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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錯亂

精神錯亂

「喂,為什麼你剛才要黑啤酒?」醫科學生氣憤地說,「好一個財主!你無緣無故白白扔掉了六個盧布!」
「您既然覺得無聊,為什麼不離開這兒呢?」
「去年他寫過一篇精採的文章……」醫科學生說。
「站穩,別摔跟頭!」
「方才我們跳舞的時候,」醫科學生說,這時候他們三個人已經走出來,到了街上,「我跟我的舞伴攀談了一陣。我們談的是她第一回戀愛。他,那位英雄,是斯摩棱斯克城的會計,家裡有妻子和五個孩子。那時候她才十七歲,跟爹媽住在一塊兒,她爹賣肥皂和蠟燭。」
「這是因為我沒有努力去了解她們的緣故,」他想,「與其說她們像人,不如說像動物,不過話說回來,她們仍舊是人,她們有靈魂。先得了解她們,然後才能下判斷……」
「可是我什麼話也沒說啊……」瓦西里耶夫笑著說,「難道我不肯去嗎?」
「不在。這個可惡的傢伙必是上大學去了。」
「隨你們怎麼辦好了,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快點才好!」
「不行,回家,回家去!」他想,「在家裡似乎會好過點……」
喝了白酒,他胸中發熱。他帶著溫情看他的朋友,欣賞他們,羡慕他們。這兩個健康、強壯、快活的人多麼平靜自若,他們的精神和靈魂多麼完整而又洒脫啊!他們愛唱歌,喜歡看戲,能畫畫兒,健談,酒量大,而且喝完酒以後第二天不會頭痛。他們又風雅又放蕩,又溫柔又大胆。他們能工作,也能憤慨,而且會無緣無故哈哈大笑,說荒唐話。他們熱烈,誠實,能夠自我犧牲,作為人來說,他們在各方面都不比他瓦西里耶夫差。他自己卻每走一步路,每講一句話都顧慮重重,多疑,慎重,隨時把小事情看成大問題。他希望至少有一個晚上能夠照他的朋友那樣無拘無束、擺脫自己的羈絆才好。需要喝白酒嗎?他要喝,即使第二天他會頭痛得裂開也不管。他們拉他到女人身邊去嗎?那他就去。他會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快活地招呼過路的行人……
「葉戈爾,……得了,葉戈爾,……」醫科學生開始央求他,「我拿人格向你擔保,我下次再也不跟你一塊兒出來玩了。我拿人格擔保,一定!」
「等一會兒,讓我跳完舞再說。」
「您上哪兒去?您去幹什麼?要存著敬畏上帝的心才行啊!」
「你們為什麼把車子停在這兒?你們怎麼會不生氣?你們怎麼會不憤慨?你們總該信奉上帝,知道這種事有罪,人幹了這種事會下地獄吧,那你們怎麼一聲不響呢?不錯,你們跟她們無親無故,不過要知道,她們也有父親,有弟兄,跟你們一模一樣啊……」
既然一點也看不到慚愧的笑容,瓦西里耶夫就尋找有沒有一張清醒明白的臉。他的注意力落在一張蒼白的、有點睏倦的、無精打採的臉上……那是一個黑髮女人,年紀不算很輕了,穿一身亮閃閃的衣服。她坐在一把安樂椅上,瞧著地板想心事。瓦西里耶夫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彷彿無意中在她身旁坐下來。
他開始緊張地注意每個女人的臉,尋找慚愧的笑容。可是,要麼他不善於考察她們的臉,要麼這些女人沒有一個覺得慚愧,總之,他在每張臉上看見的只有那呆板的表情:那種日常的庸俗的煩悶和滿足。愚蠢的眼睛,愚蠢的笑容,愚蠢刺耳的語聲,無恥的動作,此外就沒有別的了。大概她們過去都有一段風流韻事,對象是個會計,起因是五十盧布的內衣,而目前呢,她們在生活里沒有別的樂趣,只求有咖啡喝,有三道菜的午飯吃,有酒喝,有卡德里爾舞跳,能夠睡到下午兩點鐘……就行了。
「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藝術家對他喊道。
瓦西里耶夫很想跟這姑娘談許多事情。他生出強烈的願望,想弄明白她是哪兒人,她父母在不在世,他們是不是知道她在這兒,她怎樣到這妓院里來的,她究竟是快活而滿足呢,還是滿腦子黯淡的思想而悲傷鬱悶。她日後是不是打算跳出她目前的處境……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出該從什麼地方講起,也想不出該用怎樣的方式提出問題來才不致唐突她。他想了很久才問:
「也許你們大家都對!」瓦西里耶夫說著,站起來,開始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也許吧!可是我卻覺得奇怪!我學了兩門學問,你們就看作了不起的成就,又因為我寫過一篇論文,而那篇論文不出三年就會給人丟到一邊,忘得精光,我卻被你們捧上了天。可是由於我講到那些墮落女人的時候不能像講到這些椅子的時候那樣冷冰冰,我卻要受醫師的診治,被人叫做瘋子,受到憐憫!」
從前我自由自在,
第二天早晨藝術家和醫科學生來看他,他正痛苦地呻|吟著,在房間里跑個不停,襯衫已經撕碎,手也咬破了。
這些妓院里有許多事情他弄不懂,那些沉淪的女人的靈魂對他來說仍舊跟從前一樣神秘,不過他現在才明白這兒的情形比可能設想的還要糟得多。要是那個服毒自盡的、自覺有罪的女人叫做墮落的女人,那麼要想給眼前這些隨著雜亂的樂聲跳舞、說出一長串下流話的女人起一個恰當的名字就難了。她們不是正在毀滅,而是已經毀滅了。
瓦西里耶夫沒答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
「得了,得了,格里沙……既是這種地方討厭,那你就從旁觀察一下吧!你明白嗎?觀察一下!」
「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呀,」他低聲唱著,「違背我的本心把我領到這凄涼的河岸……」
瓦西里耶夫覺得她的白毛皮邊和她的嗓音討厭,就從她身邊走開了。他感到又熱又悶,他的心開始跳得挺慢,可是很猛,就跟鎚子敲擊似的:一!二!三!
