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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遊記

草原
——遊記

過了一會兒,庫茲米喬夫、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葉戈魯什卡已經在一個陰暗的、空蕩蕩的大房間里,坐在一張舊的柞木桌子旁邊了。那桌子幾乎孤零零地沒個倚傍,因為這個大房間里除了一張矇著滿是窟窿的漆皮的長沙發和三把椅子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傢具了。而且,那樣的椅子也不見得人人都會叫做椅子。它們只是一種可憐的、看上去像是傢具的東西罷了,矇著破舊不堪的漆皮,椅背不自然地向後猛彎過去,看上去倒跟小孩子們的雪橇十分相像。當初那位無人知曉的細木匠究竟著眼于什麼樣的舒適才那麼無情地弄彎椅背,這是不容易想明白的,人只好想象那不是細木匠的過錯,也許是一位力大無比的旅客為了要顯一顯本事才把它扳彎的,後來再想把它扳正,反而扳得更彎了。房間顯得陰森森的。牆壁灰白,天花板和檐板被煙熏黑。地板上有些來歷不明的裂縫和窟窿(人們會猜想那也是大力士的腳後跟踩穿的)。看來,即便房間里掛上十盞燈,也仍舊會挺黑。牆壁上或者窗台上沒有一點兒像是裝飾品的東西。不過有一面牆上掛著一個灰色的木框,裝著一張不知什麼規章,上面畫著雙頭鷹。另一面牆上也有一個木框,裝著一張版畫,題著幾個字:「人類的淡漠」。究竟人類對什麼淡漠,那就鬧不清了,因為那張畫兒年代過久,畫面發黑,布滿蠅屎。房間里有一股發霉的酸臭氣。
「馬上就完,馬上就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嘟噥著說,「聖詩總得念……今天還沒念過呢。」
「我真不知道該跟您說什麼才好,伊萬·伊萬內奇!」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含著眼淚嘆道,「十個盧布倒很好,不過帶領別人的孩子卻叫人害怕!他也許會生病什麼的……」
「逮住了!」他得意地喘著氣說,站起來,把一隻大螽斯舉到葉戈魯什卡眼前。
「祝你們胃口好!喝茶,吃糖!」他開始忙著招待客人們,「請多用點。這樣的稀客,這樣的稀客啊。我有五年沒見到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了。難道沒有人肯告訴我這位漂亮的小少爺是誰家的嗎?」他溫柔地看著葉戈魯什卡,問道。
「您至少總該喝杯茶呀!」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用悲哀的聲調說道。
「喂,傑尼斯卡,今天我們追得上那些貨車隊嗎?」庫茲米喬夫問道。
「記住,你要用功讀書……別忘記媽,聽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的話……要是你念書的成績好,葉戈爾,那我不會不管你。」
葉戈魯什卡細瞧說話人的那張像大理石般的臉,這才想起他就是傑尼斯卡。
「我的嗓子壞了!」他說,「真是倒霉!昨天一晚上,今天一上午,我老是想著我們先前在馬利諾夫斯基家婚禮上唱的《求主憐憫》這首三部合唱的聖歌;它就在我的腦子裡,就在我的喉嚨口……彷彿要唱出來似的,可是真要唱吧,卻又唱不出來!我的嗓子壞了!」
葉戈魯什卡走進小屋。他迎面遇到一個瘦瘦的、尖下巴的駝背老太婆。她手裡拿著一支油燭,眯縫著眼睛,長聲地嘆氣。
「她上傑米多沃村去看她媽了!」他說,臉紅了,把槍換一個地方放,「她明天會回來……她說她回來吃中飯。」
他們套馬的時候,康斯坦丁在貨車旁邊走動,讚美他的老婆。
「我在問你:你是什麼人啊?」德莫夫又問了一遍。
「哦,不為什麼……我不喜歡游泳……」瓦夏回答。
安著滑輪的門咿咿呀呀地開了,門口出現一個身材不高的年輕猶太人,生著鳥嘴樣的大鼻子,頭頂光禿,四周生了些很硬的鬈髮。他上身穿一件短短的、很舊的上衣,后襟呈圓形,短袖子,下身穿一條短短的緊身褲,因此看上去顯得矮小,單薄,像是拔凈了毛的鳥。這人就是索羅蒙,莫伊謝·莫伊謝伊奇的弟弟。他默默地向馬車走來,現出有點古怪的微笑,沒有向旅客問候。
「上帝賜給我們一場什麼樣的暴風雨喲!」她說,「我們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過夜。他們要受罪了,心愛的人!把衣服脫掉吧,小少爺,脫衣服吧……」
最前面的一輛貨車吱吱嘎嘎地響起來,然後第二輛、第三輛也響了。……葉戈魯什卡覺得自己躺著的這輛貨車搖晃著,也吱吱嘎嘎地響起來。車隊出發了,葉戈魯什卡抓緊拴羊毛捆的繩子,又滿意地笑起來,把口袋裡的蜜餅放好,就睡著了,跟往常睡在家裡的床上一樣……
他從嘴裏拉出一根魚尾巴來,溫柔地看一下,又放回嘴裏。他咀嚼的時候,牙齒髮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葉戈魯什卡覺得眼前看見的好像不是人。瓦夏的腫下巴,他那沒有光彩的眼睛,他那非常尖銳的眼神,他嘴裏的魚尾巴,他嚼魚時那種溫柔的神情,使他活像一頭牲畜。
「可是你為什麼跟我過不去,你這個馬澤帕?」葉美里揚冒火了,「我惹你了嗎?」
「喂,怎麼樣,聰明人索羅蒙?」他說著,打了個呵欠,在嘴上畫十字,「事情怎麼樣?」
末后,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望著天空,把《詩篇》放回口袋裡,說:
「他是箇舊派教徒。」斯喬普卡和瓦夏小聲回答,同時他們說話的神情顯得彷彿在講一種短處或者秘密的惡習似的。
「我們沒有工夫喝茶吃糖!我們馬上就要動身。」
這時候篝火熄了。火光不再閃動,那一塊紅就縮小,暗淡了……火越滅得快,月亮就顯得越亮。現在他們看得清遼闊的道路、羊毛捆、貨車的轅杠、嚼草料的馬兒了。在大道的對面,朦朧地現出另一個十字架……
「幸會幸會……是這樣的,您的老朋友奧莉迦·伊萬諾芙娜·科尼亞澤娃問候您。這是她的小兒子。我呢,也許您記得,就是她的親弟弟伊萬·伊萬內奇……您原是我們縣城的人……您生在我們那地方,而且是在那地方出嫁的……」
他睜大眼睛看車夫們在不在。有兩個地方射出閃電來,照亮通到遠方去的大路、整個貨車隊和所有的車夫。雨水匯成小河沿著道路流去,水泡跳動不定。潘捷列在貨車旁邊走著,他的高帽子和肩膀上蓋著一小塊篷布,他既沒表現恐怖,也沒露出不安,彷彿被雷聲震聾耳朵,讓閃電照瞎了眼睛一樣。
「你叫我什麼?」德莫夫問道,站起來,眼睛充血,「什麼?我是馬澤帕?是嗎?好,給你點顏色看看!叫你自己去找吧!」
「可是她倒一點也不在意。據說她年輕,愚蠢。腦子糊塗得很!」
「我心裏好悶喲!」
「不,托斯庫諾娃……」
「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他還添了一句猶太話。索羅蒙猛的哈哈一笑,走出去了。
「你放心吧,伊萬·伊萬內奇!」
老太婆的嘆氣和呵欠,睡熟的農婦的勻稱的鼻息,小屋的半明半暗,窗外的雨聲,使得人犯困。葉戈魯什卡不好意思在老太婆面前脫衣服。他只脫掉靴子,就躺下,拉過羊皮襖來蓋在身上。
「勞駕……」葉戈魯什卡有點勉強地同意道,其實他非常想喝每天早晨他一定喝到的早茶。
「他們是順著路上的血跡才找到他的……」潘捷列說。
一個穿白襯衫的人把茶炊端出去,點亮牆角上神像前面的長明燈。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著什麼。那個人做出詭秘的臉相,就像在搞陰謀似的,彷彿說:「我明白了。」然後走出去,不久就又回來,把一個容器放在長沙發底下。伊萬·伊萬內奇在地板上給自己鋪了被褥,打了幾回呵欠,懶洋洋地做完禱告,就躺下去了。
老太婆打了個呵欠,把右手伸到背後,搔了搔她的左肩膀。
「嗯,是啊……」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同意,沉思地瞧著茶杯,「講到我自己嘛,其實倒沒有什麼可以抱怨主的。我太太平平地活到了頭,就跟別人托天之福活了一輩子一樣……我已經把女兒們嫁給好人,給兒子們成家立業,現在我沒有什麼牽挂,已經盡了我的本分,四面八方,哪兒都可以去了。我跟我老婆過得挺和睦,有吃有喝,睡得挺香,有孫兒女們解悶兒,天天向上帝禱告,此外我也不要什麼別的了。我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用不著去巴結什麼人。我有生以來就沒受到過什麼磨難,現在假定沙皇來問我:『你需要什麼?你希望有什麼東西?』那我是什麼也不要!樣樣我都有了,感謝上帝,什麼都有了。全城的人,誰也及不上我這麼幸福。唯一的煩惱是我有那麼多的罪,不過話說回來,也只有上帝才沒有罪。這話該對吧?」
「對了,我說,夥計們,」庫茲米喬夫連忙又喊道,「你們把我的這個小孩子帶在身邊吧!何必叫他白白陪著我們受車子的顛簸呢?把他放在你車上的羊毛捆上邊,潘捷列,讓他慢慢地走,我們卻要趕路去了。下來,葉戈爾!去吧,沒關係!……」
然後他揚起另一道眉毛,沉吟一下,答道:
這當兒,瓦夏湊巧看見葉戈魯什卡。他的眼睛就變得油亮,比先前更小了。
葉戈魯什卡從口袋裡拿出前一天猶太女人送給他的那塊蜜餅,問道:
「三個戈比兩個……」
老牧羊人衣服破爛,光著腳,戴著一頂暖和的帽子,腰上掛著一個臟包袱,手裡拄一根尖端有個彎鉤的長拐杖,活像《舊約》上的人物。他喊住狗,脫下帽子,走到馬車跟前。另一個同樣的《舊約》上的人物一動不動地站在羊群的另一頭,漠不關心地瞅著這些旅客。
老太婆驚奇地瞧著他,笑了。
「憑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要好好念書,」他說,「用功念書,小兄弟……要是我死了,那就在你禱告的時候提到我。喏,我也給你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謝敏·亞歷山德雷奇,」潘捷列叫道,脫掉帽子,「您派斯喬普卡去吧!葉美里揚,喊一聲,就說派斯喬普卡去一趟!」
「一戈比買兩個。」
「哎喲,我這雙凍壞了的腳好痛喲!」潘捷列沒聽見孩子的話,拖長聲調說,頓著腳。
大家都在休息,思索著什麼,匆匆看一眼十字架,一塊塊紅光正在十字架上跳動。孤零零的墳墓顯得憂鬱,好像在沉思,極有詩意……墳墓顯得多麼沉靜,在這種沉靜里可以感到這兒存在著一個身世不詳、躺在十字架底下的人的靈魂。那個靈魂在草原上覺得好受嗎?在月夜,它不悲傷嗎?靠近墳墓的一帶,草原也顯得憂鬱,凄涼,若有所思,青草悲傷,螽斯的叫聲好像也拘束多了……沒有一個過路的人不記起那個孤獨的靈魂,一個勁兒地回頭看那座墳墓,直到那墳遠遠地落在後面,掩藏在霧氣里……

「上學去。」葉戈魯什卡回答。
「樣樣都做。眼前我們還在收小麥。這閃電,這閃電啊!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暴風雨了……」
等他醒來,太陽已經升起來,一座古墳遮擋著太陽,可是太陽極力要把亮光灑向世界,用力朝四面八方射出光芒,使得地平線上洋溢著一片金光。葉戈魯什卡覺得太陽走錯了地方,因為昨天太陽是從他背後升起來的,現在卻大大地偏左了……而且整個景色也不像昨天。群山沒有了。不管你往哪邊看,四面八方,都鋪展著棕色的、無精打採的平原,無邊無際。平原上,這兒那兒隆起一些小墳,昨天那些白嘴鴉又在這兒飛來飛去。前面遠處,有一個村子的鐘樓和農舍現出一片白顏色。今天湊巧是星期日,烏克蘭人都待在家裡,烤麵包,燒菜,這可以從每個煙囪里冒出來的黑煙看出來,那些煙像一塊藍灰色的透明的幕那樣掛在村子上。在兩排農舍中間的空當兒上,在教堂後面,露出一條藍色的河,河對面是霧蒙蒙的遠方。可是跟昨天相比,再也沒有一樣東西比道路的變化更大了。一種異常寬闊的、奔放不羈的、雄偉強大的東西在草原上伸展出去,成了大道。那是一條灰色長帶,經過車馬和人們的踐踏,布滿塵土,跟所有的道路一樣,只是路面有好幾十俄丈寬。這條道路的遼闊使得葉戈魯什卡心裏納悶,引得他產生了神話般的幻想。有誰順著這條路旅行呢?誰需要這麼開闊的天地呢?這真叫人弄不懂,古怪。說真的,那些邁著大步的巨人,例如伊里亞·慕洛梅茨和大盜索羅維,至今也許還在羅斯生活著,他們的高頭大馬也沒死吧。葉戈魯什卡瞧著這條道路,幻想六輛高高的戰車並排飛馳,就跟在《聖經》故事的插圖上看見的一樣。每輛戰車由六頭髮瘋的野馬拉著,高高的車輪攪起滾滾的煙塵升上天空,駕御那些馬的是只有在夢中才能看見或者在神話般的幻想中才能出現的那種人。要是真有那些人的話,他們跟這草原和大道是多麼相稱啊!
「他準備住在您這兒,」伊萬·伊萬內奇在客堂里小聲說,「如果您肯費心的話,我們就按月給您十盧布。他倒不是寵壞了的孩子,挺安分的……」
「行,喝杯茶也好,」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同情地嘆一口氣,「反正耽誤不了多大工夫。」
潘捷列只顧自己嘮叨,明明不管葉戈魯什卡在不在聽。他懶洋洋地講著,自言自語,既不抬高聲音,也不壓低聲音,可是在短短的時間里卻能夠講出許多事情來。他講的話全是由零碎的片斷合成的,彼此很少聯繫,葉戈魯什卡聽著覺得一點趣味也沒有。他所以講這些話,也許只是因為沉默地度過了一夜以後,如今到了早晨,需要檢查一下自己的思想,看它們是不是全在罷了。他講完懺悔禮以後,又講起那個斯拉維揚諾塞爾布斯克城的瑪克辛·尼古拉伊奇。
「那是走出來的。」瓦夏說。
「勞駕告訴我,」伊萬·伊萬內奇對一個坐在街門旁邊小凳上的老人說,「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托斯庫諾娃的房子在哪兒?」
「打他,打他!」葉戈魯什卡嚷道。
看完那些紙以後,瓦爾拉莫夫就把小本子塞進衣袋裡。小馬彷彿知道他的心意似的,不等吩咐,就顫動一下,順著大道朝前疾馳了。
帶著睡意的葉戈魯什卡就站起來,沒精打采地跟著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去看熊。他走進一個不大的房間,還沒看見什麼東西,先就聞到一股發霉的酸味,比在大房間里聞到的濃得多,多半從這個房間散發到整個房子里去了。這房間有一半地方擺著一張大床,鋪著油膩的絎過的棉被,另外一半地方擺著一個衣櫃和一堆堆形形色|色的破舊衣服,從女人的漿硬的裙子起到小孩的短褲和吊褲帶為止,樣樣都有。衣柜上燃著一支油燭。
「阿特卡……」
「對了,我老實跟您說吧,孩子總要惹出不少煩惱!」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嘆道,「我有六個子女。一個要上學,一個要看病,一個要人抱。等他們長大了,麻煩還要多。不但如今是這樣,就是在《聖經》上也是一樣。雅各有了小孩子的時候,儘是哭,等到孩子長大,他哭得更傷心了!」
「你把車子趕到人家身上來了,胖丫頭!」傑尼斯卡叫道,「嘿,好肥的臉蛋兒,好像給黃蜂螫了似的!」
「她長得多麼美啊!」葉戈魯什卡想起她的臉兒和笑容,暗自想道。
葉戈魯什卡連忙翻身坐起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脫掉孩子的內衣,聳起肩膀,斷斷續續地呼吸,好像誰在呵他的癢似的。他開始擦葉戈魯什卡的胸膛。
德莫夫一隻腳踩著一個車輪,抓住捆在貨包上的繩子,爬上車來。葉戈魯什卡看見了他的臉和生著捲曲頭髮的腦袋。那張臉蒼白,疲倦,愁悶,可是已經沒有惡狠狠的表情了。
不知什麼緣故,葉戈魯什卡一心只想到瓦爾拉莫夫和伯爵小姐,特別是想伯爵小姐。他那睡意矇矓的腦子裡根本拒絕平凡的思想,瀰漫著一片雲霧,只保留著神話里的怪誕形象,它們具有一種便利,好像會自動在腦筋里生出來,不用思索的人費什麼力,而且只要使勁搖一搖頭,那些形象就又會自動消滅,無影無蹤了。再者他四周的一切東西也沒有一樣能使他生出平凡的思想。右邊是一帶烏黑的山巒,好像遮擋著什麼神秘可怕的東西似的。左邊地平線上整個天空布滿紅霞,誰也鬧不清究竟是因為有什麼地方起了火呢,還是月亮就要升上來。如同白天一樣,遠方還是看得清的,可是那點柔和的淡紫色,給黃昏的暗影蓋住,不見了。整個草原藏在暗影里,就跟莫伊謝·莫伊謝伊奇的小孩藏在被子底下一樣。

「你管這個也叫燕麥?」顧客悲嘆地說,「這不是燕麥,這是麩皮,連雞見了都會覺得好笑……不行,我要到邦達連柯那兒去!」
這些人,篝火四周的陰影,黑壓壓的羊毛捆,遠處每分鐘都在發亮的閃電,這一切,現在全使他覺得陰森可怕。他膽戰心驚,絕望地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跑到這陌生的地方來,夾在一群可怕的莊稼漢中間呢?現在他舅舅、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傑尼斯卡在哪兒呀?為什麼他們這麼久還沒來?莫非他們忘掉他了?他一想到自己給人忘掉,丟在這裏,聽憑命運擺布,就周身發涼,害怕得很,有好幾回突然站起身來,要跳下羊毛捆,一口氣順著大道跑回去,頭也不回,但是轉念想到在路上一定會遇到烏黑而陰森的十字架和遠處閃著的電光,他才忍住了……只有他小聲叫著「媽媽!媽媽!」的時候,他才覺得好過一點……
「到下一個世界,你會在地獄里遭火燒!我要告到伊萬·伊萬內奇那兒去!不准你欺侮葉美里揚!」
「對了,是他們打死的……」德莫夫勉強地說著,「有兩個商人,爺兒倆,坐著車子去賣神像。他們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家客棧里住下,現在那家客棧由伊格納特·福明開著。老的喝多了酒,誇起口來,說是他身邊帶著很多錢。大家全知道,商人都是愛說大話的傢伙,求上帝別讓我們犯那種毛病才好……他們在我們這班人面前總是忍不住要裝得闊氣些。當時有些割草人在客棧里過夜。商人誇口的話,他們全聽見了,就起了意。」
「我們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過夜……」他吃東西的時候,老太婆嘆道,「主震怒了!……我原想在神像前面點支蠟燭,可是我不知道斯捷潘尼達把蠟燭放在哪兒了。吃吧,小少爺,吃吧……」
「桶滿了!」他喘吁吁地嚷道,「再給我一個桶!」
「哥兒們,老頭兒昨天晚上生了個男孩子!」
「什麼東西啊?」岸上的人對他們喊道。
「我不吃蝦……去它的!」老頭兒說,嫌棄地扭轉身去。
「你上哪兒去,乖乖?」猶太女人問道。
潘捷列和瓦夏憑經驗知道這種談話通常會鬧出什麼結局來,就出頭調解,極力勸德莫夫不要無端罵人。
「我們要它有什麼用,這東西頂好烤著吃,拿它一煮大概就會煮硬,那就咬不動了……」
葉戈魯什卡揉一揉眼睛,房間中央果然站著一位尊駕,是個年輕、豐|滿、很美的女人,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頂草帽。葉戈魯什卡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相貌,就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山上看見的那棵孤零零的、苗條的白楊。
「睡吧,睡吧,睡吧……」他想。
「他們不肯給的!」
「上帝叫我們什麼時候走,我們就什麼時候走……現在還不動身,天太熱……唉,主,這是您的旨意,聖母……躺下吧,小子!」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眯細眼睛,沉思一下,低聲說:
葉戈魯什卡生平從沒見過像此刻放在桌子上的那許多錢。錢一定很多,因為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為瓦爾拉莫夫點出來放在一邊的七千八百,跟整堆票子相比顯得很小。換了在別的時候,這麼多的錢也許會使得葉戈魯什卡震驚,引得他暗自盤算用這一堆錢可以買來多少麵包圈、羊拐子、帶罌粟籽的甜點心。現在他卻漠不關心地瞧著錢,只覺著鈔票冒出來的爛蘋果味和煤油的臭味惹得他噁心。他一路上給馬車顛得沒了精神,現在乏了,只想睡覺。他的腦袋往下耷拉,眼睛張不開,思想跟線一樣的攪亂了。要是可以的話,他就會舒舒服服地把腦袋垂倒在桌子上,閉上眼睛,免得看見燈光和在那一捆捆鈔票上活動的手指頭,讓疲頓睏倦的思想變得越亂越好。現在他卻得極力不睡著,於是燈火、茶碗、手指頭都變成雙份,茶炊搖搖晃晃,爛蘋果的氣味越發刺鼻,惹人噁心了。
可是老爺爺沒聽見。前面走著葉美里揚。他從頭到腳蓋著一塊大篷布,成了一個三角形。瓦夏身上什麼也沒蓋,照舊像木頭一樣走著,高高地抬起腳,膝頭卻不彎。在電光中,彷彿貨車並沒駛動,車夫們呆立不動,瓦夏的舉起的腳也僵住了……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擦完葉戈魯什卡的身子以後,給他穿上內衣,替他蓋好,在他身上畫個十字,就走了。後來,葉戈魯什卡看見他向上帝禱告。大概這老人背熟了許多禱告詞,因為他在神像前面站了許久,小聲念著。他念完禱告,對著窗口、房門、葉戈魯什卡、伊萬·伊萬內奇一一畫了十字,在一張小的長沙發上躺下來,沒墊枕頭,拉過自己的長衣蓋在身上。過道上一隻掛鐘敲了十下。葉戈魯什卡想起到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就煩惱得用腦門子抵住長沙發的靠背,不再努力擺脫那些朦朧的、鬱悶的夢景了。可是早晨卻遠比他預料的來得快。
一隻老鷹貼近地面飛翔,均勻地扇動著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彷彿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後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麼飛,它需要什麼。遠處,一架風車在搖著翼片……
「不該打死草蛇,這是實在的……」潘捷列平心靜氣地嘮叨著,「不該打死……又不是毒蛇嘛。它那樣子雖然像蛇,其實是個性子溫和、不會害人的東西……它喜歡人……草蛇是這樣的……」
他走了。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又摟抱葉戈魯什卡,叫他小天使,流著淚,準備開飯。三分鐘以後,葉戈魯什卡坐在她身旁,回答她的無窮無盡的問題,喝著又油又燙的白菜湯了。
「瞧,我路過一家活魚店的時候買來的,」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平常日子原本不該這麼奢侈,可是我想,家裡有病人,這就可以原諒了。魚子醬挺好,是鱘魚的……」
「叫伊萬·伊萬內奇的人多的是喲,」老闆說,吁口氣。他的目光掠過葉戈魯什卡的頭頂朝門口望過去,沉默一下,問道:「您想喝茶嗎?」
貨車在河邊待了一整天,等到太陽落下去,才從原地動身。
「因為……他娘的奶在他嘴唇上還沒幹吶。他買羊毛倒還行,可是講到賣啊,他就沒本事了,他還年輕。他花光了所有的錢,想發財,冒尖兒,可是他在這兒試試,在那兒試試,誰也不賞識他。這小夥子照這樣混了一年,然後跑來找我,說:『爹,請您替我把羊毛賣掉,勞駕幫個忙吧!我做不來這些事!』事情就是這樣的。只要出了什麼事,就馬上爹啊爹的,平時呢,沒有爹也行了。他買羊毛的時候不來跟我商量,可是等到現在出了麻煩,就輪著爹了。其實爹哪兒成呢?要不是有伊萬·伊萬內奇,爹也沒法辦。他們這種人不知惹出多少麻煩喲!」
斯喬普卡拿眼睛盯緊潘捷列,跑到貨車那邊去,彷彿生怕自己不在,潘捷列又開頭講別的故事似的。不久他就拿著一個小小的木碗回來,開始在碗里把生豬油研碎。
「好事!」潘捷列說,「結婚挺不錯……這是上帝賜福給你……」
葉戈魯什卡以前從沒見過輪船,沒見過機車,也沒見過大河。現在他瞧著它們,卻既不害怕,也不驚奇,他的臉上甚至沒有現出一點像是好奇的神氣。他只覺得噁心,連忙伏下,用胸脯貼著羊毛捆的邊。他吐了。潘捷列看到這情景,嗽嗽喉嚨,搖了搖頭。
「沒有了,沒有了……」看守人陰沉地喃喃道,「用不著在這兒等了……」
「油準備好了嗎?」基留哈小聲問他。
「那人一定是替他辦事的騎手,」潘捷列說,「他大概有一百個這樣的騎手,說不定還要多呢。」
「上帝不會懲罰您的。」
她的眼神彷彿表示:「你們這些傻瓜怎麼會連這樣一點兒小事都不知道?」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在一小片麵包上抹了一點點魚子,放進嘴裏,說:
再前面一個車夫是個身材細長、像條直線的人,兩個肩膀往下溜得厲害,後背平得跟木板一樣。他把身子挺得筆直,好像在行軍,或者吞下了一管尺子似的。他的胳膊並不甩來甩去,卻跟兩條直木棒那樣下垂著。他邁步的時候兩條腿如同木頭,那樣子像是玩具兵,差不多膝頭也沒彎,可是盡量把步子邁大;老頭兒或者那個生著海綿樣的瘤子的人每邁兩步,他只要邁一步就行了,所以看起來他好像比他們走得慢,落在後面似的。他臉上綁著一塊破布,腦袋上有個東西高起來,看上去像是修士的尖頂軟帽。他上身穿烏克蘭式的短上衣,滿是補釘,下身穿深藍色的肥褲子,散著褲腿,腳上一雙樹皮鞋。
