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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

風波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從大廳里傳來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的說話聲,「阿格尼婭,去把老爺叫來!」
「上帝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忍不住說,皺起眉頭,「何必去搜查她的房間!這件事,真的,……辦得多麼不得當。」
「這是怎麼了?」他指一指衣筐問道。
「我知道,尼古拉·謝爾蓋伊奇,這不能怪您,」瑪申卡說,用沾著淚痕的大眼睛直直地瞧著他的臉,「您何必自尋煩惱呢?」
她在前廳和過道里都遇見了使女。有個使女在哭。隨後瑪申卡瞧見從她自己的房間里跑出一個人來,正是男主人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紀還不算老,臉上卻已經皮肉鬆弛,頭頂禿了一大塊。他臉色通紅,渾身發抖……他沒看見這個女家庭教師,徑自從她身旁走過去,舉起雙手,叫道:
「得了,您不要激動,」她的家庭醫師馬米科夫用甜蜜蜜的聲調說,輕輕碰一下她的手,而且同樣甜蜜蜜地微笑著,「就是沒有這件事,我們也已經夠煩惱的了。我們忘掉那個胸針吧!健康總比兩千盧布貴重!」
「您是住在別人家裡,小姐,」麗莎嘆道,「雖然您是位小姐,不過也還是……跟僕人差不多……這跟在爹娘家裡住著可不一樣……」
瑪申卡什麼話也沒回答,光是把腰彎得更低,湊近皮箱。這個形容憔悴、優柔寡斷的人在這個家庭里絲毫也不起作用。他無異於一個可憐的食客和多餘的人,甚至在僕人們眼裡也是如此。他的道歉也是毫無意義的。
「我,當然,是明白的,不過您應當體諒她才對。您知道,我的妻子脾氣躁,任性,對她不能太認真……」
「Pardon,」她喃喃地說,「我受不住了。我頭痛。我要走了。」
瑪申卡整理一下頭髮,用濕手巾擦一把臉,走進飯廳。那兒已經開始吃飯……飯桌的一頭坐著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大模大樣,臉容死板而嚴肅。飯桌的另一頭坐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飯桌兩旁坐著客人和孩子們。伺候吃飯的是兩個聽差,身穿禮服,手上戴著白手套。大家都知道這個家庭起了風波,都知道女主人悶悶不樂,就都沉默不語。只有嚼東西的聲音和湯匙碰響盆子的聲音。
「可是……為什麼要搜我的東西呢?」女家庭教師仍然大惑不解。
「哦,可是為什麼搜查我呢?」
瑪申卡撲在床上,傷心地放聲痛哭。她從來沒有遭到過這樣的迫害,也從來沒有受過像現在這樣深重的侮辱……她是個有良好教養而且敏感的姑娘,又是教師的女兒,可是現在人家居然懷疑她偷東西,搜查她,把她當做街頭女人一樣!比這再厲害的侮辱似乎都沒法想象了。而且除了這種受屈的感覺以外,還有沉重的恐懼:今後還會怎樣?!種種荒謬的想法鑽進她的頭腦里。既然人家能夠懷疑她偷東西,那他們現在也可能拘禁她,把她的衣服脫|光,把她里裡外外搜查一番,然後派人押著她走過大街,把她關進又黑又冷而且滿是耗子和甲蟲的牢房裡,就跟幽禁塔拉卡諾娃郡主的牢房一樣。誰會來給她作主呢?她父母住在遙遠的外省,他們沒有錢乘火車到她這兒來。她在這個京城孤身一人,就跟住在荒野上似的,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人家要怎樣處置她就能怎樣處置她。九九藏書
她躺在床上,鼻子對著枕頭呼吸,幻想著如果現在她能出去買來一個最貴重的胸針,朝著那個任性胡為的女人臉上扔過去,那才痛快呢。只求上帝大顯神通,叫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傾家蕩產,沿街乞討,領略一下貧困和不能自主的地位的種種慘痛,然後再讓受了侮辱的瑪申卡給她一點施捨才好。啊,但願能得到一大筆遺產,買上一輛四輪馬車,坐著它轆轆響地經過她的窗前,惹得她看著眼紅才好!
