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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峽谷里

在峽谷里

老齊布金已經不管生意上的事。他身邊不帶錢了,因為他怎麼也分不清真錢和假錢,可是他一聲不響,絕不對任何人提到這個弱點。不知怎的他變得健忘了,要是人家不給他東西吃,他也不要。他們已經慣了,吃飯時候總不記得找他。瓦爾瓦拉常常說:
「拐杖」和亞科夫往前走去,可以聽見他們在談話。他們走後,人群遇見了老齊布金,大家忽然靜下來。麗巴和普拉斯科維婭稍稍落在大家的後面。等到老頭子跟她們走到並排,麗巴就深深地一鞠躬,說:
「你的套包子沒有了,」青年說,「我看不見。」
「這是不消說的,我們都在上帝的手心裏……唉,嘖嘖……」瓦爾瓦拉說,她搖搖頭,「這倒也應當想一想,彼得羅維奇……保不住會出什麼事,你到底不是青年人了。你會去世的,總要想法在你去世以後不要讓人欺侮你的孫子才好。啊,我真擔心他們會虧待尼基福爾,欺負他!他只好算是沒有爹了,他母親又年輕,傻頭傻腦……你應當給那可憐的小男孩留下一點什麼才好,至少把布喬基諾那塊地給他吧,真的,彼得羅維奇!你想一想吧!」瓦爾瓦拉接著勸他,「那孩子挺好看,而又可憐!明天你出門一趟,立個遺囑吧。何必再拖呢?」
這以後,那個上了歲數的花|花|公|子差不多天天坐著車到小鋪來喝啤酒。啤酒挺難喝,苦得跟艾草一樣。地主搖頭,可是仍舊喝下去了。
「瞧,他不願意待在家裡,卻去干念書人的營生了。好的,隨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行業!」
直到大家告辭以後,麗巴才真切地體會到現在尼基福爾已經不在,而且再也不會活回來了。她明白過來,就痛哭不止。而且,她不知道跑到哪個房間里去哭才好,因為她覺著孩子一死,這所房子里已經沒有她待的地方,她沒有理由再在這兒待下去,她變成一個多餘的人了,而且別人也有這樣的感覺。
「結婚以後,我先是怕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並沒怎麼樣,也沒欺負我,只是他一走近我的身邊,就有一股涼氣跑遍我的全身,一直鑽進我所有的骨頭裡去了。我沒有一夜睡著過,老是發抖,禱告上帝。現在呢,我怕阿克西尼婭,伊利亞·馬卡雷奇。她也沒怎麼樣,老是笑呵呵的,不過有時候她瞧一眼窗外,眼神卻那麼凶,射出綠光,就跟關在欄里的羊眼睛一樣。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正在攛掇她:『你家的老頭子,』他們說,『在布喬基諾有一小塊地,大約有四十俄畝,』他們說,『那兒有沙土,有水,所以你,阿克秀霞,』他們說,『在那兒自己蓋一個磚廠吧,我們來合股經營就是。』現在的磚價是二十盧布一千塊。那是賺錢的生意。昨天吃午飯的時候阿克西尼婭就對老頭子說:『我打算在布喬基諾蓋個磚廠,我自己做點生意。』她一邊說一邊笑。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的臉可就陰下來了,看得出來他是不喜歡這個辦法的。『只要我還活著,』他說,『那就不能分家,我們得守在一塊兒。』她瞪了他一眼,暗自咬牙……油炸餅端上來了,可是她不吃!」
「隨人家來看吧!」阿克西尼婭嚷道,「我要讓你們丟盡了臉!我要叫你們讓羞恥活活地燒死!我要叫你們趴在我腳跟前求我!喂!斯捷潘!」她招呼聾子,「咱們馬上回家去!咱們去找我爹,去找我媽,我不要跟囚犯們住在一塊兒!收拾一下就走!」
阿尼西姆在瓦爾瓦拉面前跪下來。
大家走散的時候,有人穿錯衣服,丟下自己的舊外衣,穿走了希卡洛沃村的小飯鋪老闆的好外衣。阿尼西姆忽然冒火,嚷起來:
他常坐車去探望兒子,請個什麼律師,遞個什麼呈文,捐給某個教堂一方神幡。他送給囚禁阿尼西姆的監獄看守一個茶杯的銀托子,琺琅上刻著字:「靈魂知分寸」。另外他還送了一個長的小匙子。
一個穿著紅襯衫的男孩坐在水邊上,洗他父親的靴子。此外,村裡也好,山上也好,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了。
他走進房裡去,過一會兒拿著一包東西走回來,他打開包,盧布閃閃發亮,都是些簇新的錢幣。他拿一個,用牙咬了咬,往托盤上一丟,然後又丟一個……
一個老工人正好走過門口,搖著頭,嗽了嗽喉嚨。
「瓦維拉,拿你簡直沒法辦!」
村子已經籠罩在薄暮的昏暗裡,那條大路蜿蜒地爬上坡去,好比一條蛇,太陽只照到大路的上半部了。老太婆們從樹林里回來,身邊帶著小孩子。她們提著裝滿片狀蕈和乳蘑的籃子。村婦和村姑成群地從火車站回來,她們已經在那兒把磚裝進車廂了。她們的鼻子和眼睛底下的臉頰布滿紅色的磚末。她們在唱歌。領頭走著的是麗巴,眼睛望著天空,用尖細的嗓音唱著,聲音發顫,彷彿在得意,在高興:謝天謝地,白天總算過去,可以休息了。她母親,做短工的普拉斯科維婭,也夾在人群里,抱著一個包袱走著,跟往常一樣,一邊走一邊喘氣。
「你們是侍奉神的人吧?」麗巴問老人。
他坐著車子辦事去了。他妻子穿一身黑衣服,系一條黑圍裙,打掃房間,或者在廚房裡幫忙。阿克西尼婭在店裡做買賣,這時候院子里就傳來酒瓶和錢的叮噹聲,她嗤嗤地笑著或者喊叫,被她得罪的顧客發脾氣了,同時還可以看得出白酒已經在那邊,在店子里偷偷地出售了。聾子也坐在店裡,要不然就不戴帽子,把手插在口袋裡,在村街上散步,心不在焉地一會兒瞧著農民的小木房,一會兒瞧著上面的天空。他們一天在家裡大約喝六道茶,大約有四次圍著桌子坐下來吃飯。到了傍晚,他們就把進款算清,登在賬上,然後酣暢地睡覺。
「阿克西尼婭!」他叫道,「你在這兒嗎?」
「請您賞光坐一坐,克謝尼婭·阿勃拉莫芙娜!」
「可不是!那兒又不是鄉下。比方說,你走進一家飯館想吃一頓,點了這樣那樣的菜,湊上三朋四友,一塊兒喝上一通酒。一眨巴眼兒的工夫,天就已經亮了。對不起,你得替每個人付三四個盧布才成。要是跟薩莫羅多夫在一塊兒,那他飯後喜歡喝上一杯摻白蘭地的咖啡,可是,先生,上等白蘭地要六十戈比一小杯吶。」
回答的是一片笑聲。
「媽,倘或您要什麼東西,您就來拿吧!」
「要是你需用什麼,麗賓卡,你開口好了,」他說,「想吃什麼就儘管吃,我們絕不吝惜,只要你身強力壯就好……」他在娃娃胸前畫十字,「好好照應我的孫子。我兒子不在了,不過總算留下了一個孫子。」
大兒子阿尼西姆很少回家來,只有遇到大節期才回來一趟,可是他常托同鄉帶回禮物和家信,信是托別人代寫的,字跡優美,每回都是用大張的信紙,看上去像是正式的呈文。信上滿是阿尼西姆在談話里素來不用的詞藻:「親愛的爸爸媽媽,茲奉上花茶一磅,藉以滿足您們生理上之需要耳。」
人們紛紛從卡桑斯科耶的市集回來:村婦啦,戴新帽子的工人啦,乞丐啦,小孩子啦……一會兒有一輛大車走過去,揚起灰塵,車後跟著一匹沒賣掉的馬,那匹馬彷彿因為沒賣掉而暗自高興似的,一會兒有一頭母牛由人牽著犄角往前走去,它卻死命地不肯走,一會兒又過去一輛大車,車上坐著些醉醺醺的農民,把腿耷拉下來。一個老太婆領著一個頭戴大帽子、腳穿大靴子的男孩走過去,男孩熱得累了,又因為那雙沉甸甸的靴子不容他的腿在膝頭那兒打彎,就更加累了,不過他還是用足氣力不斷地吹一個玩具喇叭。他們已經走下斜坡,轉彎上了大街,可是喇叭聲仍舊聽得到。
「你在我們這兒住得不久,」她說,「大概你覺得膩味了吧?唉,嘖嘖……我們過得挺好,樣樣東西都很多。我們把你的喜事辦得挺像樣,挺風光,老頭子說用了兩千盧布呢。一句話,我們生活得跟商人一樣,只是我們這兒很乏味。我們凈欺負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我親愛的。我們把他們欺負得多厲害啊,我的上帝!我們交換一匹馬也好,買什麼東西也好,僱工人也好,處處都要騙人。騙了又騙。鋪子里的素油又苦又有哈喇味,就連人家的煤焦油都比它強。可是請你說說看,難道我們不能賣好油嗎?」
「你怎麼知道的呢?」瓦爾瓦拉問。
麗巴和普拉斯科維婭坐在板棚里,瞧著燈亮一個個地滅了,只有樓上瓦爾瓦拉的房間里,有些藍色和紅色的聖像前的油燈還亮著,安寧、滿足、神秘的空氣從那兒飄下來。普拉斯科維婭對女兒嫁了闊人這件事始終還沒習慣,每逢她來到這兒,總是怯生生地縮在前堂里,臉上現出懇求的笑容,茶和糖就給她送來了。麗巴也過不慣,丈夫走後就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覺,隨便在哪兒倒頭就睡,或是在廚房裡,或是在板棚里。她天天擦地板,洗衣服,覺得自己像是來打短工的。現在,她們做完禮拜回來以後,就到廚房裡去跟廚娘一塊兒喝茶,然後她們走進板棚,在雪橇和矮牆中間的地板上躺下來。那兒挺黑,有套包子的氣味。正房四周的燈全熄了,然後她們聽見聾子關上店門,收割工人們在院子里打點著睡覺了。遠處,在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的家裡,他們正在拉那貴重的手風琴……麗巴和普拉斯科維婭開始昏昏地睡去。
「別胡說了,求上帝保佑你!」
在座的有本地的教士、帶著妻子一同來的工廠職員們、商人、從別的村子來的飯鋪老闆。鄉長和鄉里的文書也並排坐在那兒,他們已經一塊兒服務了十四年,在這段時期里每逢給人簽署文件,或者在放人走出鄉公所以前,總是把人欺騙一下或者侮辱一下,如今他倆養得肥頭胖腦,彷彿他們在欺詐里泡得太久,連臉上的皮膚都有了一種特別的騙子色彩。文書的老婆是一個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帶來了,她像一隻鷹似地斜著眼瞄準菜碟,凡是她的手夠得到的都被她一齊搶光,放進她自己的或者孩子的衣袋裡去了。
「孩子應當養活老人,供老人吃喝……孝敬爹娘,」亞科夫有氣地說,「她呢,一個做兒媳婦的卻把公公從自己家裡攆出來了。老頭子沒吃沒喝,上哪兒去好呢?他三天沒吃東西了。」
