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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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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以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萬諾芙娜彈鋼琴為他伴奏。十年以前,他在大學的語文系畢了業,可是從來沒在任何地方做過事,也沒有固定的工作,只是偶爾應邀參加為慈善目的召開的音樂會。在城裡大家都稱他為藝術家。
「在這個城裡我住不下去,」他陰沉地說,「沒有自來水,也沒有下水道!我一吃飯就膩味:廚房裡髒得不像話……」

到早晨,奶奶抱怨說,一夜之間風吹掉了花園裡所有的蘋果,吹斷一棵老李樹。天色灰濛濛,陰慘慘,凄涼,使人想點起燈來。人人抱怨冷,雨抽打著窗子。喝完茶以後,娜佳走進薩沙的房間,一句話也沒說,就在牆角一把圈椅前面跪下來,雙手蒙住臉。
「首先,整個生活應當如同透過三稜鏡那樣度過去,」她說,「換句話說,那就是,在我們的意識里,生活應當分析成最單純的因素,就跟分成七種原色一樣,每個因素都得分別加以研究。」
娜佳在房間里來來去去走了很久,聽著祖母哭,然後拿起電報讀了一遍。電報上通知說亞歷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簡單一點,薩沙,昨天早晨已經在薩拉托夫害肺癆病去世了。
「不,挺好。病是有病,可是不很重……」
薩沙顯得很高興,可是不斷地咳嗽,講起話來聲音嘶啞。娜佳一直仔細瞧著他,不能夠斷定究竟他真的病得很重呢,還是只不過她覺得如此。
薩沙驚愕地瞧了她一分鐘。臨了,他明白過來了,高興得跟小孩一樣。他揮舞胳膊,鞋踏起拍子來,彷彿高興得在跳舞似的。
「嗯,怎麼樣,娜佳?」她停了一停,問道,「你滿意嗎?完全滿意嗎?」
這時候有一個人從正房走出來,在門廊上站住。這人是亞歷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簡單地叫做薩沙。他是大約十天前從莫斯科來到她們家裡做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個遠親,貴族出身的窮寡婦瑪麗亞·彼得羅芙娜,一個帶著病容的、瘦小的女人,常到她們家來請求周濟。她有個兒子名叫薩沙。不知什麼緣故,大家都說他是出色的畫家,等到他母親去世,祖母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就送他到莫斯科的科米薩羅夫斯基學校去念書。大約兩年以後他轉到一個繪畫學校去,在那兒差不多念了十五年書才勉強在建築系畢業。可是他仍舊沒做建築師,卻在莫斯科的一個石印工廠里做事。他差不多每年夏天都到祖母這兒來,總是病得很重,以便休息調養一陣。
「我的上帝啊,為什麼我這樣苦惱!」
五月過去,六月來了。娜佳在家裡已經住慣。祖母忙著張羅茶炊,深深地嘆氣。每到傍晚,尼娜·伊萬諾芙娜就講她的哲學,她仍舊像食客那樣住在這所房子里,哪怕花一個小錢也要向祖母要。家裡有許多蒼蠅,房間里的天花板好像越來越低了。祖母和尼娜·伊萬諾芙娜不出門上街,因為害怕遇見安德烈神甫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園裡和街道上蹓躂,瞧那些房屋和灰色的圍牆,她覺得這城裡樣樣東西都早已老了,過時了,只不過在等著結束,或者在等著一種年輕的、新鮮的東西開始罷了。啊,只求那種光明的新生活快點來才好,到那時候人就可以勇敢而直率地面對自己的命運,覺著自己對,心情愉快,自由自在!這樣的生活早晚會來!眼前,雖然奶奶的家裡搞成這樣:四個女僕沒有別的地方可住,只能擠在一個房間里,住在地下室里,住在骯髒的地方,可是總有一天,那個時代一到來,這所房子就會片瓦無存,被人忘掉,誰也想不起它來……給娜佳解悶的只有鄰居院里幾個頑皮的男孩。她在花園裡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們敲著籬牆,笑著譏誚她說:
娜佳想要說一句什麼話,可是說不出來。這時候薩沙扶娜佳上車,用毯子蓋好她的腿。然後在她的旁邊坐下。
正巧這年夏天潮濕而陰冷,樹木濕淥淥的,花園裡樣樣東西都顯得陰沉沉的,垂頭喪氣,這也實在使得人想要工作。樓下和樓上的房間里響起一些陌生女人說話的聲音,奶奶的房間里有達達達的縫紉機聲音,這是她們在趕做嫁妝。光是皮大衣,就給娜佳做了六件,其中頂便宜的一件,照奶奶說來,也要值三百盧布!這種忙亂惹得薩沙不痛快,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生悶氣,可是大家仍舊勸他留下,他就答應七月一日以前不走了。
尼娜·伊萬諾芙娜站起來,在娜佳的身上和窗子上畫十字。
