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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她走了,阿尼婭就接替她的位子,守著茶杯和銀茶炊。她這兒的生意馬上就興隆起來。阿尼婭賣一杯茶至少收一個盧布,硬逼那個魁偉的軍官喝了三杯。富翁阿爾狄諾夫生著一雙暴眼睛,害著氣喘病,也走過來了。他不像夏天阿尼婭在火車站看見的那樣穿一身古怪的衣服,而是跟大家一樣穿著燕尾服了。他兩眼盯緊阿尼婭,喝下一杯香檳酒,付了一百盧布,然後喝點茶,又給了一百,始終沒開口說話,因為他害氣喘病而透不過氣來……阿尼婭招來買主,收下他們的錢,她已經深深相信:她的笑容和眼光一定能給這些人很大的快樂。她這才明白:她生下來是專為過這種熱鬧、燦爛、有音樂和舞蹈,獲得許多崇拜者的歡笑生活。她許久以來對於那種威逼著她、要把她活活壓死的力量的恐懼依她看來顯得可笑了,現在她誰也不怕,只是惋惜母親已經去世,要是如今在場,一定會為她的成功跟她一塊兒高興呢。
等到小木房裡的茶炊熄滅,疲乏的女慈善家們把自己的進款交給那位嘴裏含著石頭的上了歲數的太太,阿爾狄諾夫就伸出胳膊來挽住阿尼婭,走到大廳里去,那兒已經為全體參加慈善市場的人們開好了晚飯。吃晚飯的只不過二十來個人,可是很熱鬧。大人提議乾杯:「在這堂皇的餐廳里,應當為今天市場的服務對象,那些廉價食堂的興隆而乾杯。」陸軍准將提議「為那種就連大炮也要屈服的力量乾杯」,大家就紛紛舉起酒杯跟太太們碰杯。真是快活極了,快活極了!
「真高興,真高興……」他開口了,「我要下命令罰您的丈夫坐禁閉室,因為他把這樣一宗寶貝一直藏到現在,瞞住我們。我是受我妻子的委託來找您的,」他接著說,向她伸出胳膊,「您得幫幫我們的忙……嗯,對了……應當照美國人的辦法那樣……發給您一份美人獎金才對……嗯,對了……美國人……我的妻子等得您心焦了。」
「各人都應當有各人的責任!」
臨到阿尼婭由人送回家去,天已經大亮,廚娘們上市場去了。她高高興興,帶著醉意,腦子裡滿是新印象,累得要命,就脫掉衣服,往床上一躺,立刻睡著了……
阿尼婭聽著他講話,心裏害怕,吃不下去,通常總是餓著肚子從桌旁站起來。飯後她丈夫睡午覺,鼾聲很響,她就出門回到自己家去。她父親和弟弟帶著一種特別的神情瞧她,彷彿剛才在她進門以前,他們正在罵她不該為錢嫁給一個她並不愛的枯燥無味的男子似的。她的沙沙響的衣服、她的鐲子、她周身上下那種太太氣派,使他們覺得拘束,侮辱了他們。他們在她面前有點窘,不知道該跟她談什麼好,不過他們還是跟從前那樣愛她,吃飯時候她不在座還會覺著不慣。她坐下來跟他們一塊兒喝白菜湯,喝粥,吃那種有蠟燭氣味的羊油煎出來的土豆。彼得·列昂契奇用發抖的手拿起小酒瓶斟滿他的酒杯,帶著貪饞的神情,帶著憎惡的神情匆匆喝乾,然後喝第二杯,第三杯……彼佳和安德留沙,那兩個生著大眼睛的、又白又瘦的男孩,奪過小酒瓶來,著急地說:
或者他忽然漲得滿臉通紅,很快地對她說:
火車開了,阿尼婭看見她父親跟著車廂跑了幾步,腳步踉蹌,他的酒也灑了,他的臉容多麼可憐、善良、慚愧啊。
他給了她一百盧布。她收下錢,可是她在定做跳舞衣服的時候並沒有找誰商量,只跟父親提了一下。她極力揣摸她母親會穿什麼樣的衣服參加舞會。她那故去的母親素來打扮得最時髦,老是為阿尼婭忙碌,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洋娃娃一樣,教她說法國話,教她把馬祖爾卡舞跳得極好(她在婚前做過五年家庭女教師)。阿尼婭跟母親一樣會用舊衣服改成新裝,用汽油洗手套,租賃bijoux穿戴起來。她也跟母親一樣善於眯細眼睛,嬌聲嬌氣地說話,做出嫵媚的姿勢,遇到必要時候裝得興高采烈,或者做出哀傷的、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她從父親那兒繼承了黑色的頭髮和眼睛、神經質、經常打扮得很漂亮的習慣。
「你們好!生活得怎麼樣?」
男孩們總是穿著破靴子和破褲子來看望阿尼婭,他們也得聽取他的教訓。