一種沒法慰解的悲痛準備來抓住她們的心。可是她們覺著在高高的天上好像有人低下頭來,從那一片布滿星斗的藍天里瞧著下界,看見了烏克列耶沃發生的種種事情,注視著。不管罪惡有多麼強大,可是夜晚仍舊安靜美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里現在有,將來也會有,同樣恬靜美麗的真理。人間萬物,一心等著跟真理合成一體,如同月光和黑夜融合在一起一樣。
有一回在廠主科斯丘科夫家裡的喪宴上,一個年老的教堂執事在各種冷盤中間一眼看見成粒的魚子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人家用胳膊肘碰他,拉他的衣袖,可是他好像因為吃開了胃而變得麻木了,一點感覺也沒有,只顧吃。他把魚子醬都吃光,那一罐子有四磅光景呢。從那以後好多年過去了,那教堂執事早已死了,可是魚子醬的事大家卻還記得。不知是因為這兒的生活十分貧乏呢,還是因為人們除了這件十年前發生的小事以外不知道注意別的事,總之,人們一提起烏克列耶沃村就沒有別的事可講了。
可是,看哪,老齊布金自己走到房中央來了,他揮動手絹,表示他也要跳俄羅斯舞了。於是從房裡各處,從院子當中的人群里,響起一片嘈雜的讚歎聲:
「算了吧,算了吧!談呢,我倒是對他談了,可是他也跟你一樣,說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行業。你想,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家會管你乾的是什麼行業嗎?上帝的裁判可是公道的。」
1900年
「套車,瓦維拉!」
舉行婚禮的三天以前,阿尼西姆回來了,從頭到腳一身新。他穿著發亮的膠皮雨鞋,沒扎領結,卻拴著一條紅線繩,上面穿著小珠子。他肩上披著一件大衣,沒把胳膊伸進衣袖裡去,這件大衣也是新的。
他跑上街去追一個人,可是人家攔住他,把他攙回家來,儘管他醉醺醺,氣得滿臉通紅,一頭的汗,仍舊把他推進屋裡去,扣上了門。在那屋裡,姨媽已經在給麗巴脫衣服了。
「算了,算了,算了!……」老頭子慌慌張張地說,「阿克秀霞,小點聲,我的好人……她哭,這也是人情之常……她的孩子死了……」
阿克西尼婭生著天真的灰色眼睛,那對眼睛難得眨巴一下,她臉上老是帶著天真的笑容。她那對一眨也不眨的眼睛、長脖子上的小腦袋、她那苗條的身材,都有點蛇的樣子。她配上周身的綠色,配上她那黃色的前胸,唇邊露出微笑,看上去活像春天從嫩嫩的黑麥田中挺直身子昂起頭來瞧著行人的一條毒蛇。赫雷明家的那些人待她隨隨便便。很明顯,她跟他們當中年紀較大的一個早已打得火熱了。可是她那聾丈夫卻一點也沒看出來,他壓根兒就沒瞧她。他坐在那兒,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正在吃胡桃。他咬開胡桃殼的聲音響得很,聽上去跟放槍一樣。
然後,在那姑娘的姨媽家裡照規矩安排了相親的儀式,備了冷盤和葡萄酒。麗巴穿一件特為相親做的粉紅色新衣服,一條鮮紅的緞帶在她頭髮上面像火焰一樣閃著。她又瘦又弱,臉白,五官溫柔而秀氣,她的皮膚由於在露天底下工作而曬得發紅,羞臊哀傷的笑容九*九*藏*書老不離開她的臉,一雙眼睛帶著孩子氣看人,顯出信任和好奇的神情。
「你還要怎麼樣呢?」女人輕聲對馬說,沒了主意,「你還要怎麼樣呢?」
「判決褫奪公權,」他大聲說,「流放西伯利亞,判處六年苦役。」
「鐵匠薩希卡多半是胡說。」阿克西尼婭猜中他的心事,說。
「可是話說回來,我們將來不是都得死嗎?唉唉,你真應該跟你爸爸談一談才好!……」
「為了您這樣的女人,克謝尼婭·阿勃拉莫芙娜,隨您喜歡什麼,我都願意照辦。不過,請您說一聲: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單獨相會,沒人來打攪我們?」
「上帝才會養活你!」

「我的小兒子受了一天的罪,」麗巴說,「他睜著一對小眼睛瞧我,什麼話也沒說。他想要說話,可又不會說。上帝啊!天上的聖母!我難受得老是倒在地上。我站啊站的,就倒在床旁邊了。告訴我,老爺爺,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孩子臨死以前要受那麼大的苦?大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受過了苦,犯的罪就得到了寬恕,可是一個小孩子,沒犯過什麼罪,為什麼也要受苦呢?為什麼呢?」
老頭子沒答話,站著不動,想了一想,眉毛動彈著,然後上樓看他妻子去了。
老頭子素來喜歡家庭生活,他愛他的家庭勝過世上的一切,特別喜愛做暗探的大兒子和兒媳婦。阿克西尼婭剛剛跟那聾兒子結了婚,就顯出她精明強幹,對誰可以賒賬,對誰不可以賒賬,她心裏清清楚楚。她保管鑰匙,甚至信不過她丈夫。她拿過算盤來,打出一片噼啪聲。她像農民那樣察看馬的牙齒,她老是發笑或者喊叫。不管她幹什麼,說什麼,老頭子總挺感動,喃喃地說:
「鄉長也不相信上帝,」他接著說,「文書也一樣,就連教堂執事也一樣。至於他們上教堂,持齋,那也只是為了免得人家說他們的壞話,而且防著萬一真有世界末日的審判罷了。如今大家都說世界的末日好像已經來了,因為人變得軟弱,不尊敬父母,等等。這全是廢話。媽,依我的看法,毛病全出在人們昧了良心。我看得透,媽,我明白。要是人家有一件偷來的襯衫,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比方說,有一個人坐在小飯鋪里,您還當是他在喝茶,沒什麼,我呢,不但看見他在喝茶,還看見他沒有良心。您走來走去,盡可以走上一整天,卻碰不見一個有良心的人。這原因完全在於他們不知道有沒有上帝……好了,再見,媽。希望您好好活下去,身體健康,別記著我的壞處。」
「我為種種事情感激您,媽,」他說,「我們家有了您,得了很大的好處。您是一個很正派的女人,我對您很滿意。」
他呢,踢蹬著他那兩條小小的紅腿。他的哭聲跟笑聲混在一起,跟木匠葉利扎羅夫一樣。
新婚夫婦從教堂出來,走回家去,人們跟在他們身後跑著。小鋪附近,大門附近,院子里窗跟前,也都圍滿了人。村婦們來唱喜歌。合唱隊早已站在前堂,拿了樂譜等著,年輕的夫婦剛剛跨進門檻,他們就提高喉嚨用儘力氣齊聲唱起來。特意從城裡約來的一個樂隊也開始奏樂。頓河香檳酒已經盛在高腳杯子里,送過來。木匠兼包工頭葉利扎羅夫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眉毛生得很密,弄得眼睛也看不大見了,他對新婚夫婦說:
「拐杖」坐在椅子上扭個不停,胳膊肘碰著他身旁的人,妨礙人家談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我啊,挺愛吃果醬,伊利亞·馬卡雷奇,」麗巴說,「我坐在我那小屋裡,老是喝茶呀,吃果醬呀。要不然我就跟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一塊兒喝茶,她常常講點打動人心的事兒。她們有許多許多的果醬,四罐子吶。『吃吧,麗巴,』她說,『由著性兒吃吧。』」
五天過去了。阿尼西姆準備好動身,就走上樓去向瓦爾瓦拉告辭。她房間里聖像前面的燈都點亮了,瀰漫著熏香的氣味。她本人坐在窗口,正在用紅毛線打襪子。
「不用為娃娃傷心。這樣的娃娃總要上天堂的。」
他本來是鰥夫,可是兒子婚後過了一年,他自己忍不住,也結婚了。人家給他找了一個姑娘,住在離烏克列耶沃村三十俄里遠的一個村子里,名叫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出身於一個上流人家,年紀不算輕了,可是長得美麗,大方。她一搬到樓上的小房間里住下,這所房子里一切東西就都放光了,彷彿所有的窗子都安了新玻璃似的。聖像前面的油燈亮起來,桌子上鋪了雪白的桌布,窗台上和花圃里出現了花,結著紅苞。吃飯時候也不是公用一個木缽,而是各人面前有各人的碟子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愉快而親切地微笑著,彷彿房子里樣樣東西都在微笑似的。乞丐、男香客、女香客,開始走進院子里來,這種事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窗根底下傳來烏克列耶沃的村婦們那種哀訴的、唱歌樣的說話聲,和因為喝醉酒而被工廠開除的、衰弱乾瘦的鄉下人的慚愧的咳嗽聲。瓦爾瓦拉周濟他們錢、麵包、舊衣服,後來她在這兒住熟了,就開始把鋪子里的東西也送出去了。有一回聾子看見她拿去四分之一磅的茶葉,這使他不放心了。
「上車吧,我們把你送到庫茲敏基。到了那兒你就照直往前走,我們就往左拐彎了。」
「怎麼?」她生氣地回答。
「我本來在醫院里,」麗巴沉默了一陣說,「我的小兒子在那兒死了。現在我把他帶回家去。」
「法院誇獎誰?」「拐杖」沒聽清,問道。
那些信經人大聲念過好幾遍,老頭子聽得很感動,興奮得漲紅臉,說:
「您好啊,尼基福爾·阿尼西梅奇!」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大路的上半部的陽光也消失了。天黑下來,涼下來了。麗巴和普拉斯科維婭往前走去,她們在自己胸前畫了很久的十字。
「爐子里一連十三天有敲敲打打的聲音嘛。」
「剛才你瞧我一眼,我的心就鬆動了。那小夥子也挺斯文。我當你們一定是侍奉神的人呢。」

她講的那些輕柔平穩的話在隔壁房間里聽起來就像是「嘖嘖嘖」。她開始跟老頭兒和阿克西尼婭交頭接耳地說話,他們的臉就也現出狡猾的、鬼鬼祟祟的神情,彷彿他們串通了要做什麼壞事似的。
這場舞直跳到深夜一點多鍾才散。阿尼西姆踉踉蹌蹌走過去跟樂師和歌者一一告別,送給他們每人一枚新的半盧布銀幣。老人身體倒沒搖晃,不過走起路來也還是有一條腿下腳很重。他一面送客人出去,一面對每個客人說:
