凳。他立直了,可是行走以前,又逡巡起來。
新生站在門后牆角,大家幾乎看不見他。他是一個鄉下孩子,十五歲光景,個子比我們哪一個人都高。他的神情又老實又拘謹。頭髮剪成平頭,像教堂唱詩班的孩子那樣。肩膀不算寬,可是他的黑紐扣綠呢小外衣,台肩一定嫌緊,硬袖的袖口露出裸慣的紅腕子。背帶抽高了淺黃褲子,穿藍襪的小腿露在外頭。他穿一雙鞋油沒有怎麼擦好的結實皮鞋,鞋底打釘子。
可不知道他是沒有注意這種做法,還是不敢照著做,禱告完了,新生還拿他的鴨舌帽放在他的兩個膝蓋上。這是一種混合式帽子,兼有熊皮帽、騎兵盔、圓筒帽、水獺鴨舌帽和睡帽的成分,總而言之,是一種不三不四的寒磣東西,它那不聲不響的醜樣子,活像一張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臉。帽子外貌像雞蛋,裏面用鯨魚骨支開了,帽口有三道粗圓緄邊;往上是交錯的菱形絲絨和兔子皮,一條紅帶子在中間隔開;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紙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頂;帽頂矇著一幅圖案複雜的彩綉,上面垂下一條過分細的長繩,末端系著一個金線結成十字形花紋的墜子。嶄新的帽子,帽檐閃閃發光。https://read.99csw.com
他完全不懂;聽也白聽,他跟不上。可是他用功,他有成本的筆記。他每課必上,一次實習不缺。他幹完一天的乏味工作,好像拉磨的馬一樣,兩眼蒙住,兜著一個地方轉,不知道磨了些什麼。
多虧這些準備工作,他的醫生資格考試完全失敗。當天黃昏,家裡等他回來,慶賀他當上了醫生!
夏季黃昏美好,鬱熱的街巷空空落落,女用人在大門口踢毽子,他打開窗戶,胳膊肘靠在上頭。小河在他底下橋和柵欄之間流過,顏色發黃、發紫或者發藍,把魯昂這一區變成一個骯髒的小威尼斯。有些工人,蹲在岸邊,在水裡洗胳膊。閣樓頂撐出去的竿子,晾著成把的棉線。從對面房頂望過去,一輪西沉的紅日,襯著一片清澄的天空。那邊該多好啊!山毛櫸底下有多涼爽啊!他張開鼻孔去吸田野的清香味道,但是沒有吸到。
新生嘰里咕嚕,說了一個聽不清楚的名字。
教員從瓜皮帽底下掏出手絹,一邊擦額頭的汗,一邊氣沖沖接下去道:
他養成坐酒館的習慣,愛上了牙牌。每天夜晚,鑽進一家骯髒的賭窟,在大理石桌上,擲著有黑點的小羊骨頭:他覺得這是他得到自由的一種珍貴憑據,提高他對自己的尊重。這就像初入社會,初嘗禁臠一樣;他往裡走,將手放在門的扶手上,心頭兜起一種近乎肉感的喜悅。於是心裏許多被壓抑的東西冒出來了:他學會幾個小調,唱給女伴們聽,迷上了貝朗瑞,能調五味酒,最後,懂得了愛情。read.99csw.com
十二歲上,母親給他爭到開蒙,請教堂堂長教。可是上課的時間又短,又不固定,不起什麼作用。功課不是忙裡偷閒,站在聖衣室,匆匆忙忙,趕著行洗禮和出殯之間教,就是在做晚禱以後,堂長不出門,叫人把學生找過來教。他們上樓,到他的房間坐下;蚊子和蛾子兜著蠟燭飛翔。天氣熱,孩子睡著了;老頭子手搭在肚子上,昏昏沉沉,跟著也就張開嘴,打起鼾來。有時候,堂長給鄰近病人做臨終聖事回來,望見查理在田裡撒野,喊住他,開導他一刻鐘,利用機會,叫他在樹底下變化動詞。落雨了,或者過來一位熟人,打斷他們。其實他一直對他滿意,甚至說:年輕人記性很好。
他跟在農夫後頭,拾起碎土塊,趕走飛來飛去的烏鴉。他吃沿溝的桑椹,拿一根竿子看守火雞,收成期間翻穀子,在樹林里跑來跑去,雨天在教堂門廊玩造房子,遇到盛大節日,就央求教堂聽差讓他敲鐘,為的是整個身子吊住粗繩,上下來回擺動。
他彎下腰去拾帽子。旁邊一個學生一胳膊肘把它捅了下去;他又拾了一回。
「再說一遍!」
他瘦了,個子長高了,臉上顯出一種哀怨的表情,幾乎能引起別人的幾分興趣。
「哎!你的鴨舌帽,你回頭會找到的;沒有人偷你的!」
先生喊道:
自然而然,漫不經心地,他把早先下的決心統統丟到腦後。他有一次不實習,第二天不上課,嘗出了偷懶的味道,索性漸漸不去了。
查理滿以為結過婚,環境改善,他就自由了,身子可以自主,用錢可以隨意。然而當家做主的是他的太太:他在人面前,應該說這句話,不應該說那句話;每星期五吃素;順她的心思穿衣服;照她的吩咐逼迫不付錢的病人。她拆他的信,窺伺他的行動,隔著板壁,聽他在診室給婦女看病。