「為什麼?」

他們勸得瓦西里耶夫回心轉意,領他走上樓梯。那地毯、鍍金的欄杆、開門的守門人、裝飾前堂的彩畫牆面,處處都使人感到C街的風尚,不過更加完備,更加壯觀罷了。
他轉過身去對那些冷漠的車夫說:
「遵命……」他說,很有禮貌地一鞠躬,「不過,小姐,請原諒,我……我不能奉陪。我不喝酒。」
藝術家和醫科學生快要跳完卡德里爾舞,瓦西里耶夫為了不再看那些女人,就觀察樂師們。一個儀錶優雅、戴著眼鏡、面貌很像巴贊元帥的老人正在彈鋼琴。一個青年留著淡褐色的鬍子,穿著頂時髦的衣服,在拉提琴。那青年的臉容並不愚蠢,也不枯瘦,而且正好相反,聰明,年輕,鮮嫩。他的裝束講究,而且風雅,他的提琴也拉得很有感情。這就來了一個問題:他和那位儀錶優雅的老人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他們坐在這地方怎麼會不害臊呢?他們瞧著那些女人會有什麼感想呢?
一個姑娘穿著波蘭式的衣服,邊上鑲著白毛皮,走到他跟前來,在他身旁坐下。
他從地上爬起來,揮著帽子,現出惡狠狠的憤慨的臉相,伸出拳頭朝樓上揮舞著,嚷道:
醫科學生不久也不見了。
這一切所以很像著魔,是因為這情形沒維持很久。瓦西里耶夫不久就疲乏了。倫敦、漢堡、華沙那兒的無數女人壓在他身上,就跟一座大山壓著土地似的。他面對那許多女人不由得膽怯,心慌。他想起自己不善於言談,想起自己又膽怯又靦腆,想起那些冷漠的人不見得願意聽他的話,了解他的話,因為他不過是個法律系三年級的學生,一個膽怯的小人物罷了,又想起真正的傳教工作不僅在於用嘴說話,還在於動手實幹……
瓦西里耶夫心跳起來,臉上發燒。他一方面在這些客人面前覺得害臊,一方面感到膩味和苦惱。他腦子裡老是有一個念頭煎熬著他:他,一個正派的、熱情的人(他至今認為九_九_藏_書自己是這樣的人),卻憎恨這些女人,對她們除了厭惡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感覺。他既不憐憫這些女人,也不憐憫那些樂師和那些僕役。
「你不是順她的心,倒順了老鴇的心。那是老鴇吩咐她們,叫她們要客人請客的,沾光的是老鴇。」
他就往回走。他回到家,脫掉濕大衣和帽子,在房間里沿著牆邊兜圈子,就這麼不知疲倦地一直走到天亮。
幾個朋友從特魯勃諾依廣場拐彎,走上格拉切夫卡大街,便很快走進一條巷子,那條巷子瓦西里耶夫只聞其名,卻沒有來過。他看見兩長排房子,窗戶里燈火輝煌,大門洞開,還聽見鋼琴和提琴的歡暢樂聲從各個門口飄出來,混成一片奇怪的嘈雜聲,彷彿在黑暗中有一個目力看不見的樂隊正在房頂上調弦似的。瓦西里耶夫不由得吃了一驚,說:
他停住唱,用手擦了擦腦門子,想一想下面的歌詞,然後又大聲唱起來,聲音那麼好聽,招得街上的行人都回過頭來看他:
「格里戈里,你在家嗎?」他問。
「流氓!狠心的傢伙!吸血鬼!我不准你們打女人!居然打喝醉酒的弱女子!哼,你們……」
「原來你在這兒!聽我說,真的,簡直不能跟葉戈爾一塊兒出來玩!他是什麼玩意兒,我簡直不懂!他又鬧出亂子來了!你聽見沒有?葉戈爾!」他朝著門裡喊叫,「葉戈爾!」
「你不用發急,你得儘力控制自己才成。」
人們圍著那個金髮男子,瓦西里耶夫卻從這鬧嚷嚷的人群中擠出來,心灰意懶,戰戰兢兢,跟孩子似的,他覺得這個陌生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里的人彷彿要追他,打他,拿下流話罵他似的……他從掛衣鉤上摘下他的大衣,一口氣跑下樓去了。
瓦西里耶夫走進客廳,坐下來。房間里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以外,還有許多客人:兩個步兵軍官,一個禿頂、白髮、戴金邊眼鏡的紳士,兩個測量學院的未長須的青年學生,一個醉醺醺的、有著演員臉相的男子。所有的姑娘全跟那些客人作伴去了,理也不理瓦西里耶夫。只有一個穿著a la Aida的衣服的姑娘斜起眼看了看他,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笑了笑,打著呵欠說:
藝術家喝下兩杯黑啤酒,忽然有點醉意,活潑得反常。
「因為我在這種地方不知道該怎樣應付才好。而且我覺得無聊、厭惡。這兒有什麼可以叫人快活的呢?要是她們是人,倒也罷了,可是她們是野人,是動物。我要走了。你們呢,隨你們的便好了。」
這三個人走進一家飯館,沒脫大衣,靠著櫃檯各自喝了兩杯白酒。瓦西里耶夫喝第二杯以前,發現自己的酒杯里有一點軟木塞的碎屑,就把杯子舉到眼睛跟前,眯起他那近視的眼睛看了很久。醫科學生不明白他這種表情,就說:
在這兒有過自由的戀愛……
瓦西里耶夫聽他的朋友們和那位醫師講到那些女人和那條悲慘的巷子的時候用那麼淡漠的、鎮靜的、冷冰冰的口吻,覺得奇怪極了……
「我不准你們打女人!」藝術家的尖嗓音從上面傳下來。
「不管什麼地方,只要我們不在那兒,就會覺著它好。」
他讓瓦西里耶夫在書桌旁邊一把大圈椅上坐下,把一個煙盒送到他跟前。
「當然,無聊得很。」
「他是用什麼來征服她的心的?」瓦西里耶夫問。
「這一切是多麼貧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見的這些無聊現象有什麼力量能夠誘惑一個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種可怕的罪,用一個盧布買一個活人呢?為了光彩、美、風雅、激|情、愛好而犯罪,我倒能夠了解,可是這兒到底有什麼呢?人們在這兒究竟為了什麼而犯罪呢?不過……我不必再想下去了!」