有一回,那是秋天一個晴朗的日子,將近黃昏,老齊布金坐在教堂大門附近,豎起皮大衣的衣領,只有鼻子和帽檐還看得清。這條長凳的另一頭坐著包工頭葉利扎羅夫,跟他並排坐著的是學校看守人亞科夫,他是一個脫了牙齒、大約七十歲的老頭兒。「拐杖」和看守人正在聊天。
老頭子感動地拍拍他的肩膀,對小吃部的服務員眨一眨眼,好像說:「瞧,我有一個多麼好的兒子。」
「你為什麼把我嫁到這個人家來啊,媽!」麗巴說。
「那娘們兒不錯,她也算賣力氣了。干他們那行生意,不那麼辦就不行……我是說,不能不犯罪……」
他們坐著車子上坡,一路出了峽谷,阿尼西姆不斷回過頭去瞧村子。那是一個溫暖晴朗的日子。牲口還是第一回給人趕到外面來,村姑和村婦們穿著過節的華麗衣服在牲口旁邊走來走去。一頭褐色的公牛在嗥叫,由於得到自由而高興,用前蹄刨地。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有百靈鳥在歌唱。阿尼西姆回過頭去看一眼那座端正的白色教堂(它最近才粉刷過),想起五天前怎樣在那裡面祈禱,又看一眼綠色房頂的學校,看一眼從前他常在裏面游泳和釣魚的小河,就有一股歡樂的浪頭在他的胸中激蕩,他恨不得地下忽然升起一堵牆來,不容他再往前走,讓他永遠伴著過往的歲月才好。
回答的也是笑聲。然後樹林也落在後面了。工廠的煙囪頂可以看見了。鐘樓上的十字架發亮:這就是那個「教堂執事在喪宴上吃光魚子醬」的村子。現在他們差不多要走到家了,他們只要下坡,走進那大峽谷就成了。麗巴和普拉斯科維婭本來光著腳走路,這時候就在草地上坐下來穿鞋,包工頭葉利扎羅夫也陪她們坐下來。要是從上面往下瞧一眼,烏克列耶沃和它的柳樹、白教堂、小河,就顯得美麗平靜,只有工廠的房頂刺眼,主人為了少花錢而把房頂塗成一種暗淡無光的古怪顏色。他們可以看見對面山坡上有黑麥,一垛垛,一捆捆,東一堆,西一堆,彷彿讓暴風吹散了,那些新割下來的麥子一排排地躺在那兒。燕麥熟了,這時候給太陽照得跟珍珠母一樣發出反光。這時令正是農忙期。今天是節日,明天是星期六,他們割黑麥,運走乾草,隨後是星期日,又是假日。每天遠處有隆隆的雷聲。天氣悶熱,看起來像要下雨。因此,現在每個人瞧著這片田野都會想:求上帝保佑我們及時收割完莊稼才好。大家覺得高興,暢快,同時卻又著急。
「誰知道呢!」老人回答。
老頭子生平從沒罵過或者責罰過他的子女,甚至從沒想到過他家裡的人會對他說粗魯的話,或者做出不恭敬的舉動。這時候他怕得很,就跑進房去,躲在立櫃後面。瓦爾瓦拉慌得什麼似的,站也站不起來,光是揮動兩隻手,倒好像在趕走蜜蜂,免得螫著自己似的。
「啊,啊,啊!……四罐子吶!」
然後她連忙跑到他身邊去吻他。後來她又走到門口去,鞠躬,說:
「這也沒關係,我的好人兒。這是上帝的旨意。你別磨蹭啊,小夥子!」他對他的旅伴說,「你打起精神來!」
烏克列耶沃的所有三家棉布印花廠跟廠主住宅都用電話聯繫著,那三家廠主是赫雷明家年長的一輩人,赫雷明家年輕的一輩人和科斯丘科夫。鄉公所里也安一架電話,可是不久那架電話就給臭蟲和蟑螂爬滿,打不通了。鄉長是個半文盲,寫起公文來每個字的第一個字母都用大草。可是他看見電話壞了,卻說:
「我一定病了。我的腦袋有點……迷迷糊糊。我的思想亂了。」
烏克列耶沃村坐落在一個峽谷里,因此從公路上和火車站上只能看見教堂的鐘樓和棉布印花廠的煙囪。過路的人一問起這是什麼村子,就會聽見人家說:
「瞧,她又說起來了!」
赫雷明家年長一輩人經常跟年輕一輩人打官司,有時候年輕一輩人自傢伙兒里起內訌,也打官司,於是他們的工廠停工一個月,兩個月,直到他們重又講和為止。這種事總是使得烏克列耶沃的居民們很高興,因為每次吵嘴總會引起許多閑話和流言蜚語。到了節日,科斯丘科夫和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就坐上車子出去兜風,飛快地在烏克列耶沃村裡跑來跑去,把小牛壓死了事。阿克西尼婭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她商店附近的街上走來走去,弄得她那漿得蓬起的襯裙沙沙響,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就把她拉上車去,彷彿硬把她架走了似的。然後老齊布金也坐車出來,為的是誇耀他的新馬。他帶著瓦爾瓦拉一塊兒坐在車上。
她也難過,可是長得更胖更白了。她照舊點亮自己屋子裡聖像前面的油燈,監督著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用果醬和蘋果軟糕招待賓客。聾子和阿克西尼婭在鋪子里做生意。一個新的事業開始了,那就是布喬基諾的磚廠。阿克西尼婭差不多天天坐著馬車上那兒去。她親自趕車,每逢遇見熟人,總是伸出脖子去,活像嫩黑麥中間的一條蛇,天真而謎樣地笑著。麗巴在大齋以前生了個娃娃,現在老是逗著娃娃玩。那是個一丁點大的、瘦瘦的、可憐樣的小娃娃,奇怪的是他居然會哭,會看,居然算是一個人,甚至起了個名字叫尼基福爾。他躺在搖籃里。麗巴走開,到門口去,然後向他鞠躬,說:
或者,如果那是一個乞丐,他就叫道:
「你們吸飽了我們的血,強盜,叫你們死了才好!」
「我想過辦法的!」老頭子擺一擺手說,「阿尼西姆判罪以後,我去找那位替他辯護的先生。『現在沒法子了,』他說,『時機太遲了。』阿尼西姆自己也這樣說,時候太遲了。不過我走出法庭以後,仍舊請了個律師,而且給了他一筆定錢。我等一個星期再上那兒去。這要托上帝的福了。」
「啊,啊,啊!……」「拐杖」驚奇地說,「她不吃呀!」
她看見阿克西尼婭從小鋪後門走出來,她本來在賣煤油,一隻手拿著一個瓶子,一隻手拿著一個漏斗,嘴裏銜著幾枚銀幣。
「唉,嘖嘖!……弟弟倒早就結婚了,」瓦爾瓦拉說,「可是你仍舊沒個伴兒,就跟集市上的公雞一樣。這成什麼話?唉,嘖嘖,求上帝保佑,結婚吧,然後隨你的便,自管出外去做事好了,讓老婆留在家裡做個幫手。小夥子,你過日子沒有一點章法,我看你已經把什麼章法都忘了。唉,嘖嘖,你們這些城裡人呀,全有罪喲。」
「你做娘了,」他說,「凡是做娘的都捨不得自己的孩子。」
立刻來了笑聲。然後他們又唱起來,聲音低得差不多聽不清……「拐杖」也坐下來喝茶。
「您坐在這兒幹什麼,親愛的媽媽?您不來,我們覺著悶得慌呢。」
「人總不能樣樣事情都知道:怎麼樣啦,為什麼啦,」老人說,「鳥兒註定了不生四個翅膀,只生兩個,因為有兩個翅膀也就能飛了https://read.99csw•com。所以人也註定了不能樣樣事情都知道,只能知道一半或者一半的一半。人為了生活該當知道多少,就知道多少。」
她滿不在乎地說這句話,因為她也慣了。不知什麼緣故,不論冬夏,他總穿一件皮大衣,只有遇到很熱的天氣才不出門,坐在家裡。他照例穿著那件皮大衣,裹得嚴嚴的,豎起衣領,在村子里蹓蹓躂躂,順著大路到火車站去散步,或者從早到晚坐在教堂門口附近的長凳上。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行人向他鞠躬,可是他不理,因為他跟先前一樣,仍舊不喜歡農民。要是人家問他話,他總是合情合理、客客氣氣地回答,不過答話很簡單。
「不要緊……」他又說一遍,「你的苦惱還算不得頂厲害的苦惱。人壽是長的,往後還會有好日子,有壞日子,什麼事都會來的。俄羅斯母親真大呀!」他說,往左右兩邊看了一看,「我走遍了俄羅斯,什麼都見識過,你相信我的話吧,好孩子。將來還會有好日子,也會有壞日子的。早先,我走著到西伯利亞去,到過黑龍江,到過阿爾泰山,在西伯利亞住過,在那兒墾過地,後來想念俄羅斯母親,就回到家鄉來了。我們走著回到俄羅斯來,我記得我們有一回坐渡船,我啊,要多瘦有多瘦,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凍得發僵,啃著麵包皮。渡船上有一位過路的老爺——要是他下世了,那就祝他升天堂——憐恤地瞧著我,流下了眼淚。『唉,』他說,『你的麵包是黑的,你的日子也是黑的……』等我到了家,正好應了那句俗話:家徒四壁。我有過老婆,可是我把她留在西伯利亞,她葬在那兒了。所以我就做長工過日子。你猜怎麼樣?我告訴你吧:打那時候起,我過過壞日子,可也過過好日子。眼下,我卻還不想死,好孩子,我還想再活上二十年呢。這樣說來,還是好日子多。我們的俄羅斯母親真大喲!」他說,又瞧了瞧兩邊,還回頭看了一眼。
老人走到她面前,停了一停才回答說:
瓦爾瓦拉驚奇地瞧著他,揚聲大笑,兩隻手舉起來一拍。由於她真心地對他的話感到驚奇,而且睜大眼睛瞧著他,把他當作怪人一樣,他窘了。
七月八日,星期五那天,外號叫做「拐杖」的葉利扎羅夫和麗巴,從卡桑斯科耶村回來,這天是當地教堂紀念卡桑聖母的祭禮日,他們剛剛到那兒去做過禮拜。麗巴的母親普拉斯科維婭在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走著,她老是落在後面,因為她有病,氣喘。天色已經將近黃昏了。
「你好!」
「您好,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
「如今割麥子的工人真能掙錢,」普拉斯科維婭說,「一天掙一盧布零四十戈比呢!」
「好像有人順大路走過來了。」
麗巴站在門口,好像要說:「隨您怎樣擺布我就是,我相信您。」她母親普拉斯科維婭,這個做零工的女人,躲在廚房裡,膽怯得一動也不能動。當初她還年輕的時候,有一回,她在一個商人家裡擦地板,那商人發火了,對她跺起腳來,她十分害怕,嚇傻了,從此她一輩子心底里老存著害怕的感覺。她一害怕,胳膊和腿就老是發抖,臉頰抽筋。她坐在廚房裡,極力聽客人們說什麼話,不斷地在胸前畫十字,用手指頭按著前額瞧著聖像。阿尼西姆微微有點醉意,推開廚房的門,毫不拘束地說:
齊布金聽著,一動也沒動。
「九天。我叔叔基里拉死後,他的靈魂在我們的木房裡還活了十三天呢。」