時間過得很慢。娜佳早已起來,在花園裡散步了很久,早晨卻仍舊拖延著不肯過去。
「怎麼樣?」他說,放聲大笑,「我叫人在閣樓上裝了一個水箱,可以盛一百桶水,喏,我們現在就有水用了。」
「我喜歡我的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說,摸摸他父親的肩膀,「他是個非常好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媽媽,媽媽,」她說,「我的親媽,要是你知道我出了什麼樣的事就好了!我求求你,我央告你,讓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他們穿過院子,然後走到街上,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塵土像濃重的烏雲似地飛揚起來,好像天就要下雨了。
為了跟奶奶逗著玩,薩沙又喝他的葷湯,又喝素甜菜湯。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卻一直說笑話,可是他的笑話說得笨拙,一律含著教訓,結果就完全不可笑了。每逢說俏皮話以前,他總要舉起很瘦很長跟死人一樣的手指頭,因而使人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活不久了,誰都會為他難過得想流淚。
六月中,薩沙忽然覺得煩悶無聊,準備回莫斯科去了。
她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你們這兒真好。」他說。
花園裡安靜,涼快,寧靜的黑影躺在地上。人可以聽見遠處,很遠的什麼地方,大概是城外吧,有些青蛙呱呱地叫聲。現在有五月的氣息了,可愛的五月啊!你深深地呼吸著,熱切地想著:眼下,不是在這兒,而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在天空底下,在樹木上方,遠在城外,在田野上,在樹林里,春天的生活正在展開,神秘、美麗、豐富、神聖,那是軟弱而犯罪的人所不能理解的。不知因為什麼緣故,人恨不得哭一場才好。
娜佳走進家裡,心裏覺著氣憤,身子也不舒服,心想:整個傍晚會有客人來,她得招待他們,得陪著笑臉,得聽小提琴,得聽各式各樣的廢話,而且一味地談婚禮。奶奶坐在茶炊旁邊,穿著綢衫,又華麗又神氣,她在九-九-藏-書客人面前好像總是那麼傲慢。安德烈神甫帶著他那調皮的笑容走進來。
時間過得很快。在聖彼得節那天吃過午飯以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跟娜佳一塊兒到莫斯科街去再看一回早已租下來、準備給年輕夫婦居住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有兩層樓,可是至今只有樓上剛裝修好。大廳鋪著亮晃晃的地板,漆成細木精鑲的樣子,有幾把維也納式的椅子、一架鋼琴、一個小提琴樂譜架。屋裡有油漆的氣味。牆上掛著一張大油畫,裝在金邊框子里,畫的是一個裸體的女人,她身旁有一個斷了柄的淡紫色花瓶。
「辦不到,薩沙。我就要結婚了。」
娜佳想說:「不錯,這話是實在的;」她還想說她自己也明白,可是眼淚湧上她的眼眶,她忽然不再作聲,整個心發緊,就回到自己房間里去了。
「我忍不下去了……」她說,「以前我怎麼能一直在這兒生活下來的,我真不懂,我想不通!現在我看不起我的未婚夫,看不起我自己,看不起整個這種遊手好閒、沒有意義的生活。」
「滴克搭克……」守夜人在遠遠的什麼地方打更,「滴克搭克……滴克搭克……」
「我正坐在這兒,瞧著媽媽,」娜佳說,「從這兒看過去,她顯得那麼年輕!當然,我媽媽有弱點,」她沉默了一會兒,補充說,「不過她仍舊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
尼娜·伊萬諾芙娜走進來待了一會兒,她坐下,就跟有罪的人一樣,畏畏縮縮,小心謹慎。
「你在我這兒再住一個星期,身體就會養好了,」奶奶轉過身對薩沙說,「只是務必要多吃一點。看你像個什麼樣兒!」她嘆口氣,「你那樣兒真可怕!真的,你簡直成了個浪子。」
「等我們結了婚,」他接著說,「那我們就一塊兒到鄉下去,我親愛的,我們要在那兒工作!我們給自己買下不大的一塊土地,外帶一座花園,一條河,我們要勞動,觀察生活……啊,那會多麼好!」
他們談了一陣,就坐車到車站去。薩沙請她喝茶,吃蘋果。火車開動了,他向她微笑,揮動手絹,就是從他的腿也看得出來他病得很重,未必會活得很久了。

「你和你的祖母都折磨我!」她說,哽咽一聲,「我要生活!生活!」她反覆說著,兩次舉起拳頭捶胸口,「給我自由!我還年輕,我要生活,你們卻把我磨成了老太婆!……」
也許每個新娘在婚前都有這樣的感覺吧。誰知道呢!要不然這是薩沙的影響?可是話說回來,接連幾年來,薩沙一直在講這樣的話,好像背書一樣,他講起來總顯得很天真,很古怪。可是為什麼薩沙還是不肯離開她的頭腦呢?為什麼呢?
