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苦惱

苦惱

約納回過頭去瞧著乘客,努動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說話,然而從他的喉嚨里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只發出噝噝的聲音。
「到維堡區去!」軍人又喊了一遍,「你睡著了還是怎麼的?到維堡區去!」
約納抖動韁繩,吧噠嘴唇。二十戈比的價錢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顧不上講價了……一個盧布也罷,五戈比也罷,如今在他都是一樣,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幾個青年人就互相推搡著,嘴裏罵聲不絕,走到雪橇跟前,三個人一齊搶到座位上去。這就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該哪兩個坐著,哪一個站著呢?經過長久的吵罵、變卦、責難以後,他們總算做出了決定:應該讓駝子站著,因為他最矮。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氣。
約納撇著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勁,這才沙啞地說出口:
「那你就稍微鼓勵他一下……給他一個脖兒拐!」
約納感到他背後駝子的扭動的身子和顫動的聲音。他聽見那些罵他的話,看到這幾個人,孤單的感覺就逐漸從他的胸中消散了。駝子罵個不停,謅出一長串稀奇古怪的罵人話,直罵得透不過氣來,連連咳嗽。那兩個高個子講起一個叫娜傑日達·彼得羅夫娜的女人。約納不住地回過頭去看他們。正好他們的談話短暫地停頓一下,他就再次回過頭去,嘟嘟噥噥說:
「嘻嘻……」他笑道,「這些快活的老爺……願上帝保佑你們!」
「你拐彎啊,魔鬼!」黑地里發出了喊叫聲,「你瞎了眼還是怎麼的,老狗!用眼睛瞧著!」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兒子死了……你聽說了嗎?這個星期在醫院里死掉的……竟有這樣的事!」
「什麼?」軍人問。
車夫就又伸長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種穩重的優雅姿勢揮動他的鞭子。後來他有好幾次回過頭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閉上眼睛,分明不願意再聽了。他把乘客拉到維堡區以後,就read•99csw•com把雪橇趕到一家飯館旁邊停下來,坐在趕車座位上傴下腰,又不動了……濕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馬塗得滿身是白。一個鐘頭過去,又一個鐘頭過去了……
一個趕轎式馬車的車夫破口大罵。一個行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剛剛穿過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馬的臉上。約納在趕車座位上局促不安,像是坐在針尖上似的,往兩旁撐開胳膊肘,不住轉動眼珠,就跟有鬼附了體一樣,彷彿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兒似的。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說呢?」另一個高個子憤憤地說,「他胡說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約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裏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嘻嘻!」約納笑道,「這些老爺真快活!」
「趕車的,你有老婆嗎?」高個子問。
「就是這樣嘛,我的小母馬……庫茲馬·約內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下世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你連趕車都不會!靠右走!」軍人生氣地說。
約納和他的瘦馬已經有很久停在那個地方沒動了。他們還在午飯以前就從大車店裡出來,至今還沒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現在傍晚的暗影已經籠罩全城。街燈的黯淡的光已經變得明亮生動,街上也變得熱鬧起來了。
他穿上衣服,走到馬房裡,他的馬就站在那兒。他想起燕麥、草料、天氣……關於他的兒子,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不能想的……跟別人談一談倒還可以,至於想他,描摹他的模樣,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我的腦袋痛得要炸開了……」一個高個子說,「昨天在杜克馬索夫家裡,我跟瓦西卡一塊兒喝了四瓶白蘭地。」
「呸,見你的鬼!……」駝子憤慨地說,「你到底趕不趕車,老不死的?難道就這樣趕車?你read•99csw•com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勁抽它!」
那匹瘦馬彷彿領會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來。大約過了一個半鐘頭,約納已經在一個骯髒的大火爐旁邊坐著了。爐台上,地板上,長凳上,人們鼾聲四起。空氣又臭又悶。約納瞧著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後悔不該這麼早就回來……
約納把雪橇趕到幾步以外去,傴下腰,聽憑苦惱來折磨他……他覺得向別人訴說也沒有用了……可是五分鐘還沒過完,他就挺直身子,搖著頭,彷彿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韁繩……他受不住了。
「回大車店去,」他想,「回大車店去!」
「你在吃草嗎?」約納問他的馬說,看見了它的發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買燕麥的錢沒有掙到,那咱們就吃草好了……是啊……我已經太老,不能趕車了……該由我的兒子來趕車才對,我不行了……他才是個地道的馬車夫……只要他活著就好了……」
約納與其說是感到,不如說是聽到他的後腦勺上啪的一響。
「老不死的,你聽見沒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們這班人講客氣,那還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聽見沒有,老龍?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們的話放在心上?」
約納猛地哆嗦一下,從粘著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見一個軍人,穿一件帶風帽的軍大衣。