老頭子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仍舊跟往常一樣算是主人,不過實際上一切事情全由阿克西尼婭掌管了。她買東西,賣東西。不管什麼事,不得她的同意就辦不成。磚廠經營得挺好。由於修鐵路需用磚,磚價已經漲到二十四盧布一千塊了。村婦和村姑用大車把磚運到火車站上,裝進火車,做這樣的活兒,一天賺四分之一盧布。
第二天聾子跑過院子,對她招呼道:
普拉斯科維婭戰戰兢兢,用手按著乾癟的瘦胸脯,回答說:「哪兒的話,求上帝憐恤吧……您心真好,老爺。」
瓦爾瓦拉豎起了耳朵:晚班車到達火車站的響聲傳到了她這兒。老頭子來了嗎?她不再聽麗巴講話,也沒弄明白麗巴說了些什麼,她更沒理會時間怎樣過去,光是周身發抖,這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強烈的好奇心。她看見一輛大車裝滿農民,轆轆響著,很快地滾過門前。那是從火車站回來的證人。大車經過小鋪的時候,老工人跳下車,走進了院子。她聽見院子里有人招呼他,問他話……
「你好,麗賓卡!」「拐杖」叫道,挺高興,「姑娘們,娘們兒,愛這個闊綽的木匠吧!哈哈!我的孩子們,孩子們!(「拐杖」鼻子一酸,哭出來了。)我親愛的小斧子!」
「啊呀,我的上帝!」老頭兒叫道,又驚訝又害怕,「你這個胡鬧的娘們兒……唉,我的上帝!」
「再見。」他說。
第二天一清早麗巴就回到托爾古耶沃村她母親的家裡去了。
他們在一小片新生的山楊樹林旁邊站住,歇歇氣,等普拉斯科維婭。葉利扎羅夫早就在做小規模的包工活兒,可是買不起馬,總是徒步走遍全縣,什麼也不帶,只帶一個小口袋,裡頭裝著麵包和洋蔥,他大踏步地走路,甩搭著胳膊。同他一塊兒走路是很難跟得上的。
「沙利克,不準叫!」另一個人吆喝狗。
「他是個挺好看的娃娃……」她說,「唉,嘖嘖……你只有一個孩子,可是就連這一個孩子也沒保護好,你這蠢東西……」
「薩莫羅多夫把我牽連到一樁麻煩事裏面去了:我要麼發一筆大財,要麼完蛋。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就求您務必安慰爸爸,媽。」
「閉嘴,斯捷潘尼達,閉嘴!看在基督份上,別折磨我們!」
格里戈里開一家食品雜貨店,不過這隻是擺樣子的,實際上卻販賣白酒、牲口、獸皮、原糧、豬,碰上什麼他就賣什麼,比方說,國外需要喜鵲毛做女帽,他就買賣喜鵲,每一對賺三十戈比。他買下樹林採伐權,他放錢生利,總之,他是一個善於謀利的老頭子。
「是啊,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上帝給你送來的兒媳婦真了不起!」他說,「她不能算是娘們兒,簡直該算是一宗寶貝!」
「不是的。我們是菲爾薩諾沃的人。」
後來,女人牽著馬,男孩拿著靴子,都走了。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太陽睡了,蓋上金黃和火紅的錦緞。長條的雲,紅的,紫的,鋪滿天空,保衛著太陽的安寧。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隻大麻鴴在叫,聲音哀傷而低沉,好像一條母牛關在板棚里的叫聲一樣。這種神秘的鳥的叫聲每年春天都聽得見,可是誰也不知道它長的是什麼樣子,住在什麼地方。在山頂上醫院旁邊,在池塘附近灌木叢中,在村子後邊,在田野四處,夜鶯嘹亮地啼叫著。杜鵑數著什麼人的年紀,數啊數地就數亂了,又從頭數起。池塘里那些青蛙憤憤地互相招呼,拚命地叫,人甚至聽得清那些話:「你就是這種東西!你就是這種東西!」好熱鬧啊!這些生物這麼唱啊嚷的,彷彿是故意要在這春夜吵得誰也睡不著覺,好讓大家,就連氣憤的青蛙也包括在內,愛惜而且享受每一分鐘。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

「這些盧布果然是假的……」他說,瞧著阿克西尼婭,好像糊塗了,「這都是當初阿尼西姆帶回來,算做他的禮物的。你,孩子,拿去,」他小聲說,把包塞在她手裡,「拿去丟在井裡……去它的吧!注意,可別張揚出去。千萬別出什麼岔子才好……把茶炊收拾了,燈熄掉……」
「這就是那個教堂執事在喪宴上吃光魚子醬的村子。」
這時候敞開的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往院子里瞧。
老人聽了這些話,大概覺著不痛快,因為他走開了,匆匆地說:
「老爺爺,」麗巴問,「人死了,他的靈魂在人世間還要飄蕩多少天?」
瓦維拉勒住馬,等到馬站住才答話:
「媽媽,為什麼我這麼愛他?為什麼我這麼憐惜他?」她用發顫的聲音接著說,她的眼睛含著淚水而發亮,「他是什麼?他是怎麼一個人?輕得跟一小片羽毛一樣,跟一小塊麵包一樣,可是我愛他,把他當做真正的人一樣的愛他。對,他什麼事也不會做,話也不會說,可是我憑他的小眼睛完全明白他要什麼東西。」
「唉,何必說這種話?唉,嘖嘖……上帝是仁慈的。你呢,阿尼西姆,對你老婆也該心疼一點才好,可是現在你們卻大眼瞪小眼。說真的,你至少也該帶個笑臉啊。」
「上個星期我們村裡貢托列夫家給偷走了一隻公羊和兩隻小母羊,」瓦爾瓦拉說,嘆一口氣,「卻沒有人去把它們找回來……唉,嘖嘖……」
「老大——爺!」那個聲音又在門外嘲弄地叫道,「老大——爺!」
「你奪去了我的地,那我就給你點厲害看看!」
他一面走,一面說:
「當然,人家不會管的,」阿尼西姆說,嘆一口氣,「話說回來,反正上帝是沒有的,媽。哪兒會有人來管呢!」
臨到老頭子從火車站回來,她們都沒再問他什麼話。他跟她們打過招呼,就一言不發地在各房間里走進走出,他沒吃晚飯。
「大老闆也出場了!大老闆!」
「真有你的,兒媳婦!好一個美人兒,小娘子……」
她們給什麼人的腳步聲驚醒了,月亮正在明晃晃地照著板棚。門口站著阿克西尼婭,手裡抱著她的被褥。
村子里傳播著一種流言,說是他的兒媳婦把他從自己家裡趕出來了,不給他東西吃,說是他靠施捨活著。有人聽了高興,有人替他難過。
瓦爾瓦拉長得越發胖,皮膚也越發白了。她仍舊在做好事,阿克西尼婭也不來過問。現在,果醬多得很,他們來不及吃完,新果子就又收下來了。果醬凝成糖塊,瓦爾瓦拉不知道拿它怎麼辦才好,差點哭出來。
「不要緊,坐著吧。」
走到庫茲敏基附近,大車拐彎,上了大道,麗巴就照直走下去。這時候天已經亮了。她走下坡,進了峽谷,烏克列耶沃的農舍和教堂蒙在霧裡。天氣很冷,她覺著彷彿那隻杜鵑還在叫似的。
一匹高大壯實的白毛公馬已經拉著一輛二輪馬車停在門廊外面。
老頭子又一聲不響地走遍各房間。等到他回到瓦爾瓦拉身邊來,他說:
「我擔心錢。你還記得阿尼西姆在結婚以前,就是復活節后第一個星期里,給我一些新盧布和半盧布的銀幣嗎?當時我把一部分錢收在一個包里藏起來,可是另外的錢我卻拿來攙混在自己的錢里了……當初我叔父德米特里·菲拉狄奇——祝他到了天國——在世的時候,常到莫斯科或者克里木去辦貨。他有一個妻子,這妻子趁他像我所說的那樣出去辦貨,常常勾搭別的男人。他們有六個孩子。叔叔一喝醉酒,就笑著說:『我怎麼也分不清哪個是我的孩子,哪個是別人的孩子。』你看,這種脾氣稱得起是馬馬虎虎。我呢,現在也就是這樣分不清我的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在我眼裡,它們好像全是假的。」
「你將來會長得挺大,挺大!那你就會做農民,咱們一塊兒出去打短工!咱們出去打短工!」
他就嗚嗚地哭了。老齊布金沒有把茶喝完,只是仍舊坐了一會兒,想心事,從他那臉容看上去像是在聽「拐杖」的腳步聲,「拐杖」已經順著大街走遠了。
「不許說話!」司祭叫道。
「啊!」
「嘿!好一個娘們兒!」門口有人說,「居然有這樣的娘們兒!她撒潑好厲害!」
早就來了消息,說是阿尼西姆因為製造和使用假錢而關在監牢里。好幾個月過去了,大半年過去了,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開始了。家裡的人也好,村子里的人也好,對阿尼西姆關在監牢里這件事都已經習慣了。誰要是晚上走過這所房子或者這個小鋪,就會想起阿尼西姆關在監牢里。每逢鄉村墓地里響起鐘聲,不知什麼緣故也會使人想起他在坐牢,等候審判。
「您好啊,尼基福爾·阿尼西梅奇!」
等到全家都知道阿尼西姆被判了苦役,廚娘就在廚房裡忽然哭起來,就跟死了人似的,她自以為這樣才合乎禮節的要求:
「求上帝保佑你!」
「媽在這兒拿去了四分之一磅茶葉,」事後他告訴父親說,「這筆賬出在哪兒呢?」
她們忘了燒茶炊,什麼也顧不上了。只有麗巴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仍舊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娃娃身上。
瓦爾瓦拉給叫醒了。她舉起兩隻手合起來一拍,痛哭起來。她立刻動手裝殮屍首。
現在小鋪的房頂和前門塗過油漆,明晃晃的,就跟新的一樣,窗子里照舊開著鮮艷的天竺葵。三年以前在齊布金家裡和院子里出過的事,差不多給人忘光了。
坐車兜風以後,到傍晚,人們都躺下睡覺,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的院子里卻有一個貴重的手風琴響起來,如果那天晚上有月亮,人們聽了樂聲就會覺得又憂愁又快樂,烏克列耶沃就不再像是一個陷阱了。
臨了,審判的日子確定了。齊布金提前五天動身趕去。隨後,聽說有些奉命作證的農民被傳去了,他們的一個老工人也接到傳票,動身趕去了。
「昨天我們那口子又沒吃東西就上床睡了。」
他是葉戈列夫縣的人,可是從年輕時候起就在烏克列耶沃村的工廠和縣裡做工,已經在這兒住慣了。多年以來,大家覺得他一直是這麼老,一直跟現在一樣瘦高,多年以來,大家一直叫他「拐杖」。也許因為近四十多年來專門在工廠里做修理工作吧,總之,他批評每https://read.99csw.com個人和每樣東西的時候總是在紮實上面著眼:看一看是不是需要修理。他在靠著飯桌坐下來以前,先試了好幾把椅子,看它們結實不結實,他還摸了摸鮭魚。
