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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

農民

「真是一條好漢,安契普!」好些人的稱讚聲音嚷著,「加一把勁!」
遇到當地教堂的命名節和禱告儀式,奧莉加常常到鄰村去,到縣城去,縣城裡有兩個修道院和二十七個教堂。她痴痴迷迷,在朝聖的路上完全忘了家人,一直到回來的路上才會忽然發現自己有丈夫,有女兒,就高興起來,笑迷迷、喜洋洋地說:
「瑪——麗亞!」基里亞克嚷道。
隨後走進來一個矮小的、禿頂的老頭子,他就是茹科夫將軍的廚子,也就是帽子被燒掉的那個人。他坐下,聽著,然後他也開始回憶,講各式各樣的往事。尼古拉坐在爐台上,垂著兩條腿,聽著,詳細問他舊日為老爺燒些什麼菜。他們談到肉餅、肉排、各種湯、各種佐料,那廚子樣樣事情也都記得清楚,舉出一些現在已經不燒的菜,比方說有一種用牛眼睛做的菜,名叫「早晨醒」。
「出去。」
「這全得由地方行政長官決定。到本月二十六日,你可以到行政會議去口頭或者書面申訴你不滿的理由。」
「唉,主啊!」廚子嘆氣。
他沒得著錢,就大聲嗽了嗽喉嚨,磨磨蹭蹭走回家去了。後來奧莉加站在岸坡的邊上,瞧那兩輛車子涉水過河,看那位少爺穿過草場。河對岸有一輛馬車等著他們。她走進小木屋,對丈夫讚賞地說:
「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親人們,」瑪麗亞嘟嘟噥噥地說,喘著氣,彷彿浸在很冷的水裡似的,「救救我,親人們……」
「不准你拿走!不准你拿走,該死的!」
「著火了!著火了!」焦急的嚷叫聲從底下傳上來,「村裡著火了!」
一片沉寂。過了不大工夫,嚷叫聲又響起來,又粗又長,好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他呢,緊挨著奧莉加,彷彿求她保護他似的,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對她說:
薩莎和莫特卡和家裡所有的小女孩都躲到爐台上尼古拉的背後去,縮在一個角落裡,在那兒一聲不響,害怕地聽著大人講話,人可以聽見她們的小小的心在怦怦地跳。每逢一個家庭里有人害很久的病,沒有養好的希望了,就往往會發生一種可怕的情形:所有那些跟他貼近的人都膽怯地、悄悄地在心底里盼望著他死,只有小孩子才害怕親近的人會死,一想到這個總要戰戰兢兢。現在,那些小姑娘屏住氣息,臉上現出凄涼的神情,瞧著尼古拉,暗想他不久就要死了,她們就想哭,一心想對他說點什麼親切的、憐恤的話才好。
「帶——著——鍾——樓——一——齊——飛?」莫特卡用低音問道,拖長每個字的字音。
啊,這個冬天多麼寒冷,多麼長啊!
「貓咪,貓咪!」薩莎叫它,「貓咪!」
「姑娘們,拿水來!」村長嚷著,他也醉了,「快辦,姑娘們!」
送出三俄里以後,瑪麗亞告別,然後她跪下來,把臉湊到地面,哭訴起來:
「可是我看見了。天空中有些小天使在飛,扇著小翅膀,一閃一閃的,跟小蚊子一樣。」
瑪麗亞走進來,開始生爐子。她明明沒有睡足,現在一邊走才一邊醒過來。她一定做了什麼夢,或者也許昨晚的故事來到了她的腦海里吧,因為她在爐子前面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說:
「啊,聖徒!……」
莫特卡想了一想,眼睛瞧著地下問:
她掄起扁擔來,一下子打在奧莉加的肩頭上,弄得兩個妯娌只能把兩手舉起,輕輕一拍,說:
老頭子不信上帝,因為他差不多從沒想到過上帝。他承認神奇的事,可是他覺得這隻可能跟女人有關係。人家在他面前談起宗教或者奇迹,向他提出關於這類事情的問題,他總是搔搔頭皮,勉強地說:
坐在坡上的人回頭一看,就有一幅可怕的、不同尋常的景象映進他們的眼帘。村子盡頭的幾個小木房中,有一個小木房的草頂上升起一個火柱,有一俄丈高,火舌往上卷著,向四面八方撒出火星去,彷彿噴泉在噴水。猛然間,整個房頂燃成一片明亮的火焰,火燒的爆裂聲傳過來。
「是啊,」他的話頭拉開了,手叉在腰上,「是啊……在聖十字架節以後,過了一個星期,我把乾草按一普特三十戈比的價錢賣出去了,是我自個兒要賣的……是啊……挺好……所以,你瞧,有一天早晨我把乾草搬出去,那是我自個兒要干,我又沒招誰惹誰。偏偏趕上時辰不利,我看見村長安契普·謝傑爾尼科夫打小飯鋪里出來。『你把它拿到哪兒去,你這混蛋?』他說啊說的,給我一個耳光。」
瑪麗亞認定自己不幸,常說巴不得死了才好,菲奧克拉卻剛好相反,覺得這生活里樣樣東西,例如窮困、骯髒、不停的咒罵,都合她的胃口。人家給她什麼,她不分好歹拿著就吃。不管到了哪兒,也不用被褥,她倒頭就睡。她把髒水隨手倒在門廊上,或者從門檻上潑出去,然後再光著腳蹚著泥水塘走過去。從頭一天起她就恨尼古拉和奧莉加,這也正是因為他們不喜歡這生活。
「伊萬·馬卡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為他禱告上帝,因為多虧他提拔,我才成了上流人。」
奧莉加到教堂里去,帶著瑪麗亞一路去了。她們順小路下坡,向草場走去,兩個人興緻都挺好。奧莉加喜歡空曠的鄉野。瑪麗亞覺著這個妯娌是一個貼心的親人。太陽升上來了。一隻帶著睡意的鷹在草場上面低低地飛翔,河面黯淡無光,有些地方有霧飄浮,可是從對面的高岸上面已經伸過一長條亮光來。教堂發亮了,白嘴鴉在地主的花園裡哇哇地叫得很歡。
雖然誰也不知道地方自治局是什麼東西,可是樣樣事情,什麼欠款啦,欺壓啦,歉收啦,都怪在地方自治局身上。這種情形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那時候有些富農自己開工廠、商店、客棧,做了地方自治局的議員,卻始終不滿意地方自治局,便在自己的工廠和酒館里痛罵它。
一群農民站在旁邊,什麼也不幹,瞧著火發獃。誰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們什麼事也不會做。而四周圍全是麥子垛、乾草、板棚、成堆的枯樹枝。基里亞克和他父親老奧西普,兩人都帶著幾分醉意,也站在那兒。彷彿要為自己的袖手旁觀辯護似的,老奧西普對伏在地上的女人說:
「你號什麼,討厭鬼!」菲奧克拉對她吆喝道。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身體也結實,肩膀也寬,「他不會打死她,不用怕!」
在農民住房的背後,有一道土坡溜到河邊,直陡而險峻,這兒那兒的粘土裡露出一塊塊大石頭。在陡坡上,有一條小路順著那些石頭和陶工所挖的坑旁邊蜿蜒出去。一堆堆碎陶器的破片,有棕色的,有紅色的,在各處壘得很高。坡下面鋪展著一片廣闊、平整、碧綠的草場,草已經割過,如今農民的牲口正在那兒蹓躂。那條河離村子有一俄里遠,在美麗的、樹木茂密的兩岸中間彎彎曲曲流過去。河對岸又是一個廣闊的草場,有一群牲口和長長的好幾排白鵝。過了草場,跟河這邊一樣,有一道陡坡爬上山去。坡頂上有一個村子和聳起五個拱頂的教堂,再遠一點是一個老爺的房子。
婦女和姑娘跑下坡到泉水那兒,再提著裝滿水的大桶和小桶爬上坡,把水倒進機器里,再跑下坡去。奧莉加、瑪麗亞、薩莎、莫特卡,都去取水。女人們和男孩們用唧筒壓水,水龍帶噝噝地響,村長把水龍帶時而指著門,時而指著窗子,有時候用手指頭堵住水流,這樣一來,吱吱聲越發尖了。
「她認得字吶!」奧莉加誇道,溫柔地瞧著她的女兒,「念一念吧,孩子!」她說,從牆角拿出一本《福音書》來,「你念,讓那些正教徒聽一聽。」
「該怪地方自治局!」奧西普垂頭喪氣地說,「不怪它,還怪誰呢?」
「奧里亞,親愛的,我在這兒住不下去了。我沒有力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天上的基督的份上,你寫封信給你妹妹克拉夫季·阿勃拉莫芙娜吧。叫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賣掉,當掉,叫她把錢給我們寄來,我們好離開這兒。啊,上帝呀,」他痛苦地接著說,「哪怕讓我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哪怕讓我夢見它也是好的,親愛的!」