樓上傳來一片嘈雜聲。
有個使女走進房間來。
「哎,求上帝跟您同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嘆道,在皮箱旁邊一個凳子上坐下,「我,老實說,喜歡那些還能有受侮辱、蔑視人等等感情的人。我情願一輩子坐在這兒瞧著您憤慨的臉……這樣說來,您不肯留下了?我明白……事情也不能不是這樣……是啊,當然……您這樣一走,倒挺自在,卻苦了我,唉唉!……這個地牢我連一步也邁不出去。我原想到我們一個莊園上去,可是那兒也到處都是我妻子的爪牙……什麼總管啦,農藝師啦,叫他們見鬼去吧。他們把田產抵押了又抵押……於是你就釣不得魚,踩不得草,砍不得樹。」
瑪申卡沒有說話,繼續收拾行李。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捻著唇髭,彷彿在盤算還應該說些什麼,然後用討好的口氣繼續說:
「對我來說,這類誤會簡直就是苦刑,」他費力地說,「怎麼樣,您要我在您面前跪下還是怎麼的?您的自尊心受了傷害,於是您就哭著,準備走了,可是要知道,我也有自尊心啊,這您就不顧了。或者您是要我對您說出我在舉行read•99csw•com懺悔禮的時候也不願說出口的話?您是要這樣嗎?您聽著,您是要我說穿連我在臨終懺悔的時候對神甫也不肯說穿的事嗎?」
「Pardon。我……無意中弄撒了這些東西……是我的袖子碰翻的……」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蒼白而憔悴的臉上露出懇求的神情,可是瑪申卡否定地搖一下頭。他就揮一揮手,走出去了。
「我要跑到所有的法官和辯護人那兒去……」瑪申卡想,不住地發抖,「我要向他們解釋清楚,我要起誓……他們會相信我不可能是賊!」
「那麼您不肯留下來了?」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很快地問道,站起來,往門口走去,「其實您應該留下來,真的。每到傍晚我也好到您這兒來……談一談心。啊?您留下來吧!您一走,整個這所房子里就連一張人臉也看不到了。這豈不可怕!」
「我明白……只是您不該這樣……何必呢?您遭到了搜查,可是您……那個……這于您有什麼妨礙呢?您又不會因此吃什麼虧。」
「我妻子的胸針是我拿的!」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很快地說,「現在您稱心了吧?您滿意了吧?對,就是我……拿的……不過,當然,我希望您保守秘密……看在上帝份上,您對外人一句話也別說,半點口風也不要漏出去!」
「太太丟了一個值兩千盧布的胸針……」麗莎說。
「請您去吃飯!」僕人來請瑪申卡。
「真的,費尼婭,這件事不得當……對不起,費尼婭,根據法律,你沒有任何權利進行搜查。」
「我在收拾行李。對不起,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我不能再在您家裡住下去了。這種搜查深深地侮辱了我!」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順從地低下眼睛,嘆口氣。這時候瑪申卡已經回到她的房間里,撲在床上了。現在她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也不再覺得羞臊,只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折磨著她,就是恨不得走到那邊去,給那個冷酷、傲慢、愚蠢、有福的女人一個清脆的耳光才好。
瑪申卡想起她衣筐里被單底下放著一些甜食,這是她按照在貴族女子中學里養成的老習慣,吃飯時候藏在衣袋裡,帶回自己房間里來的。她想到她這個小小的秘密已經被女主人識破,就不由得周身發熱,害臊起來。由於這一切,由於恐懼和羞臊,由於受屈,她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弄得她的兩鬢、雙手、肚子深處也猛烈地跳動不已。
「我們的第三道菜是什麼?」她用懶洋洋的痛苦聲調問聽差說。