「沒關係,」薩沙得意地微笑著說,「沒關係!」
他們走進花園,蹓躂了一會兒。
他笑了,也站起來,兩個人一塊兒朝正房走去。她又高又美,身材勻稱,這時候挨著他,顯得很健康,衣服也很漂亮。這一點她自己也體會到了,就替他難過,而且不知什麼緣故覺得挺窘。
一隻很肥的大火雞端上來。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萬諾芙娜仍舊在談下去。鑽石在尼娜·伊萬諾芙娜的手指頭上發亮,後來眼淚在她眼睛里發亮,她激動起來了。
「看見您玉|體安康,十分快慰。」他對奶奶說,很難弄明白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在認真地說這句話。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您病了!」
「滴克搭克……」守夜人打更,「滴克搭克,滴克搭克……」
「不,我的寶貝兒,不,」尼娜·伊萬諾芙娜趕快說,嚇慌了,「你鎮靜一下,這是因為你心緒不好。這會過去的。這種事常有。多半你跟安德烈拌嘴了吧,可是小兩口吵架,只不過是打哈哈呢。」
「我親愛的好媽媽,你要知道,你聰明,你不幸,」娜佳說,「你很不幸,那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庸俗的話呢?看在上帝面上告訴我,為什麼呢?」
「有。」
守夜人早已不打更了。窗子跟前和花園裡,鳥兒吱吱地叫,花園裡的霧不見了。四下里樣樣東西都給春天的陽光照亮,就跟被微笑照亮了一樣。不久,整個花園被太陽照暖,讓陽光愛撫著,蘇醒過來,露珠跟鑽石那樣在葉子上放光,這個早已荒蕪的老花園在這個早晨顯得那麼年輕,華麗。
她卻覺得這種話很久很久以前就聽過,或者在什麼地方……在小說里,在一本早已丟掉的、破破爛爛的舊小說里讀到過似的。
從舊式的大窗子望出去,她可以看見花園,稍遠一點有茂盛的紫丁香花叢,那些花帶著睡意,凍得軟綿綿的。濃重的白霧緩緩地飄到紫丁香上面,想要蓋沒它。遠處樹上,帶著睡意的白嘴鴉在呱呱地叫。
樓下,薩沙也沒睡著,她可以聽見他在咳嗽。娜佳想,他是個古怪而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中,所有那些神奇的花園和美妙的噴泉,都使人覺著有點荒唐。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他那天真,甚至那種荒唐,卻又有那麼多美麗的地方,只要她一想到要不要出外求學,就有一股涼氣沁透她整個的心和整個胸膛,給它們灌滿歡欣和快樂的感覺。
「不過,還是不想的好,還是不想的好……」她小聲說,「我不應該想這些。」
「不過現在,您看,我不想住下去了。我要工作!」
她哀哀地哭起來,躺下去,在被子底下蜷起身子,顯得那麼弱小,那麼可憐,那麼愚蠢。娜佳走回自己的房間,穿好衣服,靠窗口坐下,靜等天亮。她通宵坐著,想心事,外面不知什麼人老是敲打護窗板,發出呼嘯聲。
「好一幅美妙的畫兒,」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說,出於尊敬嘆了一口氣,「這是畫家希什馬切夫斯基的作品。」
然後她們坐下來,哭著,說不出話來。看得出來,祖母和母親分明體會到過去已經完了,從此不會回來了:她們在社會上已經沒有地位,沒有從前那樣的榮耀,也沒有權利請客了,這就如同在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半夜裡忽然跑進警察來,大搜一通,原來這家的主人盜用公款或者鑄造偽幣,於是那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從此完結了一樣!
「唉,得了吧!這種事對誰有必要呢?」

「好,再見,奶奶!」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光read.99csw.com景,一輪明月照著花園。在舒明家裡,祖母瑪爾法·米哈伊洛芙娜吩咐做的晚禱剛剛完事,娜佳到花園裡去蹓躂一會兒,這時候她看見大廳里飯桌上正在擺小吃,祖母穿著華麗的綢衫在忙這樣忙那樣。安德烈神甫,大教堂的大司祭,正在跟娜佳的母親尼娜·伊萬諾芙娜談一件什麼事,這時候隔著窗子望過去,母親在傍晚的燈光下,不知什麼緣故,顯得很年輕。安德烈神甫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站在一旁,注意地聽著。