尼古拉本來已經給這種不斷的吵嚷、飢餓、煙子、臭氣鬧得筋疲力盡,本來已經痛恨而且看不起貧窮,本來已經在妻子和女兒面前為自己的爹媽害臊,這時候就把兩條腿從爐台耷拉下來,用氣惱的、含淚的聲音對他母親說:
「老奶奶會遭到火燒嗎?」
月光朦朧,整個村子已經籠罩在顫抖的紅光里。黑影在地面上移動,空中瀰漫著燒焦的氣味。從坡底下跑上來的人一個勁兒地喘氣,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互相推擠,摔倒,他們不習慣明亮的光芒,變得什麼也看不見,彼此都認不清了。這真嚇人。特別嚇人的是在火焰上空,煙霧裡面,飛著一些鴿子。小飯鋪里還不知道起火的事,大家繼續在唱歌,拉手風琴,彷彿壓根兒沒出什麼岔子似的。

「瑪——麗亞!」
有一天早晨,那已經是九月初了,菲奧克拉從坡下擔著兩桶水回來,臉凍得發紅,健康而美麗,這當兒瑪麗亞和奧莉加正坐在桌子旁邊喝茶。
土地一干,天氣一暖,他們就打點著動身了。奧莉加和薩莎背上背著包袱,腳上穿著樹皮鞋,天剛亮就走了。瑪麗亞也出來,送她們一程。基里亞克身體不舒服,只好再在家裡待一個星期。奧莉加最後一次對著教堂在胸前畫個十字,念了一陣禱告。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可是沒哭,只是臉皺起來,變醜了,像老太婆一樣。這一冬,她變得瘦多了,丑多了,頭髮也有點花白,臉上失去從前那種動人的風韻和愉快的微笑,現在只有她經歷到的愁苦所留下的一種悲哀的、聽天由命的神情了。她的目光有點遲鈍呆板,彷彿耳朵聾了似的。她捨不得離開這個村子和這兒的農民。她想起他們怎樣抬走尼古拉,在每一個小木屋旁邊怎樣為他做安魂祭,大家怎樣同情她的悲痛,陪著她哭。在夏天和冬天有過一些日子,這些人生活得彷彿比牲口還糟,跟他們在一塊兒生活真可怕,他們粗野、不老實、骯髒、醺醉。他們生活得不和睦,老是吵嘴,因為他們不是互相尊重,而是互相害怕和懷疑。誰開小酒館,灌醉人民?農民。誰把村社、學校、教堂的公款盜用了,喝光了?農民。誰偷鄰居的東西,放火燒房子,為一瓶白酒到法庭上去做假見證?誰在地方自治局和別的會議上第一個出頭跟農民們作對?農民。不錯,跟他們一塊兒生活是可怕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是人,他們跟普通人一樣受苦,流淚,而且在他們的生活里沒有一件事無read•99csw•com法使人諒解。勞動是繁重的,使人一到夜晚就周身酸痛,再者冬季嚴寒,收穫稀少,住處狹窄,任何幫助也得不到,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尋求幫助。比他們有錢有勢的人是不可能幫助人的,因為他們自己就粗野、不老實、醺醉,罵起人來照樣難聽。任何起碼的小官兒或者地主的管事都把農民當做叫花子,即使對村長和教會的長老講話也只稱呼「你」,自以為有權利這樣做。再者,那些愛財的、貪心的、放蕩的、懶惰的人到村子里來只是為了欺壓農民、掠奪農民、嚇唬農民罷了,哪兒談得上什麼幫助或者做出好榜樣呢?奧莉加想起冬天基里亞克被押去挨打的時候那兩位老人的悲悲慘慘、忍氣吞聲的表情……現在,她可憐所有這些人,為他們難過。她一邊走,一邊老是回過頭去瞧那些小木屋。
「親兄弟跟他家裡的人到爹娘家裡來了……就是說,打莫斯科來的。就是說,莫斯科那個古時候的京城,所有的城市的母親……原諒我……」
然而,甚至在茹科沃,在這「奴才村」,每年也總有一回隆重的真正的宗教盛典。那是在八月,他們抬著賜與生命的聖母從這村走到那村,走遍全縣。到了茹科沃所盼望的這一天,正好沒風,天色陰沉。姑娘們一清早就穿上鮮艷華麗的衣服,出去迎接聖像,將近傍晚才把它抬進村子來,排成嚴肅的行列,舉著十字架,唱著歌,同時河對面教堂的鍾全部響起來。一大群本村和外村的人堵住街道,吵吵嚷嚷,塵土飛揚,擠成一團……老頭子也好,老奶奶也好,基里亞克也好,大家都對聖像伸出手去,熱切地瞧著它,哭哭啼啼地叫道:
瑪麗亞說她不但從來沒有到過莫斯科,就連故鄉的縣城也沒去過。她認不得字,也不會禱告,就連「我們的父」也不知道。她和她的弟媳菲奧克拉(這時候她坐在不遠的地方聽著呢)都十分不開展,什麼也不懂。她們倆都不喜歡自己的丈夫。瑪麗亞怕基里亞克。每逢只剩下她一個人跟他待在一塊兒,她就害怕得發抖,而且一挨近他就總是被他噴出的濃烈的酒氣和煙氣熏得頭痛。菲奧克拉一聽到人家問起丈夫不在,是不是悶得慌,就沒好氣地回答說:
「該怪地方自治局!」奧西普說,「不怪它,還怪誰?」
他放上拔血罐去,老裁縫、基里亞克、小姑娘們站在一旁瞧著,他們覺著他們彷彿瞧見疾病從尼古拉身子里流出來了。尼古拉也瞧著吸血的罐子附在他胸膛上,漸漸充滿濃濃的血,覺得好像真有什麼東西從他身子里出去似的,就滿意地微笑了。
尼古拉和奧莉加頭一眼就瞧出來這兒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可是彼此都沒說話。他們一聲不響地放下包袱,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外,到街上去了。從盡頭數起他們的木房算是第三家,看上去好像是頂窮苦、頂古老的一家。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盡頭的一家卻有鐵皮房頂,窗上掛著窗帘。那所木房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四周沒有圍牆,那是一個小飯鋪。所有的木房排成一單行,整個小村子安靜而沉思,從各處院子里伸出柳樹、接骨木、山梨樹的枝子,有一種愉快的景象。

瑪麗亞和菲奧克拉經常在胸前畫十字,每年持齋,可是完全是應景兒。孩子都沒學過禱告,也沒人向他們講起過上帝,傳授過訓誡,只是不准他們在齋期吃葷腥罷了。別的家庭也差不多,相信的人少,理解的人也少。同時大家又都喜歡《聖經》,溫柔而敬仰地喜愛它。可是他們都沒有書,也沒有人念《聖經》,講《聖經》。奧莉加有時候對他們念《福音書》,他們就尊敬她,對她和薩莎都恭恭敬敬地稱呼「您」。
教區的教堂在六俄里以外的柯索果羅沃村裡,農民們只有不得已的時候,例如給孩子施洗禮,舉行婚禮,或者舉行教堂葬儀,才去一趟。他們做禮拜,通常是到河對面的教堂去。到了節日,遇上好天氣,姑娘們就打扮漂亮,成群結夥地去做彌撒。她們穿著紅的、黃的、綠的衣服,走過草場,看上去很快活。不過遇著壞天氣,她們就都待在家裡了。為了懺悔和領聖餐,她們總是到教區的教堂去。在復活節后的一周內,神甫舉著十字架走遍各個小木屋,向每一個在大齋期間沒有能夠領聖餐的人要十五戈比。
「你是哪兒的人?」瑪麗亞問她。
「就是那個老頭子,那個抱著包袱的老頭子,茹科夫將軍的家奴……他從前在我們的將軍家裡做廚子,但願將軍的靈魂升入天堂!今天傍晚他上我家來:『留我在這兒過夜吧,』他說……是啊,當然,我們就喝了一小盅……老婆忙著燒茶炊,想請老頭子喝點茶,可是活該倒霉,她把茶炊擱在門道上了,煙囪里的火星一直吹到頂棚上,吹到乾草上,就這麼出了事。我們自己都差點給燒死。老頭子的帽子燒掉了,真罪過!」
基里亞克害著很厲害的醉後頭痛,在他弟弟面前覺得不好意思。

然後,她壓低嗓音用唱歌樣的聲調跟她們講莫斯科,講她的生活,講她怎樣在那些帶傢具的房間里做女僕。
太陽升高了,天熱起來。茹科沃村遠遠地落在後面了。走路是暢快的,奧莉加和薩莎不久就忘了村子,也忘了瑪麗亞她們多麼高興,樣樣東西都吸引她們。時而出現一個古老的墳丘,時而出現一長排電線杆子,一根挨著一根,伸展到不知什麼地方去,到了地平線就不見了。電線神秘地嗡嗡響,時而她們遠遠看到一個小農莊,完全給一片蒼翠遮住,飄來一股潮氣和大麻的香氣,不知什麼緣故她們覺得好像那兒住著一些幸福的人似的,時而出現一匹皮包骨的瘦馬,在田野上成為孤零零的一個白點。百靈鳥不停地歌唱,鵪鶉互相呼應。秧雞不斷尖聲叫著,彷彿誰猛的丟出一箇舊鐵環去似的。

「得了吧,你就待在爐台上等著咽氣吧,你這病包兒!」菲奧克拉惡狠狠地頂撞他,「鬼支使你們上這兒來的,你們這些吃閑飯的!」
他們談到上帝還不把雪送下來,談到該去砍柴了,可是坑坑窪窪的道路上沒法走車子,也不能步行。原先,十五年到二十年以前,在茹科沃,大家談的話要有趣味得多。在那年月,看起來每個老人心裏好像都藏著一份秘密,彷彿他知道什麼,正在盼著什麼似的。他們談加金色火漆印的聖旨,談土地的劃分,談新土地,談埋藏的財寶,總之,他們的話里暗示著什麼。現在呢,茹科沃的人根本沒有什麼秘密,他們的全部生活就像都攤在手心上一樣,大家看得明明白白。他們沒別的可談,只能談貧窮和飼料,談天還不下雪……