「我跟您說過,有個胸針讓人偷去了……太太親手把所有的東西九九藏書都翻遍。就連看門人米哈伊洛她都搜過。簡直是丟臉!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光是瞧著,呱呱地叫一通,就跟母雞似的。不過您,小姐,用不著這麼發抖。在您這兒什麼也沒找著!要是您沒拿那個胸針,就用不著害怕。」
她從桌旁站起來,笨手笨腳地碰響自己的椅子,越發心慌意亂,趕緊走出去了。
「De l'esturgeon à la russe,」聽差回答說。
「我並沒有說她拿了那個胸針,」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說,「不過你能替她擔保嗎?我,老實說,對這些念過書的窮人是不大相信的。」
庫什金娜太太又說了幾句別的話,就把她的長衣裙弄得沙沙地響,走出去了。瑪申卡用驚愕的眼睛掃一眼她的房間,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樣想才好,只是聳起肩膀,害怕得渾身發涼……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在她的袋子里找什麼呢?如果確實像她說的那樣,她是一不小心讓衣袖碰翻了袋子,把東西弄撒的,那末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為什麼從她房間里跑出去,臉那麼紅,神情那麼激動呢?為什麼書桌上的一個抽屜略微拉開了一點?女家庭教師有個貯錢盒,原是用來收藏十戈比銀幣和舊郵票的,現在卻打開了。人家把它打開后,雖然想關上,而且把鎖抓得滿是指痕,卻還是關不上。書架、桌面、床鋪都帶著新搜查過的痕迹。裝內衣的筐子也是如此。本來那些內衣疊得整整齊齊,然而現在卻不像瑪申卡出門的時候那麼井然有序了。可見這次搜查是認真的,極其認真的,然而這是什麼意思,什麼緣故呢?出了什麼事呢?瑪申卡回想看門人的激動,回想目前還在延續的紛亂,回想淚痕斑斑的使女,莫非這一切都同剛才在她房間里進行的搜查有關?莫非她牽連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里去了?瑪申卡臉色煞白,周身發涼,身不由己地往那個裝內衣的筐子上坐下。
「這道菜是我點的,費尼婭……」尼古拉·謝爾蓋伊奇趕緊說,「我想吃魚。要是你,ma chère,不喜歡吃,那就叫他們不用端上來了。反正我也是隨便點的……一時高興罷了……」
「當然……不過您還是……那個……不要走吧……我求求您。」
「既是您感到這麼委九*九*藏*書屈,」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繼續說,「那好吧,我來向您道歉。請您原諒。」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走來走去,嘆口氣,繼續說:
「去不去呢?」她想。
「我不懂你們那些法律。我只知道我的胸針丟了,就是這麼的。而且我要把那個胸針找到!」她說著,把叉子𪠽的一響摔在她的菜碟上,氣憤得兩眼放光,「您吃您的飯,不要管我的事!」
瑪申卡沒有答話。
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不喜歡吃不是由她本人點的菜,這時候眼睛里就含滿了淚水。
然而所有這些都是幻想,在現實生活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趕快走掉,再也不在這兒多待一個鐘頭。不錯,丟掉這個職位,又回到一貧如洗的父母身邊去是可怕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瑪申卡再也不願意看見女主人,再也不願意看見自己的小房間,她覺得這兒又氣悶又可怕。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總愛談她的病,總愛裝出貴族的氣派,簡直著了魔,惹得瑪申卡討厭透了,似乎人間萬物都因為有這個女人活著而變得粗俗可惡了。瑪申卡跳下床來,動手收拾行李。
「請進。」