他脫掉法衣,摩挲一下自己的胸膛,不慌不忙地解開那個小包。葉戈魯什卡看見一小罐魚子、一小片風乾的鹹魚肉和一塊法國麵包。
「神聖的,神聖的,神聖的……」他小聲念道。
「特拉拉!達!達!達!」雷聲清楚地響著,滾過天空,跌跌絆絆,摔在前面貨車附近或者後面遠處什麼地方,發出一聲惡毒而斷續的「特拉拉!……」

「難道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現在還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問道,「主啊,自從她嫁了女兒,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她的女婿,到現在已經有八年了!現在她女婿住在那兒吶。」
「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別讓人家從我腦袋底下把這袋子抽了去。」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和庫茲米喬夫一聲也不響。傑尼斯卡不時拿鞭子抽棗紅馬,向它們嚷叫。葉戈魯什卡不再哭了,冷淡地瞧著四周。炎熱和草原的單調弄得他沒精神了。他覺得好像已經坐著車走了很久,顛動了很久,太陽把他的背烤了很久似的。他們還沒走出十俄里,他就已經在想:「現在總該停下來休息了!」舅舅臉上的溫和表情漸漸消失,只留下正正經經的冷漠,特別是在他臉上戴著眼鏡,鼻子和鬢角撲滿灰塵的時候,總是給那張刮光鬍子的瘦臉添上兇狠無情像拷問者一樣的神情。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卻一直不變,始終帶著驚奇的神情瞧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微微笑著。他一聲不響,正在思忖什麼快活而美好的事情,臉上老是帶著善意的溫和笑容。彷彿美好快活的思想也借了熱力凝固在他的腦袋裡似的……
「葉戈魯什卡!葉戈魯什卡!」他聽見兩個低沉的聲音小聲說,「起來,要走了!」
潘捷列和老太婆並排坐在葉戈魯什卡腳旁,用嘶嘶的聲音低聲攀談著,嘆息和呵欠穿插在他們的談話里。葉戈魯什卡怎麼也暖和不過來。他身上蓋著沉甸甸的、溫暖的羊皮襖,可是他周身打抖,胳膊和腿抽搐著,內臟在戰慄……他在羊皮襖底下脫掉衣服,可是這也沒用。他的寒顫越來越厲害。
「哥兒們!」他用懇求的聲音說,「咱們來唱支聖歌!」
康斯坦丁擺擺手,搖搖腦袋。他打算繼續想下去,可是他臉上流露著的欣喜妨礙他想心事。他好像坐得不舒服似的,換了個姿勢,笑起來,又搖搖手。他不好意思把他的愉快的念頭講給陌生人聽,可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歡喜告訴別人。
「我做什麼?」索羅蒙反問一句,聳了聳肩膀,「還不是跟人家一樣……您看得出來,我是奴才。我是哥哥的奴才,哥哥是客人們的奴才,客人們是瓦爾拉莫夫的奴才。要是我有一千萬盧布,瓦爾拉莫夫就會做我的奴才。」
「Fini!」
「來,看咱倆誰先跑到薹草那兒!」他說。
「可是主啊,她不在家!」他連忙從嘴邊移開勺子說,帶著快活和驚奇的表情看一遍所有的人,「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待兩天!真的,她走了,我就跟沒結婚一樣……」
「正在路上。」
「老爺爺,那是什麼村子?」葉戈魯什卡問。
等到哭夠了,葉戈魯什卡就走出牲畜房來,繞過一個水塘,往街上走去。貨車正巧停在門口的大路上。淋濕的車夫們邁動沾滿泥濘的腳在貨車旁邊徘徊,或者坐在車杠上,沒精打采,睡意矇矓,跟秋天的蒼蠅一樣。葉戈魯什卡看著他們,心想:「做個農民,多麼枯燥,多麼不舒服呀!」他走到潘捷列那邊,跟他並排在車杠上坐下來。
潘捷列還講了些別的故事。在他所有的故事里,「長刀」總要出現,聽起來全像是胡謅出來的。這些故事是他從別人那兒聽來的,還是很久以前自己編出來的,後來記性差了,就把經歷和幻想混淆起來,兩者分不清楚了呢?這都可能,可是有一件事卻奇怪:這一回,以及後來一路上每回講故事的時候,他只樂意講一些分明編造出來的故事,卻從來不提真正經歷過的事。當時葉戈魯什卡卻把那些故事當做實有其事,每句話都信以為真了。後來他才暗暗覺得奇怪:這麼一個人,這輩子走遍了俄羅斯,見聞那麼廣博,妻子兒女已經活活燒死,居然這麼輕視自己的豐富生活,每回篝火旁邊坐著,要就一聲不響,要就講些從沒發生過的事情。
「本體是什麼?本體是自在的客體,不需要別的東西來完成它。」
「為什麼老爺爺獨自坐在一邊?」
他們一面吃飯,一面隨意談話。從談話里葉戈魯什卡聽出他這些新朋友,儘管年齡和性格不同,卻有一個使他們彼此相像的共同點:他們這些人過去的情況都很好,現在都不妙。講起自己過去的事,他們個個都喜形於色,他們對待現在卻差不多帶著輕蔑的態度。俄羅斯人喜歡回憶,卻不喜歡生活,這一點葉戈魯什卡還不懂。這頓飯還沒吃完,他就已經深深相信,圍住鍋子坐著的這些人都是受盡命運的播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說:想當初在沒有鐵路以前,他常押著貨車隊在莫斯科和下諾夫戈羅德中間來往,賺到那麼多的錢,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花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麼樣的商人,那年月的魚是什麼樣的魚,一切東西多麼便宜啊!現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嗇了,老百姓窮了,糧食貴了,樣樣東西都縮得極小了。葉美里揚告訴他們說:從前他在盧甘斯克工廠的唱詩班裡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於看樂譜。現在呢,變成農民,靠哥哥過活了。哥哥撥給他幾匹馬,打發他出來幹活,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廠做工。基留哈從前在一個好人家當車夫,在全區被人認為是個駕三匹馬的上等車夫。德莫夫是一個富裕的農民的兒子,生活舒適,玩玩樂樂,無憂無慮;可是他剛滿二十歲的那年,他那嚴厲專橫的父親想要訓練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裡會慣壞他,就打發他來干運輸的行業,就跟沒有田地的農民或者工人一樣。只有斯喬普卡一個人沒說什麼,不過從他的沒鬍子的臉上可以看出,他過去的生活一定也比現在好得多。
等到葉戈魯什卡被叫回客堂去,伊萬·伊萬內奇已經站在那兒,手裡拿著帽子在告辭了。
「一盧布鈔票是五十盧布一捆……三盧布鈔票是九十盧布一捆。……一百的和二十五的是一千一捆。您為瓦爾拉莫夫數出七千八百,我來數出給古塞維奇的錢。可是小心,別數錯……」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跟索羅蒙攀談起來。
「米科拉,這不就是早先割草人打死商人們的那塊地方嗎?」read.99csw.com
吃完飯,庫茲米喬夫從馬車上拿下一個裝著什麼東西的袋子,對葉戈魯什卡說:
人人都拒絕,於是葉美里揚就一個人唱起來。他揮動兩條胳膊,點頭,張開嘴,可是他的嗓子里只發出一種干啞而無聲的喘息。他用胳膊唱,用腦袋唱,用眼睛唱,甚至用他的瘤子唱,唱得熱烈而痛苦。他越是想使勁從胸膛里擠出一個音符來,他的喘息就越是不出聲……
那個穿土紅色大衣、長著海綿樣的瘤子的車夫,本來在指揮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唱詩班,這時候聽見人家提起他的名字,就站住,等著潘捷列和瓦夏走過來,跟他們並排往前。
他的大衣和小包袱從下面丟上來,落在葉戈魯什卡身旁。他不願意多想心思,連忙把包袱放在腦袋底下,拿大衣蓋在身上,伸直了腿,因為碰到露水而微微聳起肩膀,滿意地笑了。
博爾特瓦的莊子很快就出現了,可是風車還是沒有往後退,還是沒有留在後面。仍舊用它那發亮的翼片瞅著葉戈魯什卡,不住地搖動。好一個魔法師!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的笑聲提高了兩個調門,而且笑得那麼厲害,站也站不穩了。
歌聲中止了。葉戈魯什卡溜達著走回馬車這邊來,沒什麼事可干,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庫茲米喬夫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想到雙方都說了一句叫人信服的、有分量的話,就做出嚴肅的面容,一齊嗽了嗽喉嚨。傑尼斯卡聽他們講話,一個字也沒聽懂,就搖搖頭,微微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那兩匹栗色馬。隨後是沉默。
「你悶得慌嗎?」德莫夫問。
「他說夢話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低聲說。
看到這個幸福的人,大家都覺得煩悶,也渴望幸福。人人都心事重重。德莫夫站起來,輕輕地在篝火旁走著。從他的腳步,從他肩胛骨的動作,看得出他難受,煩悶。他站住,瞧著康斯坦丁,坐下來。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一看見錢,就窘了,他站起來,如同一個有禮貌的、不願意刺探別人隱私的人一樣,踮起腳尖,張開胳膊穩住身子,走出房間去了。索羅蒙仍舊站在原來的地方。
「這是瓦爾拉莫夫手下的人!」有人在街上喊道。
「得了,得了,小兄弟……」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接著說,「求主保佑吧……羅蒙諾索夫當初也是這樣跟漁夫一塊兒出門,後來卻成了名滿歐洲的人物。智慧跟信仰合在一塊兒,就會結出上帝所喜歡的果實。禱告詞上是怎樣說的?榮耀歸於創世主,使我們的雙親得到安慰,使我們的教堂和祖國得益……就是這樣的。」
基留哈揚聲大笑,痛快得很,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跟原先在陸地上一樣驚愕,發愣,彷彿有人偷偷溜到他背後,拿斧背打了他的腦袋似的。葉戈魯什卡也脫掉衣服,可是並沒有走下河岸的高坡,卻一陣風似地往前猛跑幾步,飛下去,離水面有一俄丈半高。他的身體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落進水裡,沉得很深,可是沒有碰到底。有一股不知什麼力量使他感到又涼快又舒服,把他托起來,送回水面上來了。他鑽出水面,噴鼻子,吹水泡,睜開眼睛。可是太陽正巧映在貼近他臉的水面上。先是耀眼的光點,隨後是彩虹和黑斑,照進了他的眼睛。他趕緊又沉進水裡,在水裡睜開眼睛,看見一片迷茫的綠色,就跟月夜的天空一樣。原先那股力量又不讓他沉到水底,不讓他待在涼爽里,卻把他托上水面來。他鑽出水面,深深呼一口氣,不但胸膛里覺得暢快清新,就連肚子里也感覺到了。然後,為了要盡情享受河水,他就讓自己隨意玩各種花樣:仰面躺在水面上,享享福,拍拍水,翻個跟頭,然後背朝上游,側著身子游,仰面游,立著游,總之隨自己高興,游累了為止。對岸長著茂密的蘆葦,河岸讓太陽塗上一層金光,蘆花像美麗的穗子似的低垂到水面上。有一個地方,蘆葦在顫動,蘆花點頭,傳來水的拍濺聲,原來斯喬普卡和基留哈在那兒「抓」蝦呢。
「不過要是人人都做生意,種莊稼,那就沒有人懂得學問了。」
墓園後面有一個造磚廠在冒煙。從那些用茅草鋪蓋的、彷彿緊貼在地面上的長房頂下面,一大股一大股濃重的黑煙冒出來,懶洋洋地升上去。造磚廠和墓園上面的天空一片陰暗,一股股煙子投下的大陰影爬過田野和道路。有些人和馬在那些房頂旁邊的煙霧裡走動,周身撲滿紅灰……
他搖搖頭,感動地笑了。

右邊現出一道閃電,好像這閃電映在鏡子里似的,遠處立刻也現出一道閃電。
他把桌上的事辦完,就站到一旁去,把手交叉在胸口上,伸出一條腿,他那譏諷的眼睛盯緊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他的姿態帶點挑釁、傲慢、輕蔑的意味,同時又極可憐,極可笑,因為他的姿態越是顯得莊嚴,他的短褲子,短上衣,滑稽的鼻子,鳥樣的、像是拔凈了毛的整個身體,也就越發惹眼。
「好一個漂亮的孩子!」女人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卡齊米爾·米哈伊洛維奇,瞧,多麼可愛啊!我的上帝啊,他睡著了!我親愛的小胖子……」
葉戈魯什卡果然吃了,不過他每天在家裡吃的是冰糖和罌粟籽甜點心,覺得這種攙了一半蜂蠟和蜜蜂翅膀的蜂蜜沒什麼好吃。他吃東西的時候,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和猶太女人瞧著他嘆氣。
「你在跟誰說話?」基留哈問。
每逢德莫夫、基留哈、斯喬普卡拉出網來,就可以看見他們在網裡的爛泥里摸索很久,把一些東西放進桶里,把另外的東西丟掉。有時他們在網子里找著什麼東西,就互相傳遞,好奇地察看一番,然後又把它丟掉……
他們就給葉戈魯什卡一個勺子。他吃起來,然而不是坐著,卻站在鍋子旁邊,低頭瞧著鍋里就跟瞧著深淵似的。鍋里冒出魚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魚鱗。蝦用勺舀不起來,吃飯的人乾脆就用手到鍋子里去撈。瓦夏在這方面尤其毫無顧忌,不但在稀飯里弄濕了手,還浸濕了袖子。不過,葉戈魯什卡仍舊覺得稀飯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時候母親逢到齋日常給他燒的蝦湯。潘捷列坐在一旁,嚼著麵包。
「好了,那麼,現在就讓他留在您這兒了,」他說,「再見!你待在這兒吧,葉戈爾!」他對外甥說,「在這兒別胡鬧;你得聽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的話……再見!我明天再來。」
「據說他們事後只找到很少的一點兒錢。」
「沒有,尊駕!」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回答說。
「瓦爾拉莫夫。」
「羅蒙諾索夫,你睡著了?起來吧!我拿油和醋擦一擦你的身子。這是很靈的,你只要向上帝禱告就行了。」
「現在誰都看得出來你是個蠢材,」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嘆道,「我盡我的心教訓你,你倒生氣了。我照老前輩那樣平心靜氣地對你說話,你卻像火雞似的『卜拉,卜拉,卜拉!』你真是個怪人……」
「這是實在的!」
瓦爾拉莫夫跟騎馬的人的談話以及他揮動鞭子的氣派顯然給貨車隊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威風凜凜的印象。大家的臉色嚴肅起來。騎馬的人被這位大人物的震怒嚇掉了魂,沒戴帽子,松著韁繩,停在最前面那輛貨車旁邊。他一聲不響,好像不相信今天一開頭就會這麼倒霉似的。
他從衣袋裡拿出錢夾來,扭轉身去,背對著葉戈魯什卡,在零錢里摸索很久,找到一個十戈比的銀幣,就遞給葉戈魯什卡。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嘆口氣,不慌不忙地為葉戈魯什卡祝福。
「先前倒是覺著冷,可是現在……現在覺著熱了。我渾身酸痛……」
「睡吧,小孫孫,睡吧……」老太婆嘆道。
「伊萬·伊萬內奇!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求你們賞個光,在我這兒喝杯茶吧。難道我是個壞人,弄得你們在我這裏連喝杯茶都不行?伊萬·伊萬內奇!」
「哎呀,我的上帝……」他在笑聲中呻|吟道,「讓我緩口氣吧……笑得人簡直要……哎喲!……笑死我了!」
葉戈魯什卡給炎熱和睏倦弄得一點勁兒也沒有,可是他還是跟著他跳。傑尼斯卡已經將近二十歲,當了馬車夫,就要結婚了,可是還沒脫盡孩子氣。他很喜歡放風箏,放鴿子,玩羊拐,追人,老是加入孩子們的遊戲和爭吵。只要主人一走開,或者睡了,傑尼斯卡就玩起來,比如用一條腿跳啊,丟石子啊。凡是成年人,看見他真心誠意、十分入迷地跟大孩子們一起蹦蹦跳跳,誰也忍不住要說:「好一個蠢材!」孩子們呢,看見這個大車夫闖進他們的世界里來,卻不覺得奇怪:讓他來玩好了,只要不打架就成!這就好比小狗看見一隻熱心的大狗跑過來,開始跟它們一塊兒玩耍,它們也不會覺著有什麼可奇怪的。
「走過來!」庫茲米喬夫對牧羊人叫道,「把狗喊住,這些該死的東西!」
「還在。」基留哈說。
「等一等……」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打斷他的話,「要是你不喜歡你的宗教,你可以改信別的宗教。嘲笑宗教是罪惡,只是頂頂下賤的人才嘲笑自己的宗教信仰。」
忽然,正好在頭頂上方,發出一下可怕的、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天空碎裂了。他蜷起身子,屏住呼吸,等著碎片落在他的後腦勺和背上。他的眼睛偶然睜開,看見一道亮得刺眼的光在他的手指上、濕袖子上、從篷布流到羊毛捆以後再淌到地上的細細的水流上,閃爍了五回。又傳來同樣猛烈可怕的打擊聲。天空現在不是發出隆隆聲或者轟響聲,卻發出像干木頭爆裂一樣的破碎聲。
葉戈魯什卡坐起來,瞧一瞧自己的四周。遠方明顯地變黑,白光閃著,現在每分鐘不止一回了,像是眼皮在一䀹一䀹似的。黑暗好像由於太重,向右邊歪過去了。
「這場暴風雨好,挺不錯……」潘捷列嘮叨著說,「感謝上帝……我的腳倒因為這場雨痛得沒那麼厲害了,這場暴風雨挺不錯……爬下來了,葉戈里?好,上小屋裡去吧……挺不錯……」
「這才叫做暴風雨呢!」一個不熟悉的低音說;喉嚨里卡卡地響,好像剛剛喝乾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似的。
「不要緊,打我好了!」德莫夫重說一遍。
傑尼斯卡第一個醒過來。不知什麼東西螫了他一下,因而他跳起來,急忙搔自己的肩膀,說:
不久,每一輛貨車下面都傳出打鼾的聲音。葉戈魯什卡很想再到村子里去,可是想了一想,卻打個呵欠,挨著老頭兒躺下去了。
「我們的母親俄羅斯是全世界的領——袖!」基留哈忽然扯大嗓門唱起來,可是唱了半截就停住,沒唱下去。草原的回聲接住他的聲音,把它帶到遠處去,彷彿愚蠢本身用沉甸甸的輪子滾過草原似的。
「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個什麼壓縮空氣吧!」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笑著又說一遍。
「老爺爺,我冷!」他說,打著冷戰,把手塞進袖管里。
「沒有,伊萬·伊萬內奇。他的夥計格利戈利·葉戈雷奇,昨天早晨經過這兒,說是今天他大概要到莫羅勘派的農場去。」
「趕車走吧!」
「別拉呀,你這鬼東西!」德莫夫嚷著,極力要把網撒在合適的地方,「用手抓緊!」
他從暗處走進亮光的圈子裡,站住,好像在地里生了根。他有半分鐘的工夫瞧著車夫們,彷彿要說:「瞧啊,我的笑容多麼好看!」然後他朝篝火邁近一步,笑得越發開朗,說:
「很兇的老人……」潘捷列嘟噥著說,「可惜他太凶!不過他挺不錯,是個好人……他並不無緣無故罵人……沒什麼……」
葉美里揚沒有開口。他的沉默反倒惹惱了德莫夫。他帶著更大的怒氣瞧著那個先前在教堂里唱詩的人,說:
「這種蜜餅多少錢一個?」
貨車隊往前走的時候,教堂正敲鐘召人去做彌撒。
「那還有不生病的!憑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那還有不生病的!」
「他叫什麼名字?」
「到夜裡,要是上帝高興,我們就會追上……」
「老爺爺,為什麼立著這個十字架?」葉戈魯什卡問。
基留哈和瓦夏提著水回來,倒滿鍋子,把鍋子架在火上。斯喬普卡手裡拿著那把缺口的勺兒,站在鍋子旁邊的煙霧裡,呆望著水,等沫子浮上來。潘捷列和葉美里揚並排坐著,悶聲不響,不知在想什麼。德莫夫趴在地上,用拳頭支起腦袋,瞧著火,斯喬普卡的影子在他身上跳動,因此他漂亮的臉一會兒給黑暗蓋住,一會兒又突然發紅……基留哈和瓦夏在不遠的地方走動,收撿雜草和樺樹皮來燒火。葉戈魯什卡把兩隻手放在衣袋裡,站在潘捷列身旁,瞧著火怎樣吞吃雜草。
「潘捷列!老爺爺!」
「老大爺,你怎麼不吃?」葉美里揚問他。
馬車剛剛在有遮檐的門廊前面停住,房子里就傳出歡暢的聲音,一個是男人的聲音,一個是女人的。一扇安著滑輪的門咿咿呀呀地開了,一剎那間馬車旁邊鑽出一個又高又瘦的人,揮著手,擺動著衣服的底襟。這是旅店主人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一個臉色很蒼白、年紀不很輕的漢子,鬍子挺漂亮,黑得跟墨一樣。他穿著一件破舊的黑上衣,那件衣服穿在他那窄肩膀上就跟掛在衣架上一樣。每逢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因為高興或者害怕而拍手,他的衣襟就跟翅膀似地扇動。除了上衣以外,主人還穿著一條肥大的白褲子,褲腿散著,沒塞在靴腰裡,他還穿著一件絲絨坎肩,上面綉著大臭蟲般的棕色花朵。
「他們肯的!你央求他們好了!跟他們說,看在上帝份上,求他們借給我們,因為我們跟朝山進香的人差不多啊。」
「我們來不及喝茶吃糖了。」庫茲米喬夫說。
有一個車夫本來遠遠地在前面走,忽然離開他原來的地方,跑到一邊去,拿鞭子抽一下地面。他是個身材高大、肩膀很寬的漢子,年紀三十歲左右,生著捲曲的金黃色頭髮,顯然很有力氣,身體結實。憑他的肩膀和鞭子的動作來看,憑他的姿勢所表現的那種惡狠狠的樣子來看,他所打的是個活東西。另外有個車夫跑到他那兒去了,這是一個矮胖的小個子,長著又大又密的黑鬍子,穿一件坎肩和一件襯衫,襯衫的底襟沒有掖在褲腰裡。這個車夫用低沉的、像咳嗽一樣的聲音哈哈大笑起來,叫道:
車上坐著那個城裡的兩個居民,一個是城裡的商人伊萬·伊萬內奇·庫茲米喬夫,鬍子剃光,臉上戴著眼鏡,頭上戴著草帽,看樣子與其說像商人,倒不如說像文官,還有一個是神甫赫利斯託福爾·西里斯基,縣裡聖尼古拉教堂的主持人,也是個小老頭子,頭髮挺長,穿一件灰色的帆布長外衣,戴一頂寬邊大禮帽,攔腰系一根繡花的彩色帶子。商人在聚精會神地想心事,搖著頭,為的是趕走睡意。在他臉上,那種習常的、正正經經的冷淡表情正在跟剛同家屬告別、痛痛快快喝過一通酒的人的溫和表情爭執不下。神甫呢,用濕潤的眼睛驚奇地注視著上帝的世界,他的微笑洋溢開來,好像連帽邊也掛上了笑。他臉色挺紅,彷彿挨了凍一樣。他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和庫茲米喬夫,現在正坐著車子去賣羊毛。剛才跟家人告別,他們飽吃了一頓奶油麵包,雖然是大清早,卻喝了幾盅酒……兩個人的心緒都好得很。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臉朝東,一動也不動地站了足足一刻鐘,努動嘴唇;庫茲米喬夫幾乎帶著痛恨的神情瞧著他,不耐煩地聳動著肩膀。特別惹他冒火的是,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每次念完讚美辭總要吸進一口氣,很快地在身上畫十字,而且故意提高聲音連念三次,好叫別人也在身上畫十字:「阿利路亞,阿利路亞,阿利路亞!讚美吾主!」
葉戈魯什卡凍得打戰,難受得聳起肩頭,脫下濕透了的大衣,然後張開胳膊,劈開腿,站了很久沒動彈。稍稍一動就會在他身上引起一種不愉快的寒冷和潮濕的感覺。襯衫的袖子和後背是濕的,褲子粘在大腿上,水從腦袋上往下滴……
葉戈魯什卡用眼睛送走他以後,伸出胳膊摟著膝蓋,低下了頭……炎陽曬著他的後腦殼、脖子、背脊。悲涼的歌聲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在停滯而悶熱的空氣里飛過。小溪單調地淙淙響,馬嚼吃食,時間無窮無盡地拖下去,好像也呆住不動了似的。彷彿從早晨到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年……難道上帝要叫葉戈魯什卡、馬車、馬兒,在這空氣里呆住,跟那些山似的變成石頭,永遠定在一個地方?