「人情之常……」阿克西尼婭學著他的話說,「姑且讓她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可別讓我再看見她的人影!人情之常!……」她又學著他的話說,笑呵呵地,往小鋪那邊走去。

這醫院是新的,不久以前才造起來,安著大窗子,高高地立在一座山上,在夕陽里整個房子發亮,看上去好像裏面著了火似的。山下有一個村子。麗巴順著大路走下坡去,還沒走到村子,就在一個小池塘旁邊坐下來。有一個女人牽著一匹馬來飲水,馬卻不肯喝。

「喂,他們把護牆板扯下來了!孩子們!」
「謝謝上帝,他們都不錯,他們過得挺好,」阿尼西姆說,「只是伊萬·葉戈羅夫家裡出了點事:他的老婆子索菲婭·尼基福羅芙娜去世了。她害的是癆病。他們為了讓她的靈魂安息而安排了喪宴,是從包辦宴席的人那兒定來的。每一客是兩個半盧布。還有真正的葡萄酒。我們的同鄉,幾個莊稼漢,也去了。葉戈羅夫為他們也叫了兩個半盧布一客的飯菜。其實他們什麼也沒吃。莊稼漢哪兒懂得什麼口味!」
「他打自己的家裡給攆出來了,」亞科夫接著氣憤地說,「你得自己掙下錢,買下房子,然後才能攆人啊!嘿,你想想看,真有這樣的女人!簡直是瘟疫嘛!」
「這兒也許涼快點……」她說,然後走進來,幾乎就躺在門口,月光照亮了她的全身。
「得了,得了!」瓦爾瓦拉生氣地說,「虧你想得出,要打什麼短工,傻孩子!他將來要做商人的!……」
「拐杖」想了一想,補充幾句:
「拿過來!」阿克西尼婭說,仇恨地瞧著她,從洗衣槽里抽出襯衣來,「不准你碰一碰我的襯衣!你是囚犯的老婆,應當識相點,應當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東西!」
隨後是沉默。
他們坐著車默默地過了半個鐘頭。
「是這樣的,孩子們。誰勞動,誰能忍,誰就上流。」
「到烏克列耶沃去。」
說罷,阿克西尼婭就抓起那個裝滿開水的大水勺,往尼基福爾身上一潑。
「啊,孩子們,孩子們,孩子們……」「拐杖」很快地嘟噥著,站起來。他困了,「好了,謝謝您的茶,您的糖,孩子們。到睡覺的時候了。我有點朽了,我的脊樑全都朽了。哈哈哈!」
麗巴獃獃地瞧著她,嚇慌了,一點也不懂,可是她忽然瞅見阿克西尼婭落到小孩子身上的眼光,就明白過來,周身僵住了……
老人打個呵欠,在嘴上畫十字。
「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她大聲嚷著說,忽然放聲痛哭,「看起來,我不是你們的兒媳婦,而是工人!大家都在訕笑我說:『瞧啊,齊布金家找了個多好的女工!』我可不是你們雇來的!我既不是叫花子,也不是無家可歸的婊子,我有爹有娘。」
「你怎麼知道?」
她沒有擦她的眼淚,卻睜著含滿淚水的眼睛盯緊老頭子,她的眼光兇惡,氣得發斜。她的臉和脖子一齊漲紅,綳得很緊,因為她用足了氣力嚷叫。
「哦,話說回來,我自己也不醜啊。應當說,咱們齊布金家的人都長得漂亮。」
她年輕,仍然是個小姑娘,乳|房還看不大出來,不過她可以結婚了,因為已經到了年紀。她長得確實美,只有一個地方不招人喜歡,就是她那雙像男人一樣的大手,現在那雙手沒事可做,垂在那兒,好比兩隻大爪子。
那些狗驚恐地叫起來。瓦爾瓦拉跑到窗口,憂愁地走來走去,用盡氣力提高嗓音,吆喝廚娘:
「得,現在我們沒有了電話可就有點困難了。」
「喂,你嚎什麼?」阿克西尼婭忽然在門口出現,大叫一聲,為了參加葬禮,她穿得一身新,臉上撲了粉,「閉嘴!」
「我大概到死的時候了!」
「也許上帝是有的,只是信仰沒有罷了,」他說,「我在舉行婚禮的時候,覺著很不自在。如同從母雞身子底下拿到一個雞蛋,雞蛋裏面有個小雞在唧唧叫一樣,我的良心也忽然唧唧叫起來,我在舉行婚禮的時候,時時刻刻暗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走出教堂啊,就全完了。再者,究竟有沒有上帝,我怎麼知道呢?我們從小就沒受過這樣的教育。娃娃還在娘懷裡吃奶的時候,就只是受到這樣的教育:『各人有各人的行業。』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啊。您先前說貢托列夫家裡有些羊給人偷走了……我已經找著了,那是希卡洛沃村的一個農民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這就叫做信仰!」
「我不願意再給你們賣力氣了!」她接著說,「我累死了!講到幹活兒,講到成天價坐在店裡,講到深更半夜偷偷出去私運白酒,那就都該我做,可是講到分地,卻分給那苦役犯的老婆和她的小鬼!她是這兒的女主人,太太,我成了她的女用人!那就索性把樣樣東西都給她,這囚犯老婆,讓她活活噎死才好,我呢,回家去!你們另外去找傻瓜來吧,你們這些該死的強盜!」
有一回有個上了歲數、可是裝束時髦的地主,穿一件細呢料的長外衣和一雙高統的漆皮靴,賣給她一匹馬,跟她談來談去,談得入了迷,竟迎合她的心意,壓低價錢對她讓步了。他跟她握了很久的手,瞧著她那快活、狡猾、天真的眼睛,說:
眼淚滾下他的面頰,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走開了。過一會兒,他上了床,在一連七夜沒睡好以後,他沉酣地睡著了。
於是她倆放了心,互相依偎著睡著了。

她這種布施顯得有一點新鮮,有一點輕鬆暢快,就跟聖像前面的油燈和那些小小的紅花|蕾一樣。齋期前最後一次葷食日或者一連三天的當地守護神節日當中,商店裡總是把腐臭的腌牛肉賣給農民,那種肉冒出那麼濃的臭氣,就連站在肉桶旁邊都會受不住,他們從醉漢手裡收下鐮刀、帽子、老婆的頭巾,作為抵押品,工人們喝了低劣的白酒,昏昏沉沉倒在泥地里打滾。罪惡凝結起來,像霧那樣停在空中,每逢這種時候,人要是想起那邊,在那所房子里,有一個文靜的、穿得整整齊齊的、跟腌牛肉或者低劣的白酒沒一點關係的女人,心頭就會稍稍輕鬆一些。在那種沉重的、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她的施捨起著機器里的安全閥的作用。
白葡萄酒有點酸,而且有火漆的氣味,可是他們又喝了一杯。
「陪嫁錢沒有,我們倒也不在乎,」老人對姨媽說,「早先我們給我們的兒子斯捷潘也娶了個窮人家的姑娘,現在我們不知該怎樣稱讚她才好了。在家裡也罷,在店裡也罷,她那雙手簡直稱得起是金子打的呢。」
「好媽媽,帶我離開這兒吧,親媽媽!」
「人總得結婚,女兒。那不是我們作得了主的。」
「唉,麗巴,」他說,「你沒保護好我的孫子……」
喝過頓河香檳酒以後,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客人們談天,移動椅子。歌手在前堂唱歌,樂隊奏樂,同時院子里村婦們齊聲唱喜歌,結果造成一種可怕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鬧得人頭昏眼花。
他說完,嘆口氣,搖搖頭。瓦維拉往火上丟了點東西,把火踩熄,四周立刻很黑了。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跟先前一樣,只有田野、星羅密布的天空、鳥兒那種吵得彼此睡不著覺的鳴叫。聽起來倒好像秧雞就在燒篝火的那地方鳴叫似的。
瓦爾瓦拉筋疲力盡,精神恍惚,繞著桌子走來走去,勸客人吃東西。她明明很滿意,因為菜有那麼多碟,全都那麼豐富,現在誰也不能挑剔他們了。太陽落下去了,可是酒宴一直沒停,客人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喝什麼,他們講的話也休想聽得清,只有在樂隊的樂聲偶爾停下來的時候,才可以清楚地聽見外面有一個村婦嚷道:
「我們的廠主好像完全變了……」葉利扎羅夫說,「這可真糟!科斯丘科夫生了我的氣。『飛檐上用的薄板太多。』『怎麼太多?該用多少就用多少,瓦西里·丹尼雷奇。我又沒拿它們就著粥吃到肚子里去,那是薄板啊。』『你怎麼可以跟我這樣說話?』他說,『你這蠢貨,沒出息的!別忘了形!』他嚷著說,『是我提拔你做包工頭的。』『這也沒什麼希罕!』我說。『當初我沒做包工頭的時候,我也天天有茶喝啊。』『你們全是下流胚……』他說。我沒言語。『我們在這個世界是下流胚,』我心想,『到了那個世界你們就是下流胚啰。』哈哈哈!第二天他軟下來了。『你別因為我說的話記恨我,馬卡雷奇,』他說。『要是我說話有過火的地方,』他說,『那麼話說回來,我到底是一等行會的商人,比你上流,你應當閉嘴才是。』『您是一等行會的商人,我是木工,』我說,『這話不錯。可是聖徒約瑟也是木工啊。我們這行業是正當的,連上帝都喜歡。要是你願意做比我上流的人,那也隨您,瓦西里·丹尼雷奇。』後來,我是說在談過這回話以後,我心想:『到底誰是上流人啊?一等行會的商人呢,還是木工?』一定是木工,孩子們!」
他開了門,彎起手指頭,招呼麗巴過來。麗巴就抱著娃娃走到他面前來了。
齊布金家裡的人既是要結婚,那麼大家就得給他們這些有錢的人挑頂好看的新娘。他們給阿尼西姆也找了一個俊俏的姑娘。他自己呢,長著一副不招人喜歡的、不起眼的相貌,儘管身體單薄而且病態,個子矮小,臉蛋卻挺肥,鼓起來,倒好像他把腮幫子吹起來似的。他那對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尖利,鬍子又稀又紅,每逢他想心事,老是把鬍子塞進嘴裏去嚼。此外,他常常喝酒,這從他的臉容和他的步態就看得出來。可是他一聽說他們已經給他找到一個很漂亮的新娘,就說:
老齊布金一縱身上了車,意氣揚揚地坐下,拿起韁繩。阿尼西姆吻瓦爾瓦拉、吻阿克西尼婭、吻他的兄弟。麗巴也站在門廊上,一動不動,眼睛瞧著別處,彷彿她不是來送他,而是不知什麼緣故湊巧站在那兒似的。阿尼西姆走到她面前,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蛋兒。