「哦,真的嗎……」黑髮女人無精打采地說。
「這兒在乾著壞事,」他想,「然而犯罪的感覺卻沒有,求救的希望也沒有。人們賣她們,買她們,把她們泡在酒里,叫她們染上種種惡習,她們呢,跟綿羊似的糊裡糊塗,滿不在乎,什麼也不懂,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這些為數不多的嘗試,」瓦西里耶夫想,「可以分成三組。有些人從賣淫窟里把女人贖出來以後,替她租一個房間,給她買一架縫紉機,她便做起女裁縫來。而且,不管他有心還是無意,總之,他化錢贖出她以後,就使她成了他的情婦,然後,等到大學畢業,他就走了,把她轉交給另一個上流男子,彷彿她是一件東西似的。於是那墮落的女人仍舊是墮落的女人。還有些人呢,替她贖身以後,也給她租一個單獨的房間,少不得也買上一架縫紉機,極力教她念書,對她講宗教教義,給她買書看。這女人就住下來,覺得這事兒挺新鮮,乘一時的興緻踏起縫紉機來,可是隨後就厭倦了,瞞著那個宣教士偷偷地接客,或者索性跑回可以睡到下午三點鐘、喝到咖啡、吃到飽飯的地方去了。最後還有一種頂熱心腸、頂肯自我犧牲的人,他們採取勇敢而又堅決的步驟。他們跟那些女人正式結婚。等到那厚顏無恥、嬌生慣養或者愚蠢而受盡痛苦的動物做了妻子,主婦,後來又成了母親,她的生活和她的人生觀就整個兒翻了一個身,到後來在這妻子和母親身上就很難認出原先那個墮落的女人了。對,結婚是最好的辦法,也許還是唯一的辦法。」
「看那磨坊啊……」藝術家唱起來,「它已經坍塌……」
「別的姑娘在哪兒?」醫科學生問。
頂上等的妓院跟頂下等的妓院一樣糟。這兒也有那種鏡子和畫片,也有那樣的髮式和連衣裙。看著房間里的布置和女人身上的衣裳,瓦西里耶夫這才明白過來:這並不是俗氣,而是一種可以說是C街獨有、別處絕找不到的趣味乃至風尚,一種不是出於偶然,而是歷年養成、在醜惡方面十分完備的東西。走完八家以後,他看著衣服的花色、長衣裾、鮮艷的花結、水兵式的女裝、臉上濃得發紫的胭脂,就再也不覺得奇怪了。他明白這兒的一切非這樣不可,萬一有個女人打扮得像個普通人,或者萬一牆上掛著一幅雅緻的畫片,那麼整條街的總情調反倒會給破壞了。
「喂,你瞧什麼?勞駕,別想大道理。白酒是給我們喝的,鱘魚是給我們吃的,女人是給我們玩的,雪是給我們踩的。至少讓我們照普通人那樣生活一個傍晚吧!」
「對了,從前我沒錢交學費的時候,四處告幫來著。即使我沒要過飯,這層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叫化子不管怎樣總算是個自由人,您卻是個奴隸。」
忽然傳來了哭泣的聲音。從僕役端著礦泉水走進去的那個隔壁房間里,很快地走出一個金髮男子,滿臉通紅,瞪著氣呼呼的眼睛。他身後跟著高大肥胖的鴇母,尖著嗓子嚷道:
「藝術家和邁爾已經跟我講到過您的病,」他說,「很願意為您效勞。怎麼樣?請坐吧……」
「我們再走一家!」他兩手來回擺動,命令道,「我要帶你們到頂上等的一家妓院去。」
「我們走吧!」他拉拉藝術家的袖子說。
「我得先說些俗套頭,」他想,「然後再轉到嚴肅的問題上……」
「諸位先生,脫掉大衣!」僕役厲聲說,「不能穿著大衣進去。」
「這樣看來,他倒會從他舞伴那兒打聽出她的戀愛史來,」瓦西里耶夫想到醫科學生,「可是我卻不會……」
「得了,得了,老兄……」藝術家說,吻他的脖子,「別耍脾氣……格里戈里,做個好朋友!我們一塊兒來的,我們也一塊兒走。你這個人也真不近人情。」
他躺了一會兒,站起來,絞著手,又在房間里走動,然而不是照往常那樣從這個房角走到那個房角,卻是順著牆邊兜圈子。他走過鏡子,偶read.99csw.com爾在鏡子里照一照。他的臉蒼白而消瘦,他的兩個鬢角凹下去,他的眼睛又大又黑,一動也不動,彷彿是別人的眼睛似的,流露出不能忍受的精神痛苦的表情。
「喝咖啡,到六點多鍾吃飯。」
大約二十分鐘過去了。瓦西里耶夫討厭那位醫師一個勁兒摸他的膝頭,老是講那一套話。
馬車夫安靜而冷漠地坐在車座上,跟所有巷子里的車夫一樣。兩旁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跟別的巷子里的行人一樣。誰也不慌張,誰也不豎起衣領來遮擋自己的臉,誰也不帶著責備的神情搖頭……這種無所謂的態度、鋼琴和提琴的雜亂聲、明亮的窗口、敞開的大門,使人感到一種毫不掩飾、無所顧忌、厚顏無恥、大胆放肆的味道。大概古代奴隸市場上也是這麼歡暢嘈雜,人們的臉容和步態也這麼淡漠吧。
「咱們是同行!喝醉了,老兄?對不對,老兄?沒什麼,去痛快一下!走!別垂頭喪氣,好小子!」
從嘈雜的聲音里,傳來了藝術家的聲音:
「請我喝一杯黑啤酒吧。」她說,又打了個呵欠。
他聽不到答話,站了一會兒,沉吟一下,用烏克蘭土話回答自己:
關於墮落的女人,瓦西里耶夫知道得很少,只聽別人說起過或者從書本上看到過,至於她們居住的房子,他有生以來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知道人間有些不道德的女人,在不幸的景況,例如環境、不良的教育、貧窮等壓力下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名譽去換錢。她們沒有體驗過純潔的愛情,她們沒有兒女,她們享受不到公民的權利。她們的母親和姐妹為她們痛哭,彷彿她們已經死了似的。科學鄙棄她們,把她們看成壞人,男人用「你」稱呼她們。可是儘管這樣,她們卻沒有喪失上帝的形象。她們都體會到自己的罪惡,希望得救,凡是可以使她們得救的辦法,她們總是盡心竭力去做。固然,社會不會原諒人們的過去,但是在上帝的眼裡,埃及的聖徒馬利亞並不比別的聖徒低下。每逢瓦西里耶夫在街上憑裝束或神態認出一個墮落的女人來,或者在幽默刊物上看到對那種女人的描寫,他就總是想起以前在書上讀過的一個故事:一個青年男子,心地純潔,富於自我犧牲的熱情,愛上一個墮落的女人,請求她做他的妻子,可是她覺得自己不配享受這種幸福,就服毒自盡了。

幾個朋友走進一個窄過道,過道里點著一盞反光燈,照得很亮。他們推開門,就有一個穿黑禮服的男子,懶洋洋地從前廳一張黃色長沙發那兒站起來,他睡眼惺忪,臉上的鬍子沒刮,像個僕役模樣。這地方有洗衣房的氣味,另外還有酸醋的氣味。穿堂里有一扇門通向一個燈火明亮的房間。醫科學生和藝術家在門口站住,伸出脖子一齊往房間里瞧。
那個衣服上鑲著白毛皮的女人又揚聲大笑,高聲說了一句難聽的話。一種嫌惡的感覺抓住他。他臉紅了,走出房間去。
藝術家臉色變白,慌了手腳。醫科學生也差點哭起來,可是想到做醫生的在生活里不論遇到什麼事都應該冷靜嚴肅,就冷冷地說:
「哦,隨便問問罷了……」
米哈依爾·謝爾蓋伊奇是一個胖胖的金髮醫師,他接待這幾位朋友時,半邊臉微笑著,態度又客氣,又莊嚴,又冷靜。
他站在妓院附近,倚著一道圍牆,等他的朋友們出來。鋼琴和提琴的聲音歡暢,放縱,撒野,悲傷,在空中合成一片雜音,這混亂的聲音跟先前一樣,好像是黑暗裡房頂上有個肉眼看不見的樂隊在調弦。要是抬頭往黑暗裡看一眼,那麼整個漆黑的背景上布滿活動著的白點:天在下雪。雪片落進燈光照到的地方,就在空中懶洋洋地飄飛,跟羽毛一樣,而且更加懶洋洋地落到地下。在瓦西里耶夫的四周,細雪成團地旋轉,落在他的鬍子上,眉毛上,睫毛上……馬車夫、馬、行人全變白了。
「現在開頭兒了,」他想,「我馬上就要精神錯亂了……」
「『看那磨坊啊……』」過一會兒藝術家接著唱起來,「『現在它已經坍塌……』好大的雪啊,聖母!格里沙,剛才你為什麼走了?你是個膽小鬼,娘們兒,就是這麼的。」
他笑起來,跑著追他的同伴去了。
他的朋友們探問地瞧著醫師。那個醫師現出完全了解這種眼淚和這種絕望的神情,現出自認為在這方面是專家的神情,走到瓦西里耶夫跟前,一句話也沒說,給他喝下一種藥水,然後,等到他平靜點,就脫掉他的衣服,開始檢查他皮膚的敏感程度、膝頭的反射作用,等等。
「她們多麼不善於賣笑啊!」他想,「難道她們不明白壞事只有在顯得很美、藏起本相的時候,在披著美德的外衣的時候,才能迷人嗎?樸素的黑衣服、蒼白的臉、凄涼的淺笑、黑暗的房間,比這種粗俗的濃艷強得多。愚蠢啊!就算她們自己不明白這層道理,她們的客人也總該教會她們才是……」
「真的,我要回家去!」瓦西里耶夫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瓦西里耶夫忽然心中充滿難忍難熬的憐憫,他可憐自己,可憐他的同學,可憐前天見過的那些人,也可憐醫師。他哭起來,倒在那把圈椅上。
人聲喧嘩。瓦西里耶夫心裏害怕,臉色發白。隔壁房間里有人號啕痛哭,哭得那麼傷心,受了欺凌的人就是這樣哭的。他這才領會到,在這兒生活的確實是人,真正的人,她們跟別處的人一樣也會覺得受委屈,難過,哭泣,求救……原本那種沉重的憎恨和厭惡的感覺就變成深切的憐憫和對打人者的氣憤。他跑進有哭聲的房裡去。隔著一張桌子,隔著大理石桌面上擺著的好幾排酒瓶,他看見一張痛苦的、沾著淚痕的臉,他就朝那張臉伸過手去,還朝桌子邁進一步,可是立刻又害怕地退回來。原來那哭泣的女人喝醉了酒。
他就走了。瓦西里耶夫在床上躺下來,把頭塞在枕頭底下,痛苦得哭起來,眼淚越流得暢,他的精神痛苦也變得越厲害。等到天黑下來,他想到在前面等著他的痛苦的夜晚,就滿心是恐怖的絕望。他連忙穿好衣服,跑出房間,讓房門敞開著,上街去了,沒有必要,而且也沒有目的。他沒有問一問自己要上哪兒去,就順著薩多夫大街很快地走下去。
「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啊,」醫科學生唱著,「違背我的本心把我領到這凄涼的河岸……」
中午時分,藝術家來敲門。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不管怎樣,他得立刻解決這個問題才行,他覺得這問題似乎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的問題。他費了不小的勁,克制絕望的情緒,在床上坐起來,雙手捧著頭,開始思索怎樣才能拯救今天看到的那類女人。他是受過教育的人,解決各種問題的方法在他是很熟悉的。他雖然異常激動,卻嚴格地遵守那種方法。他回想這個問題的歷史和有關的文獻,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走了這麼一刻鐘,極力回想現代為了拯救這類女人而進行過的種種實驗。他有很多好心的朋友和熟人住在法爾茨費因公寓、加里亞希金公寓、涅恰耶夫公寓、葉奇金公寓里……他們當中有不少誠實、無私的人。其中有些人嘗試過拯救這類女人的工作……
「好朋友,這還有問題嗎?」醫師說,表現出這個問題他早已解決了的神情,「這還有問題嗎?」
在家裡,他躺在床上,周身打抖,說道:
「諸位先生,我要回家去了!」他說。
一群大學生走過他面前,周九九藏書身沾滿白雪,快活地說說笑笑。其中有一個又高又瘦的學生站定下來,瞧一眼瓦西里耶夫的臉,用醉醺醺的聲音說:
一天傍晚,醫科學生邁爾和莫斯科繪畫雕塑建築專科學校學生雷布尼科夫,去看他們的朋友,法律系學生瓦西里耶夫,邀他跟他們一塊兒去逛C街。瓦西里耶夫起初很久不肯答應,可是後來穿上大衣,隨他們一起走了。
走進第二家的門,幾個朋友只在前堂站了一會兒,沒有走進客廳。這兒跟第一家一樣,也有個穿黑禮服的男子,睡眼惺忪,像僕役的模樣,從前堂里長沙發上站起來。瓦西里耶夫瞧著僕役,瞧著他的臉和他那身舊禮服,暗想:「一個普普通通的俄國老百姓,在命運把他扔到這兒來當僕役之前,他該嘗到過多少辛酸呀!他原先住在哪兒,是幹什麼的?他以後會落到什麼下場呢?他結過婚沒有?他母親在哪兒?她知道他在這兒做僕役嗎?」瓦西里耶夫從此每到一家妓院就不由自主地首先注意僕役。在一家妓院里(算起來大概是第四家),有一個矮小乾癟、身體衰弱的僕役,坎肩上掛著一串錶鏈。他正在看一份「小報」,他們走進門,他也沒理會。不知什麼緣故,瓦西里耶夫看著他的臉,就覺得一個有著這種臉的人一定會偷東西,殺人,做假見證。那張臉也真是有趣:寬額頭,灰眼睛,扁鼻子,閉緊的薄嘴唇,神情呆板而又蠻橫,就跟一隻在追野兔的小獵狗一樣。瓦西里耶夫暗想:最好摸一摸這個僕役的頭髮,看看究竟是硬的,還是軟的。它一定跟狗毛那麼硬吧。

「平平常常……總是肉湯啦,白菜湯啦,煎牛排啦,甜點心啦。我們的老闆娘待姑娘們挺好。可是您問這些事做什麼?」
這一切,瓦西里耶夫看不出有什麼新奇有趣的地方。他覺得這個客廳、這架鋼琴、這鑲了廉價鍍金框子的鏡子、這花結、這一身有藍條子的連衣裙、這些麻木而淡漠的臉,他彷彿早已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見過不止一次似的。至於那種黑暗、那種寂靜、那種神秘、那種慚愧的笑容,他原先預料會在這兒看到並使他驚恐的種種東西卻連影子也沒有。
「這您是怎麼知道的?您要過飯嗎?」
醫師又問瓦西里耶夫年輕時候干過什麼秘密的壞事沒有,腦袋受過傷沒有,有沒有什麼愛好、怪癖、特別的嗜好。凡是勤懇的醫師通常問到病人的種種問題,即使有一半不回答,也絲毫無損於病人的健康,可是米哈依爾·謝爾蓋伊奇、醫科學生、藝術家,全都現出一本正經的臉色,彷彿只要瓦西里耶夫有一個問題答不上來,就會前功盡棄似的。醫師聽到答話以後,不知為什麼,總在一片紙上記下來。聽說瓦西里耶夫學過自然科學,眼前在學法律,醫師便深思起來……
門口出現了醫科學生。他往四下里張望,一眼看見瓦西里耶夫,就用激動的聲調說:
「大鬍子,請我喝一杯黑啤酒!」金髮姑娘對他說。
在街上,他站定一會兒,想了想,就向兩個朋友告辭,懶洋洋地往大學走去。

他笑著走出飯館。他喜歡他的朋友戴一頂揉皺的寬邊呢帽,做出藝術家不修邊幅的神氣;另外一個戴著一頂海狗皮的鴨舌帽,他並不窮,卻故意裝成有學問的名士派的模樣。他喜歡雪,喜歡街燈的蒼白亮光,喜歡行人的鞋底在新雪上留下的清楚而烏黑的腳印。他喜歡那種空氣,特別是空氣中那種清澄的、溫柔的、純樸的、彷彿處|女樣的情調,這種情調在大自然中一年只能見到兩次,那是在大雪蓋沒萬物的時候和春季晴朗的白晝或者月夜河中冰面崩裂的時候。
「您是精神病醫師吧?」瓦西里耶夫粗魯地問。
「一個人總得客觀地考察萬物才行。」醫科學生嚴肅地說。
「我上哪兒去呢?去要飯嗎?」
瓦西里耶夫的一個朋友曾經談論瓦西里耶夫,說他是個有才能的人。有的人有寫作的才能、演戲的才能、繪畫的才能,可是他有一種特別的才能——博愛的才能。他對一切痛苦有敏銳的感覺。如同好演員總是在自己身上演出別人的動作和聲音一樣,瓦西里耶夫也善於在自己的靈魂里體會別人的痛苦。他看見別人哭泣,自己就流淚。他在病人身旁,就覺得自己也有病,呻|吟起來。要是看到暴力,他就覺得暴力正在摧殘自己,害怕得跟小孩似的,而且等到害怕過後總要跑過去搭救。別人的痛苦刺|激他,使他激動,弄得他放不下,擺不開,等等。
「誰也不准許您打姑娘的嘴巴!我們招待過身份比你高得多的客人,他們都不動手打人!騙子!」
「在這方面,藝術和科學顯然沒有什麼用處……」瓦西里耶夫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傳播教義。」
「別這樣,格里沙,格里戈里,好人……」藝術家苦苦哀求道,纏住瓦西里耶夫,「來吧!我們再去逛一家,然後就滾它的!……求求你!格里沙!」
「既然她要喝,那為什麼不可以順順她的心呢?」瓦西里耶夫辯白說。
「您在這兒覺得煩悶嗎?」
「她們在喝茶,」金髮姑娘說,「斯捷潘,」她喊了一聲,「去告訴那些小姐,說有幾位大學生來了!」
瓦西里耶夫在朋友身後走著,瞧著他們的後背,心裏暗想:
「請我喝點拉斐特酒吧。那您就不會覺得無聊了。」
「妓院好多呀!」
「您是哪兒人?」
「可惜我不會形容大自然,」瓦西里耶夫想,「要是我會形容一下切爾尼戈夫的風景,就說不定會打動她的心。沒問題,那地方既是她的家鄉,她一定愛那地方。」

「對不起,您可記得您母親對舞台的興趣濃不濃?」
1888年
「你們幹嗎站在門口?」她說,「脫掉大衣,上客廳里來啊。」
「您幾點睡覺?」
他千方百計刺|激他的想象,一會兒幻想自己是墮落的女人的弟兄,一會兒是她的父親,一會兒又成了塗脂抹粉的墮落女人本身。這一切都使他滿心害怕。