葉戈魯什卡早就恨德莫夫,這時候覺得空氣一下子悶得使人受不了,彷彿篝火的火焰烤他的臉似的。他恨不得趕快跑到黑暗中的貨車那兒去,可是那搗蛋鬼的氣憤而煩悶的眼睛把他吸引住了。他渴望說幾句非常傷人的話,就往德莫夫那邊邁近一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他用尖細的、唱歌樣的聲調說,喘著氣,手忙腳亂,他的舉動反而妨礙客人走下車來。「今天對我來說是多麼快活的日子呀!唉,可是我現在該做點什麼呢?伊萬·伊萬內奇!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車夫座位上坐著一位多麼漂亮的小少爺啊,如果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啊呀,我的上帝,我為什麼站在這兒發獃,不領著客人到屋裡去?請進請進……歡迎你們光臨!把你們的東西全交給我吧……哎呀,我的上帝!」
這以後不久,黃昏來了。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正在馬車上搬行李,扶客人下車,忽然扭轉身,用著急的、窒息的聲音嚷叫起來,好像淹在水裡、喊人救命似的:
等到她安靜下來,跟客人們處熟以後,伊萬·伊萬內奇就要求跟她單獨談一談。葉戈魯什卡走進另一個小房間,那兒放著一架縫紉機,窗口掛著一隻鳥籠,籠里裝著一隻椋鳥,這兒跟客堂里一樣,也有許多神像和花盆。靠近縫紉機站著一個小姑娘,一動也不動,臉兒給太陽晒黑,腮幫子跟基特一樣胖乎乎的,身上穿著乾淨的花布連衣裙。她眼睛一䀹也不䀹地瞧著葉戈魯什卡,大概覺得很窘。葉戈魯什卡瞧著她,沉默一會兒,問道:
「他忘了形了,」庫茲米喬夫回答,「說話粗魯,自以為了不起。」
「小孩子,站在那兒劈開腿是做什麼啊?」老太婆說,「來,坐下!」
這以後,他原該跑到貨車那邊去,可是他站在那兒動不得,接著說:
「等一等……馬上就去拿。」
「原來有位少爺跟我們一塊兒走!」他拿衣袖遮住鼻子,彷彿害臊似的。「好一個尊貴的車夫!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兒干吧,你也趕車子、運羊毛好了。」
「第二天,天剛亮,」德莫夫說下去,「商人準備動身了,割草人要跟他們搭幫走。『一塊兒走吧,老爺。這樣熱鬧點,危險也少一點,因為這是個偏僻的地方啊……』商人為了不讓神像被碰壞,就得步行,這剛好合了割草人的心意……」
「您找她有什麼事?」
貨車隊停在一個離碼頭不遠、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棧門口。葉戈魯什卡從貨車上爬下來,聽見一個很耳熟的聲音。有個人攙他下來,說:
他伸出手去放在葉戈魯什卡的額頭上,又摸摸他的臉蛋兒,說:
第二天葉戈魯什卡醒來,正是凌晨。太陽還沒升上來。貨車隊停住了。有一個人,戴一頂白色無邊帽,穿一身便宜的灰布衣服,騎一頭哥薩克的小馬,正在最前面的一輛貨車旁邊跟德莫夫和基留哈講話。前面離這個貨車隊大約兩俄里,有一些又長又矮的白色穀倉和瓦頂的小屋。小屋旁邊既看不見院子,也看不見樹木。
他脫下長衣,葉戈魯什卡看見眼前站著魯濱孫·克魯梭。魯濱孫在一個小碟里攪動什麼東西,走到葉戈魯什卡面前,小聲說:
「哎喲!」猶太女人嘆道,眼珠往上翻,「可憐的媽媽呀!可憐的媽媽!她會怎樣地惦記,怎樣地哭喲!過一年,我們也要送我們的納烏木上學去了!哎喲!」
「我還不至於蠢到把我自己跟瓦爾拉莫夫比,」索羅蒙答道,譏諷地瞧著講話人,「雖然瓦爾拉莫夫是個俄羅斯人,他本性卻是滿身疥瘡的猶太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為了賺錢和謀利,我呢,卻把錢扔進爐子里去燒掉!我不要錢,不要土地,不要羊,也不要人家怕我,在我路過的時候對我脫帽子。所以我比您那個瓦爾拉莫夫聰明得多,也更像一個人!」
過了不多一會兒,葉戈魯什卡在半睡半醒中聽見索羅蒙用一種因為痛恨而透不出氣的、低沉而嘶啞的聲音講猶太人,講得又快又不清楚。起初他的俄國話倒還講得好,後來他加進了講猶太人生活的說書人的聲調,開始用濃重的猶太口音講話,像那回在市集上棚子里一樣了。
「有人來了。」瓦夏回答道。
「您壓根兒沒聽明白!」索羅蒙粗魯地打斷他的話,「我跟您講的是一件事,您講的卻是另一件事……」
在沉默中過了一分鐘。
「你是跟爸爸住在一塊兒,還是另外單過?」
那個穿灰衣服的人已經跟德莫夫和基留哈講完話,勒住他的小馬,朝莊子那邊望。
第二天早晨伊萬·伊萬內奇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來辭行。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很高興,正要燒茶炊,可是伊萬·伊萬內奇忙得很,搖搖手說:
葉戈魯什卡朝桶子里看一看,果然滿了。一條小狗魚把它的丑鼻子探出水面,四周聚集著許多蝦和小魚。葉戈魯什卡伸手到桶底,攪動水,狗魚躲到蝦底下去,換了一條鱸魚和一條鯉魚浮到水面上來了。瓦夏也朝桶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跟先前看見狐狸一樣變得油亮,臉色柔和了。他在桶里拿起一個什麼東西,放在嘴裏,嚼起來。可以聽見他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們的小子病了!」他說,「一定是肚子受了涼……小子……離家在外……這真糟糕!」
「謝天謝地,伊萬·伊萬內奇!」
「這場暴風雨還沒收歇,」她嘮嘮叨叨地說,「只求沒人挨到雷劈才好。我們家的人在草原上過夜……躺下,睡吧,小少爺……基督跟你同在,小孫孫……甜瓜我不拿走,你起床的時候也許還想吃一點。」
在大道的右邊,掛著兩股電線的電線杆子一直伸展到大道的盡頭。它們越變越小,進了村莊,在農舍和綠樹後面消失了,然後又在淡紫色的遠方出現,成了很小很細的短棍,像是插在地里的鉛筆。大鷹、猛隼、烏鴉停在電線上,冷眼瞧著走動的貨車隊。
誰也沒答話。葉戈魯什卡覺得躺在那兒悶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來,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經來臨。天空陰暗,可是雨倒不下了。葉戈魯什卡打著冷戰,拿潮濕的大衣裹緊自己的身子,穿過泥濘的院子,在寂靜中傾聽著。他的眼光碰到一個小小的牲畜房,那兒有一扇半開著的蘆葦編的門。他探進頭去瞧瞧那個小屋,走了進去,在黑暗的牆角邊一堆干糞上坐下來。
這個使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的瓦爾拉莫夫雖然索羅蒙看不起,可是大家談得那麼多,就連那個美麗的伯爵小姐也要找他,那麼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半睡半醒的葉戈魯什卡挨著傑尼斯卡並排坐在車夫座上心裏想著的正是這個人。他從沒見過這個人,不過屢次聽到人家說起他,也常常在想象中描摹他的樣子。他知道瓦爾拉莫夫有好幾萬俄畝的土地,有十萬隻羊,有很多的錢。關於他的生活方式和職業,葉戈魯什卡只知道他老是「在這一帶地方轉來轉去」,老是有人找他。
潘捷列瞧一瞧十字架,然後又瞧一瞧德莫夫,問道:
每逢不移開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著深邃的天空,那麼不知什麼緣故,思想和感情就會匯合成為一種孤獨的感覺。人們開始感到一種無可補救的孤獨,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親切的東西都變得無限疏遠,沒有價值了。那些千萬年來一直在天空俯視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無法理解、同時又對人的短促生涯漠不關心的天空和暗影,當人跟它們面對面、極力想了解它們的意義的時候,卻用它們的沉默壓迫人的靈魂,那種在墳墓里等著我們每個人的孤獨,就來到人的心頭,生活的實質就顯得使人絕望,顯得可怕了……
「怎麼回事?」莫伊謝·莫伊謝伊奇驚慌地問赫利斯託福爾神甫。
他們開始聽見青草在走過來的那個人的腳底下沙沙地響,雜草喀嚓喀嚓地響。可是在篝火的亮光外面什麼也看不見。臨了,腳步聲近了,有個人咳了一聲。閃爍的亮光好像讓開一條路,事情終於清楚了,車夫們忽然看見面前站著一個人。
「是打麥子吧?」
「不……不想喝。」葉戈魯什卡回答說。
葉戈魯什卡正在瞧他們那睡熟的臉容,不料聽見了輕柔的歌聲。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個女人在唱歌,至於她究竟在哪兒,在哪個方向,卻說不清。歌聲低抑,冗長,悲涼,跟輓歌一樣,聽也聽不清楚,時而從右邊傳來,時而從左邊傳來,時而從上面傳來,時而從地下傳來,彷彿有個肉眼看不見的幽靈在草原上空飛翔和歌唱。葉戈魯什卡看一看四周,鬧不清古怪的歌聲是從哪兒來的。後來他仔細一聽,覺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經凋萎,它的歌聲中沒有歌詞,然而悲涼懇切地向什麼人述說著,講到它自己什麼罪也沒有,太陽卻平白無故地燒烤它。它口口聲聲說它熱烈地想活下去,它還年輕,要不是因為天熱,天干,它會長得很漂亮,它沒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諒,還賭咒說它難忍難挨地痛苦,悲哀,可憐自己……
於是葉戈魯什卡往前擠去,更靠近神龕一點。在這兒,他看見一些有趣的人。在右邊,眾人前面,有一個太太和一個老爺站在地毯上。他們身後各有一把椅子。老爺穿著新燙平的繭綢褲子,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就跟行敬禮的兵一樣,把他那剃光鬍子的發青的下巴翹得高高的。在他那豎起的衣領上,在發青的下巴上,在小小的禿頂上,在細手杖上,都現出一種了不起的尊貴氣派。由於尊嚴過了分,他的脖子使勁伸直,他的下巴那麼用力地翹起來,好像他的腦袋隨時準備脫落、向上飛去似的。太太呢,又胖又老,戴著白綢披巾,偏著頭,看樣子好像剛剛賜了誰什麼恩典,想要說:「唉,不必費事道謝了!我不喜歡那樣……」地毯四周站著許多烏克蘭人,像一堵厚牆。
在瓦夏瞧著的那邊,除了黑暗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大家靜聽,可是沒聽見腳步聲。
赫利斯託福爾用茶碟喝茶,擦了擦上髭,搖一下頭。
「你得原諒我,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我打算寫一封信給主教,告訴他說您打掉商人的飯碗了。我要拿一張公文紙,寫道: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大概短錢用,因為他做生意,賣起羊毛來了。」
「他為什麼要出來走呢?」潘捷列問,「只有大地不肯收留的人才會夜裡出來行走。那兩個商人沒什麼……那兩個商人已經戴上殉教徒的荊冠了……」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走進來了。他不安地瞧一眼索羅蒙,又瞧一眼客人,臉上的皮膚又緊張得抽|動起來。葉戈魯什卡搖了搖頭,往四下里看一眼,偶爾看見了索羅蒙。這當兒索羅蒙的臉正好有四分之三向他轉過來,他的長鼻子的陰影蓋住他整個左臉,跟那陰影纏在一起的冷笑,亮晶晶的、譏諷的眼睛,傲慢的表情,好像拔凈了毛的整個矮小身體,都化成雙份,在葉戈魯什卡的眼前跳動,這時候他本人不像是小丑,倒像是人在夢中偶爾見到的一種大概像惡魔之類的東西了。
「別虧待他,你們這些鬼!」他聽見傑尼斯卡在下面說道。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偏著頭,屈著膝蓋,把手掌往前伸出去,好像招架別人打來的拳頭似的,同時現出痛苦的快樂笑容,開始央求道:
「老爺爺,要有雷雨嗎?」葉戈魯什卡問道。
「現在該動身啦!」潘捷列說,「起來,孩子們。」
眼淚從他眼睛里流出來。他覺得難為情,就踉踉蹌蹌跑回貨車那邊去。他的尖叫產生了什麼影響,他沒看見。他躺在貨包上哭,胳膊和腿抽搐著,小聲說:
可是末后,等到太陽開始西落,草原、群山、空氣卻已經受不了壓迫,失去耐性,筋疲力盡,打算掙脫身上的枷鎖了。出乎意外,一團蓬鬆的、灰白的雲從山後露出頭來。它跟草原使了個眼色,彷彿在說:「我準備好了,」天色就陰下來了。忽然,在停滯的空氣里不知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來;猛然颳起一陣暴風,在草原上盤旋,號叫,呼嘯。立刻,青草和去年的枯草發出怨訴聲,灰塵在大道上捲成螺旋,奔過草原,一路裹走麥秸、蜻蜓、羽毛,像是一根旋轉的黑柱子,騰上天空,遮暗了太陽。在草原上,四面八方,風滾草踉踉蹌蹌,跳跳蹦蹦奔跑不停,其中有一株給旋風裹住,跟小鳥那樣盤旋著,飛上天空,變成一個黑斑點,不見了。這以後,又有一株飛上去,隨後第三株飛上去,葉戈魯什卡看見其中兩株在藍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彷彿在角力似的。
「滾開!」他生氣地叫道,朝騎馬的人揮動鞭子。
前面相隔兩輛貨車,有一個人走著,穿一件土紅色的長大衣,戴一頂鴨舌帽,穿著高筒靴子,靴筒松垂下來,手裡拿一根鞭子。這人不老,四十歲上下。等到他扭回頭來,葉戈魯什卡就看見一張紅紅的長臉,生著稀疏的山羊鬍子,右眼底下凸起一個海綿樣的瘤子。除了那個很難看的瘤子以外,他還有一個特點非常惹人注意:他左手拿著鞭子,右手揮舞著,彷彿在指揮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唱詩班似的。他不時把鞭子夾在胳肢窩底下,然後用兩隻手指揮,獨自哼著什麼曲子。
「他晚上不睡覺,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有上帝才曉得。要是晚上去看他,他就生氣,笑。他連我也不喜歡……而且他什麼也不要!先父去世的時候,給我們每人留下六千盧布。我買下這個旅店,結了婚,現在有了子女;他呢,把錢丟進爐子里燒掉了。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何苦燒掉?你不要,可以給我啊,何苦燒掉呢?」
「上學校去。我們帶他去進中學。」
「我想明天上教堂去,……」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我認識那兒的聖器看守人。做完彌撒我應當去看看主教,不過據說他病了。」
「老爺爺,巨人!」葉戈魯什卡哭著對他嚷道。
穿著土紅色大衣的葉美里揚夾在潘捷列和瓦夏當中走著,揮動胳膊,彷彿他們打算唱歌似的。揮了不大工夫,他放下胳膊,絕望地乾咳一聲。
「對了,後來他們當中有三個人死了,因為商人也用鐮刀把他們砍得很重……他們流血過多。有一個人給商人砍掉一隻手,據說他缺一隻手跑了四俄里路,人家才在靠近庫里柯沃村的一個山岡上找著他。他蹲著,頭伏在膝頭上,彷彿在想心事,可是細細一瞧,原來已經咽了氣,死了……」
「上學去?嗯……好吧,求聖母保佑你。不錯。一個腦筋固然行,可是兩個更好。上帝給這人一個腦筋,給那人兩個腦筋,甚至給另一個人三個腦筋……給另一個人三個腦筋,這是實在的……一個腦筋天生就有,另一個腦筋是念書得來的,再一個是從好生活里來的。所以你瞧,小兄弟,要是一個人能有三個腦筋,那可不錯。那種人不但活得舒服,死得也自在。死得也自在……我們大家將來全要死的。」
「那她現在住在哪兒呢?」伊萬·伊萬內奇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他怎麼會做你的奴才?」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一面領著客人走進房間,一面不住地彎腰,拍手,聳肩膀,發出快活的叫聲。他認為這些舉動是非做不可的,為的是顯得非常有禮貌,和氣。
這個男孩凝神瞧著那些熟地方,可恨的馬車卻飛也似地跑過去,把它們全撇在後面了。在監獄後面,那座給煙熏黑的打鐵店露了露頭,再往後去是一個安適的綠色墓園,周圍砌著一道圓石子牆。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從牆裡面往外張望。它們掩藏在蒼翠的櫻桃樹中間,遠遠看去https://read.99csw.com像是些白斑點。葉戈魯什卡想起來每逢櫻桃樹開花,那些白斑點就同櫻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櫻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點綴了許多紫紅的小點兒,像血一樣。在圍牆裡的櫻桃樹蔭下,葉戈魯什卡的父親和祖母季娜伊達·丹尼洛芙娜一天到晚躺在那兒。祖母去世后,裝進一口狹長的棺材,用兩個五戈比的銅板壓在她那不肯合起來的眼睛上。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常從市場上買回鬆軟的麵包,上面撒著罌粟籽。現在呢,她睡了,睡了……
小姑娘微微動了動嘴唇,做出一副哭相,小聲答道:
「那麼,你愛她……」潘捷列說。
「得了,得了,葉戈爾小兄弟,得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很快地嘮叨著說,「得了,小兄弟……求主保佑吧……你這一去,又不是於你有害,而是於你有益。俗話說得好:學問是光明,愚昧是黑暗……真是這樣的。」
潘捷列講完故事,四下看看聽講的人。他們一聲不響,瞧著他。水已經開了,斯喬普卡在撇沫子。
他那沉重的腦袋裡糾結著亂糟糟的思想,嘴裏有一種金屬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著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親一塊兒去買這頂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進口袋裡,拿出一團棕色的、粘糊糊的爛泥。這塊爛泥怎麼會來到他口袋裡的?他想一想,聞了聞:有蜂蜜的氣味。啊,原來是猶太人的蜜餅!這塊餅給水泡得稀爛,啊,可憐的東西!
葉戈魯什卡又偶然睜開眼睛,不料看見了新的危險:有三個高大的巨人,手裡拿著長矛,跟在車後面。電光照亮他們的矛尖,很清楚地照出他們的身軀。他們軀體高大,遮著臉,垂著頭,腳步沉重。他們顯得十分憂愁,沒精打采,心事重重。他們跟著貨車走,也許並沒有什麼惡意,不過他們挨得這麼近,總還是有點可怕。
「不,我是他的外甥……」
忽然,那種一本正經的冷淡表情從他臉上消失,他臉色微微發紅,帶著苦笑說:
他的眼睛凝望著遠方,那兩隻眼睛變得油亮,含著笑意,他的臉上帶著方才看葉戈魯什卡時候的那種表情。
葉戈魯什卡翻看著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釘著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禮服的樣式。這是一件貴重的新衣,所以在家裡從不掛在前堂,而跟母親的衣服一塊兒掛在寢室里。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葉戈魯什卡瞧著這件衣服,不由得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聽憑命運擺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來,哭得差點從糞堆上一頭栽倒。
在找不到地方躲避溽暑和窒悶的熱天,水的拍濺聲和游泳者很響的呼吸聲在人們的耳朵里就成了美妙的音樂。德莫夫和基留哈學斯喬普卡的樣,也趕緊脫|光衣服,大聲笑著,預先體味著舒服的味道,接連跳進水裡。那條安靜的、不起眼的小河裡就響徹了噴鼻聲、拍水聲、嚷叫聲。基留哈咳嗽,歡笑,嚷叫,好像他們要叫他淹死似的,德莫夫呢,追他,極力要拉住他的後腿。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認出了來客是誰,起初感情激動,呆住了,後來拍著手,嘴裏哼哼唧唧。他的上衣底襟擺動著,背脊彎成一張弓,蒼白的臉皺出一副笑容,彷彿他看見了馬車不但覺著快樂,而且歡喜到了痛苦的程度。
「我就對他說:求上帝保佑,保佑那個什麼壓縮空氣吧!」他把手一揮,在笑聲中數說著,「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個什麼壓縮空氣吧!」
「這人是誰,老爺爺?」葉戈魯什卡問道。
午夜光景,車夫們和葉戈魯什卡又圍繞一小堆篝火坐著。等到雜草燒起來,基留哈和瓦夏就到山溝里的什麼地方去取水。他們消失在黑暗裡,不過一直聽得見他們鐵桶子丁冬的響聲和他們講話的聲音,可見山溝一定不遠。篝火的火光在地上鋪了一大片閃爍的光點,雖然明月當空,火光以外卻好像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亮光照著車夫們的眼睛,他們只看見大道的一部分。那些貨車載著貨包,套著馬兒,在黑暗裡幾乎看不清,樣子像是一條不定形的大山脈。離篝火二十步遠,在大道跟曠野交界的地方,立著一個墳墓上的木頭十字架,向一側歪斜著。葉戈魯什卡在篝火還沒燒起來以前,還能看見遠處東西的時候,留意到大道的另一邊也立著一個同樣歪斜的舊十字架。
「你覺著冷還是怎麼的?」
她身後有一條生著尖耳朵的紅毛狗坐在地上。它一看見客人,就往小門這邊跑來,送上一片男高音的叫聲(凡是紅狗都用男高音叫)。
葉戈魯什卡心想,馬上要下大雨了,就跪了下來,拿篷布蓋住自己的身子。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也站起來,用手捧著肚子,尖聲笑起來,就跟叭兒狗的叫聲一樣。
傑尼斯卡就把全身往後一仰,勒住棗紅馬。馬車停了。
德莫夫勉強用胳臂肘撐起身子來,瞧一瞧大路,答道:
大道旁邊有一隻小鴇在飛。它拍著翅膀,扭動尾巴,浸在陽光里,看樣子像是釣魚用的那種小魚形的金屬魚鉤,或者像一隻池塘上的小蝴蝶,在掠過水麵的時候,翅膀和觸鬚分不清楚,好像前後左右都生出了觸鬚……小鴇在空中顫抖,好像一隻昆蟲,現出花花綠綠的顏色,直線樣飛上高空,然後大概給塵霧嚇住,往斜刺里飛去,很久還看得見它一閃一閃地發亮……
「照直走,照直,照直……等到走過一所小紅房子,左邊就有一條小巷子。您走進小巷子,找到右邊第三個門就是……」
「啊……啊……哇!」
「可是錢倒會多起來哩!」
馬車路過監獄,葉戈魯什卡瞧了瞧在高高的白牆下面慢慢走動的哨兵,瞧了瞧釘著鐵格子的小窗子,瞧了瞧在房頂上閃光的十字架,想起來上個星期在喀山聖母節他跟媽媽一塊兒到監獄教堂去參加守護神節典禮,又想起來那以前在復活節他跟廚娘柳德米拉和傑尼斯卡一塊兒到監獄去過,把復活節的麵包、雞蛋、餡餅、煎牛肉送給犯人們,犯人們就道謝,在胸前畫十字,其中有個犯人還把親手做的一副錫袖扣送給葉戈魯什卡呢。
「又有一回,我也是跟一個商人一塊兒上路……」潘捷列說下去,聲音跟先前一樣低,眼睛䀹也不䀹。「他的名字,我現在還記得,是彼得·格里戈里伊奇。他是個好人……那商人……我們也是住在一個客棧里……他住一個小房間,我跟馬睡在一塊兒……老闆夫婦好像挺好,挺和氣。夥計們也好像沒什麼。可是,哥兒們,我睡不著,我的心覺出來了!覺出來了,就是這麼的。大門開著,四下里有許多人,可我還是好像害怕,心不定。大家早已睡下。夜深了。不久就該起床,可是只有我一個人躺在馬車裡,合不上眼睛,彷彿我是貓頭鷹似的。後來,哥兒們,我聽見這樣的聲音,『咚!咚!咚!』有人悄悄走到馬車這兒來了。我探出頭去一看,原來是個鄉下女人,只穿一件襯衣,光著腳……『你有什麼事,大嫂?』我問。她呢,周身打抖,臉色慌張……『起來好人!』她說,『糟了!……老闆他們起了壞心……他們要幹掉你那個商人。』她說,『我親耳聽見老闆跟老闆娘嘰嘰咕咕地商量……』果然,我不是白擔心!『你是誰?』我問。『我是他們的廚娘,』她說……好!……我就從馬車上下來,到商人那兒去。我叫醒他,一五一十告訴他,說:『彼得·格里戈里伊奇,事情不妙……老爺,以後再睡吧,趁現在還有時間,趕緊穿好衣服,』我說,『咱們儘早躲開災禍吧……』他剛剛穿衣服,門就開了,了不得!……我這麼一看,聖母呀!客棧老闆和他老婆帶著三個夥計走進我們房裡來了……看來,他們跟工人也勾結起來了。『這位客商有不少錢,拿出來大家分,』他們說……這五個人手裡都拿著長刀……長刀……老闆鎖上房門,說:『向上帝禱告吧,旅客……要是你們叫起來,』他說,『我們就乾脆不准你們在臨死的時候禱告……』誰還叫得出來啊!我們害怕得嗓子里都堵住,喊也喊不出來了……商人哭著說:『正教徒!你們決心殺死我,』他說,『是因為看中我的錢。那麼要殺就殺吧,反正我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末一個,我們商人已經有很多人在客棧里被人謀害了。可是,教友們,』他說,『為什麼要殺死我的車夫呢?為什麼要連累他為我的錢遭殃?』他說得那麼沉痛!可是老闆對他說:『要是我們讓他活著,』他說,『那他就會第一個告發我們,』他說。『殺一個也好,殺兩個也好,反正都一樣。犯七件罪,倒一次霉……向上帝禱告吧,你們所能做的只有這件事,用不著廢話了!』商人和我就並排跪下,哭哭啼啼地向上帝禱告。他想起他的子女。我那時候還年輕,要活下去……我們瞧著神像,禱告,真是傷心啊,就連現在回想起來也要掉淚……老闆娘那個娘兒們瞧著我們說:『你們是好人,』她說,『你們到了另一個世界可別記我們的仇,也別求上帝懲罰我們,我們是因為窮才做這種事的。』我們禱告了又禱告,哭了又哭,上帝可就聽見我們的聲音了。他必是可憐我們了……老闆剛剛揪住商人的鬍子,要拿刀砍他的脖子,忽然院子里有人敲窗子!我們都嚇一跳,老闆的手放下來了……有人敲著窗子,嚷著:『彼得·格里戈里伊奇,你在這兒嗎?收拾好,咱們走吧!』老闆他們瞧見有人來找商人,害了怕,溜了……我們連忙走到院子里,把馬套上車子,一會兒就沒影兒了……」
大家瞧著十字架,又沉靜下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多半是從山溝那邊吧,飄來鳥兒的悲鳴:「我睡了!我睡了!……」
「哥兒們!」他又說一遍,拿手按著心,「咱們來唱支聖歌吧!」
庫茲米喬夫大概也在想伯爵小姐,因為車子已經走出兩俄里了,他卻說:
「不是鮈魚,是鰷魚。」瓦夏安靜地回答說,仍舊在咀嚼。
「學問歸學問,」庫茲米喬夫嘆道,「不過要是我們追不上瓦爾拉莫夫,學問對於我們也就沒有多大好處了。」
「就是這地方……」
庫茲米喬夫一點完票子,就把票子放回袋子里。他對待那些票子並不特別尊敬,毫無禮貌地把它們往袋子里亂扔,漠不關心,好像那些票子不是錢,而是廢紙似的。
天近中午,馬車離開大道,往右拐彎,緩緩地走了幾步,站住了。葉戈魯什卡聽到一種柔和的、很好聽的淙淙聲,覺得臉上碰到一股不同的空氣,像是一塊涼爽的天鵝絨。前面是大自然用奇形怪狀的大石頭拼成的小山,水從那裡通過不知哪位善人安在那兒的一根用鼠芹做成的小管子流出來,成為一股細流。水落到地面上,清澈,歡暢,在太陽下面發亮,發出輕微的淙淙聲,很快地流到左面什麼地方去,好像自以為是一條洶湧有力的激流似的。離小山不遠的地方,這條小溪變寬,成了一個小水池。熾熱的陽光和干焦的土地貪饞地喝著池裡的水,吸盡了它的力量。可是再過去一點,那小水池大概跟另一條這樣的小溪會合了,因為離小山百步開外,沿著那條小溪,長著稠密茂盛的薹草,一片蒼翠。馬車駛過去的時候,從那裡面飛出三隻鷸來,啾啾地叫。
他連笑帶說,同時他又膽怯而懷疑地看一眼索羅蒙。索羅蒙還是照先前那種姿勢站著,微微地笑。從他的眼神和笑容看來,他的輕蔑和憎恨出於內心,可是這表情跟他那好像拔凈了毛的身體那麼不相稱,照葉戈魯什卡看來,他彷彿故意裝出那種挑釁的態度和惡狠狠的輕蔑神情,為了顯一顯小丑的身手,逗貴賓們一笑似的。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起來,到時候了!」他著急地說,「別睡了,已經睡得誤了事!傑尼斯卡,套上馬!」
貨車隊很早就出發了,因為天氣還不熱。葉戈魯什卡躺在羊毛捆上,雖然太陽不久就在天空出現,晒乾了他的衣服、羊毛捆、土地,他卻還是冷得打戰。他一閉上眼,就又瞧見基特和風車。他想嘔吐,身子發重,就極力趕走這些幻象,可是它們一消滅,搗蛋鬼德莫夫就紅著眼睛,舉起拳頭,大吼一聲撲到葉戈魯什卡身上來,要不然就是聽見那個訴苦聲:「我心裏好悶喲!」瓦爾拉莫夫騎著哥薩克小馬走過去。幸福的康斯坦丁也走過去,微笑著,抱著大鴇。這些人是多麼沉悶,多麼叫人受不了,多麼惹人厭煩啊!