傍晚,一個陶器工人在坡上燒湯缽。下面草場上,姑娘們圍成一個圓圈跳舞,唱歌。有人拉手風琴。河對面也在燒窯,也有姑娘唱歌,遠遠聽來歌聲柔美而和諧。小飯鋪裏面和小飯鋪左近,農民們鬧得正有勁。他們用醉醺醺的嗓音雜七雜八地唱歌,互相咒罵,罵得非常難聽,嚇得奧莉加只有打抖的份兒,嘴裏念著:
然後他啐口痰,罵了句難聽的話,走進小木房裡去了。
一切又都沉靜了,這屋子裡的人素來睡不穩,各人都給一種搗亂的、糾纏不已的東西鬧得睡不熟:老頭子背痛,老奶奶心裏滿是焦慮和惡意,瑪麗亞擔驚害怕,孩子身上疥瘡發癢,肚裏飢餓。現在他們的睡眠也還是不安。他們不斷地翻身,說夢話,起來喝水。
「帶著鐘樓一齊飛。世界的末日來了,好心的人就上天堂,愛發脾氣的人呢,可就要在永遠燃著的、不滅的火里燒一燒了,親人兒。上帝會對我媽和瑪麗亞說:『你們從沒欺負過人,那就往右走,上天堂去吧。』可是對基里亞克和老奶奶呀,他就要說:『你們往左走,到火里去。』在持齋的日子吃了葷腥東西的人也要送到火里去。」
大家默默地躺下去睡覺。老年人給那些故事攪得心不定,興奮起來,心想年紀輕輕的,那是多好啊,青春,不管是什麼樣兒,在人的記憶里留下的總是活潑、愉快、動人的印象。至於死,那是冷酷得多麼可怕,而死又不很遠了,還是別想它的好!小燈熄了。黑暗啦,給月光照得明晃晃的兩個小窗子啦,寂靜啦,搖籃的吱吱嘎嘎聲音啦,不知什麼緣故,只使得他們想到生活已經過去,再也沒法子把它拉回來了。……剛剛迷迷糊糊,剛剛沉入遺忘的境界,忽然不知什麼人碰了碰肩膀,朝自己的臉上吹一口氣,睡意就沒有了,身體覺著發麻,種種有關死亡的想頭鑽進腦子裡來。翻一個身再睡,死亡倒是忘掉了,可是關於貧窮、飼料、麵粉漲價等種種早就有的枯燥而沉悶的思想又在腦子裡出現了,過一會兒,又不由得想起生活已經過去,再也沒法子把它拉回來了……
「瑪——麗亞!」
縣警察所長在小飯鋪里停下。在那兒,他「喝了兩杯茶」,然後步行到村長家裡去。村長家門的附近已經有一群欠繳稅款的人等著了。村長安契普·謝傑爾尼科夫儘管年輕,只不過三十歲出點頭,卻很兇,總是幫著上級說話,其實他自己挺窮,也總不能按期納稅。大概他很喜歡做村長,喜歡權力的感覺,他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借嚴厲來表現他的權力。在全村開會時候,人人怕他,聽他的話。往往,在街上,或者在小飯鋪附近,他忽然抓住一個醉漢,倒綁上他的手,把他關進禁閉室里去。有一回他甚至逮捕老奶奶,把她拘留在禁閉室里,關了一天一夜,因為她替奧西普出席村會,在會上罵街。他從沒在城裡住過,也從沒看過書,可是他不知從哪兒學來各式各樣文謅謅的字眼,喜歡插在談話里用一用,人家雖然不能常常聽懂他的意思,倒也因此敬重他。
大兒媳婦瑪麗亞臉色變白,縮到爐子那邊去。這個結實的、寬肩膀的、難看的女人的臉上會現出這麼害怕的神情,看上去很有點古怪。她女兒,那個原先坐在爐台上、神情淡漠的小姑娘,忽然大聲哭起來。
木房裡的孩子有那麼多,他們一齊哭起來。薩莎學他們的樣,也哭起來。先是傳來一聲醉醺醺的咳嗽,隨後有一個身材高大、滿臉黑鬍子的農民,戴著一頂冬天的帽子走進木房裡來,由於小燈射出昏暗的光,他的臉看不清,顯得很嚇人。這人就是基里亞克。他走到妻子跟前,掄起胳膊,一拳頭打在她臉上。她沒喊出一點聲音就給這一拳打昏了,一屁股坐下去,她的鼻子里立刻流出血來。
「我的聖徒啊!」奧莉加瞧見她倆走進小木房來,嚇慌了,叫道,「聖母啊!」
九*九*藏*書在那兒她看見瑪麗亞的大女兒莫特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瞧著教堂。瑪麗亞生過十三個孩子,可是只有六個孩子還活著,全是姑娘,沒有一個男孩,頂大的才八歲。莫特卡光著腳,穿一件長長的襯衫,站在太陽地里。太陽直直地曬著她的腦袋,可是她不在意,彷彿化成了石頭。薩莎站在她旁邊,瞧著教堂,說:
不過,不管怎樣,冬天畢竟過完了。到四月初,白晝變得溫暖,夜晚仍舊寒冷。冬天還不肯退讓,可是終於來了溫暖的一天,打退了冬季,於是小河流水,百鳥齊鳴。河邊的整個草場和灌木給春潮淹沒,茹科沃和對岸的高坡中間那一大塊地方被一片汪洋大水佔據,野鴨子在水面上這兒一群那兒一群地飛起飛落。每天傍晚,火紅的春霞和華美的雲朵造成新的、不平凡的、離奇的景緻,日後人們在畫兒上看見那種彩色和那種雲朵的時候簡直不會相信是真的。
「唉!你們這些半吊子的廚子!」
「把它還給我吧!」
「用唧筒壓水!慘遭不幸,教徒們,出力啊!」
「保護神啊,母親!保護神啊!」
白晝過去了,然後來了秋天悠長的黃昏。他們在小木屋裡纏絲線,人人都做,只有菲奧克拉例外,她過河去了。他們從附近的工廠里拿來這絲,全家人一齊工作,掙一點點錢,一個星期才掙二十戈比左右。
「『他們去後有主的使者……向約瑟夢中顯現,說:起來,帶著小孩子同他母親……』」
由於來了客人,他們燒起茶炊來。茶有魚腥氣,糖是灰色的,而且已經有人咬過。蟑螂在麵包和碗盞上爬來爬去。喝這種茶叫人噁心,談話也叫人不舒服,談來談去總離不了窮和病。可是他們還沒喝完一杯茶,忽然院子里傳來響亮的、拖長的、醉醺醺的聲音:
他抱怨村長,一個勁兒扭回頭去瞧那些農民,倒好像要請他們來作見證似的,他臉紅,冒汗,他的眼睛變得尖利而兇狠。
那本《福音書》又舊又重,皮封面,書邊摸髒了。它帶來一種空氣,彷彿修士們走進房裡來了似的。薩莎抬起眉毛,用唱歌樣的聲音響亮地念起來:

「我繳不出來嘛!」
「我,」傳來了回答,「是我。」
「我拿不出來嘛。」
奧西普一個字也沒聽懂,可是也算滿意,就回家去了。
那皈依正教的人放了十二罐血,然後又放十二罐,喝了茶,坐車走了。尼古拉開始打抖,他的臉瘦下去,照女人們的說法,縮成一個小拳頭了。他的手指頭髮青。他蓋上一條被子和一件羊皮襖,可是覺著越來越冷。將近傍晚,他覺著很不好過,要求把自己放在地板上,請裁縫不要抽煙,然後他在羊皮襖下面安安靜靜地躺著。將近早晨,他死了。
「我是弗拉基米爾省的人。可是我早就到莫斯科去了,那時候我才八歲。」
她照這樣哭訴很久。奧莉加和薩莎很久很久還看見她跪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一個勁兒地向一邊不知對誰叩頭,一些白嘴鴉在她頭頂上飛來飛去。
這當兒,從河對岸地主的莊園里來了兩輛大車,車上坐著地主家的管事們和工人們,帶著一架救火機。有一個年紀很輕的大學生騎著馬趕來,穿著白色海軍上衣,敞著懷。他們用斧子劈砍,聲音很響,又把梯子安在起火的房架子上,立刻有五個人由大學生帶頭爬上去。那大學生漲紅了臉,用尖利的嘶啞聲調和彷彿干慣了救火的事的口氣嚷著。他們拆開那個小木屋,把一根根木頭卸下來,把畜欄、籬笆、附近的乾草堆都移開了。
「沒關係,沒關係,」奧莉加小聲說,給菲奧克拉穿好衣服,「沒關係,親人兒。」
忽然有人來敲門,大家都吃一驚。
「保護神啊,母親!」瑪麗亞哭道,「母親!」
聖母升天節晚上十點多鍾,正在坡下草場上遊玩的男孩和女孩,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往村子那邊跑。那些上邊,坐在峭壁邊上的人起初怎麼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上帝就住在教堂里。人點燈和蠟燭,可是上帝點綠的、紅的、藍的小聖像燈,跟小眼睛似的。夜裡上帝就在教堂里走來走去,最神聖的聖母和上帝的侍者尼古拉陪著他走——咚,咚,咚!……守夜人嚇壞了,嚇壞了!算了,算了,親人兒,」她說,學她母親的話,「等到世界的末日來了,所有的教堂就都飛上天去了。」
她們倆走到頂上預備再滾下去,可是正好這當兒那熟悉的尖嗓音響起來了。啊呀,多麼可怕!那老奶奶,沒了牙,瘦得皮包骨,駝著背,短短的白髮在風裡飄動,正拿著一根長棍子把鵝趕出菜園去,哇哇地叫著:

仙鶴飛得很快很快,發出哀傷的叫聲,聲音里好像有一種召喚的調子。奧莉加站在斜坡的邊上,長久地望著水淹的草場,瞧著陽光,眺望那明亮的、彷彿變得年輕的教堂,流下了眼淚,喘不過氣來,因為她恨不得快快走掉,隨便到哪兒去,即使到天涯海角去也行。大家已經決定讓她重回莫斯科去當女僕,叫基里亞克也跟她一路去,謀個差使,做個管院子的或者僱工什麼的。啊,快點走才好!