「是的,她很好……」薩沙同意道,「您的母親,就她本人來說,當然是一個很善良很可愛的女人,可是……怎麼跟您說好呢?今天一清早我偶然到你們家的廚房裡去,在那兒我看見四個女僕乾脆睡在地板上,沒有床,被褥不像被褥,破破爛爛,臭烘烘,還有臭蟲,蟑螂……這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一點變動也沒有。哦,奶奶呢,求上帝保佑她,她畢竟是個老奶奶,不能怪她了。可是要知道,您母親多半會講法國話,還參加演出。想來,她總該明白的。」
她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收拾行李,第二天早晨向家人告辭,生氣蓬勃、滿心快活地離開了這個城,她覺得,她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中午娜佳到了她家鄉的那座城。她從車站坐著馬車回家,覺著街道很寬,房子又小又扁,街上沒有人,她只遇見那個穿著棕色大衣的、德國籍的鋼琴調音技|師。所有的房子都好像蓋滿了灰塵。祖母已經十分蒼老,仍舊肥胖、相貌難看,她伸出胳膊摟住娜佳,把臉放在娜佳的肩膀上,哭了很久,不能分開。尼娜·伊萬諾芙娜也老多了,丑多了,彷彿周身消瘦了,可是仍舊像以前那樣束緊腰身,鑽石戒指仍在她手指頭上發亮。
尼娜·伊萬諾芙娜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什麼時候走的,娜佳都沒聽見,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可是你本來打算在我們這兒住到九月間的!」
「你不冷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說,塵土吹得他眯縫著眼睛。
奶奶已經醒了。薩沙粗聲粗氣地咳嗽起來。娜佳可以聽見他們在樓下端來茶炊,搬動椅子。
「不知怎麼這兒樣樣事情我都覺得奇怪,看不慣,」他接著說,「鬼才明白為什麼,這兒的人什麼事都不做。您母親一天到晚走來走去,跟一位公爵夫人一樣,奶奶也什麼事都不做,您呢,也一樣。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麼事都不做。」
娜佳覺得很激動,心頭從來沒有這麼沉重過,覺得她一定會在痛苦中,在苦惱的思索里打發掉她行前的這一段時間,可是她剛剛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上躺下,就立刻睡著了,臉上帶著淚痕和笑容,沉酣地一直睡到傍晚。
「這些話是老生常談,我早就聽厭了,」她說,站起來,「您應當想點比較新鮮的話來說才好。」
「是啊,」尼娜·伊萬諾芙娜沉默了一會兒,說,「不久以前你還是個孩子,是個小姑娘,可是現在已經要做新娘了。自然界是經常新陳代謝的。你自己也沒留意,就會變成母親,變成老太婆的,你也會跟我一樣有這麼一個倔脾氣的女兒。」
他們坐著談了一陣話。現在,娜佳在彼得堡過了整整一個冬天以後,薩沙,他的話語、他的微笑、他的整個體態,在她看來,成了一種過時的、舊式的、早已活到頭、或許已經埋進墳墓里的東西了。
風敲打著窗子,敲打著房頂。呼嘯聲響起來,家神在火爐里哀傷憂悶地哼他的歌。這時候是夜裡十二點多鍾。一家人都上床睡了,可是誰也沒睡著,娜佳時時刻刻覺著彷彿樓下有人在拉小提琴似的。忽然砰的一聲響,大概是一扇護窗板刮掉了。一分鐘以後,尼娜·伊萬諾芙娜走進來,只穿著襯衫,手裡舉著一支蠟燭。
「揮霍掉父親所贈的資財以後,」安德烈神甫眼睛裡帶著笑意,慢吞吞地說,「就跟不通人性的牲口一塊兒去過活了……」
他站在門廊上,看見娜佳,就走到她面前去。
「不管怎樣吧,我親愛的,您得想一想,您得明白,你們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是多麼不幹凈,多麼不道德,」薩沙接著說,「您得明白,比方說,要是您,您的母親,您的奶奶,什麼事也不做,那就是說別人在為你們工作,你們在吞吃別人的生命,難道這樣乾淨嗎,不骯髒嗎?」
出租馬車雇來了。娜佳已經戴上帽子,穿好大衣,這時候就走上樓去再看一眼她的母親,再看一下她所有的東西。她在自己的房間里挨著那張仍有餘溫的床站著,往四下里瞧一遍,然後輕輕地走到她母親的房間里去。尼娜·伊萬諾芙娜在睡覺,房間里很靜。娜佳吻了吻她的母親,理一理她的頭髮,站了兩分鐘光景……然後她不慌不忙地走下樓去。
這種話娜佳去年就聽過了,彷彿前年也聽過。她知道薩沙一開口,總離不了這一套,從前這種話引得她發笑,可是現在不知什麼緣故,她聽著心煩了。
「我不想再等了。」