然後他勒轉馬頭,一面瞧小本子里的紙,一面讓那頭馬漫步沿著貨車隊走動。等他走到貨車隊的最後一輛,葉戈魯什卡就凝神瞅著他,好看清他。瓦爾拉莫夫是個老頭兒。他那平淡無奇、給太陽晒黑、生著一小把白鬍子的俄羅斯人的臉,顏色發紅,沾著露水,布滿小小的青筋。那張臉跟伊萬·伊萬內奇一樣,也現出正正經經的冷淡表情,現出熱中於事務的表情。不過,在他和伊萬·伊萬內奇中間,畢竟可以感到很大的不同!伊萬·伊萬內奇舅舅的臉上除了正正經經的冷淡表情以外,永遠有操心和害怕的神氣,唯恐找不到瓦爾拉莫夫,唯恐誤了時間,唯恐錯過了好價錢。像這種自己作不得主的小人物所特有的表情,在瓦爾拉莫夫的臉上和身上就找不出來。這個人自己定價錢,從不找人,也不仰仗什麼人。他的外表儘管平常,可是處處,甚至在他拿鞭子的氣派中,都表現出他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和一貫主宰草原的權力。
「我……我病了!」葉戈魯什卡開口說。
那堆火只留下兩個小小的紅眼睛,越變越小。車夫們和康斯坦丁坐在殘火旁邊,黑糊糊的一片,凝神不動,看起來,他們現在的人數好像比先前多得多。兩個十字架都可以看清了。遠遠的,遠遠的,在大道旁邊,閃著一團紅光,大概也是有人在燒稀飯吧。
忽然,傑尼斯卡做出很莊重的臉色,就連庫茲米喬夫罵他或者向他搖手杖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過。他注意地聽著,悄悄地屈一個膝頭跪下去,他的臉上現出嚴厲和驚恐的表情,人只有在聽到異教邪說的時候才會有那樣的表情。他用眼睛盯緊一個地方,慢慢地抬起一隻手來握成一個空拳頭,忽然撲下去,肚子貼著地面,空拳頭扣在青草上。
「我們的貨車什麼時候走過這兒的?」庫茲米喬夫問他。
「請尊駕原諒我們這兒不幹凈!」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哼哼唧唧地說,現出又痛苦又歡喜的笑容,不再理會庫茲米喬夫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一心穩住自己的身子,免得散開,「我們是些粗人,尊駕!」
「這是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爬上馬車,小聲說。
「索羅蒙,今年夏天你為什麼不上我們縣城來趕集,表演猶太人?」
傑尼斯卡趕過了葉戈魯什卡,而且分明因此很滿意。他䀹了䀹眼,為了誇耀自己可以用一條腿跳到隨便多麼遠去,就向葉戈魯什卡提議要不要順著大路跳,然後一刻也不休息,再從大路上跳回馬車這邊來。葉戈魯什卡謝絕了他的提議,因為他喘得厲害,一點勁兒也沒有了。
割下來的黑麥、雜草、大戟草、野麻,本來都曬得枯黃,有的發紅,半死不活,現在受到露水的滋潤,遇到陽光的愛撫,活轉來,又要重新開花了。小海雀在大道上面的天空中飛翔,快活地叫喚。金花鼠在青草里互相打招呼。左邊遠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鳳頭麥雞在哀叫,一群山鶉被馬車驚動,拍著翅膀飛起來,柔聲叫著「特爾爾爾」,向山上飛去。螽斯啦、蟋蟀啦、蟬啦、螻蛄啦,在草地里發出一陣陣吱呀吱呀的單調樂聲。
然後他走到溪旁,喝飽水,洗了很久的臉。他的噴氣聲和潑水聲把葉戈魯什卡從昏睡中驚醒。男孩瞧著他那掛著一顆顆水珠、點綴著大雀斑、像大理石一樣的濕臉,問道:
「我們馬上就要動身了嗎,老爺爺?」葉戈魯什卡問潘捷列。
「憑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他小聲說:「趴好,背朝上!……這就行了。明天病就會好了,不過以後別再造罪了……你燙得跟火似的!大概起暴風雨的時候,你們正在路上吧?」
潘捷列也走到水桶這兒來了。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綠杯子,那原是神像前的長明燈,然後他用一小塊破布把它擦乾淨,在水桶里舀滿水,喝完了,再舀滿,再喝完,然後用破布把它包起來,放進衣袋。
老頭兒講起話來好像也怕冷似的,斷斷續續,不肯爽快地張開嘴巴。他發不好唇音,含含糊糊,彷彿嘴唇凍住了似的。他對葉戈魯什卡講話的時候沒笑過一回,顯得很嚴峻的樣子。
大家沉默著,想心事。聽過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後,誰也不想講平凡的事情了。在沉靜中,瓦夏忽然挺直身子,用他那沒有光彩的眼睛凝神瞧著一個地方,豎起耳朵來。
「那是亞美尼亞人的莊子,小子,」潘捷列回答,「亞美尼亞人住在那兒。那個民族挺不錯……那些亞美尼亞人。」
德莫夫爬起來,跪著,伸一個懶腰。
德莫夫用手托著臉頰,輕聲哼著一支悲涼的歌。康斯坦丁帶著睡意微笑,細聲細氣地隨著他唱。他們唱了半分鐘,就又沉默了……葉美里揚身子抖了一下,活動胳臂肘,手指頭也動起來。
「好一隻鳥!你拿什麼打死它的?」德莫夫問。
可是德莫夫卻滿不在乎,已經不再答理葉戈魯什卡,游著水去找基留哈了,嘴裏嚷著:
「說什麼?我記不得了……怎麼記得住?當時我的話像水管里流出來的水,一刻也不停:哇啦哇啦!現在呢,我卻連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了……哪,她就這麼嫁給我了……現在她找她媽去了,這喜鵲一走,我就到草原上來逛盪。我在家裡待不住。我受不了!」
「精神食糧!」他說,「確實,物質滋養肉體,精神食糧滋養靈魂啊!」
「傻瓜!我要給你一個嘴巴!」
「你舅舅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這時候在客棧房間里,」傑尼斯卡接著說,「他們在喝茶呢。去吧!」
「你好,老頭兒!」
彷彿自己身上頂怕痛的地方給人掐了一下似的,康斯坦丁打了個哆嗦,笑起來,臉紅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德莫夫問他。
「這兒沒有姓托斯庫諾娃的,」老人想了一想,答道,「也許你找的是契莫盛科吧。」
「瞧,這算是哪門子事啊!」潘捷列嘆道,也朝莊子那邊望,在清晨的冷空氣中聳起肩膀,「他先前派一個人到莊子里去取一個什麼文件,那個人至今沒回來……原該派斯喬普卡去才對!」
他打了個呵欠,吹熄了燈。現在,只有神像前面的長明燈放光了。
「老爺爺,你為什麼用燈喝水?」葉戈魯什卡驚奇地問道。
他用襯衫的下襟擦乾臉,做出很嚴肅的臉相,用一條腿跳來跳去。
穿白襯衫的那個人端來茶炊和一個放著茶具的盤子。
「敲窗子?一定是聖徒或者天使。不會有別人……我們趕著車子走出院子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這是上帝乾的!」
這一串貨車在一個村子外面一條河旁停下來。太陽跟昨天一樣炎熱,一點風也沒有,叫人發悶。河岸上有幾株楊柳,可是樹的陰影不落在土地上,卻映在水面上,變得一無用處了,就連躺在貨車底下的陰影里,也還是悶熱不堪,使人心裏憋得慌。水映著天空而發藍,熱烈地引誘人們到它那兒去。
「他上哪兒去?」
伯爵小姐的光臨所產生的印象大概很強烈,因為就連傑尼斯卡都壓低聲音說話,直到馬車走出四分之一俄里,他回過頭遠遠地望去,看不見那個旅店,只看見一點昏暗的亮光時,才敢拿起鞭子抽那匹棗紅馬,吆喝一聲。
他們先前見過的那三隻鷸,這時候在薹草上面飛著,在它們啾啾的叫聲中可以聽出驚慌和煩惱的調子,因為人家把它們從小溪那兒趕走了。馬莊重地咀嚼著,噴著鼻子。傑尼斯卡在它們身旁走來走去,極力裝得完全沒理會主人們正在吃的黃瓜、餡餅、雞蛋,一心一意地扑打那些粘滿馬背和馬肚子的馬虻和馬蠅。他無情地拍死那些受難者,喉嚨里發出一種特別的、又惡毒又得意的聲音。每逢沒打中,他就煩惱地嗽一嗽喉嚨,盯住那隻運氣好、逃脫了死亡的飛蟲。
「不。應當給他吃點熱的……葉戈里,要喝點湯嗎?嗯?」
「自然,我沒有牙了。歲數一大,背酸痛了,這樣那樣的……喘病什麼的……有了病,身體衰弱了,不過話說回來,也要想一想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了!七十多了!人總不能長生不死。總得知足才成。」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庫茲米喬夫責備地說,「該走了,馬已經套好,您呢,真是的……」
他幫著葉戈魯什卡脫掉衣服,給他放好枕頭,替他蓋上被子,再拿伊萬·伊萬內奇的大衣蓋在上面。然後他踮起腳尖走開,在桌旁坐下來。葉戈魯什卡閉上眼睛,立刻覺得好像不是在旅館房間里,而是在大道邊上,挨近篝火。葉美里揚揮動胳膊,德莫夫紅著眼睛趴在地上,譏誚地瞧著葉戈魯什卡。
「喂,你們!給那小子一個勺子!」潘捷列嚴厲地說,「大概他也想吃!」
「真滑稽!」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擺了擺手,「我的大兒子加夫里拉來看望我。他是做醫生的,是切爾尼戈夫省地方自治局的醫師……很好……我對他說:『現在我害了氣喘病什麼的……你是大夫,那就給你爸爸看看病吧!』他當場脫掉我的衣服,敲呀,聽呀,玩了種種花樣……揉我的肚子,然後說:『爸爸,您應當用壓縮空氣治一治才成。』」
斯喬普卡不久就拿著網子回來了。德莫夫和基留哈在水裡泡了許久,身上開始現出淡紫色,嗓子發啞,可是他們還是熱心地捉魚。他們先到蘆葦旁邊一個水深的地方去捉。那兒的河水齊到德莫夫的脖子,淹及矮小的基留哈的腦袋。基留哈嘴裏嗆進水去,吹出水泡。德莫夫被帶刺的蘆葦絆了一下,摔下去,纏在網子里。兩個人在水裡胡亂掙扎,鬧出一片響聲。他們打魚的結果只是胡鬧一場罷了。
「你比誰都壞!我看不慣你!」
「我們有養蜂場,而且還養豬。」
「『小下街,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托斯庫諾娃,住在自己購置的房子里。』得馬上去找她才成。真是麻煩!」
為了表示有禮貌,莫伊謝·莫伊謝伊奇臉上做出驚奇的樣子,含有深意地搖頭晃腦。
葉戈魯什卡好像害熱病似的打冷戰,就著黑麵包吃了一片甜瓜,然後又吃了一片西瓜,吃了以後他感到越發冷了。
「啊,主,你想會怎樣呢?我們成親沒幾天,她就走了……不是嗎?哦,不過呢,她是個活潑伶俐的姑娘,要是我說得不對,讓上帝懲罰我!她呀,那麼好,那麼招人喜歡,那麼愛笑、愛唱,簡直是一團烈火!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的腦筋給弄得迷迷糊糊,可是她一走,我又失魂落魄,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盪。我吃完中飯就出來走,真要命。」
喝完早茶以後過了不久,伊萬·伊萬內奇帶著葉戈魯什卡走出客棧。
「這是什麼呀?」葉戈魯什卡問。
那天傍晚,他又在桌旁坐下,把頭枕在一隻手上,靜聽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講話。她呢,時而笑,時而哭,對他講起他母親年輕時候的事,講起她自己的婚姻,講起她的子女……一隻蟋蟀在爐子里㘗㘗地叫,燈頭髮出輕微的嗡嗡聲。女主人低聲講著,在興奮中不時地把頂針掉在地上。她的小孫女卡嘉就爬到桌子底下去拾,每回都在桌子底下坐很久,多半是在端詳葉戈魯什卡的腳。葉戈魯什卡聽著,半睡半醒,瞅著老太婆的臉、她那生著毛的痣和一條條淚痕……他覺得難過起來,很難過!他給安置在一隻箱子上睡下,又受到囑咐:要是他晚上想吃東西,可以自己到小過道里窗台上拿點童子雞吃,它上面覆蓋著一隻盆子。
「怎麼回事?」德莫夫問他。
那些遠在前面的車夫,葉戈魯什卡就看不清了。他伏在車上,在羊毛捆上挖個小洞,閑著沒事做,抽出羊毛來編線玩。在他下面走路的老頭兒卻原來並不像人家憑他的臉色所想象的那麼冷峻和嚴肅。他一開口講話,就停不住嘴了。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呢?」德莫夫問。
葉戈魯什卡醒來,睜開眼睛。車子停住了。大路上靠右邊,有一長串貨車向前一直伸展到遠處,許多人在車子近旁走動。所有的貨車都載著大捆的羊毛,顯得很高,圓滾滾的,馬呢,就顯得又小又矮了。
眼淚湧上他的眼眶。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從另一個房間里拿來一張凳子,在離桌子稍稍遠一點的地方坐下。
「對了,他帶著小小子……他帶著,這是實在的……」
「他是我姐姐奧莉迦·伊萬諾芙娜的兒子。」庫茲米喬夫回答。
他沒等到葉戈魯什卡打他,或者跟他講話,又跳下車來,說:
「何必呢?魚自己會出油的。」基留哈回答。
「你這寶貝兒啊,你這小美人喲!」瓦夏忽然用愛撫的、含淚的聲調說,「我的心肝啊!」
先前,閃電只不過可怕罷了,可是加上這種雷聲,卻顯得兇惡了。它們那種魔光穿透閉緊的眼皮,弄得人周身發涼。怎麼樣才能不看見它們呢?葉戈魯什卡決意把臉轉到後面去。他四肢著地小心地爬著,好像生怕給人看見似的,手掌在濕羊毛捆上滑著,轉過身去了。
除了潘捷列以外,大家都圍著鍋子坐下,用勺子吃起來。
「我?」來歷不明的人一怔,說,「康斯坦丁·茲沃內克,羅夫諾地方人。離這兒大約有四俄里路。」
「哈—哈—哈!咱們來捉魚吧!夥計,捉魚吧!」
「你上哪兒去啊?」他頓著腳,問。
老闆用手接過那塊餅來,翻來覆去看了一番,揚起一道眉毛。
他想到一個人同時是少爺,又是車夫,大概覺得很稀奇,很有趣,因為他嘿嘿地大笑起來,繼續發揮他這種想法。葉美里揚也抬頭看看葉戈魯什卡,可是只隨意看一眼,目光冷淡。他在想自己的心事,要不是瓦夏談起,大概就不會留意到有葉戈魯什卡這麼個人了。還沒過上五分鐘,他又揮動胳膊,然後向他的同伴們描摹他晚上想起來的婚歌《求主憐憫》的美妙。他把鞭子夾在胳肢窩底下,揮動兩條胳膊。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一下子來了勁,快活得大叫一聲,聳起肩膀,好像剛剛鑽出冷水,到了溫暖地方似的;他跑到門口去,用先前喊叫索羅蒙所用的那種著急的、窒息的聲調喊道:
「基特!」
「有病……我從前在火柴廠做過工,少爺……大夫說,我的下巴就因為這個緣故才腫的。那兒的空氣於人的身體有害。除了我以外,還有三個夥伴的下巴也腫了,其中有一個的下巴完全腐爛了。」
「不,小夥子,不是的……不是走出來的,走路的時候倒還舒服點。等我一躺下,一暖和,那才要命喲。走路在我倒還輕鬆點。」
德莫夫從葉美里揚的手裡搶過勺子來,往遠處一扔。基留哈、瓦夏、斯喬普卡都跳起來,跑去找勺子。葉美里揚用懇求和詢問的眼光瞧著潘捷列。他的臉忽然變小,變皺,眼睛眨巴起來,這位先前唱詩班的歌手像小孩似的哭起來了。
「這不是毒蛇,是草蛇!」有人嚷道。
「不要緊,我們很快就要到了,」潘捷列打個呵欠說,「不要緊,你會暖和起來的。」
「老爺爺,我冷!」他說,自己也聽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了。
葉戈魯什卡躺在最後一輛貨車上,能看見這整個一長串的貨車。貨車隊的貨車一共有二十來輛,每三輛一定有個車夫。在葉戈魯什卡躺著的最後一輛貨車旁邊走著一個老頭兒,鬍子雪白,跟赫利斯託福爾神甫那樣又瘦又矮,可是他有一張給太陽晒成棕色的、嚴厲的、沉思的臉。很可能這個老人並不嚴厲,也沒在沉思,不過他的紅眼皮和又尖又長的鼻子給他的臉添了一種嚴肅冷峻的表情,那些習慣了老是獨自一人思考嚴肅事情的人就會有那樣的表情。跟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一樣,他戴著一頂寬邊的禮帽,然而不是老爺戴的那種,而是棕色氈子做成的,與其說像一頂禮帽,倒不如說像一個切去尖頂的圓錐體。他光著腳。大概因為在寒冷的冬天他在貨車旁邊行走,可能不止一回凍僵,於是養成了一種習慣吧,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拍大腿,頓腳。他看見葉戈魯什卡醒了,就瞧著他,聳起肩膀,彷彿怕冷似的,說:
「好。那我們趕緊去追貨車,然後上莫羅勘派那麼去。」
「老爺爺!」他叫道,「給我水喝!」
「大砂彈……霰彈打不中它,它不容易接近……買下吧,哥兒們!我只要二十戈比就把它賣給你們。」
「有一隊貨車是今天一清早走過這兒的,另一隊呢,伊萬·伊萬內奇,是在這兒歇下來吃中飯,黃昏以前才上路的。」
「主啊!」她說,絞著手,「奧莉迦的小兒子!真是招人疼!跟他媽像極啦!長得跟他媽一模一樣!可是你們幹嗎站在院子里啊?請到屋裡坐吧!」
「媽媽!媽媽!」
在昏暗的暮色中出現一所大平房,安著銹得發紅的鐵皮房頂和黑暗的窗子。這所房子叫做旅店,可是房子旁邊並沒有院子。它立在草原中央,四周沒有遮擋。旁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破敗的小櫻桃園,四周圍著一道籬牆,看上去黑沉沉的。窗子底下立著昏睡的向日葵,耷拉著沉甸甸的腦袋。小櫻桃園裡有架小風車嘎啦嘎啦響,那裡安這麼一個東西是為了用那種響聲嚇退野兔。房子近旁除了草原以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
德莫夫伏在地上,沉默著,嚼一根乾草。他臉上現出嫌惡的表情,好像那根草氣味不好聞似的,他的臉色兇狠而疲乏……瓦夏抱怨下巴發痛,預言要變天了。葉美里揚沒有揮動胳膊,呆坐著,悶悶地瞧著火。葉戈魯什卡也疲乏了。這種緩慢的旅行使他感到膩味,白晝的炎熱烤得他頭痛。
「不,是從曠野上來……上這邊來了。」
馬車碰到了一群綿羊。
他很快就消失在黑暗裡,可以長時間聽到他邁步走向火光照耀的地方,對別的陌生人去訴說他的幸福。
「啊主!……聖母!」潘捷列嘆道。
庫茲米喬夫生氣地皺起眉頭。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又不安地、試探地瞧瞧兄弟,瞧瞧客人。
葉戈魯什卡回到河邊的時候,岸上正有一小堆篝火在冒煙。這是車夫們在燒飯。斯喬普卡站在煙霧裡,拿一把缺口的大勺在鍋里攪動。旁邊不遠的地方,基留哈和瓦夏,被煙熏紅了眼睛,坐在那兒收拾魚。他們面前放著布滿爛泥和水草的漁網,上面躺著亮閃閃的魚和爬來爬去的蝦。
「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我已經在中學里報過名了,」伊萬·伊萬內奇說,聽他的聲調,彷彿在這客堂里停著一具死屍似的,「到八月七日,請您帶他去參加入學考試……好,再見!願上帝跟您同在!再見,葉戈爾!」
「對不起,這兒沒有姓托斯庫諾娃的……」
騎馬的人來到第一輛貨車旁邊,勒住他的馬,脫掉帽子,交給瓦爾拉莫夫一個小本子。瓦爾拉莫夫從小本子里抽出幾張紙來,看了看,叫道:
「在這兒你們什麼也捉不著,」潘捷列在岸上對他們嚷道,「你們反而把魚嚇跑了,笨蛋!悄悄往左邊去!那邊水淺一點!」
傑尼斯卡瞧了瞧天空,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馬,然後才答道:
「得啦吧!碰一鼻子灰喲,哪兒談得到錢。貨色又不是我的,是我女婿米海羅的!」
「他從大路上來了?」德莫夫問。
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坐下來,取下槍,放在身旁。他好像困了,沒精神,笑眯眯的,給火光照得眯細眼睛,大概想起了什麼痛快的事。他們遞給他一把勺子。他吃起來。
「唷!」外面傳來吆喝馬的聲音。
「要下大雨了!」基留哈嚷道。
「傑尼斯卡,你在那兒幹什麼!來吃東西啊!」庫茲米喬夫說,深深地吁一口氣,那意思是說,他已經吃飽了。
「就是要你別頭一個忙著往鍋子里舀東西吃。別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
左邊天空好像有人在划火柴。一道蒼白的、磷光樣的細帶閃了一閃,就滅了。人們可以聽見一股聲浪,彷彿遠處有人在鐵皮房頂上走動。大概是光著腳在房頂上走,因為鐵皮發出沉悶的隆隆聲。
為了添一點變化,雜草里偶爾閃出一塊白色的頭蓋骨或者鵝卵石。時不時的現出一塊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乾枯的柳樹,樹梢上停著一隻藍色的烏鴉。一隻金花鼠橫竄過大道,隨後,在眼前跑過去的,又只有雜草、矮山、白嘴鴉。……
「感謝上帝……我剛做完彌撒回來……我剛才去看一個我認識的聖器看守人。他約我到他家裡去喝茶,可是我沒去。我不喜歡一早就上別人家裡去作客。願上帝跟他同在!」
「好!」他說,「我受的是老式教育,現在我已經忘了許多,不過我跟別人還是生活得不同。比都沒法比呢。比方說,到一個人多的地方去赴宴或者參加大會,說https://read.99csw.com上一句拉丁話,或者提到歷史或哲學方面的事,人家聽了就會滿意,我自己也滿意……或者區里的法官們來了,要人主持宣誓儀式,別的教士怕難為情,可是我跟法官啦,檢察官啦,律師啦,卻隨隨便便,毫不拘禮。我談吐文雅,跟他們喝喝茶,說說笑笑,問問他們我不知道的事……他們也挺愉快。就是這麼的,小兄弟……學問是光明,愚昧是黑暗。念書吧!當然,念書是很難的,現在念書要化不少錢……你媽是個寡婦,她靠撫恤金過活,可是呢……」
「不錯,我這麼大的年紀,真是異想天開……」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笑起來,「老弟,我不做神甫而改行做商人了。現在我本該坐在家裡,向上帝禱告,可是我坐著車子東跑西顛,像坐著戰車的『法老』似的……瞎忙啊!」
除了剛描寫過的那兩個人和拿鞭子不停地抽那一對腳步輕快的栗色馬的車夫傑尼斯卡以外,車上還有一個旅客,那是個九歲的男孩,他的臉給太陽曬得黑黑的,沾著淚痕。這是葉戈魯什卡,庫茲米喬夫的外甥。承舅舅許可,又承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好心,他坐上車子要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進學校。他媽媽奧莉迦·伊萬諾芙娜是一個十品文官的遺孀,又是庫茲米喬夫的親姐姐,喜歡念過書的人和上流社會,托她兄弟出外賣羊毛的時候順便帶著葉戈魯什卡一路去,送他上學。現在這個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為什麼要去,光是坐在車夫的座位上,挨著傑尼斯卡,抓住他的胳膊肘,深怕摔下去。他的身子跳上跳下,像是放在茶炊頂蓋上的茶壺。由於車子走得快,他的紅襯衫的背部鼓起來,像個氣泡。他那頂新帽子插著一根孔雀毛,像是車夫戴的帽子,不住地溜到後腦殼上去。他覺得自己是個最不幸的人,恨不得哭一場才好。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醒來,臉上仍舊帶著睡熟時候的笑容。他睡過一覺,臉上起了很多皺紋,以致他的臉好像縮小了一半似的。洗完臉,穿好衣服以後,他不慌不忙地從衣袋裡拿出一本又小又髒的《詩篇》來,臉朝東站著,低聲念起來,在胸前畫十字。
「人餓了,就是鄉下人的飯食也是好吃的。」
「那益處往往並不一樣……」庫茲米喬夫說,點上一支便宜的雪茄煙,「有的人念上二十年書,也還是沒念出什麼道理來。」
「該死的鬼東西!巴不得叫你咽了氣才好!」
「再會,哥兒們!」等到貨車隊出發,他叫道,「謝謝你們的款待!我還要上火光那邊去。我受不了!」
