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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 第二十五章 英勇的曼卻騎士在黑山有何奇遇;他怎樣模仿「憂鬱的美少年」吃苦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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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英勇的曼卻騎士在黑山有何奇遇;他怎樣模仿「憂鬱的美少年」吃苦贖罪。

「天啊!我就選中這塊地方來號哭自己的苦命了!我的淚水要漲滿這條小溪,我一聲聲的長嘆要把這片森林里的樹葉吹拂得不得靜止,藉此來表明我這個傷心人的悲痛。荒野里諸位不知名的山神啊,我這個痴情的可憐蟲和意中人分離多時,疑神疑鬼地放不下心,只好到深山裡來哭訴那位絕世美人的冷酷,請你們聽我訴苦吧!樹林里的諸位女神啊,善走而又好色的山羊怪追求你們,攪擾你們的清靜,你們害怕而躲到了這裏來;我求你們對我的苦惱灑一把同情之淚,至少不要聽著厭煩吧!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啊!我黑暗中的光明!痛苦中的快樂!前途的北斗星!命運的主宰!我求天保佑你稱心如意!我離開了你,到了這種地方,落得這步田地,求你顧憐我,不要虧負我的一片忠貞!寂寞的樹木啊!以後你們就是我隱居的伴侶了,請你們輕輕擺動樹枝,表示不多嫌我吧!至於你啊,我的侍從,不論我走運背運,你總是我隨心的伴侶!我在這裏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我心上的人兒,你看了牢牢記著,好去向她報告。」
堂吉訶德說:「都要寫。這會兒沒有寫信的紙,咱們可以學古時候的辦法寫在樹葉上或蠟版上。可惜這些東西現在也像紙一樣難得。不過我倒想起了可以寫字的紙,再好沒有了;那就是卡迪紐的記事本子。你記著,你一到前面村裡,就找人恭楷抄在紙上。那兒有的是小學教師。如果沒有,隨便哪個教堂的管事員都會替你抄。你可別去找法院的文書,他們那種公文字體連魔鬼都看不懂的。」
堂吉訶德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只吃這片草地上的野菜和這些果樹上的果子,即使另有可吃的東西也決不吃。我這件事的妙處,就在不吃東西,單吃這一類的苦頭。咱們再見吧。」
桑丘說:「我既不這麼說,也不這麼想。隨他們自食其果,隨他們和麵包一塊兒吃下去。那王后和醫生是不是情人,他們自己會向上帝交代。『我從自己的葡萄園裡出來,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愛管別人的事。『誰買了東西又抵賴,自己的錢包有數』。況且『我光著身子出世,如今還是個光身,我沒吃虧,也沒佔便宜』。他們如果是情人,又與我什麼相干呢?『許多人以為這兒掛著鹹肉呢,其實連掛肉的鉤子都沒有』。不過,『誰能在曠野里安上大門呢』?再說吧,『人家對上帝都會說閑話的』。」
哭喪著臉的騎士答道:「不危險。可是骰子轉出來的點子里,說不定沒有彩頭,只有晦氣。不過這件事全靠你賣力。」
堂吉訶德說:「干我們這一行就得件件都能。」
桑丘答道:「我認為您的話都對,我是一頭驢罷了。不過我不知怎麼的又提起驢來,因為『在絞殺犯家裡,不該提到繩子』。您且把信寫好,我就辭了您動身了。」
堂吉訶德說,「我不懂你講的什麼『拘留』。」
桑丘說:「哎,您現在把交換三匹驢駒子的單據寫在背面吧,把名字簽得清清楚楚,讓人家一看就認得出來。」
桑丘瞧他這樣,就說:
堂吉訶德拿出記事本子,走過一邊去,安安靜靜地寫信。他寫完把桑丘叫到跟前,說要念給他聽,讓他記在心上,防路上萬一丟失了信,因為照自己那麼倒霉,什麼事都保不定。桑丘聽了答道:
桑丘·潘沙問道:「這件事很危險嗎?」
桑丘說:「丟了驢更倒霉呢,因為軟布和這類東西一起都丟了。我請您別再提起那倒霉的油,我只要一聽到那話兒,不光是反胃,連我的靈魂都翻騰起來。我還求您一件事。您叫我再等三天瞧您發瘋,您只算那三天已經過去了吧。您發的瘋,我也只算已經親眼看見,證據確鑿了。我會去對咱們小姐講它個天花亂墜。您寫了信派我馬上動身吧,因為我急著要回來救您出這座煉獄呢。」
桑丘說:「乾脆,您打算在這個荒僻的地方幹些什麼事呀?九九藏書