「您莫非是從莫斯科來的?」一位小姐問。
「多好玩呀!」薩莎說,高興得很。
「你倒是進屋裡來啊!」奧莉加小聲說,也開始發抖了。
「算了吧……罪過……她是個很不錯的娘們兒。」
中午,奧莉加和薩莎走進一個大村子。那兒,在寬闊的街道上,她們遇見一個小老頭,就是茹科夫將軍家的廚子。他挺熱,他那冒汗的、紅紅的禿頂在陽光里發亮。起初,他和奧莉加彼此都沒認出來,後來他們正好同時看見對方,認出來了,卻各走各的路,一句話也沒說。有一個小木屋比別家顯得新一點,闊氣一點,奧莉加就在它那敞開的窗前站住,鞠一躬,提高喉嚨,用尖細的、唱歌樣的聲調說:
「是啊,自由好得多!」
「瞧著天空,別䀹眼睛,那你就會看見天使。」
她們走進教堂。瑪麗亞站在門口,不敢再往前走。雖然要到八點多鍾教堂才會打鐘作彌撒,她卻不敢坐下去。她始終照這樣站在那兒。
她們走到河邊。河對岸有個女人站在水邊上,正在脫衣服。
天氣涼了。一隻公雞在板棚附近逼尖了喉嚨喔喔地啼著,攪得人睡不著。等到淡藍色的晨光射進每條板縫,菲奧克拉就悄悄地爬起來,走出去,隨後聽見她匆匆地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那雙光腳踩出一片吧嗒吧嗒的聲音。
「娘們兒,拿水來!」他嚷道,「把機器弄來!快辦!」
「我的爺啊,」伊萬·馬卡雷奇的妹妹,一個身材很高的老太婆,含著淚說,「我們一直沒得著一點他的消息,那個親人。」
「他在一個商人那兒做看守人,」他父親回答,「他住在那邊樹林子里。他呢,倒是個好樣兒的莊稼漢,就是酒喝得太厲害。」

「這是為什麼,老兄?」
「看見沒有?」薩莎問。
「他不是掙錢的人!」老太婆辛酸地說,「咱們這一家的莊稼漢都倒霉,都不帶點什麼回家來,反倒從家裡往外拿。基里亞克喝酒,老頭子呢,也認得那條上小飯鋪去的路,這種罪孽也用不著瞞了。這是聖母生了咱們的氣。」
她一眼看見那兩個小女孩,就丟下棍子,拾起一根枯樹枝,伸出又干又硬的手指頭一把掐住薩莎的脖子,活像加了一個套包子,開始抽她。薩莎又痛又怕,哭起來,這當兒那隻公鵝卻伸直脖子,搖搖擺擺邁動兩條腿,走到老太婆這邊來,咭咭地叫了一陣,這才歸到它的隊里去,招得所有的雌鵝都用稱讚的口氣向它致敬:「嘎——嘎——嘎!」後來,老奶奶又打莫特卡。這一打,莫特卡的襯衫就又卷上去了。薩莎傷透了心,大聲哭著,跑到小木房裡去申訴。莫特卡跟著她跑,她也哭,可是嗓音粗得多,眼淚也不擦,臉濕得彷彿在水裡泡過一樣。
村子里發生的事,她覺得厭惡,使她痛苦。到聖伊利亞節,他們喝酒。到聖母升天節,他們喝酒。到聖十字架節,他們喝酒。聖母節是茹科沃教區的節日,逢到這個節期,農民們一連喝三天酒。他們喝光了村社公積金五十盧布,然後還要挨家斂錢拿來喝酒。頭一天,契基爾傑耶夫家宰了一頭公羊。早晨,中午,傍晚,連吃三頓羊肉。他們吃得很多,到夜裡孩子們還要起來再找補一點。那三天,基里亞克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所有的東西,連帽子和靴子也在內,統統換酒喝了,而且死命地打瑪麗亞,打得她昏過去,一定要往她頭上澆水,她才能醒過來。事後,大家都覺得害臊,噁心。
「這挺好,」裁縫說,「求上帝保佑,這對你有好處。」
眉毛烏黑,頭髮蓬鬆的菲奧克拉年紀還輕,身體跟姑娘家一樣結實,從岸坡上跳下去,用腳拍水,向四面八方送出浪花去。
「這白酒害得人好苦啊。唉,我的天!」他嘟噥著,搖著他那脹痛的腦袋,「看在基督的份上,原諒我,親兄弟和親弟妹。我自己也不快活啊。」
「我不懂你說這些幹什麼,」縣警察所長說,「我問你……我問你為什麼不繳欠款?你們都不繳,難道這要我來負責嗎?」
尼古拉已經從老頭子口裡聽說瑪麗亞不敢跟基里亞克一塊兒住在樹林子里。每逢他喝醉酒,他總來找她,大吵大鬧,死命地打她一頓。
大家全都疼愛薩莎。她已經滿十歲了,可是她個子小,很瘦,看上去不過七歲的樣子。別的小姑娘,都是臉蛋兒曬得黑黑的,頭髮胡亂地剪短,穿著褪了色的長襯衫,她夾在她們當中,卻臉蛋兒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頭髮上系著紅絲帶,顯得滑稽可笑,倒好像她是一頭小野獸,在曠野上給人捉住,帶到小木房裡來了似的。
「在莫斯科呀,房子都挺大,是用石頭砌的,」她說,「教堂好多好多喲,四十個四十都不止,親人兒。那些房子里都住著上等人,真好看,真文雅!」
從河對岸還來了兩個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大概是大學生的姊妹。她們站在遠點的地方,看這火災。拆下來的木頭不再燃燒,可是冒著濃煙。大學生操縱水龍帶,先對著木頭沖,然後對著農民沖,再后又對那些提水的女人沖。
女人們和那些老太婆瞧著尼古拉的穿了氈靴的腳,瞧著他那蒼白的臉,悲涼地說:
縣警察所長寫下幾個字,然後鎮靜地對奧西普說話,口氣平和,彷彿跟他要一杯水喝似的:
基里亞克帶https://read.99csw.com著堅決的神氣走到小木屋去,彷彿要攔阻新來的人毀掉東西似的,可是有一個工人把他一把拉回來,在他脖子上打了一拳。這引起了笑聲,那工人又打他一拳,基里亞克就倒下去,四肢著地,爬回人群里去了。
「河對岸那些胡鬧的傢伙把我的衣服剝光,照這樣把我趕出來了……」她說,「我只好沒穿衣服,走回家來……就這麼光著身子。給我拿件衣服穿上吧。」
「沒有。」莫特卡用低音說。
「拿三個盧布來,那你就可以取走。」
過了十天光景,縣警察所長又來了,待了一個鐘頭就坐上車走了。那些天,天氣寒冷而且有風,河老早就結冰了,可是雪仍舊沒下。道路難走,人們很痛苦。在一個節日的前夜,有幾個鄰居到奧西普家裡來坐著閑談。他們摸著黑說話,因為做工是有罪的,他們就沒點燈。消息倒有幾個,不過聽著都十分不痛快。例如為了抵欠款,有兩三家的公雞被捉去送到鄉公所,不料在那兒死掉了,因為沒有人喂它們。羊也給捉去,而且捆在一塊兒運走,每過一個村子就換一回大車,其中有一隻死掉了。那麼現在就有一個問題要解答:這都該怪誰呢?