傑尼斯卡看一眼高高掛在天空的太陽,回答道:
「呱呱呱呱……」莫伊謝·莫伊謝伊奇說。
快要動身上路的時候,德莫夫走到潘捷列面前,壓低聲音問道:
「對了,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庫茲米喬夫小聲地重說一遍。
「索羅蒙,出去!」他厲聲說道,「出去!」
老闆替他斟好一杯茶,隨帶給他一塊已經被人啃過的糖。葉戈魯什卡在一張摺椅上坐下,喝起來。他還想問一磅糖杏仁賣多少錢,剛要開口問,忽然一位顧客走進來了,老闆就把他那杯茶放在一邊,去做生意。他領著顧客走到冒出焦油氣味的那半邊去,跟他談了很久。顧客大概是個很固執、很有主見的人,不斷地搖頭,表示不贊成,一步步向門口退去。老闆總算把他說服了,開始為他往一個大口袋裡倒燕麥。
這個女小販捲起袖口,用赤|裸的胳膊指點著,同時用尖細刺耳的聲音嚷道: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站起來了。
「打他!打他!」
「水深得很,」基留哈啞著嗓子說,「什麼也捉不著!」
葉戈魯什卡的眼眶裡含滿淚水,沒有看見舅舅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怎樣走出去。他跑到窗口,可是他們已經不在院子里了,剛才汪汪叫的紅毛狗從街門口跑回來,現出已經盡了職責的神氣。葉戈魯什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跳起來,飛出房外去了。等他跑出街門,伊萬·伊萬內奇搖著彎柄的手杖,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搖著長木杖,剛剛轉過彎去。葉戈魯什卡這才感到: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東西隨著這兩個人一齊像煙似地永遠消失了。他周身發軟,往小凳上一坐,用悲傷的淚珠迎接這種對他來說現在還剛剛開始的、不熟習的新生活……
「吃吧,」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把魚子抹在一片麵包上,遞給葉戈魯什卡,「現在儘管吃啊玩啊都沒關係,可是你念書的時候就要到了。記住,念書要專心,用功,也好有個出息。凡是應該背熟的,你就背熟;遇到你應當用自己的話來說明內在的含義而不涉及外部形式的,那就用你自己的話來說。要努力把各門功課都學好。有的人算術學得挺好,可是卻從沒聽說過彼得·莫吉拉;有的人倒知道彼得·莫吉拉,可是又不會說明月亮。不行,你得把書念到樣樣都懂才行!要學好拉丁文、法文、德文……當然還有地理啦、歷史啦、神學啦、哲學啦、數學啦……等你不慌不忙,一邊禱告上帝,一邊勤奮地學會了各門功課,那就要出去做事了。要是你樣樣都懂,那就任什麼行業幹起來都便當。你只要用功念書,求得神恩,上帝就會指點你做什麼樣的人。醫生啦,法官啦,工程師啦……」
「小心看好,別讓人家把馬牽去!」他對葉戈魯什卡說,立刻就睡著了。
在分別以前,大家坐下來,沉默了一分鐘。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長嘆一聲,用淚汪汪的眼睛瞧著神像。
「就是我一個。另外沒有了。」
「好,」伊萬·伊萬內奇站起來,開口說,「那麼你留在這兒了……」
可是忽然有了人聲。
她摟住葉戈魯什卡,眼淚沾濕了他的臉,哭得淚人兒似的。
「沒有……老爺……他的夥計路過這裏來著,這是實在的……」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踮著腳尖走進來。他出於禮貌極力不去看那堆錢,悄悄走到葉戈魯什卡身邊,在他背後拉一拉他的襯衫。
「嘿,這是好事!」他說,朝茶炊搖搖手指頭,「這是好事啊!等到你從學校畢業出來,就成了上流人,我們大家見著你就都得脫帽鞠躬了。你將來會變得有學問,有錢,有雄心,媽媽就高興了。嘿,這是好事!」
「這是實在的。」潘捷列同意。
不知道是誰,大概是傑尼斯卡吧,扶他站起來,攙著他的胳膊。在路上,他微微睜開眼睛,又看見了那個吻過他的、穿一身黑衣服的美麗女人。她站在房中央,瞧他走出去,微笑著,和氣地對他點頭。他走近房門,看見一個英俊、魁偉的黑髮男子,戴一頂禮帽,裹著皮護腿。這人一定是陪那個貴婦人來的。
「神聖的,神聖的,神聖的,萬能的主啊,」葉戈魯什卡小聲說著,在胸前畫十字,「願您的榮耀充滿天上和人間……」
他們燒稀飯的時候,德莫夫由於心煩而跟他的同伴找碴兒吵架。
「多著吶,多著吶!」潘捷列肯定地說,往火那邊挪近一點兒,帶著好像害怕的神情,「多著吶,」他接著低聲說,「那樣的人,我這一輩子見過好多好多……壞人……正派人和規矩人我見過不少,有罪的人呢,數也數不清……聖母,拯救我們,憐憫我們吧……我記得大概三十年前,也許還不止三十年,有一回我給莫爾尚斯克城的一個商人趕車。那商人是個出色的人,相貌堂堂,身邊帶著錢……那個商人……他是好人,挺不錯……就這麼著,我們到一個客棧去住夜。俄羅斯的客棧跟這一帶的客棧可不同。在那兒,院子里搭天篷,就跟堆房一樣,或者不妨說,跟有錢人家莊園上的穀倉一樣。只是穀倉還要高一點。得,我們就在那兒住下了,挺不錯。我那位商人住一個房間,我呢,跟馬住在一塊兒,樣樣事情都合情合理。就這麼著,哥兒們,我在睡覺以前禱告一番,到院子里溜達一下。那天晚上挺黑,什麼也看不見,要看也是白費勁。我就這麼走了一陣,又回到貨車旁邊,快要走到了,忽然看見亮光一閃。這是怎麼回事?老闆跟夥計好像早就上床睡了,客棧里除了商人和我以外又沒別的住客……這亮光是打哪兒來的呢?我起了疑……我走過去……往亮光那兒走……求主憐憫我!聖母拯救我!我這麼一瞧,原來靠近地面有個小窗子,外面安著鐵格子……在正房底下……我趴在地上,往裡瞧;我這一看不要緊,周身都涼了……」
「這種事也是有的。」
「吃吧,小少爺!另外我沒有東西可以請你吃了……」她說,打了個呵欠,隨後在桌子抽屜里找一陣,拿出一把又長又尖的小刀來,很像強盜在客棧里用來殺死商人的那種刀,「吃吧,小少爺!」
店老闆揚起眉毛,從櫃檯裏面走出來,往葉戈魯什卡的衣袋裡倒了一個戈比的葵花子,他是用一個空的生髮油小瓶量葵花子的。葉戈魯什卡並不想走。他對那一盒盒蜜餅仔細看了很久,想了一想,用手指著那些年陳日久而生出褐色霉斑的粘在一塊兒的小蜜餅,問道:
「斯喬普卡,跑到村子里去,向庄稼人借個網子來!」
「是啊,」他接著說,打了個呵欠,「先是平平安安,可是等到商人走到這個地方,割草人就拿起鐮刀來收拾他們了。兒子是個有力氣的小夥子,從他們一個人的手裡搶過一把鐮刀,也回手砍起來……臨了,當然,那些傢伙得了手,因為他們一共有八個人。他們把那兩個商人砍得身上沒留下一塊好地方。他們完事以後,就把兩個人從大道上拉走,把父親拉到大道一邊,把兒子拉到另一邊。這個十字架的對面路邊上,還有一個十字架呢……那個十字架究竟還在不在,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在這兒看不見。」
這時候葉戈魯什卡才看見他的眼睛挺小,暗淡無光,臉色灰白,帶著病容,也好像暗淡無光,下巴挺紅,好像腫得厲害。
不知道是因為火光搖抖不定呢,還是因為大家想先看清來人的臉,總之,怪極了,他們第一眼看見的,先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衣服,卻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種非常善良、開朗、溫柔的笑容,就跟剛被叫醒的小娃娃一樣,而且那是一種富於感染力的笑容,叫人很難不用笑容回報他。等到大家看清楚,這才知道原來那陌生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長得難看,沒有一點出眾的地方。他是個身材很高的烏克蘭人,長鼻子,長胳膊,長腿。他處處都顯得長,只有他的脖子很短,使他的背有點駝。他上身穿一件乾淨的、領口繡花的白襯衫,下身穿著白色的肥褲子,腳登新的高筒靴,跟車夫們一比,簡直像個大少爺。他抱著一個又大又白的、第一眼看上去樣子古怪的東西,而且有一管槍的槍身從他肩膀後面探出來,也很長。
葉戈魯什卡吻他的手,哭了。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對他說:他從此再也不會見到這個老人了。
葉戈魯什卡又躺在羊毛捆上,貨車輕聲地吱吱嘎嘎響,搖晃個不停。潘捷列在下面走著,頓腳,拍大腿,嘴裏嘮嘮叨叨。空中響起草原的音樂,跟昨天一樣。
「怎麼會不忘光?謝謝上帝,我已經七十多歲了!哲學和修辭學我多少還記得一點,可是外國語和數學我都忘光了。」
傑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氈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黃、俗語所說的「老黃瓜」(他不好意思拿細一點兒、新鮮一點兒的),拿了兩個顏色發黑、裂了口的煮雞蛋,然後猶猶豫豫、彷彿擔心自己伸出去的手會挨打似的,手指頭碰了碰甜餡餅。
葉美里揚剛從教堂里回來不久,坐在潘捷列身旁,揮動胳臂,用啞嗓子唱著,聲音小到剛剛能夠讓人聽見:「我們對您唱著……」德莫夫在那些馬兒身旁走動。
這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呢?
姑娘帶著睡意微笑,動了動嘴唇,卻又躺下去了……這時候山上出現一棵孤零零的白楊樹。這是誰種的?它為什麼生在那兒?上帝才知道。要想叫眼睛離開它那苗條的身材和綠色的衣裳,卻是困難的。這個美人兒幸福嗎?夏天炎熱,冬天嚴寒,大風大雪,到了可怕的秋夜,只看得見黑暗,除了撒野的怒號的風以外什麼也聽不見,頂糟的是一輩子孤孤單單……過了那棵白楊樹,一條條麥田從大道直伸到山頂,如同耀眼的黃地毯一樣。山坡上的麥子已經割完,捆成一束束,山麓的麥田卻剛在收割……六個割麥人站成一排,揮動鐮刀,鐮刀明晃晃地發亮,一齊合著拍子發出「夫希!夫希!」的聲音。從捆麥子的農婦的動作,從割麥人的臉色,從鐮刀的光芒可以看出溽暑烘烤他們,使他們透不出氣來。一條黑狗吐出舌頭從割麥人那邊迎著馬車跑過來,多半想要吠叫一陣吧,可是跑到半路上卻站住,淡漠地看那搖著鞭子嚇唬它的傑尼斯卡。天熱得狗都不肯叫了!一個農婦直起腰來,把兩隻手放到酸痛的背上,眼睛盯緊葉戈魯什卡的紅布襯衫。究竟是襯衫的紅顏色中了她的意呢,還是使她想起了她的子女,那就不知道了,總之,她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獃獃地瞧了他很久……
「他是個蠢人,手發癢,所以才打死它,」老頭兒回答說,「不過不應該打死草蛇……這是實在的……德莫夫是個搗蛋鬼,大家都知道,碰見什麼就打死什麼,基留哈也不攔住他。他原該出頭攔住他,可是他倒『哈哈哈』『嗬嗬嗬』的……不過,你呢,瓦夏,也別生氣……何必生氣呢?打死就算了,隨他去好啦……德莫夫是搗蛋鬼,基留哈因為頭腦糊塗才會那樣……沒什麼……他們是不懂事的蠢人,隨他們去吧。葉美里揚就從來也不碰不該碰的東西……他從來也不碰,這是實在的……因為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他們呢,蠢……葉美里揚不同……他就不碰。」
「嗯,就是我!」
「一刻鐘!」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尖叫一聲,「您得懼怕上帝才成,伊萬·伊萬內奇!您這是逼我藏起您的帽子,拿鎖來鎖上門!您總得吃點什麼,喝一點茶呀!」
「你媽有幾個孩子?」
潘捷列走出去換班看馬,後來又回來。葉戈魯什卡仍舊睡不著覺,渾身發抖。有個什麼東西壓住他的腦袋和胸膛,他悶得難受。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究竟是兩個老人低微的談話聲呢,還是羊皮的刺鼻氣味。他吃過的西瓜和甜瓜在他嘴裏留下一種不爽快的、金屬樣的滋味。再說,他被跳蚤叮著。
「就住在這兒!您找她有什麼事?」
他領著葉戈魯什卡走進一所兩層樓的房子,裏面又黑暗又陰森,就跟他們縣城裡的慈善機關一樣。葉戈魯什卡和傑尼斯卡穿過前堂,走完一道陰暗的樓梯和一條狹窄的長過道,走進一個小房間。果然,伊萬·伊萬內奇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正坐在房間里茶桌旁邊喝茶。兩個老人一看見小男孩,臉上現出又驚奇又快活的神氣。
好像再稍稍加一把勁,再掙扎一下,草原就會佔上風了。可是那肉眼看不見的壓迫力量漸漸鎮住風和空氣,壓下灰塵,隨後像是沒出什麼事似的,沉寂又回來了。雲藏起來,被太陽曬焦的群山皺起眉頭,空氣馴順地靜下來,只有那些受了驚擾的鳳頭麥雞不知在什麼地方悲鳴,抱怨命運……
陌生的孩子的臉頰比先前更往外鼓。他把背貼著石頭,睜大眼睛,努動嘴唇,用沙啞的低音回答說:
葉戈魯什卡脫掉大衣,吻了舅舅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的手,在桌旁坐下來。
「也許您就是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吧?」
「有人湊著桶子喝水,有人用燈喝水,」老頭兒支支吾吾地說,「各人有各人的章法……你湊著桶子喝水,好,那就喝個夠吧……」
葉戈魯什卡跪在那兒,或者更正確地說,坐在自己的靴子上。雨拍打篷布的時候,他往前探身,好遮住膝頭,因為膝頭忽然濕了。他好容易蓋好膝頭,可是不到一分鐘,又覺得身後背脊底下和腿肚子上面有一種刺骨的、不舒服的潮濕感覺。他就恢複原先的姿勢,聽憑膝頭去讓雨淋,暗自盤算該怎樣擺布那塊在黑地里看不見的篷布才對。可是他的胳膊已經濕了。雨水淌進袖子和衣服里,肩胛骨覺得冷冰冰的。他決意什麼也不管,呆坐在那兒不動,等待雨過了再說。
葉戈魯什卡從車夫座位上下來。好幾隻手抓住他,把他高高地舉到半空中,接著,他發現自己落到一個又大又軟、沾著露水、有點潮濕的東西上面。這時候他覺得天空離他近了,土地離他遠了。
「喏,瓦夏在這兒生氣,」潘捷列說,「所以,我就跟他講話,好讓他消消氣……哎喲,我這雙挨過凍的腳好痛喲!哎喲,哎喲!就因為今天是禮拜天,主的節日,腳才痛得更厲害了!」
可是已經到了該死的時候的潘捷列卻在下面走動,數說自己的思想。
可是這時候總算有個人騎著馬從莊子那邊來了。那人的身子向一邊歪得很厲害,馬鞭在頭頂上面揮動,像鳥那樣快地飛到貨車隊這兒來,彷彿在表演勇敢的騎術,打算引得每個人的驚嘆似的。
「哦,好吧!」庫茲米喬夫答應了。
「葉戈里,接住!」潘捷列扔上來一個又大又黑的東西,叫道。
「不,是從格里諾沃村來的……我們是格里諾沃村的人。我們在普拉捷羅夫老爺家裡幹活。」
「伊凡楚克的信在哪兒呀?」
葉戈魯什卡把蜜餅塞到口袋裡,退到門口,因為老闆夫婦生活在其中的那種發酸的霉氣他再也聞不得了。他回到大房間里,在長沙發上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就專心想自己的心事了。
過了不久,他已經站在教堂里,腦門子貼在人家的發出大麻氣味的背上,聽唱詩班歌唱。彌撒快要做完了。葉戈魯什卡聽不懂教堂里唱的是什麼,也就沒心思聽下去。他聽了一會兒,打個呵欠,開始觀看別人的後腦勺和背脊。有一個人由於剛剛洗過澡,後腦勺又紅又濕,他認出是葉美里揚。他腦後的一圈頭髮剪得比平常人高,鬢角的頭髮也剪得比常人高,兩隻紅耳朵豎起,活像兩片牛蒡,彷彿耳朵自己也覺得生的不是地方似的。葉戈魯什卡瞧著他的後腦勺和他的耳朵,不知怎麼,覺得他大概很不幸。葉戈魯什卡想起他用兩隻手指揮的樣子,嘶啞的嗓子,洗澡時候的膽怯神氣,覺得十分可憐他,很想對他說幾句親切的話。
「你這邪教徒,把帽子脫掉!」他粗魯地說,「難道可以戴著帽子吃東西?你還算是上流人吶!」
「您說的是什麼事情?」索羅蒙問,露出挺凶的樣子,好像人家在說他犯了什麼罪似的。
「咦,咦!」赫利斯託福爾神甫重說一遍,站起來,走到長沙發那兒,「葉戈里,你怎麼了?你幹嗎哭呀?」
「麵包和鹽,哥兒們!」
「再見,馬車!」葉戈魯什卡想道。
「伊萬·伊萬內奇,這是我每天的規矩……不能不念。」
葉戈魯什卡走到神龕那兒,開始吻神像。他在每個神像面前不慌不忙地跪下去叩頭,還沒站起來就回頭看那些做彌撒的人,然後站起來吻神像。他的前額碰到冰涼的地板,使他覺得很舒服。等到教堂看守人從聖壇上下來,拿一把長鑷子夾滅燭心,葉戈魯什卡就很快地從地板上跳起來,跑到他跟前去。
「真是麻煩!」舅舅嘟噥道,「你像牛蒡似的粘在我身上,去你的!你們要學問,要爭做上等人,卻要我倒霉,為你們受罪……」
「現在好了。」葉戈魯什卡回答,吻他的手。
「索羅蒙!索羅蒙!」
「您那米海羅·季莫菲伊奇是個糊塗人,」庫茲米喬夫低聲說,「他不會幹他的行當,不過您明白事理,能夠判斷。您不如照我先前所說的那樣把您的羊毛讓給我,您自己回去的好,我呢,好吧,比我的價錢多給您半個盧布就是,這可純粹是表一表敬意……」
「我也在這兒!」他拉拉他的袖子說。
「主啊!」老太婆驚奇地叫道,合起掌來,「她早已租房子另住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女婿已經有八年了。您這是怎麼啦?」
他做出嚴肅的臉容,更加小聲地說:
「沒這些閑工夫,沒這些閑工夫了……對不起,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下回再住好了,現在沒有工夫。我們坐一刻鐘就動身,可以在莫羅勘派那兒過夜。」
「不行,伊萬·伊萬內奇,」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嘆道,「承您關照,我很感激……當然,要是我能做主的話,那就用不著多說了,可是眼前這批貨,您自己知道,可不是我的……」
透過暗影,樣樣東西都看得見,只是各種東西的顏色和輪廓卻很難辨清。樣樣東西都變得跟它本來的面目不同了。你坐車走著,忽然看見前面大路旁邊站著一個黑影,像個修士。他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等著,手裡不知拿著什麼東西……別是土匪吧?那黑影越來越近,越變越大,這時候它就在馬車旁邊了,你這才看出原來這不是人,卻是一叢孤零零的灌木或者一塊大石頭。這類穩穩不動、有所等待的人影站在矮山上,藏在墳墓背後,從雜草里探出頭來。它們全都像人,引人起疑。
「拿去吧,拿去吧!」庫茲米喬夫催他說。
「趁現在有工夫,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我們來點一點。」庫茲米喬夫說。
可是過了一會兒,露水蒸發了,空氣停滯了,被欺騙的草原現出七月里那種無精打採的樣子,青草耷拉下來,生命停止了。太陽曬著的群山,現出一片墨綠色,遠遠看去呈淺紫色,帶著影子一樣的寧靜情調;平原,朦朦朧朧的遠方,再加上像拱頂那樣籠罩一切,在沒有樹木、沒有高山的草原上顯得十分深邃而清澄的天空,現在都顯得無邊無際,愁悶得麻木了……
沒有人答話。可是這時候風總算最後一回撩一下篷布,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可以聽見一種平勻沉著的響聲。一滴又大又涼的水落在葉戈魯什卡的膝上,又一滴在他手上爬。他發現自己的膝頭沒蓋好,想要整理一下篷布,可是這當兒有些什麼東西灑下來,劈劈啪啪地拍打著大道,然後拍打車杠,拍打羊毛捆。原來那是雨點。雨點和篷布好像互相了解似的,開始急速而快活地談起天來,嘁嘁喳喳跟兩隻喜鵲一樣。
「一般的事情啊……你最近在做什麼?」
「唉,錢啊,錢啊!」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嘆口氣,微微一笑,「你們帶來多少煩惱!現在我的米海羅大概在睡覺,夢見我會給他帶回去這麼一大堆錢呢。」
「羅扎!羅扎!拿茶炊來!」
「您找誰?」女人叫道,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陽光。
葉戈魯什卡大大地劈開兩條腿,走到桌子那兒,在一張凳子上靠近一個什麼人的頭坐下。那個頭動起來,鼻子里噴出一股氣息,嘴裏發出嚼東西的聲音,然後又安靜了。從這個頭起,順著凳子,聳起一座蓋著羊皮襖的小山。原來那是一個農婦在睡覺。
「留著以後再念也可以嘛。」
「我的房間還沒收拾好呢!」她說,領著客人走進一個悶不通風的小客堂,那兒裝點著許多神像和許多花盆,「啊,聖母!瓦西里沙,至少去把百葉窗打開!我的小天使!這孩子有多漂亮,簡直沒法兒形容!我不知道奧列琪卡有這樣一個小兒子!」
「喂,一路上怎麼樣,puer bone?」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替他斟了茶,問他,臉上照例帶著愉快的笑容,「恐怕膩味了吧?求上帝保佑我們,萬萬別叫我們坐貨車或者騎牛趕路了!上帝寬恕我們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總是一片草原,鋪展開去,跟先前一樣,看不見盡頭!這不是趕路,簡直是受罪嘛。你為什麼不喝茶?喝呀!在你隨著那一串貨車趕路,還沒來到這兒的時候,我們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圓滿地辦完了。感謝上帝!我們已經把羊毛賣給切列巴辛了,只求上帝能讓大家都這麼順利就好了……我們賺了一筆錢。」
葉戈魯什卡跟大家一樣,也很鬱悶。他回到自己的貨車旁邊,爬上羊毛捆,躺下來。他瞧著天空,想著幸福的康斯坦丁和他的妻子。為什麼人要結婚呢?為什麼這世界上要有女人?葉戈魯什卡給自己提出這個模糊的問題,心裏想,要是男人身邊老是有個溫柔、快活、漂亮的女人,那他一定快活吧。不知什麼緣故,他想起了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暗想跟那樣一個女人一塊兒生活大概很愉快。要不是這個想法使他非常難為情,他也許很願意跟她結婚呢。他想起她的眉毛、雙眸、馬車、塑著騎士的座鐘……寧靜而溫暖的夜晚撲到他身上來,在他耳旁小聲說著什麼。他覺得彷彿那個可愛的女人向他湊過來,笑嘻嘻地看他,想吻他似的……
在遠方和右邊地平線中間,現出一道閃電,明晃晃的,照亮了一部分草原,照亮了無雲的天空和黑暗相連的地方。密密層層的烏雲不慌不忙地移過來;又大又黑的破布片從那團雲的邊上掛下來。左右兩面的地平線上也有這樣的碎片互相壓擠,堆得高高的。雨雲的外表破碎而蓬鬆,彷彿它喝醉了酒,在胡鬧似的。天上響起了清晰的、一點兒也不含混的隆隆雷聲。葉戈魯什卡在胸前畫十字,連忙披上大衣。
「一會兒就會過去的……」潘捷列低聲說,坐下來,「雷聲小多了……夥伴們到人家的小屋裡去了,只有兩個留在外面看馬……夥伴們……不得不這樣啊……馬會給人牽走的……我在這兒坐一會兒,然後去換班……不得不這樣,會給人牽去的……」
「真是麻煩!」伊萬·伊萬內奇嘆道。
「世界上有許多壞人喲。」葉美里揚說。
山後傳來沉悶的隆隆雷聲,颳起一陣清風。傑尼斯卡歡喜地打了個呼哨,拿鞭子抽馬。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和庫茲米喬夫拉緊帽子,定睛瞧著遠山……要是痛痛快快下陣雨,那多好啊!