「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這件事很平常!我缺錢用,她呢……不給。要知道,這所房子和這一切都是我父親掙下的,瑪麗亞·安德烈耶夫娜!要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就連那個胸針也是我母親的……全是我的!可是她都拿去了,霸佔了一切東西……您會承認,我沒法跟她打官司啊……我懇切地請求您,請您原諒,而且……而且留下來吧。Tout comprendre,tout pardonner。您肯留下來嗎?」
「他們,小姐,把所有的人都搜查遍了。我的東西也統統搜查過……他們把我們身上的衣服剝得精光,搜我們……上帝作證,小姐,我……從來也沒有到她的梳妝台跟前去過,更別說拿她的胸針了。就是到了警察局我也要這麼說。」
過了半個鐘頭,她已經上路了。
「可以進來嗎?」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在門外問道。他悄悄地走到房門跟前,用輕柔的聲調說,「可以嗎?」
「這樣看來,您還要我這兒,喏,我的心底里痛苦……您是要我的良心折磨我……」
「麗莎,您知道他們為什麼……搜查我的東西嗎?」女家庭教師問她說。
瑪申卡走進她的房間,在read.99csw.com這兒,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極其尖銳地體驗到凡是寄人籬下、聽人擺布、靠富貴人家的麵包過活的人所熟悉的那種心情。原來她的房間正遭到搜查。女主人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在她桌子旁邊站著,把她的毛線球、布塊、紙片……放回她的針線袋裡。那女人是個體態豐|滿、肩膀很寬的太太,沒戴頭巾,生著兩道烏黑的濃眉,顴骨突出,嘴唇上生著隱約可見的唇髭。她那兩隻通紅的手、她那張臉和她那姿態,都像是一個普通的村婦和廚娘……女家庭教師的出現分明出乎她的意外,因為她回頭一看,見到女家庭教師蒼白而驚訝的臉容,就有點慌了手腳,支支吾吾地說:
「啊,糟透了!多麼魯莽!多麼愚蠢,野蠻!太可惡了!」
1886年
談話是由女主人自己開的頭。
「我倒不是心疼那兩千盧布!」女主人回答說,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惹我氣憤的是這件事本身!我不能容忍我家裡有賊。錢我倒不心疼,一點也不心疼,可是偷我的東西,未免太忘恩負義!我待人好心好意,人家卻這麼報答我……」
瑪申卡又驚又怕,繼續收拾行李。她抓住她的衣物,揉成一團,胡亂塞進皮箱和衣筐里。現在,經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坦率地說穿以後,她在這兒就連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甚至不明白以前她怎能在這個人家住下來。
「可是要知道,麗莎,這是卑鄙……欺負人,」瑪申卡說,憤懣得上氣不接下氣,「要知道這是下流,卑鄙!她有什麼權利懷疑我,翻我的東西?」
「嗯……您不說話?您覺得這還不夠?既是這樣,我就替我的妻子道歉。用我妻子的名義……我以貴族的身分承認,她辦事魯莽……」
他走進來,在房門近旁站住。他的眼睛黯淡無光,小紅鼻子發亮。飯後他喝了啤酒,這可以從他的步態和軟弱無力的雙手看出來。
「多半是女主人發病了……」瑪申卡暗想,「要不然就是她跟丈夫吵架……」
人人都瞧著自己的菜碟,然而瑪申卡卻覺得女主人說完那些話后,大家似乎都瞧著她。她忽然覺得喉頭堵得慌,就哭起來,用手絹蒙上臉。
瑪申卡一言不發。
瑪申卡·帕夫列茨卡婭是個非常年輕的姑娘,剛剛在貴族女子中學畢業,這一天她在外面散步后,回到庫什金家,她是在那兒做家庭教師的。不料她正碰上一場非同小可的風波。給她開門的看門人米哈伊洛神情激動,臉紅得跟大蝦一樣。
瑪申卡否定地搖一下頭。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在窗旁站住,用手指頭輕叩著窗上的玻璃。
「不!」瑪申卡堅決地說,開始發抖,「請您躲開我,我求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