只有富裕的農民才怕死,他們越闊,就越不相信上帝和靈魂的得救,只因為害怕在人世的壽命會完結,才點蠟燭,做禮拜,以防萬一。貧窮的農民並不怕死。人家當著老頭子和老奶奶的面說他們活得太久,到死的時候了,可是他們滿不在乎。他們一點也沒顧忌地當著尼古拉的面對菲奧克拉說,等尼古拉死了,她丈夫傑尼斯就可以得到優待從軍隊里退伍,回家來了。瑪麗亞呢,不但不怕死,反而惋惜死亡這麼久還不來。她的小孩一死,她倒高興。
「不准他們搗毀東西!」人群里有人用很兇的聲音喊叫,「不準!」
黃昏來了,小木房裡黑了,大家心裏都發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生氣的老奶奶拿黑麵包的碎皮泡在一個碗里,吃了很久,足足有一個鐘頭。瑪麗亞給奶牛擠完奶,提進一桶牛奶來,放在一張凳子上。然後老奶奶把桶里的牛奶灌進罐子里,也灌了很久,不慌不忙,明明很滿意,因為眼下正是聖母升天節的齋期,誰也不能喝牛奶,這些牛奶就可以原封不動地留下來了。她只在一個茶碟里倒了一點點,留給菲奧克拉的小娃娃吃。等到老奶奶和瑪麗亞把罐子送到地窖里去,莫特卡卻忽然跳起來,從爐台上溜下去,走到凳子那兒,瞧見凳子上擺著那個裝著麵包皮的木頭碗,就把茶碟里的牛奶倒一點在碗里。
「感謝上帝,老爺,幸好沒風,」他對大學生說,「要不然一下子就都燒光了。老爺,好心的貴人,」他又說,聲音放低了,而且覺著不好意思,「清早天冷,想法暖一暖才好……求您恩典賞幾個錢買一小瓶酒喝吧。」
「他欠一百十九個盧布,大人,」輪到奧西普的時候,他說,「在復活節以前他付過一盧布,打那時候以後沒給過一個錢。」
方才在小飯鋪里鬧酒的農民們把救火的機器拉來了。他們全醉了,不斷地絆絆跌跌,臉上露出束手無策的神情,眼睛里淚汪汪的。
「叫她們咽了氣才好!」睏倦的菲奧克拉惡狠狠地說。
「安契普,發發慈悲,把茶炊還給我吧!看在基督的面上!」
老頭子嗽了嗽喉嚨,拿起帽子,找村長去了。天擦黑了。安契普·謝傑爾尼科夫正在爐子旁邊焊什麼東西,鼓起腮幫子,屋裡滿是炭氣。他的孩子們挺瘦,沒有洗臉洗手,不見得比契基爾傑耶夫家的小孩強多少,正在地板上爬著玩。他妻子是一個難看而長著雀斑的女人,大著肚子,正在纏絲。他們是一個極窮的、不幸的家庭。只有安契普一個人看上去還算結實、漂亮。有一張長凳上擺著五個茶炊,排成一行。老頭子對巴丹堡念了禱告,然後說:
「不要讓老傢伙們看見才好。」
在起火的小木房旁邊又熱又亮,地上的每一根小草都可以看清楚。在一口搶救出來的衣箱上坐著謝苗,這是一個生著棕紅色頭髮的農民,長著大鼻子,穿一件上衣,戴一頂便帽,扣在腦袋上,一直碰到耳朵。他的妻子撲在地上,臉朝下,神志昏迷,嘴裏哼哼唧唧。一個八十歲上下的老頭兒,身材矮小,留一把大鬍子,看上去活像一個地精。他不是本村的人,可顯然跟這場火災有關係,他在火場旁邊走來走去,沒戴帽子,抱著一個白包袱。火焰映在他的禿頂上。村長安契普·謝傑爾尼科夫,黑黑的臉,黑黑的頭髮,跟茨岡一樣,手裡拿著一把斧子,走到小木房那兒,把一個個的窗子接連砍掉(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緣故),然後開始砍門廊。
「又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了,我這可憐的人啊,多麼可憐,多麼不幸啊……」
尼古拉和奧莉加坐在陡坡的邊上,觀賞日落,看金黃和緋紅的天空怎樣映在河面上,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空氣中。空氣柔和、沉靜、難以形容的純凈,這在莫斯科是從來也沒有的。太陽下山,成群的牲口走過去,咩咩地、哞哞地叫著,鵝從對岸飛過河來,然後四下里又沉靜了。柔和的亮光融解在空氣里,昏暗的暮色很快地降下來。
「不燒。」
瞧著窗口,誰也弄不清究竟是月亮仍舊在照耀呢,還是天已經亮了。瑪麗亞起床,走出去。可以聽見她在院子里擠牛奶,說:「站穩!」老奶奶也出去了。小木屋裡還黑著,可是一切物件都已經可以看清楚了。
「看樣子好像基里亞克來了,」老頭子說,「說起他,他就來了。」
到聖誕節,他們自己的糧食已經吃完,只好買麵粉吃了。基里亞克現在住在家裡,每到傍晚就吵鬧,弄得人人害怕,到了早晨又因為頭痛和羞愧而難過,他那樣子看上去很是可憐。飢餓的母牛的叫聲晝夜不停地從畜欄那邊傳來,叫得老奶奶和瑪麗亞的心都碎了。彷彿故意搗亂似的,天氣始終非常冷,雪堆得很高,冬天拖延下去。到報喜節,颳了一場真正的冬天的暴風雪。在復活節后的一周內又下了一場雪。
他在靠近茶炊的一張長凳上坐下,開始喝茶,在一片沉寂里獨有他湊著小碟大聲地喝茶……他喝了十來杯,然後在長凳上躺下,打起鼾來。
「哥哥基里亞克在哪兒?」他們互相招呼過後,他問。
「是誰啊?」奧莉加喊一聲。
「瑪——麗亞!」嚷叫聲從門口傳來。
事實上,老奶奶已經在動彈,咕嚕了,老頭子問:「是誰啊?」奧莉加把她自己的襯衫和裙子送出去,幫菲奧克拉穿上,然後她倆極力不出聲地掩上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屋裡來。
老爺來了,村裡的人這樣稱呼縣警察所長。他什麼時候來,為什麼來,大家早在一個星期以前就知道了。茹科沃村只有四十家人,可是他們欠下官府和地方自治局的稅款已經積累到兩千多盧布了。
瑪麗亞在她的小木房附近跑來跑去,哭哭啼啼,絞著手,牙齒打戰,其實火還遠得很,在村子的那一頭呢。尼古拉穿著氈靴走出來,孩子們穿著小襯衣一個個往外跑。鄉村警察小屋左近,一塊鐵板敲響了。噹噹當的聲音飄過空中。這急促而不停的響聲鬧得人心裏發緊,渾身發涼。那些老太婆站在一旁,舉著聖像。母羊、小牛、奶牛,從院子里給趕到街上來了。衣箱啦,羊皮襖啦,桶啦,也搬出來了。一匹黑毛的雄馬,素來跟成群的馬隔開,因為它踢它們,傷它們,這時候卻撒開了韁,嘶叫著,踏得咚咚響地在村子里跑來跑去,跑了一兩個來回,後來忽然在一輛大車旁邊猛的站住,揚起后蹄踢那車子。
「它們糟踐了所有的白菜,這些該死的東西!把你們宰了才好,你們這些該詛咒三次的惡鬼,禍害,為什麼你們不死喲!」
她抬頭看天,睜大眼睛,說:
「你們這兒真好!」奧莉加說,對著教堂在胸前畫十字,「主啊,多麼寬敞啊!」
「奧西普大叔,留我住一夜吧!」
安契普躥進起火的過道屋,在裏面哇哇地喊:

可是祈禱做完,聖像抬走了,一切就又恢復老樣子,小飯鋪里又傳出粗魯而酒醉的聲音。
「『逃往埃及,……住在那裡,等我吩咐你,因為希律必尋找小孩子,要除滅他……』」
過了午夜,河兩岸陶窯里的火已經微下去,可是在下面的草場上,在小飯鋪里,大家仍舊在玩樂。老頭子和基里亞克都醉了,胳膊挽著胳膊,肩膀擠著肩膀,走到奧莉加和瑪麗亞所睡的板棚那邊去。
「又是茶又是糖!」菲奧克拉譏誚地說,「兩位貴夫人!」她放下水桶,補了一句,「她們倒養成了天天喝茶的派頭。小心點,別讓茶脹死!」她接著說,憎恨地瞧著奧莉加,「她在莫斯科養得肥頭胖臉,這油簍子!」