「不許鬧!」
一聲怒吼,就像Quos ego一樣,止住新起的颶風。
只聽轟的一聲,亂鬨哄響成一片,漸強音夾著尖叫(有人號,有人吠,有人跺腳,有人重複:「查包法芮!查包法芮!」),跟著又變成零星音符,好不容易才靜了下來。笑聲是堵回去了,可有時候還沿著https://read.99csw•com一排板凳,好像爆竹沒有滅凈一樣,又東一聲,西一聲,響了起來。
於是新生下了最大的決心,張開大口,像喊什麼人似的,扯嗓子嚷著這幾個字:「查包法芮。」
我們現在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當時的情形。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男孩子,遊戲時間玩耍,自習時間用功,在教室聽講,在寢室睡得好,在飯廳吃得好。他的保證人是手套街一位銅鐵器皿批發商,星期天鋪子不做生意,每月一次,把他接出來,打發到碼頭散散步,看看船,然後一到七點,晚飯之前,送回學校。每星期四夜晚,他用紅墨水給母親寫一封長信,拿三塊小圓麵糰子封口;隨後他就溫習歷史筆記,或者讀一本扔在自習室的舊書《阿納喀爾西斯》。散步中間,他和校工閑談,校工像他一樣,是鄉下來的。
大家開始背書。他聚精會神,像聽佈道一樣用心,連腿也不敢蹺起來,胳膊肘也不敢支起來,兩點鐘的時候,下課鐘響了,班主任要他和我們一道排隊,不得不提醒他一聲。
「站起來。」
他靠死用功,在班上永遠接近中等,也一直保持下來;甚至於有一次,他考博物,得到表揚。但是臨到第三學年末尾,父母叫他退學讀醫,深信他單靠自己,就會得到學位。
不能讓查理這樣下去。太太下了決心。老爺慚愧了,或者不如說是疲倦了,不抗拒就讓了步。他們又拖了一年,等孩子行過他的第一次聖體瞻禮。
一晃又是半年,第二年才決定把查理送進魯昂的中學。約摸十月末,趕在聖羅曼節集市期間,父親自己帶他來。
「羅傑先生,我交給你一個學生,進五年級。學習和操行要是好的話,就按照年齡,把他升到高年級好了。」
她生了一個男孩,必須交給別人|乳養。小把戲回到家,慣得活像一個王子。母親喂他蜜餞;父親叫他打赤腳,甚至冒充哲學家,說他可以學學幼畜,全身光著走路。他對教育兒童有一種男性理想,所以排斥母親的影響,試著按照這種理想訓練,用斯巴達方式,從嚴管教。他打發他睡覺不生火,教他大口喝甘蔗酒和侮辱教堂行列。可是小孩子天性馴良,辜負了他的心力。母親總把他拖在身邊,幫他剪裁硬紙板,給他講故事,喋喋不休,一個人和他談古道今,充滿了憂鬱的歡樂和閑話三七的甜蜜。日子過得孤零零的,好勝心支離破碎,她把希望統統集中在這孩子身上。她夢想高官厚祿,看見他已經長大成人,漂亮,有才情,成了土木工程師或者法官。她教他讀書,甚至彈著她的一架舊鋼琴,教他唱兩三支小戀歌。可是包法利先生不重視文學,見她這樣做,就說:「不值得!」難道他們有錢讓他上公立學校,給他頂進一個事務所或者盤進一家店面?再說,「一個人只要臉皮厚,總會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咬住了嘴唇,孩子在村裡流浪著。九-九-藏-書
我們正上自習,校長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沒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個端著一張大書桌的校工。正在睡覺的學生驚醒了,個個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斷了的樣子。
他的女人從前迷他,傾心相愛,百依百順,結果他倒生了外心。早年她有說有笑,無話不談,一心相與,上了歲數,性子就變得(好像酒走氣,變成酸的一樣)別彆扭扭,嘁嘁喳喳,急急躁躁的。她看見他追逐村裡個個浪盪|女人,夜晚不省人事,酒氣衝天,多少下流地方叫人把他送回家來!她受盡辛苦,起初並不抱怨,後來自尊心怎麼也耐不下去了,索性不言語,忍氣吞聲,一直到死。她奔波、忙碌,一刻不停。想起期票到期,她去見律師,見庭長,辦理了緩期支付;在家裡又是縫縫補補、洗洗熨熨,又是監督工人、開發工錢,而老爺無所事事,始終負氣似的,昏天黑地挺屍,醒轉來只對她說些無情無義的話,在爐火角落吸煙,往灰燼里吐痰。