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約納迴轉身,想講一講他兒子是怎樣死的,可是這時候駝子輕鬆地呼出一https://read.99csw.com口氣,聲明說,謝天謝地,他們終於到了。約納收下二十戈比以後,久久地看著那幾個遊盪的人的背影,後來他們走進一個黑暗的大門口,不見了。他又孤身一人,寂寞又向他侵襲過來……他的苦惱剛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現,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約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那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約納的胸膛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湧出來,那它彷彿就會淹沒全世界,可是話雖如此,它卻是人們看不見的。這種苦惱竟包藏在這麼一個渺小的軀殼裡,就連白天打著火把也看不見……
「喂,你少廢話,趕車!莫非你要照這樣走一路?是嗎?要給你一個脖兒拐嗎?……」
人行道上有三個年輕人路過,把套靴踩得很響,互相詬罵,其中兩個人又高又瘦,第三個卻矮而駝背。
「大家都要死的……」駝子咳了一陣,擦擦嘴唇,嘆口氣說,「得了,你趕車吧,你趕車吧!諸位先生,照這樣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麼時候才會把我們拉到呢?」
「是啊,想喝水!」
「這些傢伙真是混蛋!」那個軍人打趣地說,「他們簡直是故意來撞你,或者故意要撲到馬蹄底下去。他們這是互相串通好的。」
「你是想喝水吧?」約納問。
「趕車的,到維堡區去!」約納聽見了喊聲,「趕車的!」
「趕車的,到警察橋去!」那個駝子用破鑼般的聲音說,「一共三個人……二十戈比!」
「誰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熱病吧……他在醫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這是上帝的旨意喲。」
「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read.99csw.com哦!……他是害什麼病死的?」
「要說這是實情,那麼,虱子能咳嗽也是實情了。」
約納瞧見一個掃院子的僕人拿著一個小蒲包,就決定跟他攀談一下。
「老哥,現在幾點鐘了?」他問。
「嘻嘻,……嘻嘻……」約納笑著說,「湊合著戴吧……」
「九點多鍾……你停在這兒幹什麼?把你的雪橇趕開!」
牆角上有一個年輕的車夫站起來,帶著睡意嗽一嗽喉嚨,往水桶那邊走去。
「老爺,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我?嘻嘻……這些快活的老爺!我的老婆現在成了爛泥地羅……哈哈哈!……在墳墓里!……現在我的兒子也死了,可我還活著……這真是怪事,死神認錯門了……它原本應該來找我,卻去找了我的兒子……」
「去看一看馬吧,」約納想,「要睡覺,有的是時間……不用擔心,總能睡夠的。」
約納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
約納掉轉整個身子朝著乘客說:
約納看一下他的話產生了什麼影響,可是一點影響也沒看見。那個青年人已經蓋好被子,連頭蒙上,睡著了。老人就嘆氣,搔他的身子……如同那個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樣,他渴望說話。他的兒子去世快滿一個星期了,他卻至今還沒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談一下這件事……應當有條有理,詳詳細細地講一講才是……應當講一講他的兒子怎樣生病,怎樣痛苦,臨終說過些什麼話,怎樣死掉……應當描摹一下怎樣下葬,後來他怎樣到醫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個女兒阿尼西婭住在鄉下……關於她也得講一講……是啊,他現在可以講的還會少嗎?聽的人應當驚叫,嘆息,掉淚……要是能跟娘們兒談一談,那就更好。她們雖然都是蠢貨,可是聽不上兩句就會哭起來。
「連買燕麥的錢都還沒掙到呢,」他想,「這就是我會這麼苦惱read•99csw•com的緣故了。一個人要是會料理自己的事……讓自己吃得飽飽的,自己的馬也吃得飽飽的,那他就會永遠心平氣和……」
「要是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我說的是實情……」
「你往哪兒闖,鬼東西!」約納立刻聽見那一團團川流不息的黑影當中發出了喊叫聲,「鬼把你支使到哪兒去啊?靠右走!」
為了表示同意,約納就抖動一下韁繩,於是從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來……那個軍人坐上了雪橇。車夫吧噠著嘴唇叫馬往前走,然後像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與其說是由於必要,不如說是出於習慣地揮動一下鞭子。那匹瘦馬也伸長脖子,彎起它那像棍子一樣的腿,遲疑地離開原地走動起來了……
暮色昏暗。大片的濕雪繞著剛點亮的街燈懶洋洋地飄飛,落在房頂、馬背、肩膀、帽子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車夫約納·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個幽靈。他在趕車座位上坐著,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個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彷彿他也會覺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它那獃獃不動的姿態、它那瘦骨稜稜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乾。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論是誰,只要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緻里硬拉開,硬給丟到這兒來,丟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囂、熙攘的行人的漩渦當中來,那他就不會不想心事……
1886年
「好,走吧!」駝子站在那兒,用破鑼般的嗓音說,對著約納的後腦殼噴氣,「快點跑!嘿,老兄,瞧瞧你的這頂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這更糟的了……」
「趕你的車吧,趕你的車吧……」乘客說,「照這樣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