「東正教的教徒啊,看在基督的份上多多周濟周濟吧,好讓上帝保佑您,讓您的爹娘在天國得到永久的安息。」
她待她的老頭子很不和氣,一會兒罵他懶骨頭,一會兒罵他瘟疫。他是個沒有主張而很不可靠的人,要不是因為她經常督促他,也許他真就什麼活也不幹,光是坐在爐台上扯淡了。他對兒子說起他的一些仇人,講個沒完沒了,抱怨鄰居每天欺負他,聽他講話是乏味的。
他邁開大步,走得很快,她呢,在後面緊緊地追他,駝著背,氣沖沖,喘吁吁,差點跌倒。她的頭巾滑到肩膀上,她的白頭髮看上去好像帶點綠顏色,在風裡飄著。她忽然站住,像一個真正的叛黨似的,握著拳頭使勁捶胸,用拖長的聲音比平時更響地嚷著,好像在痛哭似的:
不知什麼人輕輕地,輕輕地敲著小窗子。一定是菲奧克拉回來了。奧莉加起來,打個呵欠,小聲念一句禱告,開了房門,然後走到外面門道里拉開門栓。可是沒有人走進來,只有一陣冷風從街上吹進來,門道忽然給月光照亮了。從敞開的門口可以瞧見寂靜而荒涼的街道和在天空浮遊的月亮。
「好不害臊,好不害臊,」老頭子嘟噥著,爬到爐台上去,「而且當著客人的面!造孽喲!」
然後菲奧克拉九-九-藏-書下坡到河邊去洗衣服,一路上高聲痛罵,弄得木房裡都聽得見。
「滾他媽的!」
契基爾傑耶夫家的小木屋裡缺了茶炊顯得沉悶極了。茶炊丟了不要緊,可是這卻有點叫人難堪,含著點侮辱意味,彷彿這家的名譽也完了似的。要是村長拿走桌子、所有的凳子、所有的盆盆罐罐,那倒好些,這地方不會顯得這麼空蕩蕩。老奶奶哇哇地叫,瑪麗亞嗚嗚地哭,小姑娘們看見她們流眼淚,也哭了。老頭子自覺有罪,坐在牆角,無精打采,悶聲不響。尼古拉也一聲不響。老奶奶愛他,為他難過,可是現在卻忘了憐憫,忽然哇啦哇啦地罵他,責備他,對準他的臉搖拳頭。她尖聲叫道,這全得怪他不好,是啊,他在信上誇口,說什麼在「斯拉夫商場」他一個月掙五十盧布,那為什麼他匯給他們那麼一點點錢?為什麼他上這兒來,而且把家眷也帶來?要是他死了,上哪兒去找錢來葬他?……尼古拉、奧莉加、薩莎的樣兒,看起來真叫人心酸。
「啊呀,聖徒!……」
小女孩們在爐台上坐著或者躺著,眼也不䀹地瞧著爐台下面。那兒好像有很多的孩子,彷彿是雲端里的小天使。她們愛聽故事。她們時而高興時而害怕,不住嘆氣,打冷戰,臉色發白。老奶奶講的故事比所有的故事都有趣味,她們就屏住呼吸聽著,動也不敢動。
「正教徒啊,信仰上帝的人啊!聖徒啊,他們欺侮我!親人啊,他們擠兌我!哎呀,哎呀,好人啊,替我伸冤報仇!」
「老頭子倒沒什麼,」瑪麗亞講起來,「可是老奶奶挺凶,總是吵架。咱們自己的糧食只夠吃到謝肉節,現在我們在小飯鋪里買麵粉,所以她不痛快。她說:『你們吃得太多了。』」
「為什麼?」
「哦,他們已經來了……」他說,放了妻子,「親兄弟跟他家裡的人……」
「發發慈悲吧,大人,」奧西普開口了,激動起來,「容我回稟,去年從留托列茨基來的一位老爺對我說,『奧西普,』他說,『把你的乾草賣給我……你賣了吧,』他說。那有什麼不行?我有大約一百普特要賣呢,都是娘們兒在水草場上割來的……好,我們就成交了……這事兒幹得挺好,我自己個兒要賣的……」
「這會兒,『斯拉夫商場』正在開飯……」尼古拉沉思地說。
「那是咱們家的菲奧克拉,」瑪麗亞認出來了,「她剛才過河到老爺的莊園上去了。她去找老爺手下的男管事。她胡鬧,愛罵人,真不得了!」
由於這天是節日,一家人就在家裡待了一天。老太婆(不管丈夫也好,兒媳婦也好,孫子孫女也好,統統都叫她老奶奶)樣樣事情都要親自做。她親自生爐子,燒茶炊,甚至自己給田裡的男人們送午飯去,事後卻又抱怨說累得要死。她老是擔心家裡人吃得太多,擔心丈夫和兒媳婦閑坐著不做事。一會兒,她彷彿聽見飯鋪老闆的鵝從後面溜進她的菜園裡來了,她就撈起一根長棍子跑出小木房,到那些跟她自己一樣瘦小乾癟的白菜旁邊尖聲喊上半個鐘頭,一會兒,她又覺著彷彿有一隻烏鴉偷偷來銜她的小雞,就一邊罵著,一邊向烏鴉衝過去。她一天到晚生氣,發牢騷,常常叫罵得那麼響,弄得街上的行人都站住腳聽。
聽到這裏,奧莉加再也忍不住,就哭起來。瑪麗亞看著她那樣子,就也抽抽搭搭地哭了,隨後伊萬·馬卡雷奇的妹妹也跟著哭。老頭子不住咳嗽起來,跑來跑去要找一件禮物送給孫女,可是什麼也沒找到,只好揮一揮手,算了。等到念完經,鄰居們就走散,回家去了。他們都深受感動,十分滿意奧莉加和薩莎。
「老奶奶,老奶奶!」村長厲聲說,「不得無理取鬧!」
「誰知道呢!」
他在聖像前面念完禱告,搖搖晃晃,睜大他那發紅的醉眼,接著說:
安契普鼓起腮幫子,火嗚嗚地響,吱吱地叫,亮光映在茶炊上。老頭子揉搓著帽子,想了一想,說:
「我倒要看看你們在這兒吃什麼,莫斯科的貴人!」她幸災樂禍地說,「我倒要看看!」
莫斯科旅館「斯拉夫商場」的一個僕役尼古拉·契基爾傑耶夫害病了。他的兩條腿麻木,腳步不穩,因此有一天他手裡托著一個盤子,盤子里盛著一份火腿加豌豆,順過道走著,絆一個筋斗,摔倒了。他只好辭去職務。他已經把他自己和他妻子所有的錢都花在治病上,他們沒法生活了,而且閑著沒事做也無聊,就決定應該回家鄉,回村子里去。在家裡不但養病便當些,生活也便宜些。俗語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為這天是節日,他們在小飯鋪里買了一條鯡魚,用鯡魚頭熬湯。中午,他們坐下來喝茶,喝了很久,喝得大家都出了汗。他們真也好像讓茶灌得脹大了。然後他們又喝魚湯,大家都就著一個湯缽舀湯喝。至於鯡魚,老奶奶卻藏起來了。
「那幾個人真好!長得也好看!兩位小姐出落得跟天使一樣。」
薩莎剛開頭講她的事,老奶奶就尖聲叫著,罵著,走進來了,然後菲奧克拉生氣了,屋子裡鬧得亂鬨哄的。
老太婆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躬著身子想心事。菲奧克拉搖著搖籃……顯然,基里亞克感到自己招人害怕,心裏得意,索性抓住瑪麗亞的胳膊,拉她到門口,像野獸似地吼叫,為了顯得更可怕些,可是這當兒他忽然瞧見客人,就停住手。
正好這當兒鐘聲響起來,召人去做徹夜祈禱(這是星期六的黃昏)。下面有兩個小姑娘,抬著一桶水,回過頭去瞧著教堂,聽那鐘聲。
「去年冬天他在奧蒙那一家當差,聽說這一季他到城外一個花園飯店去了……他老了!是啊,往年夏天,他每天總要帶著大約十個盧布回家,可是現在到處生意都清淡,這就苦了老人家了。」
他們不怕死,可是對於各種疾病,他們卻過分地害怕。只要生一點點小毛病,腸胃不消化啦,著了點涼啦,老奶奶就在爐台上躺下,蓋得嚴嚴的,不斷地大聲哀叫:「我要死——了!」老頭子趕緊去請神甫,老奶奶就領聖餐,受臨終塗油禮。他們常常談到受涼,談到蛔蟲,談到瘤子,說是瘤子在胃裡移動,滾到心臟那兒去了。他們頂怕的是著涼,因此就是夏天也穿厚衣服,躺在爐台上取暖。老奶奶喜歡看病,常坐上車子到醫院去,到了那兒她老是說她自己才五十八歲,而不說七十歲。她認為醫生如果知道她的真歲數,就不肯給她看病,反而會說她該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動身到醫院去,隨身帶去兩三個小姑娘,傍晚才回來,肚子挺餓,怒氣沖沖,給自己帶回來藥水,給小姑娘帶回來藥膏。有一回她把尼古拉也帶去,這以後他喝了兩個星期的藥水,說是覺得好一點了。