「現在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來了,」他微笑著說,九*九*藏*書「五年前柯索羅托夫接受二等聖安娜勳章,去向大人道謝的時候,大人說過這樣的話:『那麼您現在有三個安娜了:一個掛在您的紐扣眼上,兩個掛在您的脖子上。』這得說明一下。當時柯索羅托夫的太太,一個愛吵架的輕佻女人,剛剛回到他家裡來,她的名字就叫做安娜。我希望等我接受二等安娜勳章的時候,大人不會有理由對我說這種話。」
她想起參加婚禮的時候多麼痛苦,那時候她覺著不管司祭也好,來賓也好,總之,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憂愁地瞧著她,暗自問著:這麼一個可愛的漂亮姑娘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嫁給這麼一個沒有趣味、上了歲數的人呢?只不過那天早晨,她還因為一切布置得很好而高興,可是後來在舉行婚禮的時候,現在坐在火車車廂里的時候,她卻覺著做錯了事,上了當,荒唐可笑了。現在她跟一個闊人結婚了,可是她仍舊沒有錢,她的結婚禮服是賒賬縫製的。今天她父親和弟弟來給她送行,她從他們的臉容看得出他們身邊連一個小錢也沒有。今天他們有晚飯吃嗎?明天呢?不知什麼緣故她覺著眼下她不在家,她父親和那兩個男孩坐在家裡正在挨餓,而且跟母親下葬后第一天傍晚那樣感到凄涼。
「我不準人家管我!」他嚷著,「頑皮的男孩!淘氣的姑娘!我要把你們統統趕出去!」
「可惡的東西!壞蛋!你們把這樂器弄壞了!」
她把小碟遞到他手裡,立刻就有人撲過來,一轉眼間就把她帶到遠處去了。她從舞伴的肩膀上望出去,一眼看見她父親摟住一位太太,在鑲木地板上滑著走,帶她在大廳里迴旋。
當天下午一點多鍾,女僕來叫醒她,通報說阿爾狄諾夫先生來拜訪了。她趕快穿好衣服,走進客廳。阿爾狄諾夫走後不久,大人就來了,為她參加慈善市場工作而向她道謝。他帶著甜蜜蜜的笑容瞧她,像是在咀嚼什麼東西似的舔著嘴唇,吻她的小手,請求她准許他以後再來拜訪,然後告辭走了。她呢,站在客廳中央,又吃驚又迷惑,不相信她的生活這麼快就起了變化,驚人的變化。這當兒她丈夫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走進來了……現在他站在她面前也現出那種巴結的、諂笑的、奴才般的低聲下氣神情了,這樣的神情在他遇見權貴和名人的時候她常在他臉上看見。她又是快活,又是氣憤,又是輕蔑,而且相信自己無論說什麼話也沒關係,就咬清每個字的字音說:
他們坐車去參加舞會。他們到了貴族俱樂部,門口有看門人守著。他們走進前廳,那兒有衣帽架、皮大衣,僕役川流不息,袒胸露背的太太們用扇子遮擋著穿堂風。空氣里有煤氣燈和士兵的氣味。阿尼婭挽著丈夫的胳臂走上樓去,耳朵聽著音樂聲,眼睛看著大鏡子里她全身給許多燈光照著的影子,心頭不由得湧上來一股歡樂,就跟那回在月夜下在小車站上一樣感到了幸福的預兆。她帶著自信的心情驕傲地走著,她第一回覺著自己不是姑娘,而是成年的女人,她不自覺地摹仿故去的母親的步態和氣派。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覺著自己闊綽和自由。就連丈夫在身旁,她也不覺著難為情,因為她跨進俱樂部門口的時候,已經本能地猜到:老丈夫在身旁不但一點也不會使她減色,反而會給她添上一種男人十分喜歡的、搔得人心癢的神秘意味。大廳里樂隊已經在奏樂,跳舞開始了。阿尼婭經歷過公家房子里的那段生活以後,目前遇到這種亮光、彩色、音樂、鬧聲,就向大廳里掃了一眼,暗自想道:「啊,多麼好啊!」她立刻在人群里認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以前在晚會上或者遊園會上見過的人,所有的軍官、教師、律師、文官、地主、大官、阿爾狄諾夫和那些上流社會的太太們。這些太太有的濃裝艷抹,有的露出一大塊肩膀和胸脯,有的漂亮,有的難看,她們已經在慈善市場的小木房和售貨亭里佔好位子,開始賣東西,替窮人募捐了。