他現在穿著一件常禮服,扣上紐扣,下身穿一條舊帆布褲子,褲腿下面都磨破了。他的襯衫沒熨過,周身上下有一種沒精神的樣子。他很瘦,眼睛大,手指頭又長又瘦,留著鬍子,黑臉膛,不過仍舊挺漂亮。他跟舒明家的人很熟,如同自己的親人一樣,他住在他們家裡,覺得跟在自己家裡似的。他每回來到這兒所住的那個房間,早就叫做薩沙的房間了。
娜佳覺得她母親不了解她,而且也不可能了解。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有這樣的感覺,她甚至害怕,想躲起來。她就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求聖母保佑你!」
「我明天走,」他想了一想,說,「您到車站來送我好了……我把您的行李裝在我的皮箱裏面,我替您買好車票。等到第三遍鈴響,您就上車,我們就走了。您把我送到莫斯科,然後您一個人到彼得堡去。您有身份證嗎?」
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在她身旁坐下。
「您說了許多不必要的話,」她說,「喏,您方才談到我的安德烈,可是要知道,您並不了解他。」
火爐里傳出好幾個男低音的歌唱,甚至彷彿聽見:「唉,唉,我的上帝!」娜佳坐在床https://read.99csw.com上,忽然使勁抓住頭髮,痛哭起來。
「當然,我也不能肯定說我相信,」尼娜·伊萬諾芙娜回答,臉上做出很嚴肅的、甚至嚴厲的表情,「不過必須承認,自然界有許多神秘而無從理解的事情。」
「近些天來我心裏那麼不快活,」娜佳沉默了一會兒,說,「為什麼我夜裡睡不著覺?」
他對他什麼事不做這一點,得出一個概括的結論,認為這是時代的特徵。
他脫掉帽子,頭髮讓風吹得飄揚起來。她呢,聽著他講話,暗自想著:「上帝啊,我要回家!上帝啊!」他們快要到家的時候,車子追上了安德烈神甫的車子。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吧,您的安德烈!我正在替您的青春惋惜呢。」
「我的寶貝兒!」她說,周身發抖,「我的寶貝兒!」
「媽媽,你聽我說!」娜佳說,「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就會明白了!你只要明白我們的生活多麼瑣碎無聊,多麼有失尊嚴就好了。我的眼睛睜開了,現在我全看明白了。你那個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個什麼樣的人?要知道,他並不聰明,媽媽!主啊,我的上帝!你要明白,媽媽,他愚蠢!」
「我討厭這種生活了,」娜佳接著說,「我在這兒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明天我就離開這兒。看在上帝面上,帶我一塊兒走吧!」
後來尼娜·伊萬諾芙娜帶著淚痕斑斑的臉出現了,手裡拿著一杯礦泉水。她對招魂術和順勢療法很有興趣,看很多的書,喜歡談自己心裏發生的懷疑。所有這些,依娜佳看來,似乎包含著深刻而神秘的意義。這時候,娜佳吻一吻她的母親,跟她並排走著。
直到這時候,娜佳才哭起來。現在她才明白她確實走定了,先前她對奶奶告辭,她瞧著母親的時候,還不相信真正會走。別了,這個城!她忽然想起一切:安德烈啊,他的父親啊,新房子啊,裸體女人和花瓶啊,所有這些東西不再驚嚇她,也不再壓著她的心,卻顯得幼稚渺小,不住地往後退,越退越遠。等到他們在車廂里坐定,火車開動,那整個極其巨大嚴肅的過去,就縮成了一小團,同時這以前她不大留意的那個廣大寬闊的未來,卻鋪展開來。雨點抽打車窗,從窗子里望出去只看見碧綠的田野,電線杆子和電線上的鳥兒紛紛閃過去。歡樂忽然使她透不出氣來:她想起她在走向自由,去念書,這就跟許多年前大家所說的「出外做自由的哥薩克」一樣。一時間,她又笑,又哭,又禱告。
她抬起充滿愛慕的大眼睛一䀹也不䀹地瞧著他,彷彿中了魔似的,等著他馬上對她說出什麼精闢的、有無限重大意義的話來。他還什麼話也沒跟她講,可是她已經覺著她的面前展開了一種新的、廣大的、這以前她一直不知道的東西,她已經充滿期望地凝神望著它,做了一切準備,甚至不惜一死了。
將近傍晚,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來了,照例拉了很久的小提琴。他總是不愛講話,喜歡拉小提琴,也許因為一拉小提琴,就可以不用講話吧。到十一點鐘,他已經穿好大衣,要告辭回家去了,卻摟住娜佳,開始貪婪地吻她的臉、肩膀、手。
大家沉默了一陣。薩沙忽然笑起來,拿起餐巾捂住嘴。
「噢,是啊!看在上帝份上吧!」