過了不大功夫,又有一個姑娘走進客廳里來。她穿一件有藍條紋的鮮紅色連衣裙,臉上不高明地塗著厚厚一層粉,額頭給頭髮遮住,眼睛一䀹也不䀹地瞪著,帶著驚恐的神情。她一進門,立刻用粗嗄而有勁的低聲唱起一支歌來。隨後,又來了一個姑娘,接著,又來了一個……
「我可以到街上去等你們。真的!我覺得這種地方討厭!」

藝術家漸漸平靜下來,幾個朋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早晨六點鐘。」
「他化了五十個盧布替她買了內衣。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客廳里除了金髮姑娘以外還有一個女人,長得又高又胖,裸|露著手臂,生著不是俄羅斯人的臉相。她在鋼琴旁邊坐著,膝頭上攤著紙牌,在擺牌陣。她理也不理那幾位客人。
醫科學生和藝術家一面仍舊講著義大利語,一面走進客廳。瓦西里耶夫遲疑不決地隨著他們走進去。
「黑啤酒……」瓦西里耶夫想,「萬一你的弟兄或母親這當兒走進來,你會怎樣?那你會怎麼說?他們又會怎麼說?我看,那會兒才該要一杯黑啤酒呢……」
「Havanna-tarakano-pistoleto!」醫科學生說,把帽子貼緊胸口,深深一鞠躬。read•99csw•com
「Buona sera,signori,rigolleto-hugenotti-traviata!」藝術家開口了,還照戲台上的動作脫帽行禮。
黑髮女人伸了個懶腰,把睏倦的眼睛轉過去瞧著僕役,他正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擺著玻璃杯和礦泉水。
他帶著朋友走進在他心目中算是頂上等的一家妓院以後,就堅決表示要跳卡德里爾舞。醫科學生嘟嘟噥噥,說是這樣就得給樂師一個盧布,不過後來他總算答應一起跳了。他們就跳起舞來。
「請我喝點拉斐特酒吧!」他的鄰座又說。
煤油燈開始冒煙。瓦西里耶夫卻沒注意到。他又走來走去,還是在想心事。現在他換了一個方式提出問題:必須怎麼辦才能使得墮落的女人不再被人需要?為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得使那些買她們、害死她們的男人充分感到他們所扮的奴隸主角色是多麼不道德,使他們不由得害怕才行。先得救男人。
「就是要飯也比在這兒過活輕鬆得多。」
「您多大歲數?」
「這算得了什麼!」醫科學生說,「在倫敦比這兒多十倍呢。那兒總有十來萬這種女人。」
「對了,精神病醫師。」
「米哈依爾·謝爾蓋伊奇早就想跟你認識了,」在路上醫科學生說,「他是個很可愛的人,醫道也高明得很。他是一八八二年畢業的,可是經驗已經很豐富。他對待大學生就像對待同學那樣。」
「吃些什麼呢?」
「格里沙,別走,等等我們!」藝術家朝他喊了這麼一句,就不知到哪兒去了。
瓦西里耶夫住在特威爾斯科依大街上一條小巷子里。他跟兩個朋友一塊兒走出家門的時候將近十一點鐘。不久以前下過今年第一場雪,大自然的一切給這場新雪蓋沒了。空氣里瀰漫著雪的氣味,腳底下的雪微微地咯吱咯吱響。地面、房頂、樹木、大街兩旁的長凳,都那麼柔軟、潔白、清新,這使得那些房屋看上去跟昨天不一樣了。街燈照得更亮,空氣也更清澈,馬車的轆轆聲更加響亮。在新鮮、輕鬆、冷冽的空氣里,人的靈魂也不禁迸發出一種跟那潔白鬆軟的新雪相近的感情。
「對了,得努力了解一下才行。這樣是不行的……」瓦西里耶夫接著想下去。
要是那架鋼琴和那把提琴是由兩個衣衫襤褸、餓得發慌、悶悶不樂、喝醉了酒、臉容愚蠢或枯瘦的人彈奏,那麼他們在這兒出現也許還容易理解。照目前這種情形,瓦西里耶夫卻沒法理解了。他想起從前讀過的關於墮落的女人的故事,他如今卻發現那個帶著慚愧的笑容的人的形象跟他眼前所看見的人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他覺得自己看見的彷彿不是墮落的女人,卻像是屬於另一個完全獨特的世界里的人,那世界對他來說既陌生又不易理解,要是以前他在戲院的舞台上看到這個世界,或者在書本里讀到這個世界,他一定不會相信……
在特魯勃諾依廣場上,這幾個朋友告別,分手了。只剩下瓦西里耶夫一個人了,他就迅速地順著林蔭道走去。他害怕黑暗,害怕那大片大片地落下來、好像要蓋沒全世界的雪,害怕在雪霧中閃爍著微光的街燈。他的靈魂給一種沒來由的、戰戰兢兢的恐怖佔據了。偶爾有行人迎面走過來,而他卻驚恐地躲開他們。他覺得彷彿有許多女人,光是女人,從四面八方走攏來,瞧著他……
他的腿因為方才跑下樓梯而累得發軟。他喘著氣,彷彿在爬山似的。他的心跳得那麼響,連他自己也聽得見。他給一種慾望煎熬著,打算趕快走出這條巷子,回家去,可是另外還有一種慾望比這慾望更強烈,那就是一心要等著他的朋友出來,好把自己的沉重感覺向他們發泄一下。
又過了二十分鐘。醫科學生開始壓低聲音述說自己對這次犯病的直接原因的看法,說到前天藝術家、瓦西里耶夫和他怎樣去逛C巷。
這個朋友的話究竟對不對,我不知道,不過,當他以為他這個問題已經解決的時候,他的感覺卻有點近似著魔。他又哭又笑,嘴裏念出明天他要說的話,對那些肯聽他的話、跟他一塊兒站在街角上說教的人生出熱愛來。他坐下來寫信,暗自立下種種誓言……
瓦西里耶夫覺得舒暢一點了。等到他從醫師家裡走出來,他已經覺得難為情,馬車的轆轆聲不再刺|激他,心臟底下那塊重負也越來越輕,彷彿在溶化似的。他手上有兩個方子:一個是溴化鉀,一個是嗎啡……這些葯他從前也吃過!