有一個身材魁偉、戴著肩章的軍官(她還是當初做中學生的時候在舊基輔街跟他認識的,可是現在想不起他的姓名了)好像從地底下鑽出來一樣,請她跳華爾茲舞。她就離開丈夫,翩翩起舞,馬上覺得自己好像在大風暴中坐著一條小帆船隨波起伏,丈夫已經遠遠地留在岸上了似的……她熱烈而痴迷地跳華爾茲舞,然後跳波利卡舞,再后跳卡九*九*藏*書德里爾舞,從這個舞伴手上飛到另一個舞伴手上,給音樂聲和嘈雜聲鬧得迷迷糊糊,講起話來俄國話里夾幾句法國話,發出嬌滴滴的聲調,不住嗬嗬地笑,腦子裡既沒有想她丈夫,也沒有想別的人,別的事。她引得男子紛紛艷羡,這是明明白白的,而且也不可能不這樣。她興奮得透不出氣,顫巍巍地抓緊扇子,覺著口渴。她父親彼得·列昂契奇穿一件有汽油味的、揉皺的禮服,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小碟紅色冰激凌。
「烏——拉!」他嚷道。
「你應當做一件跳舞衣服。聽明白沒有?只是請你跟瑪麗亞·格里戈里耶夫娜和娜塔利婭·庫茲明尼希娜商量一下。」
這對新婚夫婦在修道院里盤桓了兩天,然後回到城裡。他們住在公家的房子里。每逢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出去辦公,阿尼婭就彈鋼琴,或者鬱悶得哭一陣,再不然就在一個躺椅上躺下來,看小說,或者翻時裝雜誌。吃飯時候,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吃得很多,談政治,談任命、調職、褒獎,還談到人必須辛苦工作,說是家庭生活不是取樂,而是盡責,說一個個的戈比都當心著用,盧布自然就會來了,又說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緊。他手裡捏緊一把餐刀像拿著一把劍似的,說:
婚禮以後,就連清淡的冷盤也沒有;新婚夫婦各自喝下一杯酒,就換上衣服,坐馬車到火車站去了。他們沒有舉行歡樂的結婚舞會和晚餐,沒有安排音樂和跳舞,卻到二百俄里以外參拜聖地去了。許多人都贊成這個辦法,說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已經身居要職,而且年紀也不算輕,熱鬧的婚禮或許不大相宜了。再者,一個五十二歲的官吏跟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姑娘結婚,音樂就叫人聽著乏味了。大家還說: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其所以想出到修道院去旅行一趟,是特意要讓年輕的妻子知道:就連在婚姻中,他也把宗教和道德放在第一位。
「不要這樣,爸爸……別說了,爸爸!……」
在動身去參加舞會的半個鐘頭以前,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沒穿禮服走進她的房間,為了在她的穿衣鏡面前把勳章掛在自己脖子上,他一見她的美麗和那身新作的輕飄衣服的燦爛奪目,不由得著了迷,得意地摩挲著他的絡腮鬍子說:
「好傢夥!」他回答,把那隻梨放回原位。不過不買東西就走出小吃部又不像話,他就要了瓶礦泉水,自己把一瓶全喝光,眼淚都涌到他眼睛里來了。在這種時候,阿尼婭總是恨他。
彼得·列昂契奇臉色已經發白,不過兩條腿還算站得穩,他走到小木房這兒來,要一小杯白蘭地喝。阿尼婭臉紅了,料著他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她已經因為自己有一個這樣窮酸、這樣平凡的爸爸而覺著難為情了),可是他喝乾那杯酒,從他那捲鈔票里抽出十盧布來往外一丟,一句話也沒說就尊嚴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他跟一個舞伴參加大圓舞,這時候腳步已經不穩,嘴裏不斷地嚷著什麼,弄得他的舞伴十分狼狽。阿尼婭想起三年前他在舞會上也這樣腳步踉蹌,吵吵嚷嚷,結果被派出所長押回家來睡覺,第二天校長威嚇他說要革掉他的差使。這種回憶來得多麼不是時候啊!