娜佳走上樓去,看見先前那張床,先前那些掛著素白窗帘的窗子,窗外也仍舊是那個花園,浸沉在陽光裏面,充滿歡樂,鳥語聲喧。她摸一摸自己的桌子,坐下來,思索著。她吃了一頓好飯,喝茶時候吃了些可口的、油膩的鮮奶油。可是總好像缺了點什麼,使人覺著房間里空蕩蕩,天花板低矮。傍晚,她上床睡覺,蓋好被子,不知什麼緣故,她覺著躺在這暖和的、很軟的床上有點可笑。
「我敢向您擔保:一個也沒有。」
秋天過去了,冬天跟著也過去了。娜佳已經非常想家,天天惦記母親和祖母。她也想念薩沙。家裡的來信,口氣平靜,和善,彷彿一切已經得到原諒,被人忘掉了似的。五月間,考試完結以後,她動身回家去,身體很好,興緻很高,她中途在莫斯科下車,去看薩沙。他跟去年夏天一模一樣,仍舊一臉的鬍子,一頭散亂的頭髮,仍舊穿著那件常禮服和帆布褲子,眼睛也仍舊又大又美,可是他的外表看上去不健康,疲憊不堪,他又老又瘦,不斷地咳嗽。不知什麼緣故,娜佳覺得他又灰色又土氣。
「我完全同意您的話,不過我還得加一句:宗教信仰為我們大大地縮小了神秘的領域。」
「讓我離開這個城吧!」最後她說,「不應該舉行婚禮,也不會舉行婚禮了,你要明白才好!我不愛這個人……就連談一談這個人,我都辦不到。」
「告訴我,媽媽,祖母的身體怎麼樣?」
「再等一等吧,浪子!」不知什麼緣故,奶奶小聲勸道,「婚期就在七號啊!」
薩沙講話的時候,總要把兩根瘦長的手指頭伸到聽話人的面前去。
娜佳送未婚夫出門以後,走上樓去,回自己的房間,她和母親住在樓上(樓下由祖母住著)。樓下,僕人把大廳里的燈熄了,薩沙卻仍舊坐在那兒喝茶。他老是照莫斯科的風氣喝很久的茶,一回要喝七杯。娜佳脫了衣服上床,很久還聽見女僕在樓下打掃,奶奶發脾氣。最後一切都安靜了,只是偶爾聽見薩沙在樓下自己的房間里用男低音不時咳嗽幾聲。
薩沙從薩拉托夫寄來一封信。他用快活而歪歪扭扭的筆跡寫道,他在伏爾加河的旅行十分圓滿,可是他在薩拉托夫害了點小病,喉嚨啞了,已經在醫院里躺了兩個星期。她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的心裏充滿一種近似信念的兆頭。她感到不愉快,因為不管這兆頭也好,想到薩沙也好,都不像從前那樣激動了。她熱切地要生活,要回彼得堡。她和薩沙的交往固然是親切的,可是畢竟遙遠了,遙遠地過去了!她通宵沒睡,早晨坐在窗口,聽著。她也真聽見九*九*藏*書了樓下的說話聲音,驚慌不安的祖母正在著急地問一件什麼事。隨後有人哭起來……等到娜佳走下樓去,祖母正站在牆角,在聖像面前禱告,滿臉淚痕。桌子上放著一封電報。
她坐在一張舊式的圈椅上,背往後靠著,閉上眼睛。他就在房間里慢慢走著,從這頭走到那頭。
「啊,親愛的娜佳,」薩沙開始了照例的午飯後的閑談,「您要聽我的話才好!您要聽我的話才好!」
尼娜·伊萬諾芙娜猛的坐起來。
「後天我就要到伏爾加河去旅行,」薩沙說,「喏,然後去喝馬乳酒。我很想喝馬乳酒。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太太跟我一塊兒走。他太太是個了不起的人,我老是慫恿她,勸她出外念書。我要她把她的生活翻轉過來。」
「滿意,媽媽。」
「唉,我的上帝!」娜佳激動地叫道,「為什麼您不去看病?為什麼您不保重您的身體?我寶貴的,親愛的薩沙,」她說,眼淚從她眼睛里流出來,而且不知什麼緣故,在她的想象里浮起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那裸體女人和花瓶、現在顯得跟童年一樣遙遠的她那整個過去。她哭起來,因為在她眼裡,薩沙不再像去年那麼新奇、有見識、有趣了,「親愛的薩沙,您病得很重很重了。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事才能夠讓您不這麼蒼白,消瘦。我欠著您那麼多的情!您再也想不出來您幫了我多大的忙,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是我頂親切頂貼近的人了。」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熱切地盼望著出嫁,現在她總算做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的未婚妻,這個青年現在正站在窗子裏面。她喜歡他,婚期已經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她並不高興,夜裡也睡不好,興緻提不起來……廚房是在地下室那一層,從敞開的窗子里,她聽見人們忙忙碌碌,刀子叮噹響著,安著滑輪的門砰砰地開關,那兒飄來烤雞和醋漬櫻桃的氣味。不知什麼緣故,她覺得整個生活似乎會永遠像現在這樣過下去,沒有變化,沒有盡頭!