「別忙!我馬上就會找著它!我知道是誰偷的!別忙!」
相親以後,婚期定妥了。這以後,阿尼西姆在家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吹口哨,或者忽然想起什麼,就變得心事重重,一動也不動地凝神瞧著地板,彷彿眼光要鑽到深深的地底下去似的。他知道自己就要結婚,而且那麼快,定在復活節后的第一個星期,卻沒露出高興的樣子,也不打算去看新娘,光是不斷地吹口哨。他所以結婚,顯然只因為他父親和后媽要他結婚,又因為村子里有這樣的風俗:要兒子結婚是為了給家裡添一個幫手。他走的時候,一點也不匆忙,總之他一舉一動都跟先前幾次回來的情形不一樣。他顯得滿不在乎,說出來的話也不對頭。
「喂,姑娘們!」葉利扎羅夫叫道,「喂,美人兒!」

「沒有人出來張羅一下嘛……」瓦爾瓦拉等到房間里只剩他倆的時候,說,「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去請託一位老爺才對,當時你卻不肯聽……應該遞一份呈文上去……」
「她的丈夫又聾又笨,」亞科夫接著說,沒聽「拐杖」的話,「十足的傻瓜,活像一隻笨鵝。他能懂什麼?拿根棍子照準鵝腦袋兜頭打下去,它也還是不會懂啊。」
齊布金家裡,白天過得很忙。太陽還沒出來,阿克西尼婭就已經在前堂洗臉,發出噴鼻子的聲音,廚房裡茶炊滾沸著,發出嗚嗚的響聲,好像預告著要發生什麼不吉利的事似的。老人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穿一件又長又黑的上衣,一條印花布褲子,一雙亮晃晃的高統靴,那麼乾淨,那麼矮小,在各房間里走來走去,小小的靴後跟踩得登登響,活像一首著名的歌里的老公公。商店開門了。等到天色大亮,就有一輛輕快的二輪馬車來到門廊外邊,老頭子矯健地坐上車,把他那頂大便帽壓到耳朵邊上,誰瞧見他都不會說他有五十六歲了。他的妻子和兒媳婦送他上車。每逢老頭子身上穿一件講究而乾淨的禮服,馬車上套一匹值三百盧布的又大又黑的雄馬,他就不喜歡農民們到他面前來請託什麼事,訴什麼苦情。他痛恨農民,討厭他們。要是他看見有個農民站在門口等他,他就生氣地嚷道:
「我在火車站買票,付了三盧布,心想別是假錢吧。我害怕。我一定是病了。」
「也說不出是怎麼知道的,我就是長著那樣的眼睛唄。我並不知道襯衫的來歷,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我就那麼心血來潮了:這東西是偷來的,準是這麼的。我們偵緝隊里那些同事常常這麼說:『嘿,阿尼西姆打山鷸去了!』那意思是說去找賊贓了。對了……偷是誰都會的,可是要想保牢賊贓,那就難了!世界挺大,可就是沒有地方藏賊贓。」
「他就這麼坐著,老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已經變得衰弱了。何必悶聲不響呢?告她一狀就是,反正法院也不會誇獎她。」
這以後,廚房裡發出烏克列耶沃人從沒聽見過的一聲尖叫,誰也不相信像麗巴那樣一個又弱又小的人兒會發出這樣的叫聲。院子里忽然靜下來。阿克西尼婭默默地走進正房,唇邊帶著她平素那種天真的笑容……聾子不斷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懷裡抱滿了襯衣,然read.99csw.com後他一言不發,不慌不忙地重又把一件件衣服掛起來。在廚娘沒從河邊回來以前,誰也不敢走進廚房去看一看出了什麼事。
「你們的狗不咬人吧,老爺爺?」
這另一個人從聲調聽得出是個老人。麗巴站住,說:
老人拾起一小塊炭,對它吹口氣,它只照亮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後來,他們找到了套包子,他就帶著那點亮光走到麗巴跟前,瞧她一眼,他的眼光流露了憐憫和溫柔。
「瓦維拉,人死了,他的靈魂在人世上還要待多少天啊?」
「兩個半盧布呀!」老頭說,搖搖頭。
「你要上很遠的地方去嗎?」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的天?」她說,「嘖嘖,這小夥子已經二十八歲了,可是他仍舊是光棍兒,沒個牽挂。唉,嘖嘖……」
一個銀白的半月在天空照耀,星星很多。麗巴沒理會自己在池塘旁邊坐了多久,可是等到她站起來,往前走,村子里的人卻已經全都睡著,一個燈亮也沒有了。大概還有十二俄里才能走到家,可是她的氣力差了,也沒法動腦筋去想該怎樣走了。月亮時而在前面照耀,時而在右邊照耀。那隻杜鵑仍舊不斷地叫喚,嗓子已經叫啞,而且帶一點笑音,彷彿在嘲弄她:「喂,注意啊,你要迷路了!」麗巴加緊步子走去,頭巾從腦袋上掉了……她瞧著天空,心想:現在她孩子的靈魂在哪兒呢?它究竟在跟著她走呢,還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間飄蕩,不再想到他母親了?啊,夜裡在曠野上走路是多麼孤單啊,特別是聽著四周的歌聲自己卻唱不出來,夾在不斷的歡呼中自己卻高興不起來,而且那月亮,不管時令是春天還是冬天,不管人活著還是死了,都不在心上,也孤單地從天空看著下界……心裏痛苦的時候,沒有人做伴是難受的。要是她母親普拉斯科維婭,或者「拐杖」,或者廚娘,或者一個農民來陪陪她就好了!
「一連三天啊!」「拐杖」吃驚地說。
早晨做了安靈祭,傍晚又做一回。第二天下葬。舉行葬禮以後客人們和神甫們吃了許多東西,狼吞虎咽,彷彿許久沒吃過東西了。麗巴伺候他們吃飯,神甫舉起一把叉著腌蘑菇的叉子,對她說:
村裡人談到阿克西尼婭,都說她有很大勢力。不錯,每逢她早晨坐上馬車到自己的磚廠去,臉上掛著天真的笑容,漂亮,幸福,以及後來到了磚廠,在那兒發命令,人都會感到她有很大勢力。家裡也好,村裡也好,磚廠里也好,人人都怕她。遇到她上郵政局去,郵政局長總是很快地站起來,對她說:
到了火車站,他們走進小吃部,各人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老頭子伸手到口袋裡摸錢包,打算付錢。
阿克西尼婭跑進廚房,那兒正在洗衣服。只有麗巴一個人在洗,廚娘到河邊用清水過衣服去了。洗衣槽里和爐子旁邊的鍋里冒著熱氣。廚房裡悶熱,由於瀰漫著水氣而發暗。地板上還放著一堆沒洗過的衣服,尼基福爾躺在這堆衣服旁邊的一個凳子上,踢蹬著他那兩條小小的紅腿,這樣即使摔下來,也摔不壞。阿克西尼婭走進來的時候,麗巴正巧從那堆衣服里拿出阿克西尼婭的襯衣放進洗衣槽里,已經伸出手去拿桌子上擺著的一個盛滿開水的大水勺……
他舉起兩隻手來一拍,走出去了,一面走一面不住地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阿克西尼婭坐起來,心煩得長嘆一口氣,然後站起來,收起鋪蓋,抱著走了。
大家已經開始忘記阿尼西姆。有一天他寫了一封信來,是用韻文寫成的,用的是大張的紙,彷彿呈文一樣,而且寫的仍舊是先前那一筆好字。顯然他的朋友薩莫羅多夫跟他在一塊兒服刑。那些詩句下面,有一行字卻是用難看的、幾乎認不清的筆跡寫出來的:「我在這兒一直害病,我很痛苦,看在上帝份上幫幫我。」
希卡洛沃村住著兩個女裁縫,是姊妹倆,屬於鞭身派教徒。婚禮的新衣服就交給她們做,她們常常來量尺寸,喝很久的茶。她們給瓦爾瓦拉做一件棕色連衣裙,鑲黑花邊和玻璃珠,給阿克西尼婭做一件淡綠的連衣裙,配上黃色前胸,拖著長后襟。等到裁縫做完活,齊布金卻不付她們工錢,只給店裡的貨物。她們愁悶地走了,手裡提著她們完全不需要的幾小捆硬脂蠟燭和沙丁魚。她們走出村子,到了野外,就在一個土坡上坐下,哭起來。
靠近城邊有一個托爾古耶沃村。最近,這個村子有一半已經並進城裡去,剩下來的一半仍舊算是村子。在並出去的那一半裏面,有一個寡婦住著一所自己的小房子,她跟她妹妹同住。這妹妹很窮,白天出去做零工,有個女兒名叫麗巴,是個姑娘,也出去做零工。托爾古耶沃的人們已經在稱道麗巴的美貌,可是她那赤貧的家境卻嚇退了一切人。大家認為只有鰥夫或者上了歲數的人才肯不顧她窮而跟她結婚,或者索性不結婚而跟她同居,她母親跟著她也就有吃有喝了。瓦爾瓦拉聽媒婆說到麗巴,就坐車子到托爾古耶沃去了。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濃霧在河面上,在教堂的圍牆裡,在工廠四周的空地上升起來,白得跟牛奶一樣。這時候,黑暗很快地降臨了,坡下面已經有燈火在閃亮,看上去那片濃霧好像掩蓋著一個不見底的深淵似的。生來窮苦、準備照這樣過一輩子、除去驚恐而溫柔的靈魂以外願意把一切都獻給別人的麗巴和她母親,也許在這一剎那間會隱約感到:在這廣大神秘的世界里,在生命世世代代無窮的延續中,她們也是一種力量,而且比某些人上流吧。她們坐在坡上挺痛快,幸福地微笑著,卻忘了她們還得走下斜坡回家去。
忽然清清楚楚地傳來人的說話聲:
「哎呀,聖徒啊,攔住她吧!」瓦爾瓦拉哀叫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把布喬基諾給她吧!為了基督的緣故,給她吧!」
他在聖像面前莊重地禱告一番,然後向父親問安,送給他十枚銀盧布和十枚半盧布銀幣,送給瓦爾瓦拉的也是這樣一份。他送給阿克西尼婭的是四分之一盧布銀幣二十枚。這份禮物特別可愛的地方就在於所有的錢幣彷彿是精心選出的一樣,一律是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阿尼西姆極力要顯得莊重嚴肅,繃緊了臉,鼓起腮幫子。他嘴裏冒出酒氣來。他一定每到一個火車站就到小吃部去一趟。這個人仍舊帶著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那種多餘的氣派。然後,阿尼西姆跟老頭兒一塊兒喝茶,吃點東西。瓦爾瓦拉把那些新盧布放在手心上翻來覆去地看,同時問起那些在城裡生活的同鄉。