人們紛紛到車站去給這對新婚夫婦送行。一群親戚和同事站在那兒,手裡端著酒杯,專等火車一開就嚷「烏拉」,新娘的父親彼得·列昂契奇戴一頂高禮帽,穿著教員制服,已經喝醉,臉色很蒼白,不住地端著酒杯向窗子那邊伸過頭去,懇求地說:
眼淚仍舊在阿尼婭的眼睛里閃亮,可是她現在不再回想她母親,不再想到錢,不再想到她的婚事了。她跟她認得的中學生和軍官們握手,歡暢地微笑著,很快地說:
「向那位老太太鞠躬!」
「各人都應當有各人的責任!」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對他們說。
現在只剩下這對新婚夫婦在一起了。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瞧一下車室,把東西放到架子上去,在年輕的妻子對面坐下來,微微笑著。他是個中等身材的官吏,相當豐|滿,挺胖,保養得很好,留著長長的絡腮鬍子,卻沒留上髭。他那剃得光光、輪廓鮮明的圓下巴看上去像是腳後跟。他臉上最有特色的一點九*九*藏*書是沒有唇髭,只有光禿禿的、新近剃光的一塊肉,那塊肉漸漸過渡到像果凍一樣顫抖的肥臉蛋上去。他風度尊嚴,動作從容,態度溫和。
「今天傍晚你真迷人,」他快活地瞧著她說,「我從沒像今天這麼懊悔過,你不該急急忙忙地結婚……何必結婚呢?我知道你是為我們的緣故才結婚的,可是……」他用發抖的手拿出一卷鈔票來,說:「今天我收到了教家館的薪水,可以還清我欠你丈夫的那筆錢了。」
不過他的聲音流露出軟弱和忠厚,誰也不怕他。飯後他總是仔細地打扮自己。他臉色蒼白,下巴上因為刮鬍子不小心而留下一個口子。他伸長了瘦脖子,在鏡子前面足足站半個鐘頭,加意修飾,一會兒梳頭,一會兒捋黑唇髭,周身灑上香水,把領帶打成花結,然後他戴上手套和高禮帽,出門教家館去了。如果那是放假的日子,他就待在家裡繪畫或者彈小風琴,那個琴就呼呼響,咕咕叫起來。他極力彈出勻稱和諧的聲音,邊彈邊唱,要不然就向男孩們發脾氣:
她看見阿爾狄諾夫在看她,就賣弄風情地眯細眼睛,大聲講法國話。於是,因為她自己的聲音那麼好聽,因為她聽見了音樂,因為月亮映在水池上,又因為阿爾狄諾夫,那出名的風流男子和幸運的寵兒,那麼熱切而好奇地瞧著她,還因為大家的興緻都很好,她忽然覺著快活起來。等到火車開動,她所認識的軍官們向她行軍禮告別,她索性哼起樹林後面軍樂隊轟轟響著送來的波利卡舞曲了。她一面走回車室,一面覺得方才在那小車站上好像已經得到保證:不管怎樣,她將來一定會幸福的。
阿尼婭也不安,央求他別再喝了。他卻忽然冒火了,用拳頭捶桌子。
彼得·列昂契奇只有一回大著膽子向他借五十盧布,好讓他還一筆很討厭的債,可是那是多麼受罪啊!