「我不知道,親愛的。每逢我夜裡睡不著覺,我就緊緊地閉上眼睛,喏,就照這個樣兒,而且暗自想象安娜·卡列寧娜怎樣走路,講話,或者暗自想象古代歷史上的一件什麼事情……」
「我的上帝啊,娜佳來了!」他說,快活地笑起來,「我的親人,好姑娘!」
下午兩點鐘,他們坐下來吃午飯。那天是星期三,正是齋日,因此給祖母端上來的是素的紅甜菜湯和鯿魚粥。
「你記得,昨天薩沙責備我什麼事也不做,」沉默一陣以後,他說,「嗯,他的話很對,對極了!我什麼事也不做,而且也做不了。我親愛的,這是什麼緣故?就連想到將來有一天,我也許會在額頭上戴一枚帽章,去辦公,我都會覺著那麼厭惡,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看見律師,或者拉丁語教師,或者市參議會委員,我就覺著那麼不自在?啊,俄羅斯母親!啊,俄羅斯母親,你至今還馱著多少遊手好閒的、毫無益處的人啊!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壓在你身上啊,受盡痛苦的母親!」
「寶貝兒,我心愛的,我的美人兒!……」他喃喃地說著,「啊,我多麼幸福!我快活得神魂顛倒了!」
「挺好,樣樣事情都順當,」娜佳匆匆忙忙地說,「去年秋天,媽媽到彼得堡來看過我。她說奶奶沒生氣,只是常常走進我的房間,在牆上畫十字。」
尼娜·伊萬諾芙娜想要說話,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哽咽了一聲,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那些男低音又在爐子里哼起來,忽然變得很可怕。娜佳跳下床來,連忙跑到母親那兒去。尼娜·伊萬諾芙娜,淚痕滿面,躺在床上,蓋著淺藍色的被子,手裡拿著一本書。
「昨天晚上,我開始看一個中篇小說,那裡面寫一個老人和他的女兒。老人在一個什麼機關辦公,不料他的上司愛上了他的女兒。我還沒看完,不過其中有一個地方看了叫人忍不住流淚。」尼娜·伊萬諾芙娜說,喝一口杯子里的水,「今天早晨我想起來,就又哭了。」
「得了,得了……」薩沙說,還沒聽懂這是怎麼回事,「還沒什麼……這挺好。」
「雖然我不敢跟您爭論,」她說,「不過您也會同意,生活里有那麼多解答不了的謎!」
旁邊是客廳,擺著一張圓桌子,一張長沙發,幾把套著鮮藍色布套的圈椅。長沙發的上方掛著一張安德烈神甫的大照片,戴著法冠,佩著勳章。然後他們走進飯廳,那兒擺著一個餐具櫃,隨後走進寢室。這兒光線暗淡,並排放著兩張床,看上去好像在布置寢室的時候,認定將來這兒永遠很美滿,不會有別的情形似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著娜佳走遍各個房間,始終用胳膊摟著她的腰。她呢,覺著衰弱,慚愧,痛恨所有這些房間、床鋪、圈椅,那個裸體女人惹得她噁心。她已經明明白白地覺得她不再愛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了,也許從來就沒有愛過,可是這句話怎麼說出口,對誰去說,而且說了以後要怎麼樣,她都不明白,而且也沒法明白,雖然她整天整夜地在想著這件事……他摟著她的腰,談得那麼熱情,那麼謙虛,他在自己的住所里走來走去,顯得那麼幸福。她呢,在一切東西里,卻只看見庸俗,愚蠢的、純粹的、叫人受不了的庸俗。他那摟著她腰的胳膊,她也覺得又硬又涼,跟鐵箍一樣。她隨時都想跑掉,痛哭一場,從窗口跳出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她走進浴室,在這兒他碰了碰一個安在牆上的水龍頭,水立刻流出來了。
「滴克搭克,滴克搭克……」守夜人懶洋洋地敲著,「滴克搭克……」
「唉,這天氣!」薩沙說。
「當然,挺好。您應當在這兒住到秋天再走。」
「是的,大概會這樣的。也許我要在你們這兒住到九月間呢。」
「您要出去念書才好!」他說,「只有受過教育的、神聖的人才是有趣味的人,也只有他們才是社會所需要的。要知道,這樣的人越多,天國來到人間也就越快。到那時候,你們這城裡就漸漸不會有一塊石頭留下,一切都會翻個身,一切都會變樣,彷彿施了什麼魔法似的。到那時候,這兒就會有極其富麗堂皇的大廈、神奇的花園、美妙的噴泉https://read•99csw.com、優秀的人……可是這還算不得頂重要。頂重要的是我們所謂的群眾,照現在那樣生活著的群眾,這種惡劣現象,到那時候就不再存在,因為人人都會有信仰,人人都會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再也不會有人到群眾裏面去尋求支持。親愛的,好姑娘,走吧!告訴他們大家:您厭倦了這種一潭死水的、灰色的、有罪的生活。至少您自己要明白這層道理才對!」
「我向您發誓,您不會後悔,不會遺憾的,」薩沙熱情地說,「您走吧,您去念書吧,然後聽憑命運把您帶到什麼地方去。您把您的生活翻轉過來,那就一切都會改變了。主要的是把生活翻轉過來,其餘的一切都不關緊要。那麼明天我們真走了?」
「別了,親愛的薩沙!」她想,這時在她面前現出一種寬廣遼闊的新生活,那種生活雖然還朦朦朧朧,充滿神秘,卻在吸引她,召喚她。
「怎麼了?」薩沙問。
她沒答話。