「你找什麼?」
於是查理埋頭用功,堅持不懈,預備他的考試項目,事先記住全部問題。他錄取了,分數相當高。這對他母親來說,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喜日子!他們大擺酒宴。
母親到羅拜克河附近相識的染匠家,給他在五樓挑了一間屋子。她講定他的房飯錢,弄來幾件木器: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另外從家裡運來一張櫻桃木舊床,還買了一個小生鐵爐子和一堆劈柴,為她可憐的孩子取暖用。隨後她待了一星期,再三叮嚀他正經做人,今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才回鄉。
她每天早晨要喝巧克力,要他一個勁兒疼她。她不住口抱怨她的神經、她的肺、她的氣血。腳步聲音刺|激她;人走開了,她嫌寂寞;回到身旁,不用說,是為了看她死。查理夜晚回來,她從被窩底下伸出瘦長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要他在床沿坐下,開始對他訴說她的苦惱:他忘掉了她,他愛別人!人家先前同她講過的,她會不幸的;說到最後,她為她的健康,向他要一點甜藥水,再多來一點愛情。
新生向四圍左張張,右張張,怯生生道:
然後聲音變柔和一些:
教員道:
他到什麼地方行醫呢?道特那邊只有一個老醫生。許久以來,包法利夫人就盼著他死,老頭子還沒有捲鋪蓋,查理作為繼承人,就在對面住下了。https://read•99csw.com
所以他一年出兩百法郎,在科和庇卡底交界地方一個村子設法租了一所半田莊半住宅的房子;他從四十五歲起就悶悶不樂,懊惱萬分,怪罪上天,妒忌每一個人,閉門不出,說是厭惡塵寰,決意不問世事。
校長做手勢叫我們坐下,然後轉向班主任,對他低聲道:
大夥又安靜下來,頭俯在筆記本上。新生端端正正坐了兩小時,儘管不時有筆尖彈出的小紙球,飛來打他的臉,可是他擦擦臉,也就算了,低下眼睛,一動不動待到下課。
母親為他省錢,每星期托郵車給他帶來一塊灶火烤的小牛肉,他上午從醫院回來,一邊在牆上拍打鞋底,一邊拿它就午飯吃。用過午飯,他該朝教室、解剖室、救濟院跑了,然後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回到住所。他用罷房東的菲薄晚飯,又上樓回到房間,埋頭用功,他的濕衣服當著熊熊的爐火,直在身上冒氣。
「拿開你的戰盔吧。」
布告牌上的課程表,他一念,就覺得頭昏腦漲;解剖學、病理學、生理學、藥理學、化學、植物學、診斷學、治療學,還不提衛生學、藥材論,沒有一個名詞他曉得來源,一個一個全像廟門,裏面莊嚴而又黑暗。
但是把兒子教養成人,讓他學醫,幫他在道特掛牌行醫,還不算完:他需要一位太太。她給他找到一位:她是第厄普一個執達吏的寡婦,四十五歲,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
我們平時有一個習慣,一進教室,就拿制帽扔在地上,騰空了手好做功課;必須一到門檻,就拿制帽往凳子底下扔,還要恰好碰著牆,揚起一片塵土;這是規矩。
杜比克夫人儘管長得丑,像柴一樣干,像春季發芽一樣滿臉疙瘩,可的確不缺人嫁。包法利太太為了達到目的,不得不一個一個擠掉對手,甚至於一個賣豬肉的,有教士們撐腰,她也想出辦法,破壞了他的詭計。
「至於你,新生,罰你給我抄二十遍動詞ridiculus sum。」
「全班罰抄五百行詩!」
夜晚他在自習室,從書桌里取出他的套袖,把東西理齊,小心翼翼,拿尺在紙上打線。我們看見他學習認真,個個字查字典,很是辛苦。不用說,他就仗著這種堅強意志才不降班;因為他即使勉強懂了文法,造句並不高明。他的拉丁文是本村堂長開的蒙,父母圖省錢,盡遲送他上中學。
教員喊著:
他站起身:帽子掉下去了。全班人笑了起來。
教員問道:
「大聲說!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