到傍晚,大家合著樂聲跳舞。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帶著他們自己的酒光臨了,其中有一個在跳卡德里爾舞的時候,兩隻手各拿一個酒瓶,嘴裏還銜著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爾舞跳到一半,他們忽然挫下身去,蹲著跳起來。穿綠衣服的阿克西尼婭像一道閃電似地飛過來飛過去,她的長后襟扇起一陣風。有人踩壞她下擺的縐邊,「拐杖」就嚷道:
當院的幾根繩子上晾著衣服,她一把拉下她那些仍舊濕著的裙子和短上衣,丟在聾子的胳臂上。隨後,她大發脾氣,在院子里那些晾著的內衣旁邊跑來跑去,把所有不是她的衣服都扯下來,丟在地上,拿腳踩臟。
大家決定要給阿尼西姆辦親事了。
「不咬,走吧。它不會碰你的。」
「啊,啊,啊!……」「拐杖」一面聽麗巴講話,一面驚奇地說,「啊,啊!……真的嗎?」
「你應當留在家裡做生意才對,阿尼西姆,」他說,「對我來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寶貝!我會把你從頭到腳鍍上金呢,好兒子。」
在她前面,道路旁邊,燒著一堆篝火:它已經沒有火苗,只剩下一堆紅炭在發亮了。她可以聽見馬在嚼草。黑暗中顯出兩輛大車的輪廓,一輛車上有一個大桶,另一輛比較矮的大車上有些麻袋。另外還顯出兩個人影,一個牽著一匹馬去套車,一個獃獃不動地站在火邊,手抄在背後。有一隻狗在車子附近叫起來。那個牽著馬的人就站住,說:
她母親也鞠躬。老頭兒站住,沒說話,瞧著她倆。他的嘴唇抖動,眼睛里滿是淚水。麗巴從母親的包袱里拿出一塊蕎麥麵餡餅,遞給他。他接過去,吃起來。
她沒有瞧他,卻現出一種古怪的笑容,她的臉顫抖起來,不知什麼緣故大家都可憐她了。阿尼西姆也一躥就跳上了馬車,兩隻手叉在腰上,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個美男子。
「那隨您的便,什麼時候都行!」
「『拐杖』來了!『拐杖』!老生薑!」
可是過了一分鐘,那兩輛車子、老人、高高的瓦維拉,又可以看清楚了。車子上了路,吱吱嘎嘎地響著。
「誰知道呢!這得問問瓦維拉,他上過學。眼下,學校里什麼都教。瓦維拉!」老人招呼他。
「辦這場喜事花了兩千盧布吶。」
「這是辦不到的,爸爸。」
「還有,勞您的駕說說看,她到底什麼時候才睡覺啊?」麗巴接著說,「她剛剛睡了半個鐘頭,就跳起來,這兒走走,那兒走走,看農民們放火燒什麼東西沒有,偷什麼東西沒有……她真可怕,伊利亞·馬卡雷奇!赫雷明年輕一輩人喝過喜酒以後,沒有回去睡覺,卻一塊兒坐車到城裡去打官司了。大家都說這大概是阿克西尼婭鬧出來的。有兩個兄弟答應給她蓋一個造磚廠,可是第三個生氣了。他們的工廠就此停工一個月,我的叔父普羅霍爾沒活兒可做,挨門挨戶地要飯。『叔叔,趁這工夫,您應該去種地,或者砍柴,』我對他說,『何必這麼丟臉?』『莊稼活我已經丟生了,』他說,『我什麼也不會幹了,麗賓卡。』……」
結婚的日子到了。那是四月里一個涼快、晴朗、快活的日子。從一清早起,人們就坐著由兩匹或者三匹馬拉著的馬車在烏克列耶沃村裡來來去去,鈴子叮噹地響,車軛和馬鬃上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絛帶。白嘴鴉給車馬聲鬧得心慌意亂,在柳樹林里呱呱叫,椋鳥也提高嗓門,不停地叫喚,倒好像因為齊布金家辦喜事而高興似的。
老頭子進城去略略盤桓了一陣。有人告訴阿克西尼婭說他進城是到公證人那兒去立遺囑的,說他已經把布喬基諾留給他孫子尼基福爾了,而那就是她燒磚的地方。她得到這個消息是在早晨,那時候老頭子和瓦爾瓦拉正坐在門廊附近一棵樺樹底下喝茶。她就關上鋪子的正門和後門,檢齊她所帶的一切鑰匙,使勁往老頭子的腳旁邊一扔。
「我還是走路輕鬆一點,老爺爺。此刻我的心抖得什麼似的。」
瓦維拉坐上那輛載著桶子的大車,老頭子和麗巴坐上另外一輛。車子慢騰騰地走著,瓦維拉的車子在前面。
「跳得好哇,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那群人叫道,「對,跳吧!你還能行吶!哈哈!」
每封信的下款都好像是用破鋼筆尖歪歪斜斜地寫出:「阿尼西姆·齊布金。」下款底下又是那筆優美的字:「偵探。」
他關上門,免得讓麗巴聽見,接著輕聲說:
「老大爺!」收割工人在門外叫道,好像要嘲弄他似的,「哪怕發給我們一半工錢也是好的!老大爺!」
「你聽見沒有?」阿克西尼婭嚷道,大發雷霆地頓腳,「我在跟誰講話?滾出這所房子去,從此不準再上門,你這苦役犯的老婆!滾出去!」
馬車鈴子叮噹響著,出了村子很遠才消失……到兩點多鍾,人們奔跑起來,原來鈴聲又響了,他們把新娘接來了!教堂里擠滿了人,聖像前的枝形燭台點亮了,唱詩班按老齊布金的意思照著樂譜歌唱。輝煌的亮光和鮮艷的衣服弄得麗巴眼花繚亂。她覺得歌手用響亮的嗓音砸她腦袋,就跟鎚子一樣。她生平第一回穿的緊身胸衣和她那雙皮鞋勒得她挺痛。她的臉相看上去彷彿是在昏厥以後剛清醒過來似的,她呆瞪瞪地往四下里瞧,卻什麼也沒看明白。阿尼西姆穿一身黑禮服,脖子上沒扎領結,卻系了一條紅線繩,心事重重,瞧著一個地方出神,每逢歌手高聲唱起來,他就趕快在胸前畫十字。他心裏感動,想哭出來。這個教堂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就熟悉,從前有一個時期他那去世的母親常帶他上這兒來領聖餐,有一個時期他還在兒童唱詩班裡歌唱,每個聖像、每個角落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呢,他結婚了,為了合乎世道而必須娶妻子,可是現在他沒想這些,不知怎麼他竟不記得而且完全忘了他的婚事。眼淚使得他眼睛看不見聖像,心裏堵得慌。他暗自禱告,祈求上帝讓那個在劫難逃的災難,即使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會降在他身上的災難,好歹放過他去,就跟天旱的日子里雨雲掠過村子卻不落下一滴雨來一樣。過去已經積下那麼多的罪,那麼多的罪,事情已經鬧到簡直沒有退避的餘地,沒有挽回的餘地,就連要求寬恕也好像不近情理了。可是他仍舊懇求寬恕,甚至大聲哭出來,不過誰也沒理會,因為他們以為他喝醉了。
他酒量小,現在只喝了一杯英國白酒就醉了。這難於下咽的白酒不知道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一喝就昏醉,彷彿一悶棍把人打暈了似的。舌頭開始轉動不靈了。
「是啊,她也真是個怪物……」阿尼西姆說,嘆口氣,「她什麼也不懂,老是不講話。她年輕得很,那就讓她慢慢長大吧。」
「拐杖」站起來,要回到工廠的家裡去了。亞科夫也站起來,兩九*九*藏*書個人一塊兒走,邊走邊談。等他們走出大約五十步去,老齊布金也站起來,跟著他們勉強地走,他邁步不穩,倒好像在光滑的冰上走路似的。
這個村子里沒有斷絕過熱病,就連在夏天也是滿地泥濘,特別是靠近圍牆的地方。老柳樹在圍牆上彎下腰來,造成一片寬闊的樹蔭。此地永遠有一股工廠垃圾的氣味和用來給花布加工的醋酸的氣味。那些工廠,三個棉布印花廠和一個製革廠,並不在村子裏面,而是在村邊,離這兒相當遠。那都是些不大的工廠,合起來一共雇了不過四百個工人。製革廠常常使得小河的水發臭。垃圾污染草地,農民的牲口害炭疽病,於是製革廠奉命關閉了。這廠子表面看來算是關閉了,其實在秘密地開工,這是得到縣警察局長和本縣醫師默許的,因為廠主按月送給他們每人十盧布。全村只有兩幢像樣的房子是用石頭砌成,用鐵皮鋪成房頂的,其中有一幢是鄉公所,另外一幢是兩屋樓的房子,正巧坐落在教堂對面,住著一個從葉皮方搬來的小市民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齊布金。
「你為什麼站在這兒?躲我遠遠的!」
「各人有各人的行業,媽。」
「我請客!」阿尼西姆說。
「阿尼西姆·格里戈雷奇啊,漂亮的小鷹啊,你這一走不要緊,撇下我們有誰來管喲……」
「瓦爾瓦魯希卡,要是你,親愛的,要鋪子里的什麼東西,」他親切地說,「你儘管拿好了。隨便拿吧,不必猶疑。」
屋裡桌子上,已經擺滿長條的魚、整隻火腿、肚子里填滿東西的家禽、一盒盒的熏鯡魚、各種各樣鹽腌的和醋漬的吃食、許多瓶白酒和葡萄酒,空氣里瀰漫著熏臘腸和酸龍蝦的氣味。老齊布金在桌子旁邊走來走去,靴後跟嘎吱嘎吱地響,拿著兩把刀子互相磨著。大家不斷地喊住瓦爾瓦拉,問她要這樣要那樣,她呢,樣子慌慌張張,上氣不接下氣,不斷地在廚房裡跑進跑出。廚房裡面,科斯丘科夫家的廚師和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的給老爺做飯的女廚子從天亮起就在幹活了。阿克西尼婭捲起頭髮,只穿著緊身胸衣,沒穿連衣裙,腳上穿一雙嘎吱嘎吱響的新皮鞋,一陣風似地跑過院子,只看見她那光光的膝頭和胸脯一閃就過去了。各處熱熱鬧鬧,人們可以聽見罵人和賭咒的聲音。行人在敞開的大門口站住,樣樣事情都使人覺得馬上就要發生一件大事了。
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阿尼西姆在警察局偵緝隊里做事,很少在家。小兒子斯捷潘做生意,幫助父親,可是要希望他幫很大的忙是不行的,因為他身體弱,耳朵聾。他妻子阿克西尼婭是個相貌俊俏、身體勻稱的女人,遇到節日總要戴上帽子,撐起陽傘。她起床早,上床遲,成天價提起裙子,跑來跑去,弄得鑰匙叮噹響,忽而到穀倉去,忽而到地窖去,忽而到小鋪去,老齊布金高興地瞧著她,眼睛發亮。遇到這類時候,他總是覺著歉然:她沒嫁給他的大兒子,卻嫁給耳朵聾的小兒子了,小兒子分明不會欣賞女人的美麗。