祖母和尼娜·伊萬諾芙娜到教堂去布置安魂祭,娜佳呢,仍舊在房間里走了很久,思索著。她看得很清楚:她的生活已經照薩沙所希望的那樣翻轉過來,現在她在這兒變得孤單,生疏,誰也不需要她,這兒的一切她也不需要,整個的過去已經跟她割斷,消滅,好像已經燒掉,連灰燼也給風吹散了似的。她走進薩沙的房間,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到哪兒去?」尼娜·伊萬諾芙娜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在床邊坐下來,問道,「要到哪兒去?」
外面雨下得很大。出租馬車支起車篷停在門口,上下都淋濕了。
「你看得明白,我開始信教了,」她說,「你要知道,現在我在研究哲學,我老是想啊想的……現在有許多事情在我已經變得跟白晝一樣豁亮了。首先我覺著整個生活應當如同透過三稜鏡那樣地度過去。」
「她好像挺好。那回你跟薩沙一塊兒走後,你打來了電報,祖母看完電報,當場就暈倒了。她躺在床上一連三天沒動彈。這以後她老是禱告上帝,老是哭。可是現在她好了。」
「新娘喲!新娘喲!」
「這麼說來,您相信催眠術嘍?」安德烈神甫問尼娜·伊萬諾芙娜。
「得了,你走吧,媽媽,你走吧。」娜佳痛哭起來。

薩沙坐在大廳里的桌子旁邊喝茶,用他那五根長手指頭托著茶碟。奶奶擺紙牌卦,尼娜·伊萬諾芙娜在看書。聖像前面的油燈里,火苗劈劈拍拍地爆響,彷彿一切都安靜平順似的。娜佳道了晚安,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馬上就睡著了。可是如同前一天夜裡一樣,天剛剛亮,她就醒了。她睡不著,心神不寧,苦惱。她坐起來,把頭抵在膝蓋上,想到她的未婚夫,想到她的婚禮……不知什麼緣故,她想起母親並不愛她那已經去世的丈夫,現在她一無所有,完全靠她婆婆,也就是奶奶過活。娜佳思前想後,怎麼也想不出在這以前為什麼會認為媽媽有什麼特別的、不平常的地方,怎麼會一直沒有發現她其實是個普通的、平凡的、不幸的女人。
娜佳哭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妙極了!」他說,搓一搓手,「上帝啊,這多麼好!」
「一路平安!求上帝賜福給你!」祖母站在台階上喊道,「你,薩莎,到了莫斯科要給我們寫信來啊!」
飯後奶奶回到自己房間去休息。尼娜·伊萬諾芙娜彈了一會兒鋼琴,然後也走了。
他們在石印工廠里坐了一會兒,那兒滿是紙煙的氣味,油墨和顏料的氣味,濃得悶人。後來他們到他的房間里去,那兒也有煙氣和痰的氣味。桌上,在一個冰冷的茶炊旁邊擺著一個破碟子,上面蓋著一小塊黑紙,桌上和地板上有許多死蒼蠅。處處都表現薩沙把自己的私生活安排得馬馬虎虎,隨遇而安,十分看不起舒適。要是誰跟他談起他的個人幸福,談起他的私生活,談起對他的熱愛,他就會一點也不了解,反倒笑起來。
等到他們走進大廳,大家已經坐下來吃晚飯了。祖母,或者照這家人的稱呼,老奶奶,長得很胖,相貌難看,生著兩道濃眉,還有一點點唇髭,說話很響,憑她說話的聲音和口氣可以看出她在這兒是一家之長。她的財產包括集市上好幾排的商店和這所有圓柱和花園的舊式房子,可是她每天早晨禱告,求上帝保佑她別受窮,一面禱告一面還流淚。她的兒媳,娜佳的母親,尼娜·伊萬諾芙娜,生著金黃色頭髮,腰身束得很緊,戴著夾鼻眼鏡,每個手指頭上都戴著鑽石戒指。安德烈神甫是一個掉了牙齒的瘦老頭子,看他臉上的表情,總彷彿要說什麼很逗笑的話似的。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的未婚夫,是一個豐|滿而漂亮的青年,頭髮捲曲,樣子像是演員或者畫家。他們三個人正在談催眠術。
娜佳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兩點鐘,天在亮起來。守夜人在遠處什麼地方打更。她不想睡了,床很軟,躺著不舒服。娜佳在床上坐起來,想心事,跟過去那些五月里的夜晚一樣。她的思想也跟昨天晚上一樣,單調、不必要、纏著人不放,總是那一套: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怎樣開始向她獻殷勤,向她求婚,她怎樣接受,後來她怎樣漸漸地敬重這個善良而聰明的人。可是現在距離婚期只有一個月了,不知什麼緣故,她卻開始感到恐懼和不安,彷彿有一件什麼不明不白的苦惱事在等著她似的。
「這是什麼東西砰的一響,娜佳?」她問。
「車上坐了他,就沒有你的位子了,娜佳,」祖母說,這時候女佣人開始把手提箱搬上車去,「遇到這種天氣還要去給他送行,這是何苦!你還是待在家裡的好。瞧,雨下得好大!」
1903年
「您為什麼哭了,媽媽?」她問。
「瞧,我父親來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高興地說,揮動帽子,「真的,我愛我的爹,」他一面給車錢,一面說,「他是個非常好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大家默默地聽著。桌子上,茶炊輕聲地滾沸,只有薩沙一個人喝茶。後來,鍾敲十二下,小提琴的一根弦忽然斷了,大家笑起來,於是忙忙碌碌,開始告辭。
她母親,頭髮梳成一根辮子,臉上現出膽怯的笑容,在這暴風雨的夜晚她顯得老了,丑了,矮了。娜佳回想前不久她還認為母親是個不平常的女人,帶著自豪的心情聽她講話,現在她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些話了,她所能想起的話都那麼軟弱無力,不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