「可是不行!」瓦西里耶夫大聲說,倒在床上,「首先我沒法跟這樣的女人結婚!要做那種事,人得是聖徒,不會憎恨,不懂什麼叫厭惡才行。不過,姑且假定我、醫科學生、藝術家能夠克制自己,娶了她們,假定她們都給人娶去了,可是結果會怎樣呢?結果會怎樣呢?結果就會這樣:一方面,在這兒,在莫斯科,她們給人娶去了,另一方面,在斯摩棱斯克,一個會計什麼的又會糟踏另一個姑娘,於是那姑娘會同從薩拉托夫、下諾夫戈羅德、華沙……等地來的姑娘一齊涌到這兒來補那些空缺。而且你拿倫敦那些成千成萬的女人怎麼辦呢?你拿漢堡那些女人怎麼辦呢?」
「對不起,別攪擾我,您妨礙我集中思想,」醫師說,用半邊臉笑了笑,「是的,當然,這對病的形成也不無關係。緊張的腦力勞動,疲勞過度……對了,對了。您常喝酒嗎?」他對瓦西里耶夫說。
「怎麼樣?」他開口說,摸著他的膝頭,「我們來談正事吧……您多大歲數?」
「您穿的這身衣服好漂亮!」他說,用手指頭摸了摸她那三角頭巾上的金線穗子。

「大夫,請您只回答我一個問題,」他說,按捺自己的火氣,免得說話粗魯,「賣淫是不是壞事?」
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肩頭,把自己的又冷又濕的小鬍子湊到他臉上,然後腳下一滑,身子搖搖晃晃,搖著兩隻手說:
「看在上帝面上!」他一看見他的朋友就哭著說,「隨你們愛上哪兒就帶我上哪兒,你們認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快點救救我才好!我要弄死我自己了!」
雪跟昨天那樣下得緊,那是解凍的時令。他把手攏在袖管里,周身發抖,聽見車輪聲、公共馬車的鈴聲、行人的腳步聲就害怕。瓦西里耶夫順著薩多夫大街一直走到蘇哈列夫塔,然後又走到紅門,從那兒拐彎走到巴斯曼大街。他走進一家小酒館,喝下一大杯白酒,可是那也沒使他覺得暢快些。他走到拉茲古里亞,往右拐彎,走進一條以前從沒來過的小巷子。他走到一座古老的橋邊,橋下是水聲喧嘩的雅烏扎河,他站在橋頭。可以看見紅營房一長排窗子里的燈光。瓦西里耶夫一心想用新的感覺或者別的痛苦來擺脫他眼前的精神痛苦,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哭泣著,顫抖著,解開大衣和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迎著潮濕的雪和風。可是這也沒減輕他的痛苦。隨後,他湊著橋上的欄杆彎下腰,低頭瞧著雅烏扎河漆黑的、滾滾的流水,很想一頭栽下去,倒不是因為厭惡生活,也不是想自殺,卻是打算至少叫自己受點傷,用這種痛苦來擺脫那種痛苦。可是漆黑的河水、黑暗的空間、鋪著白雪的荒涼河岸,都可怕得很。他打了個冷戰,往前走去。他沿著紅營房走了一個來回,然後下坡,進了一九*九*藏*書個矮林,又從矮林回到橋上……
「很少喝。」
「我們人類總是自相殘殺,」醫科學生說,「當然,這是不道德的,可是你唱高調也還是沒用啊。再會!」
「雪怎麼會落到這條巷子里來!」瓦西里耶夫想,「這些該死的妓院!」
「我們從開始的地方開始吧。」藝術家說。
「好地方。那地方好得很。」
「看那磨坊呀……它已經坍塌……」醫科學生重複唱道,擰起眉毛,悲涼地搖頭。
「來了個黑髮男子……」
「是因為無聊。」
「有時候兩點鐘,有時候三點鐘。」
「不准你們打女人!我不準,真該死!你們這些流氓!」
「活人!活人!我的上帝,她們是活人啊!」
不知什麼緣故,這幾句歌詞一路上沒有離開他和他朋友的舌頭,他們三個人信口唱著,彼此的歌聲卻又合不上拍子。
「二者必居其一:要麼我們只是覺著賣淫是壞事,其實我們把它誇張了;要麼賣淫真跟大家所認定的那樣是件天大的壞事,那我這些好朋友就跟《田地》上面所畫的敘利亞和開羅的居民們那樣,成了奴隸主、暴徒、殺人犯。眼下他們在唱歌,大笑,講得頭頭是道,可是方才他們豈不是利用別人的飢餓、無知、麻木來滿足自己的私慾嗎?他們的確是那樣,我自己就是見證人。他們的人道、他們的醫學、他們的繪畫,有什麼用處?這些兇手的科學、藝術、高尚的感情使我想起一個故事里的豬油。有兩個土匪,在樹林里殺死一個叫化子,開始瓜分他的衣服,卻在他的討飯袋裡找到一塊豬油。『巧得很,』一個土匪說,『讓我們來吃掉它吧。』『你這是什麼話?怎麼能做這種事呢?』另一個驚慌地叫道,『難道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嗎?』他們就都沒有吃。他們殺了人,走出樹林,同時相信自己是嚴格的持齋者。同樣,這兩個人化錢買了女人以後,揚長而去,現在還自以為是藝術家和科學家呢……」
瓦西里耶夫站在他們後面。他原想也跟演戲那樣脫帽行禮,說點胡鬧的話,可是他只能笑一笑,而且感到一種跟害臊差不多的困窘,焦急地等著看這以後會發生什麼事。門口出現一個十七八歲的金髮小姑娘,頭髮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短短的淡藍色連衣裙,胸前用白絲帶打了個花結。