樹林的進口地方立著一塊地界標。葉利扎羅夫碰一碰它,看它結實不結實。普拉斯科維婭喘吁吁地走到他們面前來了。她那滿是皺紋、素來神色驚恐的臉,這時候卻快活得放光,今天她跟別人一樣到過教堂,後來趕了一趟集,在那兒還喝了梨汁克瓦斯!這在她是少有的,現在她甚至覺得今天是她生平第一回過得滿意的一天了。他們休息了一陣,三個人並排走著。太陽已經在落下去,斜陽射進樹林,樹榦發亮。前面隱約傳來了人聲。烏克列耶沃的姑娘們早就在他們前頭走過去了,可是一直留在樹林里沒走,多半在采菌吧。
「你們既然把布喬基諾給苦役犯的老婆,」阿克西尼婭接著咆哮道,「那現在索性把樣樣東西都給她就是,你們的東西我一樣也不要!滾你媽的蛋!你們這兒的人是一幫土匪!我看得夠了,我看得不要看了!你們訛詐來往的行人,坐車的乘客,不管老的還是少的,你們一律訛詐,這群土匪!是誰沒有領執照就賣酒?還有假錢呢?你們的箱子里裝滿了假錢,所以現在再也用不著我了!」
「你怕什麼呢,孩子?」「拐杖」問,他回過頭去看普拉斯科維婭落得遠不遠。
阿克西尼婭跟赫雷明家年輕的一輩人搭夥經營,他們的工廠現在叫做赫雷明兄弟公司了。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家飯鋪,那個貴重的手風琴已經不是在工廠里,而是在這個飯鋪里奏樂了。郵政局長也在做一種什麼生意,常常到飯鋪去。火車站站長也一樣。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送給聾子斯捷潘一個金錶,他常從衣袋裡拿出那個表,放到耳朵旁邊聽一聽。
「行。我可以去找。這沒什麼,我辦得到。」
「我剛才叫你把錢扔在井裡。你扔掉沒有?」
「啊,聖徒!這是什麼意思啊?」她害怕地嘟噥著,「她在嚷什麼呀?唉,嘖嘖……人家都聽見了!小點聲吧……唉,小點聲吧!」
「不管是自己的房子也好,別人的房子也好,只要暖和,娘們兒不罵人,那就都是一樣……」「拐杖」說,他笑起來,「我年輕時候,很疼我的娜斯達霞。她是個文文靜靜的小女人。那當兒她老愛說:『買所房子吧,馬卡雷奇!買所房子吧,馬卡雷奇!買匹馬吧,馬卡雷奇!』她臨死,還一個勁兒地說:『你買一輛快馬馬車吧,馬卡雷奇,免得自己走路。』我呢,甚麼也沒給她買,只給她買過蜜糖餅乾。」
「公公在哪兒?」她咬字不清地問。
「現在我老是跟薩莫羅多夫在一塊兒。替我給你們寫信的就是這個薩莫羅多夫。他寫得好極了。媽,」阿尼西姆快活地對瓦爾瓦拉說下去,「要是我告訴您薩莫羅多夫是個什麼樣的人,您才不會相信呢。我們大家都叫他穆赫達爾,因為他跟亞美尼亞人一樣,周身上下一片黑。我把他看得透里透,媽,他的事兒就跟我手上的五個指頭一樣,我全知道,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就老是跟著我,難捨難分,現在我們真是拆不開,打不散了。他好像有點怕我,可是離開我又活不下去。我上哪兒他也上哪兒。媽,我長著一對真正厲害的眼睛。我在舊衣市上一眼看見一個農民賣一件襯衫。『慢著,這襯衫是偷來的!』果然不錯,那襯衫真是偷來的。」
「孩子們,孩子們,孩子們……」他急促地嘟噥著,「阿克西尼婭寶貝兒,瓦爾瓦拉寶貝兒,咱們太太平平、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吧,我親愛的小斧子……」
「喏,我們去趕集來著,」他講起來,「我們玩玩樂樂,痛快極了,孩子們,讚美主吧。可是出了一件不好的事兒:鐵匠薩希卡買煙葉,喏,給了店老闆一枚半盧布銀幣。不料那半盧布銀幣是個假錢,」「拐杖」接著說,往四下里看一眼。他想小聲說話,可是他卻用一種發悶的、嘶啞的聲音講著,人人都聽得見。「原來那半盧布銀幣是假錢。人家問他這錢是哪兒來的。『這是阿尼西姆·齊布金給我的,』他說,『他是在我去吃喜酒的時候給我的,』他說。他們就把警察叫來,把這人帶走了。……注意啊,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可別出什麼事兒,也別惹出什麼閑話來……」
有一個孩子用驚慌的聲音哭著說:
麗巴坐在那兒不動,好像變成了石頭,仍舊現出在教堂里的那副表情。阿尼西姆自從認識她以後還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因此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嗓音是什麼樣兒。現在,他坐在她身旁,始終悶聲不響,只顧喝英國白酒,等到喝醉了才開口,跟坐在對面的麗巴的姨媽說:
「它不喝……」麗巴瞧著那馬說。
「您自己該跟他談才對。」
她睡不著,喘氣,熱得攤開四肢,差不多把被子全揭掉了。在月亮的魔光下這是個多麼美麗、多麼驕傲的動物啊!過了不大工夫,又來了腳步聲:老頭子穿一身白,在門口出現了。
瓦爾瓦拉跳舞,可是老頭子光是揮動手絹,跺靴後跟。院子里的人互相推搡著,往窗子里看,十分高興。一時間,他們寬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財富,他的欺侮。
「他們過得可闊氣了。喝茶的時候還吃小白麵包,牛肉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們過得可闊氣了,不過我在他們那兒總覺著害怕,伊利亞·馬卡雷奇。唉唉,我好怕喲!」
「沒有人替我們張羅一下,沒有人替我們好好張羅一下,」瓦爾瓦拉說,「唉,嘖嘖……你應當去求一位老爺給主要的長官寫封信才好……至少可以讓他交保釋放嘛!……何必折磨那小夥子呢?」
「我有個朋友,姓薩莫羅多夫。他是個有專長的人。論身份他是個非世襲的名譽公民,能說會道。不過我把他看得透里透,姨媽,這他也知道。請您跟我一塊兒為薩莫羅多夫的健康干一杯吧,姨媽!」
阿尼西姆眨巴著眼睛,搖頭。
阿尼西姆十分感動地走出去了,可是又回來,說:
「在火車站,」工人回答,「『過一會兒,等到天黑一點,』他說,『我再回去。』」
老齊布金從火車站回到家來,一下子竟認不出他的小兒媳婦了。丈夫剛剛坐著車出了院子,麗巴就變了樣,忽然高興起來。她換上一條早先穿過的舊裙子,光著腳,把袖子卷到肩膀上,擦前堂的樓梯,用銀鈴樣的尖嗓音唱歌。她端著一大盆髒水走出去,抬頭看太陽,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她自己也像一隻百靈鳥一樣了。

「他們坐車去接新娘了!」
「我把孫子也忘了,……」齊布金說,「我得去看一看他。那麼你是說孩子長得挺好?嗯,好,讓他長大吧。求上帝保佑!」
「你將來會長得挺大,挺大!那你就會做農民,咱們一塊兒出去打短工。」
末后,她們回到了家。收割工人坐在小鋪附近和大門外面的地上。烏克列耶沃的農民們素來不肯到齊布金家來做活,他們只好雇外鄉人。如今在黑地里看上去,坐在那兒的人彷彿長著又長又黑的鬍子似的。小鋪開著門,從門口可以瞧見聾子在裏面跟一個男孩下跳棋。收割工人輕聲唱歌,低得差不多聽不清,或者大聲要求發給他們前一天的工錢,可是僱主不發給他們,因為深怕他們明天走掉。老齊布金脫掉上衣,穿著坎肩,跟阿克西尼婭坐在門廊前面樺樹底下喝茶,桌子上點著一盞燈。
麗巴把尼基福爾抱在懷裡,站在門口,問:
「阿尼西姆和你,孩子,要相親相愛,要按上帝的意思過日子,孩子們,求聖母不要拋棄你們。」他伏在老頭子的肩膀上,嗚嗚地哭了,「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咱們哭一場吧,高興得哭一場吧,」他用尖細的聲音說,然後立刻突然笑起來,用響亮的男低音接著說,「哈哈哈,你又添了個好兒媳婦!她呀,處處都合格,處處都光溜溜的,沒一點雜音,整個機器都沒毛病,螺絲釘多得很。」
審判是在星期四。可是星期日已經過去了,齊布金還沒回來,一點消息也沒有。到星期二將近黃昏,瓦爾瓦拉坐在敞開的窗口,聽老頭子回來沒有。麗巴在隔壁房間里逗她的娃娃玩。她用雙手托住他,往上顛他,歡歡喜喜地說:
麗巴回到家的時候,牲口還沒放出來,大家都在睡覺。她就在門廊上坐下,等著。第一個走出來的是老頭子,他只瞧了她一眼就立刻明白出了什麼事,好久說不出話來,光是吧嗒嘴唇。
「哪有這樣的事,把一大筆錢扔在水裡!我已經把它發給收割工人了……」
在謝肉節以前,有一天下了一陣夾著雪粒的大雨,老頭子和瓦爾瓦拉走到窗前去看雨,可是看啊,阿尼西姆從車站坐著雪橇來了。他來得完全出人意外。他走進門來,心神不定,看樣子彷彿在為什麼事擔憂似的,後來,在他住下的那些天也始終是這樣子,他的舉止有點隨隨便便。他並不急著要走,倒好像給革掉了差使似的。他回來,瓦爾瓦拉倒很高興,她老是帶點狡猾的神情瞧他,搖頭,嘆氣。
麗巴想止住哭,可又止不住,反而哭得更響了。
麗巴輕聲唱著,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忘了,又開口說:
「哦,行了。走吧。」老人說。看得出來,他一點也不相信那些話。
「這全是隨口亂說了,」老頭子驚嘆地說,「這全是隨口亂說了!」
「什麼?」
「你好,馬卡雷奇!」麗巴一看見「拐杖」,就說,「你好,親愛的!」
尼基福爾給送到地方自治局的醫院里去,將近黃昏,他在醫院里死了。麗巴不等到人家來接她,就用小被子包起屍首,帶回家去了。

「布——布!」大麻鴴叫道,「布——布!」
彷彿有一個陰影罩住了這所庭院似的。正房變得暗淡,房頂生了銹,那扇沉甸甸的、包著鐵皮的店門上,綠漆褪了色,或者用聾子的話來說,就是「起繭子」了。老齊布金自己也好像變得暗淡了。他早已不剪頭髮和鬍子,看上去亂蓬蓬的。他也不再一縱身跳上馬車,也不再吆喝乞丐:「上帝才養活你們!」他的精力衰退了,這在種種事情上都看得出來。人們也已經不大怕他,警官雖然仍舊接受他按期拿的賄賂,卻把他的鋪子告了一狀。老頭子已經三次被傳到城裡去,為了賣私酒而受審。由於證人沒有出庭,這案子不斷地拖下去,老頭子給鬧得筋疲力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