「爸爸,夠了……爸爸,別說了……」
她跟原先那個魁偉的軍官跳馬祖爾卡舞;他莊嚴而笨重,像一具穿著軍服的獸屍,一面走動一面微微扭動肩膀和胸脯,微微頓著腳 ,彷彿他非常不想跳舞。她呢,在他四周輕盈地跳來跳去,用她的美貌和裸|露的脖子打動他的心。她的眼睛興奮地燃燒著,她的動作充滿熱情。他卻變得越來越冷淡,像皇帝發了慈悲似地向她伸出手去。

他那雙小眼睛微笑著。她也微笑,可是一想到這個人隨時會用他那粘濕的厚嘴唇吻她,而且她沒有權利拒絕,就覺著心慌。他那胖身子只要微微一動,就會嚇她一跳;她覺得又可怕又噁心。他站起來,不慌不忙地從脖子上取下勳章,脫掉上衣和坎肩,穿上長袍。
「阿紐達!阿尼婭,阿尼婭!有一句話要跟你說!」
「滾開,蠢貨!」
他不給他們錢。可是他送給阿尼婭鐲子、戒指、胸針,說是這些東西留到急難的日子自有用處。他常常打開她鎖著的五屜櫃,查看一下那些東西還在不在。
阿尼婭在窗口彎下腰來湊近他,他就湊著她的耳朵小聲說話,用一股酒臭氣熏著她,用呼出來的氣吹著她的耳朵,結果她什麼也聽不明白。他在她臉上、胸上、手上畫十字,同時他的呼吸發顫,眼淚在他眼睛里發亮。阿尼婭的兄弟,那兩個中學生,彼佳和安德留沙,在他背後拉他的制服,用忸怩的口氣悄悄說:
這當兒冬天來了。還在聖誕節以前很久,當地報紙就發布消息,說一年一度的冬季舞會「定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貴族俱樂部舉行。每天傍晚打完牌以後,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總是很興奮,跟那些官太太們交頭接耳,擔心地打量阿尼婭,隨後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走上很久,想心事。最後,一天晚上,夜深了,他在阿尼婭面前站定,說:
阿尼婭老是坐上三匹馬拉著的車子到處奔走,她跟阿爾狄諾夫一塊兒出去打獵,或是演獨幕劇,或是出去吃晚飯,越來越不大去找自己家裡的人。現在他們吃飯沒有她來作伴了。彼得·列昂契奇酒癮比以前更大,錢卻沒有,小風琴早已賣掉抵了債。現在男孩們不放他一個人上街九_九_藏_書去,總是跟著他,深怕他跌倒。每逢他們在舊基輔街上遇見阿尼婭坐著由一匹馬駕轅、一匹馬拉套的雙馬馬車出來兜風, 同時阿爾狄諾夫代替車夫坐在車夫座上的時候,彼得·列昂契奇就脫下高禮帽,想對她嚷一聲,可是彼佳和安德留沙揪住他的胳膊,懇求地說:
到復活節,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領到了二等安娜勳章。他去道謝的時候,大人放下報紙,在圈椅上坐得更靠後一點。
隨後是很長的句子:「按照……」「由於這種情形的結局……」「只因為上述的種種」。可憐的彼得·列昂契奇受了侮辱而十分難堪,反倒更想喝酒了。
「多少錢一個?」
她正在回想這些事,卻忽然聽見音樂聲飄進窗口來,摻雜著嗡嗡的說話聲。原來火車在一個小車站上停住了。月台後面的人群里,有一個手風琴和一個吱嘎吱嘎響的便宜提琴正在奏得熱鬧,軍樂隊的聲音從高高的樺樹和白楊後面,從浸沉在月光中的別墅那邊傳來。別墅里一定在開跳舞晚會。別墅的住客和城裡人遇到好天氣,總要到這兒來透一透新鮮空氣,如今他們正在月台上走來走去。這當中有一個人是所有的消夏別墅的房東,富翁,他是一個又高又胖的黑髮男子,姓阿爾狄諾夫。他生著暴眼睛,臉長得像亞美尼亞人,穿一身古怪的衣服。他上身穿一件襯衫,胸前沒系扣子,腳上穿一雙帶馬刺的高統靴,一件黑斗篷從肩膀上耷拉下來,拖在地上像長后襟一樣。兩條獵狗跟在他身後,用尖鼻子嗅著地面。