瓦西里耶夫的腦海里正在想象大約十分鐘以後他和他的朋友們怎樣敲門,怎樣溜進小小的黑暗的過道和房間,悄然走到女人身邊去,他自己怎樣利用黑暗劃一根火柴,於是忽然眼前一亮,看見一張受苦的臉和一副慚愧的笑容。那個身世不明的女人也許生著金髮,也許生著黑髮,不過她的頭髮一定披散著,她多半穿一件白睡衣。她見了亮光嚇一跳,窘得不得了,說:「我的天吶!您這是幹什麼呀?吹滅它!」那情形可怕得很,不過倒也新奇有趣。
他就開始想象明天晚上他站在那條巷子的拐角,對每一個行人說:
過了大約五分鐘,幾個朋友走出門,上別家去了。
「趕快,趕快……」瓦西里耶夫催促道。
他提問題,醫科學生回答那些問題。他問瓦西里耶夫的父親害過什麼特別的病沒有,是不是常喝醉酒,有沒有什麼殘酷的行為或者古怪的脾氣。他又用同樣的問題問到他祖父、母親、姐妹、弟兄。他聽到瓦西里耶夫的母親有很好聽的歌喉,有時候還上台演戲,就忽然活潑起來,問:
「那麼什麼時候起床?」
「這是你神經出了毛病。可是不要緊。馬上到大夫那兒去。」
「我?遠得很……切爾尼戈夫省人。」
忽然間,不知為了什麼事,她哈哈大笑,說了一句很長的輕狂話,聲音響得很,人人都聽得見。瓦西里耶夫大吃一驚,不知道該讓自己的臉做出什麼表情來才好,勉強地笑一笑。只有他一個人微笑,別人呢,他的朋友也好,樂師也好,女人們也好,連看也沒看坐在他旁邊的姑娘一眼,彷彿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似的。
「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呀,」醫科學生用他那好聽的男中音唱起來,「違背我的本心把我領到這凄涼的河岸……」
「看那磨坊呀……」藝術家接著他的歌聲唱起來,「它已經坍塌……」
天已經大亮,馬車已經在街道上轆轆地響起來,瓦西里耶夫卻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長沙發上,直著眼睛發獃。他不再想到女人,也不再想到男人,不再想到傳教工作。他整個注意力已經轉到折磨他的那種精神痛苦上去了。那是一種麻木的、空洞的、說不清楚的痛苦,既像是哀傷,又像是極端的恐怖,又像是絕望。他指得出來哪兒發痛:就在胸口,他的心底下。可是他又沒法拿別樣的痛苦與之相比。過去,他害過很厲害的牙痛,害過胸膜炎和神經痛,可是拿那些來跟這種精神痛苦相比,簡直算不得什麼。有了這種痛苦,生活也好像可憎了。學位論文、他已經寫好的那篇出色的文章、他所熱愛的那些人、對墮落的女人的拯救,總之昨天他還熱愛或對之冷淡的一切。現在一想起來卻跟車聲、僕役的匆忙腳步聲、白晝的陽光……一樣刺|激他。要是這時候有誰在他眼前做出一件天大的好事或者可惡的暴行,他會覺得那兩種行為同樣討厭。在他的腦海里緩慢地遊盪的種種思想里,只有兩個思想不刺|激他:一個是他隨時有弄死自己的力量,還有一個是這痛苦不會超過三天,這后一個,他是憑經驗知道的。
「大夫,您那些問題,依我看來,」他說,「是想弄明白我的病有沒有遺傳性。」
樣樣東西都平常、枯燥、無味。只有一件事微微挑動他的好奇心,那就是可以在檐板上、荒唐的畫片上、衣服上、花結上看到的彷彿故意想出來的俗氣。這種俗氣自有它的特色,與眾不同。
「聽著,你們!」他尖刻而氣憤地說,「你們為什麼上這種地方來?難道,難道你們就不明白這種事有多麼可怕?你們的醫學說:這些女人個個都會害肺癆病或者什麼別的病而提早死亡。藝術說:在精神方面她們死得更早些。她們每個人都因為一生中平均要接五百個嫖客而死……姑且就算五百吧。她們每個人都是給五百個男人害死的。你們就在那五百個當中!那麼,要是你們每個人一生當中在這兒或者別的同類地方逛過二百五十次,那就是你們兩個人共同害死一個女人!難道你們不懂嗎?難道這不可怕?你們兩個、三個、五個,合起來害死一個愚蠢而飢餓的女人!啊,難道這不可怕?我的上帝啊!」
瓦西里耶夫立刻窘了。
「八十了。」少女打趣說,瞧著藝術家跳舞時候手腳做出來的怪相笑起來。
醫科學生和藝術家伸出發抖的手替瓦西里耶夫穿好衣服,帶他出去,到了街上。
「可愛的黑髮男子,您為什麼不跳舞啊?」她問,「您為什麼這麼煩悶呢?」
不知什麼又笨又重的東西從樓梯上往下滾。原來是藝術家從樓上摔下來了。他分明是給人推下樓來的。
他也明白,凡是叫做人的尊嚴、人格、上帝的形象的一切,在這裏都受到徹底的玷污,用醉漢的話來說,就是「整個兒垮了」,這是不能單單由這條巷子和麻木的女人負責的。
「你們起來以後,幹些什麼事呢?」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藝術家皺著眉說,「我們真不該同這傻瓜和蠢材一塊兒來!你當是這會兒你的腦子裡生出了偉大的思想,偉大的觀念嗎?不對,鬼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而決不是思想!這會兒你帶著仇恨和憎惡瞧著我,可是依我看來,你與其這麼瞧著我,還不如多開二十家妓院的好。你眼光里包含的惡比整個這條巷子里的惡還要多!走,沃洛佳,去他的!他是個傻瓜,蠢材,就是這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