「當然對。」
騎士接過小本子去,看一看那些紙,聳聳肩膀。他開口講話,大概在替自己辯白,要求讓他再騎馬到莊子里去。小馬忽然動一下,彷彿瓦爾拉莫夫變得重了一點似的。瓦爾拉莫夫也動了動。
「基留哈!上路啦!」
「奶奶,」葉戈魯什卡說,「我想睡覺。」
傑尼斯卡吆喝著馬兒,馬車吱吱嘎嘎地滾動了,然而不是順著大路走,卻是往旁邊什麼地方走去。隨後有大約兩分鐘的沉靜,彷彿車隊睡著了似的,只能聽見遠遠的那隻拴在馬車後面的鐵桶的丁冬聲漸漸消失。後來,車隊前頭有人喊道: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忽然想起什麼,對著杯子撲哧一聲笑了,而且笑得咳嗽起來。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出於禮貌也笑,也咳嗽。
貨車隊在離村子一俄里遠一個安著取水吊杆的水井旁邊停住。黑鬍子基留哈把水桶放進井裡,肚子貼著井壁,伏在上面,把頭髮蓬鬆的腦袋、肩膀、一部分胸脯,伸進那黑洞里去,因此葉戈魯什卡只看得見他那兩條幾乎不挨地的短腿了。他看見深深的井底水面上映著他腦袋的影子,高興起來,發出低沉的傻笑聲,井裡也發出同樣的回聲應和著。等到他站起來,他的臉和脖子紅得跟紅布一樣。第一個跑過去喝水的是德莫夫。他一面笑一面喝水,常常從水桶那兒扭過頭來對基留哈講些好笑的事,然後他迴轉身,放開嗓門說出五個難聽的詞兒,那聲音響得整個草原都聽得見。葉戈魯什卡聽不懂這類詞兒的意思,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些詞很惡劣。他知道他的親戚和熟人對這些詞默默地抱著惡感。不知什麼緣故,他自己也有那種感覺,而且素來認為只有喝醉的和粗野的人才享有大聲說出這些詞的特權。他聽著德莫夫的笑聲,想起草蛇慘遭毒手,就對這人感到一種近似痛恨的感情。事有湊巧,德莫夫偏偏在這當兒看見了葉戈魯什卡,葉戈魯什卡已經從車上爬下來,往水井走去。他哈哈大笑,叫道:
月亮升上來了,夜變得蒼白、無力。暗影好像散了。空氣透明,新鮮,溫暖;到處都看得清楚,甚至辨得出路邊一根根的草莖。在遠處的空地上可以看見頭蓋骨和石頭。可疑的、像是修士的人形由月夜明亮的背景襯托著,顯得更黑,也好像更憂鬱了。在單調的鳴叫聲中越來越頻繁地夾著不知什麼東西發出的「啊!—啊!」的驚叫聲,攪擾著靜止的空氣,還可以聽見沒有睡著的或者正在夢囈的鳥的叫聲。寬闊的陰影游過平原,就像雲朵游過天空一樣。在那不可思議的遠方,要是你長久地注視它,就會看見模模糊糊、奇形怪狀的影像升上來,彼此堆砌在一塊兒……那是有點陰森可怕的。人只要瞧一眼布滿繁星的微微發綠的天空,看見天空既沒有雲朵,也沒有污斑,就會明白溫暖的空氣為什麼靜止,大自然為什麼小心在意,不敢動一動,它戰戰兢兢,捨不得失去哪怕是一瞬間的生活。至於天空那種沒法測度的深邃和無邊無際,人是只有憑了海上的航行和月光普照下的草原夜景才能有所體會的。天空可怕、美麗、親切,顯得懶洋洋的,誘惑著人們,它那纏綿的深情使人頭腦昏眩。
「啊,貴族老爺!」庫茲米喬夫說,「歡迎歡迎。」
葉戈魯什卡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在縣城的市集上一個棚子里,索羅蒙說過書,講猶太人生活的故事,結果十分成功。這件事經人提起后,卻沒引起索羅蒙什麼感觸。他一句話也沒回答,走出去,過一會兒端著茶炊回來了。
一片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只聽見馬在噴鼻子、嚼吃食,睡覺的人在打鼾。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隻鳳頭麥雞在悲鳴。有時候,那三隻鷸發出啾啾的叫聲,飛過來看一看這些不速之客走了沒有。溪水潺潺地流著,聲音輕柔溫和,不過這一切並沒有打破寂靜,也沒有驚動停滯的空氣,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
「哼,還沒嚎夠,好哭鬼!」庫茲米喬夫說,「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嬌孩子!既是不想去,就別去。誰也沒有硬拉著你去!」
在家裡,葉戈魯什卡還聽說過很多關於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的事。她也有好幾萬俄畝的土地,許多的羊,一個養馬場,很多的錢,可是她並不「轉來轉去」,卻住在自己闊綽的莊園上。伊萬·伊萬內奇為了接洽生意,曾不止一次到伯爵小姐家裡去過,他和其他熟人講過許多關於那個莊園的奇談趣事,比方說,他們講:伯爵小姐的客廳里,四壁掛著波蘭歷代皇帝的御像,擺著一個大座鐘,那鍾做成懸崖的樣子,崖上站著一頭金馬,嵌著寶石眼睛,揚起前蹄,馬身上坐著一個金騎士,每逢鐘響,他就向左右揮舞馬刀。據說伯爵小姐每年大約開兩次舞會,請來全省的貴族和文官,就連瓦爾拉莫夫也來參加。全體賓客喝的茶是用銀茶炊燒的,他們吃的都是各種珍品(比方說在冬天,到了聖誕節,他們吃得到馬林果和草莓),客人們隨著音樂跳舞,樂隊一天到晚奏樂不停……
「你是混蛋,就是這麼的。」葉美里揚用嘶啞的聲音說。
康斯坦丁笨拙地把腳從自己身子底下抽出來,在地上躺平,腦袋枕著拳頭,然後又起來,坐好。這時候,人人都十分明白這是一個陶醉在愛情中的幸福人,而且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微笑、眼睛、一舉一動都表現了使他承受不了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該照什麼樣的姿勢坐著,該怎麼辦才不致給他那無數愉快的思想壓得筋疲力盡。他在這些生人面前傾吐了心裏的話以後,才算能安靜地坐好,眼望著火,出神了。
彌撒做完了。葉戈魯什卡不慌不忙地走出教堂,到廣場上去溜達。他生平已經見過不少村子、廣場、農民,因此現在他眼睛所遇到的東西完全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沒事可做,想要干點兒什麼事來消磨時間,就走進一家鋪子。鋪子門口掛著一塊寬闊的紅布門帘。這家店分成兩邊,挺寬敞,然而光線不足,一邊賣衣料和食品雜貨,另一邊擺著成桶的焦油,天花板上弔著馬軛,兩邊都有皮子和焦油的好聞的氣味https://read•99csw•com。店裡地板上灑過水,洒水的人大概是個大幻想家和自由思想家,因為整個地板簡直布滿了圖案和符咒的花樣。吃得挺胖的店老闆,有著一張寬臉和一把圓鬍子,大概是大俄羅斯人,站在櫃檯裡邊,肚子頂住一張斜面的辦公桌。他正在嚼著糖喝茶,每喝一口就長長地吁一口氣。他的臉上流露著十足的冷淡,可是在每一聲長吁中都可以聽出這樣的意思:「等著吧,我要揍你一頓!」
葉戈魯什卡吃過東西以後覺得天氣特別悶熱,熱得喘不過氣來,就跑到薹草那邊去,在那兒眺望左近一帶地方。他這時候看見的跟早晨看見的一模一樣,無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遠方啦。不過山近了一點,風車不見了,它已經遠遠地落在後面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亂石山背後,聳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寬得多。山上有一個不大的村子,住著五六戶人家。在那些農舍四周,看不見有人,有樹,有陰影,彷彿那村子在炎熱的空氣中透不出氣來,正在乾枯似的。葉戈魯什卡沒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隻蟋蟀,把它放在空拳頭裡,送到耳朵旁邊,聽那東西奏它的樂器,聽了很久。等到聽膩它的音樂,他就去追一群黃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間牲畜飲水的地方飛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沒有留意又回到馬車旁邊來了。他舅舅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睡得正酣,他們一定還要睡兩三個鐘頭,等馬休息過來為止……他怎樣打發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呢?他上哪兒去躲一躲炎熱呢?真是個難題……葉戈魯什卡不由自主地把嘴湊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來的水;他的嘴裏一陣清涼,並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勁地喝,後來就勉強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銳的清涼感覺從他的嘴裏散布到全身,水澆濕了他的襯衫才罷休。然後他走到馬車跟前,端詳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臉跟往常一樣現出正正經經的冷淡表情。庫茲米喬夫熱中於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夢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禱告,聽人家唱「他們啊小天使」的時候,也總是想著自己的生意,一刻也忘不掉,現在他多半夢見了一捆捆羊毛、貨車、價錢、瓦爾拉莫夫……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呢,是個溫和的、隨隨便便的、喜歡說笑的人,一輩子也沒體會到有什麼事業能夠像蟒蛇那樣纏住他的靈魂。在他生平干過的為數眾多的行業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業本身,而是從事各種行業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們的周旋。因此,在眼前這次遠行中,使他發生興趣的並不是羊毛、瓦爾拉莫夫、價錢,而是長長的旅程、路上的談天、馬車底下的安睡、不按時間的進餐……現在,從他的臉容看來,他夢見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託福爾、拉丁語的談話、他的妻子、奶油麵包以及庫茲米喬夫絕不會夢見的種種東西。
忽然,十分意外,葉戈魯什卡看見離自己的眼睛半俄寸遠的地方有兩道絲絨樣的黑眉毛,一對棕色的大眼睛,一張嬌嫩的女性的臉蛋兒,帶著兩個酒渦兒,微笑從酒渦那兒放射出來,就跟陽光從太陽里放射出來一樣,有一股挺好聞的香氣。
「我們昨天傍晚就到這兒了……今天等了你們一整天。我們原想昨天趕上你們,可是在路上沒碰見你們,我們走的是另一條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皺呀!你可要挨舅舅的罵了!」
「嘿,你瞧!」德莫夫冷笑道,「嘴上的奶還沒幹的小豬玀,倒管教起別人來啦。要不要我擰你的耳朵?」
德莫夫和那生著黑鬍子的人大概覺得難為情,因為他們大聲笑著,不回答人家的抱怨,懶洋洋地走回自己的貨車那兒去了。等到後面一輛貨車駛到死蛇躺著的地方,臉上綁著破布的人就湊近草蛇彎下腰去,轉身對潘捷列用含淚的聲音問道:
「去年從斯拉維揚諾塞爾布斯克來的老爺瑪克辛·尼古拉伊奇,也帶著他的小小子去上學。不知道他在那兒書念得怎麼樣了,不過那小子挺不錯,挺好……求上帝保佑他們,那些好老爺。對了,他也送孩子去上學……斯拉維揚諾塞爾布斯克一定沒有念書的學堂。沒有……不過那個城挺不錯,挺好……給老百姓念書的普通學堂倒是有的,講到求大學問的學堂,那兒就沒有了……沒有了,這是實在的。你叫什麼名字?」
漆黑的天空張開嘴,吐出白色的火來,立刻又響起了雷聲。雷聲剛剛收歇,就來了一道極寬的閃電,葉戈魯什卡從篷布的裂縫裡忽然看見通到遠方的整個寬闊的大道,看見所有的車夫,甚至看清了基留哈的坎肩。這時候左邊那些黑色碎雲往上移動,其中有一片雲粗野而笨拙,像是伸出的爪趾,直向月亮那邊伸過去。葉戈魯什卡決心閉緊眼睛,不去理會,等著這一切結束。
斯喬普卡從火上端下鍋子來以前,先往水裡放了三大把小米和一勺鹽。末后,他嘗了嘗口味,吧嗒幾下嘴唇,舔舔勺子,滿意得喉嚨里卡卡地響,這意思是說稀飯煮熟了。
旅客在溪邊下車休息,喂馬。庫茲米喬夫、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葉戈魯什卡,在馬車和卸下來的馬所投射的淡淡陰影里鋪好一條氈子,坐下吃東西。借了熱力凝固在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腦袋裡的美好快活的思想,在他喝了一點水、吃了一個熟雞蛋以後,就要求表達出來。他朝葉戈魯什卡親熱地看一眼,嘴裏嚼著,開口了:
葉戈魯什卡在他身旁覺得無聊。而且打魚也已結束。他在貨車旁邊走來走去,想了一想,由於煩悶,就慢慢地往村子那邊走去。
「他帶著什麼東西呢。」瓦夏說。
「夥伴們,」斯喬普卡驚訝地說,「瓦夏在吃活的鮈魚吶!呸!」
「那就回去吧。反正你也是白走一趟,正好應了那句俗話:為了吃一匙果凍,趕了七里路。」
康斯坦丁想趕緊表明他並不是像他們那樣的農民,而要高一等,就連忙添一句:
「伊萬·伊萬內奇的外甥。」
「年輕的老婆待在家裡睡覺,他卻到草原上來溜達,」基留哈笑道,「怪人!」
「你們看見瓦爾拉莫夫沒有,夥計們?」
他覺得他躺在那兒,用腦門子抵住長沙發的靠背,並沒過多久,可是等到他睜開眼來,斜射的陽光卻已經透過小客房裡的兩扇窗子,照在地板上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和伊萬·伊萬內奇不在房間里。房間已經打掃過,明亮,舒服,有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的氣味:他身上老是冒出柏枝和晒乾的矢車菊的氣味(在家裡,他常用矢車菊做灑聖水用的刷子和神龕的裝飾品,因此他身上浸透了那些氣味)。葉戈魯什卡瞧著枕頭,瞧著斜射的陽光,瞧著自己那雙現在已經擦乾淨、並排擺在長沙發左近的靴子,瞧啊瞧的,笑起來了。他看到自己不是躺在羊毛捆上,看到四周的東西樣樣都是乾的,看到天花板上並沒有閃電和雷,倒覺得奇怪了。
「在那邊!有個微微發白的東西……」
這當兒,旅客眼前展開一片平原,廣漠無垠,被一道連綿不斷的岡巒切斷。那些小山互相擠緊,爭先恐後地探出頭來,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邊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線,消失在淡紫色的遠方。車子往前走了又走,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平原從哪兒開的頭,到哪兒為止……太陽已經從城市後面探出頭來,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干它的活兒。起初他們前面,遠遠的,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靠近一些小墳和遠遠看去像是搖著胳膊的小人一樣的風車的地方,有一道寬闊而耀眼的黃色光帶沿地面爬著,過一會兒,這道光帶亮閃閃地來得近了一點,向右爬去,摟住了群山。不知什麼溫暖的東西碰到了葉戈魯什卡的背脊。原來有一道光帶悄悄從後面攏過來,掠過車子和馬兒,跑過去會合另一條光帶。忽然,整個廣闊的草原抖掉清晨的朦朧,現出微笑,閃著露珠的亮光。
「奧莉迦·伊萬諾芙娜!」她尖叫道,興奮得直喘氣,「我最親愛的人!啊,聖徒呀,我幹嗎像傻子似的呆站在這兒?我的漂亮的小天使!……」
「吃吧,乖乖,吃吧!」她說,「你在這兒沒有媽媽,沒有人來照應你的吃喝。吃吧。」
「唉,納烏木,納烏木!」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嘆道,他那白臉上的皮膚緊張地抽|動著,「他的身子那麼單薄呀。」
基留哈用他的男低音笑起來,笑得直咳嗽。還有個人也笑。葉戈魯什卡漲紅了臉,從此斷定德莫夫是個很壞的人。
「你看見他在哪兒?」
女人親熱地吻葉戈魯什卡兩邊的臉蛋兒。他微笑了,可是想到自己是在睡覺,就閉緊眼睛。門上的滑輪吱吱嘎嘎地叫起來,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不知什麼人正在走進走出。
「昨天瓦爾拉莫夫從這條路上經過沒有?」
基特邁動他那小小的細腿,來到床邊,揮動胳膊,然後長高了,升到天花板,變成風車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不是像坐在馬車裡的那個樣子,卻穿著整齊的法衣,手裡拿著灑聖水的刷子,繞著風車走動,把聖水灑在風車上,風車就不轉動了。葉戈魯什卡知道這是做夢,就睜開眼睛。
「小子躺下了?」過一會兒他聽見潘捷列小聲說。
「你這囚犯!」他用低沉的、悲痛的聲音叫道,「你幹嗎打死這條小蛇呀?它礙了你什麼事,你這該死的?瞧,他打死了一條小蛇!要是有人照這樣打你,你怎麼樣?」
大家都走到大鴇那兒,開始細細地看它。
「據說他不見客,」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繼續說,脫去衣服,「這樣一來,我只好見不到他的面就走了。」
康斯坦丁把頭往後一仰,發出一陣細碎的暢快笑聲,彷彿剛才很巧妙地捉弄了什麼人似的。
「嘟嘟嘟嘟……」猶太女人回答。
「她不肯嫁我!」康斯坦丁沒去聽他,接著說,「我追了她三年!我原先是在卡拉契克市集上瞧見她的。我愛她愛得要命,差點沒上弔……我住在羅夫諾,她住在傑米多沃,兩下里相隔十五俄里路,我簡直找不著機會。我打發媒人去見她,她說:『不行!』唉,這隻喜鵲啊!我送她這個,送她那個,耳環啦,蜜餅啦,半普特蜂蜜啊,可她還是說:『不行!』真是沒辦法。不過要是仔細一想,我哪兒配得上她呢?她年輕,漂亮,一團烈火似的,我呢,歲數大,不久就要滿三十了,況且長得實在太漂亮,一把大鬍子跟一把釘子似的,臉孔也真乾淨,上面滿是疙瘩。我哪兒能跟她相比喲!只有一點還好:我們家富裕,可是瓦赫拉敏基家也不錯啊。他們有六頭牛,雇著兩個長工。哥兒們,我愛她,入了迷……我睡不著,吃不下,滿腦子的心事,整天迷迷糊糊,求上帝別叫我們受這份罪才好!我想見她的面,可是她住在傑米多沃……你們猜怎麼著?上帝可以作證,我不是說謊:一個星期總有三回,我一步一步走著上那兒去,就為了看她一眼。我扔下活兒不幹了!我胡思亂想,甚至想上傑米多沃去做個長工,好跟她挨近一點。我好苦喲!我媽找巫婆來。我爸爸打過我十來回。我足足吃了三年苦,於是下了決心:就是入地獄我也要上城裡做馬車夫去……這是說,我不走運!剛過復活節,我就上傑米多沃去跟她見最後一面……」
一隻沾著雨水的白毛大狗,臉上掛著一綹綹白毛,跟捲髮紙一樣,走進牲畜房來,奇怪地瞪著葉戈魯什卡。它好像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還是不叫為好。它斷定沒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葉戈魯什卡面前,吃了那團粘糊糊的爛東西,又走出去了。
一看見自家人,葉戈魯什卡就感到一種難以遏止的願望:要想訴一訴苦。他沒聽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的話,只是想著怎樣開口,主要訴什麼苦。可是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的聲調顯得很不好聽,刺耳,妨礙他集中注意,攪亂了他的思想。他在桌旁沒坐滿五分鐘就站起來,走到長沙發那裡躺下。
他沉默了一分鐘,想到什麼,又說下去:
「我看見她跟一些年輕小夥子在河邊,」他接著說,「我的火上來了……我把她叫到一邊,對她說了各式各樣的話,大概有一個鐘頭……她就此愛上我了!她有三年不喜歡我,可是就因為我那一番話,她愛上我了!……」
「唷!你好,潘捷列!一切都順利嗎?」
「聖餅發過了沒有?」他問。
葉戈魯什卡覺得透不過氣來。他以前從沒這樣過,此刻忽然周身打抖,頓著腳,尖聲叫道:
「我只是不願意理你罷了,要不然我真要叫你知道知道你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
兩個孩子彼此沒有再說話。神秘的基特又沉默了一陣,然後仍舊拿眼睛盯緊葉戈魯什卡,同時用腳後跟摸索到一塊可以下腳的地方,順勢登到石頭上,從那兒他一面往後退,一面凝神瞧著葉戈魯什卡,好像害怕他會從背後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塊石頭,照這樣一路爬上去,直到爬過山頂,完全看不見了為止。
「要想叫波蘭人不是這個樣子是不可能的。」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
「我好悶喲!」德莫夫的嚷叫聲從前面的貨車那邊飄來,從他的聲調聽得出他又生氣了,「我好悶喲!」
忽然間起了一陣狂風,來勢那麼猛,差點兒刮跑了葉戈魯什卡的包袱和篷布。篷布被風吹動,向四面八方飛舞,拍打著貨包和葉戈魯什卡的臉。風呼嘯著,在草原上飛馳,滴溜溜地亂轉,颳得青草發出一片響聲,雷聲和車輪的吱嘎聲反而聽不見了。這風從黑色的雨雲里刮下來,捲起滾滾的灰塵,帶來雨水和潮濕土地的氣味。月光昏暗,彷彿變得骯髒了。星星越發黯淡。人可以看見滾滾的煙塵跟它的陰影順著大道的邊沿急急忙忙跑到後面什麼地方去。這時候旋風盤旋著,從地面上的塵土裡捲走枯草和羽毛,大概升上了天空,風滾草多半在黑色的雨雲旁邊飛翔,它們一定害怕得很!可是透過迷眼的灰土,除了閃電的亮光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伊萬·伊萬內奇和葉戈魯什卡走到小紅房子那兒,向左拐彎,走進小巷子,直奔右邊的第三家門口。在很舊的灰色街門兩旁伸展著灰色的圍牆,牆上有著很大的裂縫。右面那部分圍牆大幅度向前傾斜,有倒塌的危險,街門左邊的圍牆卻往後面,往院子裏面歪斜。街門本身倒筆直立著,好像沒有選定往哪邊倒才方便一點:究竟該往外倒呢,還是往裡倒。伊萬·伊萬內奇推開一個小小的邊門,他和葉戈魯什卡就看見一個大院子,裏面長滿了雜草和牛蒡。離街門一百步遠,立著一所小房子,紅房頂,綠百葉窗。有一個胖女人,捲起袖口,撩起圍裙,站在院子中央,正在往地下灑什麼東西,用一種跟女小販那樣尖細刺聲的聲調嚷道:
葉戈魯什卡睜開眼睛。下面貨車旁邊站著潘捷列、三角形的葉美里揚和那些巨人。那些巨人現在身材矮多了。葉戈魯什卡仔細一看,原來他們是些普通的農民,肩頭上扛著的不是長矛,卻是鐵的草叉。從潘捷列和三角形中間的夾縫裡望出去,可以看見一間矮木房的明亮的窗子在放光。可見貨車隊在一個村子里停下了。葉戈魯什卡撩開篷布,拿起包袱,連忙爬下貨車。現在左近有了人聲和燈光明亮的窗子,雖然雷聲還是跟先前那樣隆隆地響,整個天空布滿長條的閃電,他卻不再覺得害怕了。
那個走路像木頭、臉上綁著破布的人快步走到死蛇那兒,看一眼,舉起他那像木棍樣的胳膊,雙手一拍。
飯後,大家走到貨車那邊,在陰影里躺下來。
馬車底下傳來深長的嘆氣聲。那是庫茲米喬夫醒來了。他連忙抬起頭來,不安地瞧一瞧遠方,他的眼光漠不關心地掠過葉戈魯什卡和傑尼斯卡;從他的眼光看得出,他一醒來就想起了羊毛和瓦爾拉莫夫。
「你們在談什麼?」他用嘶啞的、透不出氣的聲音問道。
「我聽不見!」潘捷列拖長聲音大聲回答。
「哥兒們,德莫夫打死了一條毒蛇!真的!」