可是魁偉的軍官也漸漸的來勁了。他活潑起來,興奮起來,已經給她的嫵媚迷住,滿腔熱火,輕盈而年輕地跳動著,她呢,光是扭動肩膀,調皮地瞧著他,彷彿她已經是皇后,而他是奴隸似的。這當兒她覺著整個大廳里的人都在瞧他們,每個人都呆住了,而且嫉妒他們。魁偉的軍官還沒來得及為這場舞蹈向她道謝,忽然人群讓出一條路來,男人們有點古怪地挺直身子,垂下兩隻手貼在褲縫上……原來,燕尾服上掛著兩顆星章的大人向她走過來了。是的,大人確實向她走過來了,因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她,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同時像在咀嚼什麼東西似的舔著自己的嘴唇,他每逢看見漂亮女人總要這樣。
阿尼婭就鞠躬,她的腦袋也果然沒有掉下來,可是這使她難過。她丈夫要她做什麼她就做,同時她又惱恨自己,因為他把她當作最傻的傻瓜那樣欺騙她。她原是只為了錢才跟他結婚的,不料現在她比婚前更缺錢。早先,她父親至少有時候還給她一枚二十戈比銀幣,可是現在她連一個小錢也沒有。偷偷拿錢,或者跟他要錢,她都辦不到。她怕她丈夫,她在他面前發抖。她覺著她靈魂里彷彿早就存著對這個人的怕懼似的。從前她小時候總是覺得中學校長永遠是世界上頂威嚴可怕的一種力量,好比烏雲似地壓下來,或者像火車頭似地開過來,要把她壓死似的。另一個同樣的力量是大人,這是全家常常談起,而且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大家都害怕的一個人。此外還有十個別的力量,不過少可怕一點,其中有一個中學教師,他上髭颳得光光的,嚴厲,無情。現在,最後來了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這個循規蹈矩的人,他連相貌都長得像校長。在阿尼婭的想象中所有這些力量合成一個力量,活像一隻可怕的大白熊,威逼著像她父親那樣的弱者和罪人。她不敢說頂撞的話,勉強陪著笑臉,每逢受到粗魯的愛撫,被那種使她心驚膽戰的摟抱所玷污的時候,還要裝出快樂的神情。
「現在我只巴望小符拉吉米爾出世了。我斗膽請求大人做教父。」
1895年
每到傍晚,阿尼婭的丈夫就跟那些同住在公家房子里的同事們打牌。在打牌的時候,那些官員的太太也聚到一起來,她們都是些醜陋的、裝束粗俗的、跟廚娘一樣粗魯的女人。於是種種誹謗的話就在這房子里傳開了,那些話跟這些官太太本身一樣的醜惡和粗俗。有時候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帶著阿尼婭到劇院去。在休息時間,他從不放她離開身邊一步,挽著她的胳臂走過走廊和休息室。每逢他跟什麼人打過招呼以後,就立刻小聲對阿尼婭說:「他是五等文官,……大人接見過他,……」或者「這人家道殷實……有房產……」他們走過小吃部的時候,九_九_藏_書阿尼婭很想吃點甜食,她喜歡吃巧克力糖和蘋果糕,可是她沒有錢,又不好意思問丈夫要。他呢,拿起一個梨,用手指頭揉搓一陣,猶疑不定地問:
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是個莊重的、不慣於跟女人打交道的人,他挺彆扭地摟一摟她的腰,拍一拍她的肩膀。她卻想著錢,想著母親,想著母親的死。她母親去世以後,她父親彼得·列昂契奇,一個中學里的圖畫和習字教員,喝上了酒,緊接著家裡就窮了。男孩們沒有皮靴和雨鞋穿,她父親給拉到調解法官那兒去,有一個法警跑來把傢具列了清單……多麼丟臉啊!阿尼婭只得照料喝醉的父親,給弟弟補襪子,上市場。遇到有人稱讚她年輕漂亮,風度優雅,她就覺著全世界都在瞧她的便宜的帽子和靴子上用墨水染過的窟窿。