「她愛胡鬧,真不得了!」瑪麗亞又說一遍。
黑皮膚的村長好像變得完全漆黑,活像一個魔法師。他扭過頭來對著奧西普發話,吐字很快,聲音很兇:
「喬治!」兩個姑娘責備地、不安地斥責他,「喬治!」
莫特卡也開始看天,在沉靜中過了一分鐘。
「我們這隻貓聽不見,」那小姑娘說:「它聾了。」
大家沉靜了一陣。然後他們又想起公雞和羊,又開始爭論該怪誰不對。
縣警察所長抬頭看奧西普,問:
「何必拿腦袋撞地,大嫂?這小木屋保過火險啊,那你還愁什麼?」
奧西普帶著他的繳稅底冊走進村長的小木屋,那縣警察所長,一個瘦瘦的老頭子,生著又長又白的絡腮鬍子,穿一件灰色衣服,正坐在過道屋牆角一個桌子那兒,寫什麼東西。小木屋裡乾乾淨淨,四壁貼著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畫片,花花綠綠,在靠近聖像頂顯眼的地方貼一張以前保加利亞巴丹堡公爵的照片。桌子旁邊站著安契普·謝傑爾尼科夫,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口上。
1897年
她們談了一會兒,就不響了……
不久他就坐上車走了。他坐上一輛簡便的四輪馬車,咳嗽著,甚至只憑他那又長又瘦的背影也看得出他已經記不得奧西普、村長、茹科沃的欠款,只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了。他還沒走出一俄里路,安契普·謝傑爾尼科夫已經從契基爾傑耶夫的小木屋裡拿著茶炊走出來。老奶奶跟在後面,用盡氣力尖聲叫道:

「您救火很有本事,少爺!」奧莉加對大學生說,「您應當到我們莫斯科去,那兒差不多天天有火災!」
兩位小姐跟大學生說了一句法國話,他就給薩莎一個二十戈比的錢。老奧西普看在眼裡,他的臉上頓時放出了希望的光。
尼古拉通宵沒睡著,從爐台上下來。他從一個綠箱子里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上,走到窗口,摩平衣袖,揪一揪燕尾服的后襟,微微一笑。然後他小心地脫下這身衣服,放回箱子里,再躺下去。
火燒完了。直到人群開始走散,他們才注意到天亮了,大家的臉色蒼白,有點發青,一清早殘星在天空消失的時候人的臉色總是這樣的。農民們一面走散,一面笑著,拿茹科夫將軍的廚子和他那頂燒掉的帽子說了一陣笑話。他們已經有意把這場火災變成笑談,甚至好像惋惜火熄得太快了。
奧莉加用唱歌樣的聲調平心靜氣地說著,她的步子像參拜聖地的女人的那種步子,又快又急。她每天念《福音書》,念得挺響,學教堂執事的那種腔調,有很多地方她看不懂,可是那些神聖的句子卻把她感動得流淚,她一念到「如果」和「暫且」那類字,就覺著暈暈糊糊,心都不跳了。她信仰上帝,信仰聖母,信仰聖徒。她相信不管欺負什麼人,普通人也好,德國人也好,茨岡也好,猶太人也好,都不應該。她相信甚至不憐恤動物的人都會倒霉。她相信這些是寫在聖書上的,因此,每逢她念《聖經》上的句子,即使念到不懂的地方,她的臉容也會變得憐憫、感動、放光。
那塊鐵板被人不斷地敲著,河對岸教堂里的鍾一個勁兒地鳴響。奧莉加周身給火光照著,氣也透不出來,害怕地瞧著紅色的羊和在煙霧裡飛翔的粉紅色鴿子。她時而跑下坡去,時而跑上來。她覺得鐘聲跟尖刺似的鑽進她的靈魂,覺得這場火永遠也燒不完,覺得薩莎丟了……等到小木屋的天花板咔嚓一聲坍下來,她心想這一下子包管全村都要起火,就渾身發軟,再也提不動水,在岸坡的邊上坐下來,把桶子放在身旁。她的身旁和她的身後都有農婦們坐著嚎啕大哭,彷彿在哭死人一樣。
「這些話是豈有此理,大人,」村長說,「固然,契基爾傑耶夫家道貧寒,不過請您問問別人好了,此中癥結都在白酒上,他們是一班胡作非為之徒。糊塗之至。」
「算了,算了,親人兒,」九*九*藏*書她說,挨著瑪麗亞在乾草上躺下來,「眼淚消不了愁!忍一忍就行了。《聖經》上說:誰要是打你的右臉,就把左臉也送上去……算了,算了,親人兒!」
兩個人在堆房旁邊站了一分鐘,就走了。
老奶奶認識周圍三十俄里以內所有的醫生、醫士、巫醫,其中她一個也不中意。在聖母節那天,神甫舉著十字架走遍各個小木屋,教堂執事對她說:城裡監獄附近住著一個小老頭兒,做過軍醫士,醫道很好,勸她去找他。老奶奶聽了他的勸。等到頭一場雪落下地,她就坐車進城,帶回一個小老頭子,留著鬍子,穿一件長上衣,是一個皈依正教的猶太人,臉上滿是藍色的細血管。那當兒正好有些短工在小木屋裡工作。一個老裁縫戴著極大的眼鏡,正拿一件破爛的衣服裁成背心,還有兩個年輕小夥子在用羊毛擀成氈靴。基里亞克因為酗酒而給革掉了差使,這時候住在家裡,跟裁縫並排坐著,修理一個套包子。小木屋裡又擠又悶,臭烘烘的。皈依正教的猶太人診察了尼古拉,說是須得給病人放血。
從這塊石頭直到緊底下,有一道光滑的慢坡,長滿柔軟的綠草,誰一看見,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或者在那上面躺一躺。薩莎躺下,滾到坡底下去了。莫特卡現出莊重而嚴肅的臉相喘著氣,也躺下去,往下滾。她往下一滾,襯衫就卷到她肩膀上去了。
正在念《福音書》的時候,人群忽然分開,閃出一條路來讓地主一家人走過去。有兩個姑娘穿著白色連衣裙,戴著寬邊帽子,走進來,跟她們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個臉蛋兒又胖又紅的男孩,穿著海軍服。她們一來,感動了奧莉加。她第一眼看去,就斷定她們是上流社會的、有教養的、優雅的人。可是瑪麗亞皺起眉頭陰沉而鬱悶地瞟著她們,彷彿進來的不是人,而是妖怪,要是她不讓出路來,就會被踩死似的。
小木房裡只點一盞小燈,燈光昏暗,燈芯冒煙。要是有人遮住燈光,一個大黑影就會落在窗上,人就能看見明亮的月光。老奧西普不慌不忙地講起來,說到在農奴解放以前人們怎樣生活,說起在這一帶,現在固然窮了,生活乏味了,可是當初人們怎樣帶著獵犬、快腿狗、受過特別訓練的獵狗去打獵,在圍捕野獸的時候,農民都喝到白酒。成串的大車隊怎樣載著被打死的飛禽,送到莫斯科年輕的東家那邊去。他又說到壞農奴怎樣給人用樺樹條打一頓,或者發配到特威爾的領地上去,好農奴怎樣受到嘉獎。老奶奶也有話講。她什麼都記得,一樣也沒忘。她講到她的女東家是一個好心的、信神的女人,她丈夫卻是酒徒和浪子,他們所有的女兒都嫁給一些天曉得的人物:一個嫁給酒徒,一個嫁給小市民,一個私奔了(老奶奶當時是個年輕的姑娘,幫過她的忙),她們三個不久都鬱郁地死了,她們的母親也一樣。想起這些事,老奶奶甚至灑下幾滴眼淚。
每回輔祭用男低音高聲念著什麼,她總覺著彷彿聽見了一聲喊叫:「瑪——麗亞!」她就打冷顫。
「喀山的聖母,斯摩棱斯克的聖母,三臂的聖母……」
「是你嗎,野東西?」老奶奶猜出是誰了,生氣地咕嚕著,「該死的,夜遊鬼……怎麼不死喲!」