「站住!」庫茲米喬夫叫道,「拉住韁!吁!……」
「現在我自己單過,我們分家了。這個月,過了聖彼得節,我成親了!現在我是娶了媳婦的人!……從辦喜事到現在有十八天了。」
「哈—哈—哈!」他嚷叫著,「逮住他!抓住他!」
「潘捷列!」葉戈魯什卡叫道。
德莫夫生著金色的鬈髮,沒戴帽子,襯衫敞著懷,看上去很漂亮,長得非常強壯。從他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出他愛搗亂,力氣大,深知自己的本事。他扭動著肩膀,兩手插在腰上,說笑的聲音比誰都響亮,彷彿打算用一隻手舉起一個很重的東西,震驚全世界似的。他那狂妄的、嘲弄的眼光在大道、貨車、天空上溜來溜去,不肯停留在什麼東西上,好像因為無事可做,很想找個人來一拳打死,或者找個東西來取笑一番似的。他分明誰也不怕,什麼也攔不住他,葉戈魯什卡對他有什麼看法,他大概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可是葉戈魯什卡已經從心底里恨他那金髮、他那光溜的臉、他那力氣,帶著憎惡和恐懼聽他的笑聲,已經打定主意要找點罵人的話來報復他了。
「像這樣的餅你這兒要賣多少錢?」
伊萬·伊萬內奇走到長沙發那兒,摸一摸葉戈魯什卡的額頭,慌張地嗽一嗽喉嚨,回到桌子那兒。
「咕!……咕!咕!」
「這群羊是誰的?」庫茲米喬夫問道。
「這個長著瘤子的傢伙,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兒,老是頭一個伸出勺子來!」他說,惡狠狠地瞧著葉美里揚,「貪吃!老是頭一個搶到鍋子旁邊坐好。他在唱詩班唱過歌,就自以為是老爺!像你們這種唱詩的,在這條大道上要飯的多得很!」
「咦,咦!」赫利斯託福爾神甫驚奇地說,「你怎麼不喝茶?」
車夫們一定也害怕。葉戈魯什卡從篝火旁邊跑開以後,他們先是沉默很久,然後含糊地低聲談著什麼,說是有個什麼東西就要來了,他們得趕快動身,躲開它才好……他們連忙吃完晚飯,熄掉火,沉默地套車。從他們匆忙的動作和斷續的語句可以看出他們預料有什麼災難要來了。
雷聲憤怒地響起來,在天空從右邊滾到左邊,隨後再滾回去,消失在最前面那輛貨車附近。
他騎馬走過葉戈魯什卡身邊,卻沒有看他一眼,倒是多承小馬賞臉,瞧了瞧葉戈魯什卡。它用愚蠢的大眼睛瞧著,就連它也很冷淡。潘捷列對瓦爾拉莫夫鞠躬。瓦爾拉莫夫留意到了,眼睛還是沒離開紙,聲音含糊地說:
當天晚上,車夫歇下來燒稀飯。這一回,從一天開頭起,人人都有一種不明不白的愁悶感覺。天氣悶熱,大家喝下許多水,可還是不解渴。月亮升上來,十分紅,模樣兒陰沉,彷彿害了病。星星也昏沉沉的,暗影更濃了,遠處更朦朧。大自然好像有了什麼預感,無精打采。
他在皮夾里翻來翻去,從裏面抽出一張揉皺的紙,念道:
「我在唱詩班裡唱過十五年,在整個盧甘斯克工廠里也許沒有一個人的嗓子及得上我。可是,見鬼,前年我在頓涅茨河裡洗了個澡,從那以後,我就連一個音符也唱不準了。喉嚨受涼了。我沒有了嗓子,就跟工人沒有了手一樣。」
「壞蛋!狗崽子!」
老頭兒搔一搔腦門子,抬起他的紅眼睛瞧一瞧葉戈魯什卡,接著說:
「莊子在那邊,在山溝後邊。」
「特拉!達!達!」天空回答他。
「想……想……」葉戈魯什卡嗚咽著,回答說。
斯喬普卡就爬出水來,趕快穿上衣服,帽子也沒戴,肥肥的褲腿一扇一扇的,跑到村子那邊去了。葉戈魯什卡自從跟德莫夫起了衝突以後,就覺得水失去了一切魅力。他走出水來,開始穿衣服。潘捷列和瓦夏坐在高陡的河岸上,垂下雙腿,瞧著游泳的人。葉美里揚光著身子站在岸邊水裡,水齊膝頭。他一隻手拉著草,深怕摔下去,另一隻手摩挲自己的身子。他那瘦削的肩胛骨,加上眼睛底下的疙瘩和他彎著腰、分明怕水的樣子,使他顯得滑稽可笑。他面容認真,嚴厲。他生氣地瞧著水,好像打算把水痛罵一頓,因為以前頓涅茨河水使他受了涼,倒了嗓。
「到底是誰敲的窗子?」德莫夫問。
這場商談的結局是那個猶太女人長嘆一聲,鑽進衣櫃,解開一個破破爛爛的綠布包,拿出一大塊心形的黑面蜜餅。
「病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慌了,「這可不好,小兄弟……在路上怎麼能生病呢?哎喲,你怎麼啦,小兄弟……嗯?」
「歡迎你!」潘捷列代表大家回答。
葉戈魯什卡想到奶奶,她現在安眠在墓園裡櫻桃樹底下,他想起她怎樣躺進棺材里,兩枚五戈比的銅錢壓在她的眼睛上,後來人家又怎樣給她蓋上棺材,把她放進墓穴,他還想起一小塊一小塊的泥土落在棺材蓋上那種低沉的響聲……他想象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狹窄的棺材里,孤苦伶仃,沒人照應。他的想象畫出奶奶怎樣忽然醒來,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就敲打棺材蓋子,喊救命,到頭來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象母親死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死了,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羅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樣極力想象自己離家很遠,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墳墓里,卻總也想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情形。就他個人來說,他不承認自己有死的可能,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死……
「上學去。」葉戈魯什卡回答。
傑尼斯卡堅決地拿起餡餅,走到旁邊遠一點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對著馬車。馬上傳來了非常響的咀嚼聲,連馬也迴轉頭去懷疑地瞧了瞧傑尼斯卡。
「我心裏好悶喲!主啊!你別生我的氣了,葉美里揚,」他走過葉美里揚身邊的時候說,「我們這種生活沒有什麼指望,苦透了!」
「我們馬上要走了?」
葉戈魯什卡沒看見原來猶太人應許下的熊,卻看見了一個高大、很胖的猶太女人,披散著頭髮,穿一件紅地黑花點的法蘭絨連衣裙。她在大床和衣櫃中間的狹窄過道上費勁地轉來轉去,發出哀傷的長聲嘆息,好像牙痛似的。一看見葉戈魯什卡,她就做出要哭的臉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眼間,就拿一片抹了蜂蜜的麵包送到他唇邊。
葉戈魯什卡奇怪地瞧著他,這當兒電光一閃。
「再見,夥計們!願主跟你們同在!」庫茲米喬夫叫道,「我拜託你們啦!」
「我早就料到了!」莫伊謝·莫伊謝伊奇恐怖地叫道,合起掌來,「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低聲喃喃道,「請你們務必行行好,包涵一下,別生氣。他這人真怪,真怪!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是我的親兄弟,可他除了給我找麻煩以外,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你們知道,他呀……」
斯喬普卡回答了一句什麼話,可是很難聽清。隨後,他爬出水來,雙手捧著桶子,忘了把襯衫放下來,向貨車那邊跑去。
凡是在唱詩班中唱高音或低音的人,特別是一生中哪怕只做過一回指揮的人,總是慣於用嚴厲而厭惡的神氣看待孩子們。就是後來離開了唱詩班,他們也不會改掉這種習慣。葉美里揚轉過身來向著葉戈魯什卡,皺起眉頭看他一眼,說:
「這個人挺不錯,挺好……」潘捷列說,朝莊子那邊望,「求上帝賜給他健康,挺好的一位老爺……姓瓦爾拉莫夫,名叫謝敏·亞歷山德雷奇……小兄弟,這個世界就靠這類人支撐著。這是實在的……公雞還沒叫,他就已經起床了……換了別人,就一定在睡覺,或者在家裡陪客人閑扯,可是他卻一天到晚在草原上活動……他轉來轉去……什麼事情他都不放鬆……」
伊萬·伊萬內奇聳一聳肩膀,慢慢往前走去。
「篷布!天要下雨了,把它蓋在身上吧。」
「那麼,正名是葉戈里……神聖的殉教徒,勝利者葉戈里,他的節日是四月二十三日。我的教名是潘捷列……潘捷列·扎哈羅夫·霍洛多夫……我們是霍洛多夫家……我是庫爾斯克省契木城的人,那地方你也許聽說過吧。我的弟兄們學了手藝,在城裡幹活兒,不過我是個莊稼漢……我一直是莊稼漢。大概七年前,我上那兒去過……那是說,我回家裡去過。鄉下去了,城裡也去了……我是說,去過契木。那時候,謝天謝地,他們大伙兒都還活著,挺硬朗,可現在我就不知道了……有人也許死了……也到了該死的時候,因為大伙兒都老了,有些人比我還老。死也沒什麼,死了也挺好,不過,當然,沒行懺悔禮可死不得。再也沒有比來不及行懺悔禮橫死更糟的了。橫死只有魔鬼才喜歡。要是你想行完懺悔禮再死,免得不能進入主的大殿,那就向殉教徒瓦爾瓦拉禱告好了。她替人說情。她是那樣的人,這是實在的……因為上帝指定她在天上占這麼一個地位,就是說,人人都有充分的權利向她禱告,要求行懺悔禮。」
可是這時候麥田過去了。眼前又伸展著乾枯的平原、太陽曬著的群山、燥熱的天空。又有一隻老鷹在地面上空飛翔。遠處,跟先前一樣,一架風車在轉動葉片,看上去仍舊像是一個小人在搖胳膊。老這麼瞧著它怪膩味的,彷彿永遠走不到它跟前似的,又彷彿它躲著馬車,往遠處跑去了。
「求上帝憐恤我們!哦,你身體怎麼樣?」
「那個卡齊米爾·米哈伊洛維奇可真能揩她的油!您該記得,前年我向她買羊毛的時候,他在我買的一批貨色上就賺了大約三千。」
「腦筋不正常啊……他是個沒希望的人了。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不喜歡人,不尊敬人,也不怕人……你們知道,他嘲笑每個人,凈說蠢話,對什麼人都不客氣。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有一回瓦爾拉莫夫上這兒來了,索羅蒙對他說了些話,惹得他拿起鞭子把我和他都打了一頓……可是何苦拿鞭子抽我呢?難道能怪我不對?上帝奪去他的腦筋,那麼這是上帝的意旨,難道能怪我不對嗎?」
「你想回去嗎?」庫茲米喬夫問。
「哦,睡醒了,小子!你是伊萬·伊萬內奇的兒子吧?」
「唉!」潘捷列叫道,頓一頓腳,「你們放跑了一條鱸魚!它跑了!」
「葉戈魯什卡。」
「蝦!瞧,哥兒們,蝦!」基留哈得意地叫道,果然撈出一隻蝦來。
「一盧布鈔票是多少錢一捆?」赫利斯託福爾神甫開口說。
「那麼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兒?」
「別在教堂里淘氣!」
「神聖的,神聖的,神聖的……」葉美里揚聲音干啞地說,「雷一定在什麼地方劈倒了什麼東西……你們是這一帶的人嗎?」他問巨人。
葉戈魯什卡仰面朝天躺著,把手枕在腦袋底下,看上面的天空。他瞧見晚霞怎樣燦爛,後來又怎樣消散。保護天使用金色的翅膀遮住地平線,準備睡下來過夜了。白晝平安地過去,安靜和平的夜晚來臨了,天使可以安寧地待在天上他們的家裡了……葉戈魯什卡看見天空漸漸變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接連地亮起來。
「你的下巴怎麼會腫的?」
隨後是沉默。基留哈折斷一些枯草,把它們捏成一團,塞在鍋子底下。火燃得更旺了。斯喬普卡籠罩在黑煙里,十字架的影子在大道上貨車旁邊的昏光里跑來跑去。
陌生人沒聽見這句問話。他沒回答,甚至也沒看德莫夫一眼。這笑嘻嘻的人大概沒嘗出稀飯的滋味,因為他有點懶洋洋地、無意識地喝著,臨到把勺子舉到唇邊,有時候勺子里盛得很滿,有時候卻完全是空的。他並沒喝醉酒,不過他的腦子裡卻有什麼荒唐的想法在浮動。
「為什麼?因為沒有一位老爺或財主不願意為了多得一個小錢而去舔滿身疥瘡的猶太人的手。現在我是個滿身疥瘡的猶太人,叫化子,人人把我看做一條狗,不過要是我有錢,瓦爾拉莫夫就會巴結我,就跟莫伊謝巴結你們一樣。」
瓦爾拉莫夫的眼睛沒離開那莊子,嘴裏在講著什麼。那匹小馬不耐煩地調動它的腳。
到造磚廠那兒,縣城算是到了盡頭,這以後就是田野了。葉戈魯什卡向那座城最後看了一眼,拿臉貼著傑尼斯卡的胳膊肘,哀哀地哭起來……
可是忽然他們聽見了腳步聲。有人匆匆忙忙地走來。
「葉戈里啊,你睡著了還是怎麼的?」潘捷列在下面喊道,「下來!耳朵聾了,小傻瓜!……」
「要是明天您看見他,請他上我家裡去一會兒。」
「你為什麼跟我過不去?」葉美里揚問,也生氣地瞧著他。
葉戈魯什卡游到蘆葦那兒,沉進水裡,開始在蘆葦根的周圍摸索。他在又稀又粘的淤泥里找來找去,摸到一個尖尖的、手碰上去不舒服的東西,也許真的就是一隻蝦。可是這當兒不知誰抓住他的後腿,把他拉到水面上去了。葉戈魯什卡讓水嗆得喘不過氣來,咳嗽著,睜開眼睛,看見面前是搗蛋鬼德莫夫那張水淋淋的、笑嘻嘻的臉。這個搗蛋鬼正在喘氣,從他的眼神看來,他打算把這玩笑再開下去。他一手拉緊葉戈魯什卡的腿,已經抬起另一隻手要掐他的脖子了;葉戈魯什卡又討厭又害怕,彷彿不願意他碰到自己,又害怕那大力士會淹死他,就掙脫他的手說:
「老大爺,他幹嗎打死這草蛇呀?」
「很少一點兒,」潘捷列肯定道,「只找到一百盧布。」
「好,那麼,我們現在就趕到莫羅勘派那兒去!」庫茲米喬夫大聲說,「猶太人說瓦爾拉莫夫要在莫羅勘派那兒過夜。既是這樣,那就再會吧,夥計們!願主跟你們同在!」

「伊萬·伊萬內奇的外甥?瞧啊,現在我脫了靴子,光著腳蹦蹦跳跳。我這雙腳痛,挨過凍,不|穿靴子倒還舒服些……倒還舒服些,小子……這麼一說,你是他的外甥?他倒是個好人,挺不錯……願主賜他健康……挺不錯……我是指伊萬·伊萬內奇……他上莫羅勘派那兒去了……啊,主,求您憐憫我們!」
1888年
「也許是葬在那兒的商人正在草原上溜達吧。」德莫夫說。
隨後是沉默。胖女人獃獃地瞧著伊萬·伊萬內奇,好像不信他的話,或者沒聽懂他的話似的,然後她滿臉通紅,合攏兩隻手,她圍裙里的燕麥撒了下來,眼睛里迸出了眼淚。
「唉,要是早知道切列巴辛肯出這樣的價錢,」他低聲說,「那我就不會在家鄉把那三百普特賣給瑪卡羅夫了。真要命!不過,誰知道這兒的價錢漲上去了?」
我的上帝!葉戈魯什卡連忙翻身起來,跪著,瞧那頂白色的無邊帽。很難看出這個穿著大靴子、騎著難看的小馬、在所有的上流人都睡覺的時候跑來跟農民講話的矮小而不顯眼的人原來就是那個神秘的、叫人捉摸不透的、人人都在找他而他又永遠「在這一帶地方轉來轉去」、比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還要有錢的瓦爾拉莫夫。
「喔唷!」警察笑了笑,說,「路還遠著吶,順這條路要一直走到牧場!」
「特拉!達!達!」這聲音在他頭頂上滾著,落到貨車底下,爆炸開來,「拉拉拉!」
油膩的被子顫動起來,從被子底下探出一個小孩的捲髮的頭,下面是一段很細的脖子,兩隻黑眼睛發亮,好奇地瞅著葉戈魯什卡。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和猶太女人不住地嘆氣,走到衣櫃那邊去,開始用猶太話談天。莫伊謝·莫伊謝伊奇用男低音低聲講話,他的猶太話歸總起來,像是連續不斷的「呱呱呱呱……」他妻子呢,用尖細的像是火雞般的聲音回答,她的話大致像是「嘟嘟嘟嘟……」他們正商量什麼事,不料從油膩的被子底下探出另一個捲髮的頭和另一段瘦脖子,然後鑽出第三個頭,隨後第四個頭……要是葉戈魯什卡有豐富的想象力,他就會想到被子底下躺著一個百頭的怪物呢。
「她那麼好,那麼招人喜歡,」康斯坦丁又說一遍,沒聽見潘捷列的話,「一個挺好的主婦,又聰明又明事理,在全省的老百姓家裡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的了。她走了……不過,她一定也惦記我,我知道!我明白,那隻小喜鵲!她說明天吃中飯以前回來……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啊!」康斯坦丁差不多嚷起來,忽然提高聲調,交換一下坐的姿勢,「現在她愛我,惦記我,不過當初她還不肯嫁給我呢!」
「現在准有兩點鐘了,」她說,「再過一會兒就是起床的時候了。我們家的人在草原上過夜……他們一定全身濕透了……」
「你這蠢材怎麼能拿自己跟瓦爾拉莫夫相比?」
「瓦爾拉莫夫的!」站在羊群另一頭的牧羊人也這樣說。
可是,末后,感謝上帝,總算有一輛大車載著一捆捆的莊稼迎面駛來。大車頂上躺著一個姑娘。她帶著睡意,熱得四肢無力,抬起頭來,看一看迎面來的旅客。傑尼斯卡對她打個呵欠,栗色馬朝那些糧食伸九九藏書出鼻子去。馬車吱吱嘎嘎響著,跟大車親一個嘴,帶刺的麥穗像笤帚似的掃過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的帽子。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和庫茲米喬夫互相瞧了一眼。他倆都不明白索羅蒙的意思。庫茲米喬夫嚴厲地冷眼瞧著他,問道:
葉戈魯什卡趕快扭回身子朝著前面,周身打抖,喊叫起來: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嘮叨起來,如同俗話所說的,講得津津有味;看來不到吃午飯的時候絕不肯罷休。可是門開了,伊萬·伊萬內奇走了進來。舅舅匆忙地打個招呼,就在桌旁坐下,開始很快地喝茶。
他跳下長沙發,開始穿衣服。他覺得身體挺好。昨天的病只留下一點兒痕迹,大腿和脖子還有點發軟。這樣看來,油和醋奏了效。他想起昨天模模糊糊地看見的輪船、火車頭、寬闊的河流等等,於是連忙穿上衣服,好跑到碼頭上去看一看。他漱洗完畢,穿上紅布襯衫,忽然門鎖喀噠一響,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在門口出現了,戴著高禮帽,帆布長衣外面罩著棕色綢法衣,手裡拄著長木杖。他面帶笑容,滿臉放光(剛剛從教堂回來的老人總是滿臉放光的),把聖餅和一包什麼東西放在桌子上,祈禱過後,說:
康斯坦丁揉揉眼睛,瞧著火,笑了。
葉戈魯什卡摘下帽子,沒說話,可是再也嘗不出稀飯的好滋味了,也沒聽到潘捷列和瓦夏怎樣為他抱不平。對那搗蛋鬼的憤恨,在他的胸膛里鬱悶地翻騰著。他下了決心,不管怎樣也要叫這人吃點苦頭。
「潘捷列——列!」前面有人嚷道,「啊……啊……哇!」
大家湊在鍋邊吃著,唯獨潘捷列坐在一旁,用小木碗喝粥。他的調羹跟別人的不一樣,是柏木做的,上面有個小十字架。葉戈魯什卡瞧著他,想起那做杯子用的長明燈,就輕聲問斯喬普卡:
不知什麼緣故,雨很久不來。葉戈魯什卡巴望雨雲也許會過去,就從篷布里往外張望。天色黑得可怕。葉戈魯什卡既看不見潘捷列,又看不見羊毛捆,也看不見自己。他斜起眼睛往前不久還有月亮的地方看,可是那邊一片漆黑,跟貨車的上空一樣。在黑暗中,電光似乎更白,更亮,照得他的眼睛發痛。
「老大爺,他幹嗎打死它呀?」他跟潘捷列並排走著,又說一遍。
「你叫什麼名字?」
「伊萬·伊萬內奇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來了!」莫伊謝·莫伊謝伊奇用一種彷彿生怕弟弟不相信的口氣說,「哎呀嘿,多麼想不到的事情,這些好人一下子都來了!來,搬東西,索羅蒙!請進吧,貴賓!」
葉戈魯什卡抬起頭來,用無精打採的眼睛看著前面;淡紫色的遠方在這以前原本穩穩不動,現在卻搖晃起來,隨同天空一齊飛到更遠的什麼地方去了……它順帶把棕色的野草、薹草拉走,葉戈魯什卡跟在奔跑的遠方的後面非常快地追著。有一種力量一聲不響地拖著他不知往什麼地方去,炎熱和使人煩悶的歌聲在後面追隨不舍。葉戈魯什卡垂下頭,閉上了眼睛……
「再會,伊萬·伊萬內奇!」有幾個聲音回答。
庫茲米喬夫默默地喝完大約六杯茶,在面前的桌子上理出一塊空地方,拿過袋子來,就是先前他睡在馬車底下用來墊在腦袋底下的那個袋子。他解開細繩,抖一抖。成捆的鈔票從袋子里滾出來,落在桌子上。
十分鐘過去了,莫伊謝·莫伊謝伊奇仍舊在低聲地嘮嘮叨叨,嘆著氣說:
「喂,把小大衣拿去!」傑尼斯卡在下面很遠的地方嚷道。
「躺下,小少爺,躺下吧……」老太婆嘆道,打個呵欠,「主耶穌基督!我原本睡著了,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在射門。我醒來一看,原來是主賜給我們這場暴風雨……我原想點起蠟燭來,可是沒找著。」
「你叫什麼名字?」
老太婆嘆著氣走出去,不久就帶著一個西瓜和一個甜瓜回來了。
「躺下了!」老太婆小聲回答,「主震怒了,震怒了!雷打了又打,聽不出什麼時候才會完……」
傳來狗叫的聲音,六條草原上的高大的看羊狗,彷彿本來埋伏著,現在忽然跳出來,兇惡地吼叫著,朝著馬車跑來。它們這一夥兒都非常凶,生著毛茸茸的、蜘蛛樣的嘴臉,眼睛氣得發紅,把馬車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擠上來,發出一片嘶啞的吼叫聲。它們滿心是恨,好像打算把馬兒、馬車、人一齊咬得粉碎似的……傑尼斯卡素來喜歡耍弄狗,喜歡拿鞭子抽狗,一看機會來了,高興得很,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彎下腰去,揮起鞭子抽打著看羊狗。那些畜生叫得更凶了,馬兒仍舊飛跑。葉戈魯什卡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穩,他眼望著狗的眼睛和牙齒,心裏明白:他萬一摔下去,它們馬上就會把他咬得粉碎。可是他並不覺得害怕,他跟傑尼斯卡一樣幸災樂禍地瞧著它們,惋惜自己手裡沒有一根鞭子。
有一回,一條大魚在網子上面一閃;他們全都啊的叫了一聲,德莫夫用拳頭朝著那條魚溜去的地方打了一拳,他的臉現出懊喪的神情。
然後,他搖搖晃晃,動著肩胛骨,懶洋洋地順著那一串貨車慢慢走去,用半是悲傷半是煩惱的聲調反覆地說:
葉戈魯什卡一面仍舊在想訴什麼苦,一面用額頭抵著沙發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這樣吧,你索性脫掉衣服,躺下睡吧,」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說,「你該好好睡一覺才成。」
「唉,真要命!要是把它拿到莊園上的老爺那兒去,他們倒會給我半個盧布。可是路遠著吶,足足有十五俄里!」
她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從凳子上拿下一堆破爛,多半就是她自己的被褥,又從爐邊一個掛釘上摘下兩件羊皮襖,開始替葉戈魯什卡鋪床。
七月里一天清早,有一輛沒有彈簧的、破舊的帶篷馬車駛出某省的某縣城,順著驛路轟隆隆地滾動著,像這種非常古老的馬車眼下在俄羅斯只有商人的夥計、牲口販子、不大寬裕的神甫才肯乘坐。車子稍稍一動就要吱吱嘎嘎響一陣,車后拴著的桶子也來悶聲悶氣地幫腔。單聽這些聲音,單看掛在外層剝落的車身上那些寒傖的碎皮子,人就可以斷定這輛車子已經老朽,隨時會散成一片片了。

伊萬·伊萬內奇和葉戈魯什卡朝她走去。她懷疑地瞧著他們,又問一遍:
「我說的是一隻可愛的小狐狸……跟小狗那樣仰面朝天躺在那兒玩呢……」
「索羅蒙!索羅蒙!」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屋裡隨著叫道。