每到夜裡她就哭,心裏充滿不安的、擺脫不掉的思想,老是擔心她父親很快就會因為他的嗜好而被學校辭退,那他會受不了,於是也跟母親一樣死掉。可是後來他們所認識的一些太太們出頭張羅起來,開始替阿尼婭找一個好男人。不久她們就找到了這個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既不年輕,也不好看,可是有錢。他在銀行里大約有十萬存款,還有一個租賃出去的祖傳的田莊。這個人規規矩矩,很得上司的賞識。人家對阿尼婭說,要他請求大人寫封信給中學校長,甚至給督學,以免彼得·列昂契奇被辭掉,那在他是很容易辦到的……
「這樣就舒服一點了。」他在阿尼婭身邊坐下來說。
「他在沒有喝醉的時候多麼可愛啊!」她想。
「幫幫我們的忙吧,」她帶點鼻音嬌聲嬌氣地說,「所有的美人兒都在為我們的慈善市場工作,只有您一個人不知什麼緣故卻在玩樂。為什麼您不肯幫幫我們的忙呢?」
從這時候起,阿尼婭再也沒有一個空閑的日子了,因為她時而參加野餐,時而出去遊玩,時而演出。她每天都要到夜半以後才回家,在客廳地板上睡一覺,過後卻又動人地告訴大家說她怎樣在花叢底下睡覺。她需要很多的錢,不過她不再怕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了,花他的錢就跟花自己的一樣。她不央求他,也不硬逼他,光是派人給他送帳單或者條子去。「交來人二百盧布,」或者「即付一百盧布。」
她走出去,站在兩個車廂中間的小平台上,讓月光照著她,好讓大家都看見她穿著漂亮的新衣服,戴著帽子。
「好吧,我給您這筆錢,」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想了一想說,「可是我警告您,往後您要是不戒酒,我就再也不幫您忙了。一個在政府機關里做事的人養成這樣的嗜好是可恥的!我不能不向您提起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實:許多有才幹的人都是被這種嗜好毀掉的,然而他們一戒掉酒,也許能逐漸成為頭面人物。」
「那麼現在您有三個安娜了,」他說,看著自己的白手和粉紅色的指甲,「一個掛在您的紐扣眼上,兩個掛在您的脖子上。」
「可是我不認識她。」
「二十五個戈比!」
「喝不得了,爸爸……夠了,爸爸……」
「為什麼我們的火車停在這兒不走?」她問。
他帶她走到小木房那兒,給她引見一個上了歲數的太太,那太太的臉下半部分大得不成比例,因此看上去倒好像她嘴裏含著一塊大石頭似的。
「這兒是個讓車站,」別人回答她說,「他們在等郵車開來。」
「沒關係。她是稅務局長的太太!我說,你倒是鞠躬啊!」他固執地埋怨道,「你的腦袋又不會掉下來。」
「好哇,好哇!……」旁觀的人們說。
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出於謹慎舉起兩個手指頭來放在嘴唇上,免得笑聲太響。他說:
他指的是四等符拉吉米爾勳章。他已經在揣想將來他怎樣到處去講自己這句妙語雙關的話了。這句話來得又機智又大胆,妙極了。他本來還想說點同樣妙的話,可是大人又埋下頭去看報,光是對他點一點頭……
「啊,我是多麼不幸!」她想,「為什麼我那麼不幸啊?」
「原來我的太太能夠變成這個樣子……原來你能夠變成這個樣子啊!阿紐達!」他接著說下去,卻忽然換了莊嚴的口氣,「我已經使得你幸福了,那麼今天你也可以辦點事來使我幸福一下。我請求你想法跟大人的太太拉攏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辦一辦!有她出力,我就能謀到高級陳報官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