謝苗把起火原因一會兒對這個人講一遍,一會兒又對那個人講一遍:
「正是這樣。我丈夫原先在斯拉夫商場當差。這是我女兒,」她說,指一指薩莎,薩莎覺著冷,正偎在她身邊,「她也是莫斯科人。」
菲奧克拉忽然哇的一聲哭了,粗聲粗氣,可是立刻又忍住,只是時不時地抽抽搭搭,她的哭聲越來越輕,越來越含混,到後來就完全靜下來了。河對面偶爾傳來報時的鐘聲,可是那鍾敲得挺古怪,先是五下,后是三下。
「當初,在東家手底下,日子倒好過得多,」老頭子一面纏絲,一面說,「幹完活就吃,吃了就睡,一樣挨著一樣。午飯有白菜湯和麥粥,晚飯也是白菜湯和麥粥。黃瓜和白菜多的是:隨你吃,吃得你心滿意足。那時候也嚴得多。人人都守本分。」
「會的,親人兒。」
「謝苗大叔家裡著火了!」有人粗聲粗氣地大叫一聲。
老奶奶把薩莎安置在菜園附近,吩咐她看守著,別讓鵝鑽進來。那是炎熱的八月天。小飯鋪老闆的鵝可能從後面鑽進菜園裡來,可是眼下它們正在干正經事,它們在小飯鋪附近拾麥粒,平心靜氣地一塊兒聊天,只有一隻公鵝高高地昂起頭,彷彿打算看一下老太婆是不是拿著棍子趕過來了。別的鵝也可能從坡下跑上來,可是眼下它們正在遠遠的河對面打食,在草場上排成白白的一條長帶子。薩莎站了一會兒,覺著無聊,看見鵝沒來,就跑到陡坡的邊上去了。
「算了吧,」老頭兒勸道,「算了吧……她是挺老實的娘們兒……這是罪過……」
「我啊,愛——野地——里的花!」老頭子忽然用又高又尖的中音唱起來,「我啊,愛——到草場上去摘它!」
「沒關係,沒關係!」奧莉加臉色蒼白,心裏很亂,摩挲薩莎的腦袋,極力安慰這孩子,「她是你的奶奶,生她的氣是罪過的。沒什麼,孩子。」
老奶奶信上帝,可是她的信仰有點朦朦朧朧,在她的腦海里一切事情都摻混在一起,她剛想起罪惡、死亡、靈魂的得救,貧窮和煩惱立刻就插|進來,盤踞她的腦海,她馬上忘了剛才在想什麼。禱告詞一點也記不得,通常在傍晚躺下去睡覺以前,她總站在聖像面前,小聲說:
「那時候你們燒『上將肉排』嗎?」尼古拉問。
河對面教堂里的鍾也響起來。
「『小孩子同他母親,』」奧莉加跟著念了一遍,激動得漲紅了臉。
「是啊。它挨了打。」
將近黃昏,他到了他的故鄉茹科沃。據他小時候的記憶,故鄉的那個家在他的心目中是個豁亮、舒服、方便的地方,可是現在一走進木房,他簡直嚇一跳,那麼黑、那麼窄、那麼臟。他妻子奧莉加和他女兒薩莎是跟他同路來的,她們瞧著那個不像樣的大爐子發了呆,它差不多佔據半間屋子,給煤煙和蒼蠅弄得污黑。好多的蒼蠅喲!爐子歪了,牆上的原木歪歪斜斜,好像小木房馬上就要坍下來似的。在前面牆角靠近聖像的地方。貼著瓶子上的商標紙和剪下來的報紙,這些是用來代替畫片的。窮啊,窮啊!大人一個也不在家。大家都收莊稼去了。爐台上坐著一個八歲上下的、淡黃色頭髮的姑娘,沒洗臉,露出冷冷淡淡的神情,她甚至沒有看一眼這些走進來的人。下面,一隻白貓正在爐叉上蹭痒痒呢。
老奶奶回到小木房裡來,又吃她的麵包皮。這當兒薩莎和莫特卡坐在爐台上瞧著她,心裏暗暗高興,因為她已經吃了葷腥,現在包管要下地獄了。她們得了安慰,就躺下去睡覺。薩莎一面迷迷糊糊地睡著,一面暗自描畫最後審判的可怕情景:有一個大爐子燒著火,那爐子像陶窯,魔鬼長著牛樣的犄角,周身漆黑,用一根長棍子把老奶奶趕進火里去,就跟剛才老奶奶自己趕鵝一樣。
村子里的人已經聽說這些客人來了,做完彌撒以後,馬上有許多人聚到那小木房裡去。列昂內切夫家的人、瑪特維伊切夫家的人、伊里巧夫家的人,都來打聽他們那些在莫斯科做事的親戚。茹科沃村所有的青年,只要認得字,會寫字,就都送到莫斯科去,專門在旅館或者飯館里做僕役(就跟河對面那個村子里的青年都送到麵包房裡去做學徒一樣)。這早已成了風氣,從農奴制時代就開始了。先是有一個茹科沃的農民名叫盧卡·伊萬內奇的,現在已經成為傳奇人物了,那時候在莫斯科的一個俱樂部里做食堂的侍役,只肯推薦同鄉去做事。等到那些鄉親得了勢,就找他們的親戚來,把他們安插在旅館里和飯館里。從那時候起,附近一帶的居民就把茹科沃這個村子不叫做別的,只叫做下賤村或者奴才村了。尼古拉在十一歲那年給送到莫斯科去,由瑪特維伊切夫家的伊萬·馬卡雷奇謀了個事,當時伊凡·馬卡雷奇在隱居飯店當差。現在,尼古拉帶著一本正經的神情對瑪特維伊切夫家的人說:
「唉,主啊!」廚子嘆道。
這當兒尼古拉的父母,兩個乾瘦的、駝背的、掉了牙的老人,身材一般高,回家來了。兩個女人,兒媳婦瑪麗亞和菲奧克拉,本來在對岸的地主莊園上工作,也回家來了。瑪麗亞是尼古拉的哥哥基里亞克的妻子,有六個孩子。菲奧克拉是他弟弟傑尼斯的妻子,有兩個孩子,傑尼斯出外當兵去了。尼古拉一走進木房,看見全家的人,看見高板床上、搖籃里、各處牆角里那些動彈著的大大小小的身體,看見兩個老人和那些女人怎樣用黑麵包泡在水裡,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就暗想:他這麼生著病,一個錢也沒有,回到這裏來,而且帶著家眷,是做錯了,做錯了!
「你不是掙錢的人了,尼古拉·奧西培奇,你不是掙錢的人了!真的不行了!」
「當然,該怪地方自治局。」
靠近門口,貼著牆邊,站著菲奧克拉,全身一|絲|不|掛。她凍得打哆嗦,牙齒打戰,在明亮的月光里顯得很白、很美、很怪。她身上的陰影和照在皮膚上的月光,使人看來黑白分明。她的黑眉毛和結實而年輕的乳|房特別清楚地顯露出來。
他們分頭睡下。尼古拉因為有病,就跟老頭子一塊兒睡在爐台上。薩莎躺在地板上,奧莉加跟別的女人一塊兒到板棚里去了。
使她吃驚的是這種咒罵滔滔不絕,而且罵得頂響、罵得頂久的反而是快要入土的老頭子。姑娘們和孩子們聽著這種咒罵,一點也不難為情,他們明明從小就聽慣了。
河上架著一道搖晃的小木橋,橋底下清潔透亮的河水裡游著成群的、寬額頭的鰷魚。碧綠的灌木叢倒映在水裡,綠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天氣暖起來,使人感到愉快。多麼美麗的早晨啊!要是沒有貧窮,沒有那種可怕的、無盡頭的、使人躲也沒處躲的赤貧,大概人世間的生活也會那樣美麗吧!這時候只要回頭看一眼村莊,昨天發生的一切事情就會生動地想起來,她們本來在四周的風光里感到的那種令人陶醉的幸福,這時候就一下子消滅了。
「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沒有權利打她!」
大家好像忽然明白人間和天堂並不是兩隔開的,明白有錢有勢的人還沒有把一切都奪去,明白他們在遭受欺侮,遭受奴役,遭受沉重而難堪的貧窮,遭受可怕的白酒的禍害的時候,還有神在保佑他們。
尼古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
「算了,算了,親人兒!忍一忍就行了。經上寫著:上我這兒來吧,所有你們這些辛苦勞累的人。」
「東正教的教徒啊,」薩莎唱起來,「看在基督的份上,多多周濟周濟吧,好讓上帝保佑您,讓您的爹娘在天國……」
「上帝賜福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