「我往那兒這麼一瞧,原來是個地窖,好大喲,漆黑,陰凄凄的……有一個桶,上面擺著一盞小提燈。地窖中央站著十來個人,穿著紅襯衫,捲起袖子,在磨長刀……哎呀!原來我們住進黑店,掉到強盜窩裡來了!……這可怎麼辦?我跑到商人那兒,悄悄叫醒他,說:『你別害怕,商家,』我說,『可是咱們的事兒不妙……咱們掉進強盜窩裡來了,』我說。他的臉色頓時變了,問道:『我們現在怎麼辦呢,潘捷列?我帶著很多孤兒的錢吶……至於我這條命,』他說,『那隨上帝的意思好了。我不怕死,可是丟掉了孤兒的錢才可怕呀,』他說。這可怎麼辦?大門上了鎖。坐車也好,走路也好,都出不去……要是有一道圍牆,那倒也好翻過去,可是院子上面有天篷啊!……『喂,商家,你也不用害怕,』我說,『對上帝禱告好了。也許主不肯讓孤兒受屈。就在這兒待著吧,』我說,『別有什麼動靜,趁這工夫,也許我會想出什麼辦法來……』好!……我就向上帝禱告,上帝叫我想出妙法來了……我爬上馬車,輕輕地……輕輕地,不讓別人聽見,拉掉房頂上的麥稈,挖了個小洞,往外爬……往外爬……然後我跳下房頂,順大路拚命跑。我跑啊跑的,累得要死……大概我一口氣跑了有五俄里路,也許還不止五里……謝天謝地,我一瞧,前邊有個村子。我跑到一所農舍跟前,敲窗子。『東正教徒啊,』我說,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他們聽了,『別眼看基督徒的靈魂毀掉吧……』我把大家全叫醒了……農民們會齊了,跟我一塊兒去……有人拿著繩子,有人拿著棒子,有人拿著草叉子……我們打進客棧的院門,直奔地窖……強盜們剛剛磨完刀子,正要去殺商人。農民們逮住他們,一個也沒漏網,把他們捆起來,押到官長那兒去了。商人一高興,送給他們三百盧布,給我五個金幣,寫下了我的姓名作為紀念。據說後來在地窖里搜到好多好多的人骨頭。人骨頭……可見,他們搶了人家的錢,埋掉屍首,好不留一點痕迹……嗯,後來,他們在莫爾尚斯克讓劊子手給收拾了。」
為了要擺脫惡夢,葉戈魯什卡睜開眼睛,對火望著。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和伊萬·伊萬內奇已經喝完茶,正在小聲講話。神甫幸福地微笑著,看來,他怎麼也忘不了他在羊毛上賺了一筆錢。使他高興的,與其說是賺了錢,不如說是想著他回到家,可以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自己周圍,狡猾地䀹䀹眼睛,哈哈大笑。他先得瞞住他們大家,說他按照比實價低的價錢把羊毛賣了,然後他就拿出一個肥大的錢夾交給女婿米海羅說:「喏,拿去吧!瞧,生意就該這樣做!」庫茲米喬夫好像還不滿足。他的臉上跟先前一樣表現出一本正經的冷淡和操心的神情。
「怎麼看不見他的莊子?」
「我不會。」康斯坦丁說。
「說到我自己,我明白自己已經是個沒希望的人,完了。」
篝火四周沒有昨晚的那種活躍的景象和生動的談話了。大家都覺得煩悶,即便講話也打不起精神,沒有興緻。潘捷列光是唉聲嘆氣,抱怨兩條腿,不時講到橫死。
「可是你吃啊!」基留哈說。
「瓦爾拉莫夫今天經過此地沒有?」女人的聲音問道。
「給我一戈比的葵花子!」葉戈魯什卡對他說。
「您好!」伊萬·伊萬內奇也叫道,一面揮動手杖,趕走那條紅毛狗,「勞駕告訴我,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托斯庫諾娃住在這兒嗎?」
「葉戈里!」他輕聲說,「得了,打我吧!」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戰戰兢兢地瞧一下門口,接著小聲說:
在這所房子大門口,葉戈魯什卡看見一輛華貴的新馬車和一對黑馬。車夫座上坐著一個穿號衣的車夫,手裡拿一根長鞭子。送客人出來的,只有索羅蒙一個人。他的臉由於要笑而緊張著,看樣子好像非常急於等客人走掉,好痛快地笑他們一場似的。
他沉默一會兒,摸摸自己的膝頭,用半詼諧半尊敬的聲調講起來:
「行啊,」基留哈同意道,「這兒一定有很多魚……」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舉起手來,小聲重複了一遍:
這意思是說她叫卡特卡。
有些人,單憑他們的語聲和笑聲就可以正確地判斷他們的智慧。這個生著黑鬍子的漢子正好就是這類幸運的人。從他的語聲和笑聲,聽得出他笨極了。生著金色頭髮的德莫夫打完了,就拿鞭子從地面上挑起一根像繩子樣的東西,哈哈笑著,把它扔在車子旁邊。
他們一路上遇見好幾輛街頭馬車,可是只有碰到特殊情況,或者遇到大節期,舅舅才容許自己享受一下坐馬車的樂趣。葉戈魯什卡和他在鋪著石板的街上走了很久,然後又在只有人行道而未鋪路面的街上走了很久,最後走到了既未鋪路面也沒有人行道的街上。等到他們的腿和舌頭把他們送到小下街,他倆都滿臉通紅,摘下帽子擦汗了。
「人又不是針,我們總會找到他的。現在他正在這一帶轉來轉去。」
隨後是沉默。
過了一分鐘,馬車在大道上走動起來。馬車彷彿在往回走,不是往前走似的,旅客們看見的景緻跟中午以前看見的一模一樣。群山仍舊深藏在紫色的遠方,看不見它們的盡頭。眼前不住地閃過雜草和石頭。一片片殘梗斷株的田地掠過去,然後仍舊是些白嘴鴉,仍舊是一隻莊重地拍著翅膀、在草原上空盤旋的鷂鷹。由於炎熱和沉靜,空氣比先前更加停滯了。馴順的大自然在沉靜中麻木了……沒有風,沒有歡暢新鮮的聲音,沒有雲。
「瓦爾拉莫夫的!」老人大聲回答。
「使徒保羅說過:不要學古怪的、邪道的學問。當然,如果那是巫術,不合法的技術,或者像掃羅從另一個世界招來鬼魂的法術,或是於人於己全沒用處的學問,那就還是不學的好。你應該只學上帝所贊同的那些學科。你得學……神聖的使徒們用各種語言講話,那你就學各種語言。偉大的巴西爾研究數學和哲學,那你就學數學和哲學。聖涅斯托爾寫歷史,那你就學歷史,寫歷史。要學聖徒的榜樣……」
「像這樣的嗎?」他問。
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脫掉法衣,解了腰帶,脫下長外衣,葉戈魯什卡瞧著他,驚呆了。他怎麼也沒料到神甫也穿褲子,赫利斯託福爾卻穿著帆布褲子,褲腿掖在高統靴子里,還穿著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葉戈魯什卡瞧著他,覺得他穿著這身跟他尊嚴的地位很不相稱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長頭髮和長鬍子,看上去很像魯濱孫·克魯梭。庫茲米喬夫和赫利斯託福爾神甫脫下外衣,面對面在馬車下面的陰影里躺下來,閉上眼睛。傑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陽地里仰面朝天躺下,也閉上眼睛。
「聽著,老大娘,」伊萬·伊萬內奇對一個在牆角擺小攤賣葵花子和梨的老太婆說,「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托斯庫諾娃的房子在哪兒?」
他們穿過院子的時候,貨車和車夫都已經不在了。他們一清早就離開此地,到碼頭上去了。院子里遠處的一個角落裡,停著那輛熟悉的、黑黝黝的馬車,馬車旁邊站著那幾匹棗紅馬,正在吃燕麥。
過了一分鐘,門開了,索羅蒙走進房間,兩隻手端著一個大盤子。他把盤子放在桌上,眼睛譏誚地瞧著別處,仍舊古怪地微笑著。現在,借了燈光,可以看清楚他的笑容了,那笑容是很複雜的,表現許多種情緒,可是其中佔主要地位的只有一種,那就是露骨的輕蔑。他彷彿正在想著一件什麼可笑而愚蠢的事,正在對一個什麼人看不慣、看不起,正在為一件什麼事暗暗高興,正在等個適當的機會用挖苦話諷刺一下,哈哈地笑一陣似的。他的長鼻子、厚嘴唇、狡猾的暴眼睛,好像飽含著大笑的慾望。庫茲米喬夫瞧著他的臉,譏誚地微微一笑,問道:
「瞧,什麼樣的鱸魚啊!已經有五條了!」
又傳來了冗長的歌聲。還是山那邊村子里那個長腿的農婦唱的。葉戈魯什卡的煩悶無聊的心情忽然又回來了。他離開水管,抬頭往上看。他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點驚慌。原來他腦袋的上方,在一塊笨重的大石頭上,站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只穿一件襯衫,鼓起大肚子,兩腿很細,就是原先站在農婦旁邊的那個男孩。他張大嘴,眼也不䀹地瞧著葉戈魯什卡的紅布襯衫和馬車,眼光裡帶著獃滯的驚奇,甚至帶著點恐怖,彷彿眼前看見的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鬼魂。襯衫的紅顏色引誘他,打動他的心。馬車和睡在馬車底下的人勾起他的好奇心。也許他自己也沒覺得那好看的紅顏色和好奇心把他從小村子里引下來,這時候他大概在奇怪自己膽子大吧。葉戈魯什卡瞧了他很久,他也瞧了葉戈魯什卡很久。他倆一聲不響,覺得有點彆扭。沉默很久以後,葉戈魯什卡問:
「啊哈!葉戈爾·尼古拉——伊奇,」赫利斯託福爾神甫用唱歌似的聲調說,「羅蒙諾索夫先生!」
「我們這是鄉下人的飯食!……」基留哈嘆了口氣,說。
忽然那扇安著滑輪的門吱吱嘎嘎響起來,地板在什麼人的腳步聲中顫動。一股冷空氣向葉戈魯什卡襲來,他覺得好像有隻大黑鳥飛過他面前,貼近他的臉扇著翅膀。他睜開眼睛……舅舅站在長沙發旁邊,手裡提著袋子,準備動身。赫利斯託福爾神甫拿著寬邊的禮帽,正在對什麼人鞠躬,微笑,然而不像平素那樣笑得溫柔而動情,卻恭敬而勉強,這種笑容跟他的臉很不相稱。莫伊謝·莫伊謝伊奇呢,好像他的身體斷成了三截,而他正在穩住自己,極力不叫自己的身子散開似的。只有索羅蒙站在牆角,交叉著兩隻手,若無其事,照舊輕蔑地微笑。
「學問對有些人是有益處,可是對另一些人,反倒攪亂了他們的腦筋。我姐姐是個不懂事的女人,她一心要過上流人那種日子,想把葉戈爾卡栽培成一個有學問的人,卻不明白我可以教葉戈爾卡做我這行生意,美滿地過上一輩子。我乾脆跟你說吧:要是人人都去求學,想做上流人,那就沒有人做生意,種莊稼了。大家就都要餓死了。」
「大概馬上就要走了。」
「跟我來,少爺,」他低聲說,「我帶你去看一隻挺好的小熊!好一頭嚇人的、脾氣暴躁的小熊!嘿嘿!」
「葉戈里……」潘捷列回答。
「您是誰家的孩子?」老闆問道,拿過一個紅的銅茶壺來為自己斟茶。
基留哈和瓦夏收拾好魚,就連魚帶活蝦一齊放進水桶,洗一洗乾淨,從桶里統統倒進沸滾的水裡。
他們喝稀飯的時候,都悶聲不響,只想著剛才聽到的故事。生活可怕而奇異,所以在俄羅斯不管講多麼可怕的故事,也不管拿什麼強盜窩啦,長刀啦,種種奇迹啦,來裝飾它,那故事總會在聽講人的靈魂中引起真實的感受,也許只有學識豐富的人才會懷疑地斜起眼睛,不過就連他也會一聲不響。路邊的十字架、黑壓壓的羊毛捆、遼闊的平原、聚在篝火旁邊的那些人的命運,這一切本身就又奇異又可怕,傳說和神話的離奇怪誕反倒蒼白失色,跟生活混淆起來了。
基留哈極力不出聲地拿一把雜草塞進火里。老頭兒等枝子嗶嗶剝剝爆過,噝噝響過以後,說下去:
「放油嗎?」斯喬普卡問,用大勺撇掉水面上的沫子。
七月的黃昏和夜晚,鵪鶉和秧雞已經不再叫喚,夜鶯也不在樹木叢生的峽谷里唱歌,花卉的香氣也沒有了。不過草原還是美麗,充滿了生命。太陽剛剛下山,黑暗剛剛籠罩大地,白晝的煩悶就給忘記,一切全得到原諒,草原從它那遼闊的胸脯里輕鬆地吐出一口氣。彷彿因為青草在黑暗裡看不見自己的衰老似的,草地里升起一片快活而年輕的鳴叫聲,這在白天是聽不到的;㘗㘗聲,吹哨聲,搔爬聲,草原的低音、中音、高音,合成一種不斷的、單調的鬧聲,在那種鬧聲里默想往事,憂鬱悲傷,反而很舒服。單調的唧唧聲像催眠曲似的催人入睡;你坐著車,覺著自己就要睡著了,可是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隻沒有睡著的鳥發出短促而不安的叫聲,或者聽到一種來歷不明的聲音,像是誰在驚奇地喊叫:「啊—啊!」接著,睡意又把你的眼皮合上了。或者,你坐車走過一個峽谷,那兒生著灌木,就會聽見一種被草原上的居民叫做「睡鳥」的鳥,對什麼人叫道:「我睡啦!我睡啦!我睡啦!」又聽見另一種鳥在笑,或者發出歇斯底里的哭聲,那是貓頭鷹。它們究竟為誰而叫,在這平原上究竟有誰聽它們叫,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不過它們的叫聲卻含著很多的悲苦和怨艾……空氣中有一股禾秸、枯草、遲開的花的香氣,可是那香氣濃重,甜膩,溫柔。
這當兒,一隻秧雞受了旋風的驚嚇,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從草地里飛起來。它不像所有的鳥那樣逆著風飛,而是順著風飛,因此它的羽毛蓬蓬鬆鬆,全身膨脹得像母雞那麼大,樣子很憤怒,很威武。只有那些在草原上活到老年、習慣了草原上種種紛擾的烏鴉,才鎮靜地在青草上飛翔,或者冷冷淡淡,什麼也不在意,伸出粗嘴啄堅硬的土地。
「我自己也念過書,小兄弟。從很小的年紀起,上帝就賜給我思想和觀念,因而我跟別人不一樣,還只有你這樣大的時候就已經憑了我的才智給爹娘和教師不少安慰了。我沒滿十五歲就會講拉丁語,用拉丁文|做詩,跟講俄語、用俄文|做詩一樣好。我記得我做過主教赫利斯託福爾的執權杖的侍從。有一次,我現在還記得那是已故的、最最虔誠的亞歷山大·帕夫洛維奇皇上的命名日,主教做完彌撒,在祭壇上脫掉法衣,親切地看著我,問道:『Puer boen,quаm аppellаris?』我回答:『Christophorus Sum.』他就說:『Ergo connominаti summus.』那是說,我們是同名的人……然後他用拉丁語問:『你是誰的兒子?』我也用拉丁語回答說,我是列別金斯克耶村的助祭西利伊斯基的兒子。他老人家看見我對答如流,而又清楚,就為我祝福,說:『你寫信告訴你父親,說我不會忘記提拔他,也會好好照應你。』站在祭壇上的大司祭和神甫們聽見我們用拉丁語談話,也十分驚奇,人人稱讚我,都很滿意。小兄弟,我還沒生鬍子就已經會讀拉丁文、希臘文、法文的書籍,學過哲學、數學、俗世的歷史和各種學科了。上帝賜給我的記性可真驚人。一篇文章我往往只念過兩遍,就背得出來。我的教師和保護人都奇怪,料著我將來會成為一個大學者,成為教會的明燈。我自己也真打算到基輔去繼續求學,可是爹娘不贊成。『你想念一輩子的書,』我爹說,『那我們要等到你什麼時候呢?』聽到這些話,我就不再念書,而去找事做了。當然,我沒成為學者,不過呢,我沒忤逆爹娘,到他們老年給了他們安慰,給他們很體面地下了葬。聽話,比持齋和禱告更要緊呢!」
她匆匆朝那所房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著,喘著,講著。客人們跟著她走。
「您用不著再找!」老人在他們後面叫道,「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有一回(那是將近黃昏了),他抬起頭來想向人要水喝。貨車隊停在一座跨過寬闊河面的大橋上。橋下河面上冒著黑煙,透過煙霧可以看見一隻輪船,後面用繩子拖著一條駁船。前邊,河對面,有一座花花綠綠的大山,山上點綴著房屋和教堂。山腳下,在一列貨車旁邊,有一輛機車在賓士……
「伊萬·伊萬內奇會幫忙的。他不會不管你。他自己沒有子女,他會幫你的。別擔心。」
多麼氣悶,多麼掃興啊!馬車往前跑著,葉戈魯什卡看見的卻老是那些東西:天空啦,平原啦,矮山啦……草地里的樂聲靜止了。小海雀飛走,山鶉不見了。白嘴鴉閑著沒事幹,在凋萎的青草上空盤旋,它們彼此長得一樣,使得草原越發單調了。
「挺不錯,是好老爺……」他喃喃道,「他的小子給帶去上學;可是他在那邊怎麼樣,那就不知道了……在斯拉維揚諾塞爾布斯克,我是說,那兒沒有一個學堂能教人大學問……沒有,這是實在的。不過那小子好,挺不錯……等他長大,會做他父親的幫手……你,葉戈里,現在還是個小不點兒,可是你將來會長大,養活你爹娘……上帝是這麼規定的……『孝敬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我自己也有過兒女,可是他們都燒死了……我的老婆燒死了,兒女也燒死了……這是實在的,在主顯節晚上,我們那小木房著火了……當時我不在家,我趕車到奧廖爾去了。趕車到奧廖爾去了……瑪麗亞衝出屋來,到了街上,可是想起小孩還睡在屋裡,就跑回去,結果跟孩子一塊兒燒死了……是啊……第二天他們只找著碎骨頭。」
這個生人把懷裡抱著的東西放在篝火邊(原來那是一隻打死的大鴇),又對他們打一次招呼。
起先,他們順著大街爬上坡去,爬了很久,然後他們穿過一個大市場。在那兒,伊萬·伊萬內奇向一個警察打聽小下街在哪兒。
葉戈魯什卡直到現在才注意到一個車夫,叫斯喬普卡,是個十八歲的烏克蘭小夥子,上身穿一件長襯衫,沒系腰帶,下身穿一條肥褲子,散著褲腿,走起路來褲腿像旗子一樣飄動。他很快地脫下衣服,順著高陡的河岸跑下去,撲通一聲跳進水裡。他鑽進水裡三回,然後仰面朝天地游泳,快活得閉上眼睛。他的臉帶著微笑,起著皺紋,好像他覺得又癢又痛,而且感到好笑似的。
一提起父親,德莫夫就皺起眉頭,不吃了。他陰鬱地瞧著他的同伴們,把眼光停在葉戈魯什卡身上。
「得拿油和醋來把他擦一擦才行。上帝保佑,他的病明天就會好了。」
「博爾特瓦替兒子開了一個多好的磨坊呀!」傑尼斯卡說。
「給他吃點奎寧,……」伊萬·伊萬內奇說,慌了。
莫伊謝·莫伊謝伊奇用手指頭指著腦門子,畫了個圓圈,接著說:
「好,所有的事全辦妥了,」他說,「今天可以回家了,不過葉戈爾的事還得操一下心。得把他安置一下。我姐姐說,她有個朋友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住在此地一個什麼地方,她也許肯收留他在她那兒寄宿和搭夥。」
葉戈魯什卡又叫老爺爺。他沒聽到回答,就一動不動地坐著,不再等雨停了。他相信再過一分鐘雷就會把他劈死,相信只要偶爾一睜開眼,就會看見那些可怕的巨人。他不再在胸前畫十字,不再叫老爺爺,不再想念母親,光是凍得發僵,相信暴風雨永遠也不會完結了。
「對,你的額頭很燙……你一定著了涼,要不然,就是吃了什麼東西……向上帝禱告吧。」
人人開始眺望遠方,尋找那隻狐狸,可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瓦夏一個人用他那混濁的灰眼睛看見了什麼,而且看得入了迷。他的眼睛非常尖,這是葉戈魯什卡後來才知道的。他看得那麼遠,因此荒涼的棕色草原對他來說永遠充滿生命和內容。他只要往遠方一看,就會瞧見狐狸啦,野兔啦,大鴇啦,或者別的什麼遠遠躲開人的動物。看見一隻奔跑的野兔或者一隻飛翔的大鴇,那是沒有什麼稀奇的,凡是走過草原的人都看得見,可是未必人人都有本領看見那些不是在奔逃躲藏,也不是在倉皇四顧,而是在過著家庭生活的野生動物。瓦夏卻看得見玩耍的狐狸、用小爪子洗臉的野兔、啄翅膀上羽毛的大鴇、鑽出蛋殼的小鴇。由於眼睛尖,瓦夏除了大家所看見的這個世界以外,還有一個自己獨有而別人沒份的世界。那世界多半很美,因為每逢他看見什麼,看得入迷的時候,誰也不能不嫉妒他。
馬車一直往前走。風車卻不知為什麼,往左邊退下去。他們走啊走的,風磨一個勁兒往左退,不過沒有消失,還是看得見。
「拿著,乖乖,」她說,把蜜餅遞給葉戈魯什卡,「你現在沒有媽媽,沒有人給你點心吃了。」
大家斜眼看那十字架,面面相覷,忽然鬨笑起來;他們為自己的恐懼害臊了。
「什麼唱詩的……」那個搗蛋鬼不肯罷休,反而冷笑,「那種玩意兒誰都會唱。坐在教堂的門廊上唱:『看在基督的面上,賞我幾個錢吧!』哼!你們還怪不錯的呢!」
「啊……瓦爾拉莫夫路過這兒沒有?」
「只是你要記住,葉戈里,別忘了你母親和伊萬·伊萬內奇,求上帝讓你別忘記。十誡教你孝敬母親,伊萬·伊萬內奇是你的恩人,等於是你的父親。要是你將來有了學問,求上帝不要讓你因為別人比你笨就討厭別人,看不起別人,那樣一來,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您這兒有個中了魔的人啊,莫伊謝·莫伊謝伊奇!求上帝跟他同在吧!」赫利斯託福爾神甫微笑著說,「您應當把他安置到什麼地方去,或者給他娶個老婆……他不像是個正常的人了……」
「你為什麼不游泳?」葉戈魯什卡問瓦夏。
德莫夫和基留哈悄悄往左邊移去,漸漸摸索到一個水比較淺的地方,在那兒認真地打起魚來。他們離開貨車已經大約有三百步遠;可以看見他們一聲不響,輕輕地邁腿,極力往水深處和靠近蘆葦的地方走去,撒出魚網,他們為了嚇唬魚,把它趕進網裡去,就用拳頭打水,把蘆葦弄得沙沙地響。他們從蘆葦那兒走到對岸,把網子拉過去,然後現出失望的神氣,高高地抬起膝頭,走回蘆葦叢里。他們在談話,可是講的是什麼,誰也聽不見。太陽曬他們的背,蒼蠅叮他們,他們的身子從淡紫色變成了深紅色。斯喬普卡手裡拿著桶子,跟在他們後面,把襯衫一直卷到胳肢窩底下,用牙齒銜著襯衫的底襟。每逢得了手,捉到魚,他總是舉起那條魚來,讓它在陽光里發亮,嚷道:
他覺得這還不夠表現他的痛恨,想了一想,又說:
「上帝保佑,這可使不得,伊萬·伊萬內奇!」莫伊謝·莫伊謝伊奇驚慌地說,合起掌來,「夜裡您還趕什麼路?您痛痛快快吃一頓晚飯,在這兒住一宿,明天早晨,求上帝保佑,再去趕路,隨您要去追誰就去追誰好了!」
「為什麼他自己不去呢?」
然而伊萬·伊萬內奇很平靜地問道:
她大概料著伊萬·伊萬內奇也會吃驚得叫起來:「這不可能呀!!」
你坐車走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你在路上碰見一所沉默的古墓或者一塊人形的石頭,上帝才知道那塊石頭是在什麼時候,由誰的手立在那兒的。夜鳥無聲無息地飛過大地。漸漸地,你回想起草原的傳說、旅客們的故事、久居草原的保姆所講的神話,以及凡是你的靈魂能夠想象和能夠了解的種種事情。於是,在唧唧的蟲聲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藍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鳥的飛翔中,在你看見而且聽見的一切東西里,你開始感到美的勝利、青春的朝氣、力量的壯大和求生的熱望。靈魂響應著美麗而嚴峻的故土的呼喚,一心想隨著夜鳥一塊兒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勝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著緊張和愁苦,彷彿草原知道自己孤獨,知道自己的財富和靈感對這世界來說白白荒廢了,沒有人用歌曲稱頌它,也沒有人需要它。在歡樂的鬧聲中,人聽見草原悲涼而無望地呼喊著:歌手啊!歌手啊!
「沒有,我們沒看見。」
「您那些學問現在恐怕已經忘光了吧!」庫茲米喬夫說。
葉戈魯什卡和傑尼斯卡用手指頭摸了摸螽斯那寬闊的綠背,碰一碰它的觸鬚,以為這樣會使得它感到舒服。然後傑尼斯卡捉到一個吸足了血的肥馬蠅,送給螽斯吃。螽斯愛理不理,好像跟傑尼斯卡早就相熟一樣,活動著像護眼甲那樣的大下巴,一口咬掉了馬蠅的肚子。他們放了螽斯。它把翅膀的粉紅色裡層閃了一閃,跳進草里去了,立刻唧唧地唱起歌來。他們把馬蠅也放了。它張開翅膀,儘管沒有肚子,卻仍舊飛到馬身上去了。
葉戈魯什卡聽了一陣,覺得這悲涼冗長的歌聲好像使得空氣更悶,更熱,更停滯了……為了要蓋沒這歌聲,他就哼著歌兒,使勁頓著腳跑到薹草那兒去。在那兒,他往四面八方張望,這才看見了唱歌的人。在小村盡頭一個農舍附近,站著一個農婦,穿一件短襯衣,腿腳挺長,跟蒼鷺一樣,正在篩什麼東西,她的篩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懶洋洋地順著山坡灑下來。現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離她一俄丈遠,站著一個沒戴帽子,穿一件女襯衣的小男孩,一動也不動。他彷彿給歌聲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裡,瞧著下面什麼地方,大概在瞧葉戈魯什卡的紅襯衫吧。
馬車往前駛去,牧羊人和他們的惡狗留在後面了。葉戈魯什卡不高興地瞧著前面淡紫色的遠方,漸漸覺得那搖動翼片的風車好像近一點了。那風車越來越大,變得十分高大,已經可以看清它的兩個翼片了。一個翼片舊了,打了補丁,另一個是前不久用新木料做的,在太陽底下亮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