堂吉訶德說:「天哪!桑丘,你一連串說些什麼廢話呀?你把些成語連成一串,跟咱們講的又有什麼相干呢?對不住,桑丘,別說話了。從今以後,你只顧趕你的驢,不相干的事你別管。你運用自己的五官,認識清楚:我不論過去、現在、將來,我乾的事都是對的,也都合騎士道的規矩;我對這些規矩,比哪個騎士都熟悉。」
堂吉訶德說:「好吧,桑丘,隨你怎麼辦都行,我覺得你的主意不錯。我看,三天以後你就可以動身。這幾天里我要你瞧瞧我為她說些什麼話、幹些什麼事,好讓你一一向她報告。」
堂吉訶德說:「我不是早跟你說的嗎?你等一等,桑丘,不到念一遍《信經》的功夫,我就瘋給你看。」
堂吉訶德說:「說老實話,桑丘,看來你和我瘋得正不相上下呢。」
桑丘說:「我就是這麼說呀,瘋子的話,何必當真呢。您為那個倒霉的王后辯護,還虧得您運氣好,不然的話,要是石子不打在您胸口,卻打在腦袋上,咱們就夠瞧的了。至於卡迪紐呢,他是個瘋子,只好由他。」
他們說著話,跑到一座高山腳下。這座山在周圍許多小山裡孤峰特峙,簡直像削出來的。山邊緩緩流著一條小溪,山坡上成片的草地,青蔥悅目。這裏的樹木自然成林,點綴些花草,更顯得境地幽靜。哭喪著臉的騎士選中了這塊地方來苦修贖罪;他一見就發了瘋似的大聲說:
堂吉訶德說:「你聽著,信上這麼說:
桑丘說:「您看上帝面上,把腦袋去撞石頭可得小心啊。說不定你撞的那塊石頭上有個尖角,一撞上去,您這套苦修贖罪的勾當就一股腦兒全完了。我說呀,您這一套反正都是假的,裝樣兒的,開玩笑的,假如您認為撞頭少不了,非撞不行,那麼,您把腦袋撞撞水面,或者撞撞棉花那類的軟東西,也就算了。您把事情全交給我,我會去跟咱們那位小姐說,您把腦袋在石頭角上撞,那石頭角比金剛鑽還硬。」
堂吉訶德答道:「桑丘,我懂你的意思;你煎熬不住,要求解除我對你舌頭的禁令。現在就算是開禁了,你想說什麼,說吧。不過有一個條件,開禁只限於咱們在這座山裡來往的時候。」
桑丘·潘沙說:「好,我就照辦。」
「票據也寫在那個記事本上,我是要簽名的,我外甥女看了一定照辦,不會為難。至於那封情書,你就署名『至死對你忠心的、哭喪著臉的騎士』。請人代簽這個名沒多大關係,因為我記得杜爾西內婭不會寫字,也不識字,生平沒見過我的筆跡,也沒看過我的信。我和她的戀愛向來只是心靈上的,至多不過規規矩矩地看一眼罷了;就是看一眼也很難得。我敢據實起誓:我這十二年來,雖然愛得她比自己這一對早晚要埋掉的眼珠還寶貝,我只見過她四次。說不定每一次她都沒知道我在看她。她父親洛蘭索·戈丘艾羅、她母親阿爾東莎·諾加雷斯真是把她養在深閨的。」
桑丘聽他讀完信,說道:「我的爹呀!我一輩子沒聽見過這麼文雅的東西!我的天呀!怎麼您心上想說什麼,信上都會說出來!還安上『哭喪著臉的騎士』這麼個簽名,真是好極了!說真話,您簡直就是魔鬼變的,什麼都能。」
堂吉訶德答道:「阿馬狄斯寫了信從不簽名。」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聽著,我也照你的樣兒發誓說:全世界古往今來的侍從里,數你頭腦最簡單。遊俠騎士的事,看起來都是虛幻的,荒唐無稽的,而且都是不順當的。你跟了我這麼多時候,難道還沒有注意到嗎?不過那都是假相。因為我們身邊老跟著一大群魔術家,凡是和我們有關的事物,他們都要變化,愛怎麼變就怎麼變,全看他們是存心幫我們還是害我們。所以你看來是一隻理髮師的銅盆,我看來是曼布利諾的頭盔,在別人眼裡又可能是什麼別的東西。其實呢,那是曼布利諾的頭盔,衛護我的那位魔術家叫大家看做一隻理髮師的銅盆,這是他特別照應我。因為那隻頭盔是了不起的寶貝,人人都會追著我來搶我的。如果他們看著不過是一隻理髮師的盆兒,就不想要了。剛才那人想砸碎它,扔在地下也沒揀,分明就是這個道理。他要是識貨,怎麼也不會撂下的。朋友,你好好兒收著吧,我目前沒有用處。如果我決計學羅爾丹而不學阿馬狄斯那樣苦修贖罪,我還得卸下全副盔甲,像剛出娘胎那樣光著身子呢。」
「可是您知道我發愁的是什麼?這個地方很隱僻,我這會子撇下您一走,只怕找不到原路回來。」
桑丘說:「我已經看見了,還有什麼要看的呢?」
堂吉訶德說:「這不用簽名,我畫個花押就跟簽名一樣。別說為三頭驢駒子,就是三百頭,這也行了。」
桑丘說:「啊哈!原來洛蘭索·戈丘艾羅的女兒就是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她不是又叫做阿爾東莎·洛蘭索嗎?」
桑丘說:「寫得好!您簽上名吧。」
桑丘說:「她是我很熟悉的。我可以告訴您,她會擲鐵棒,比村子里最壯的大漢還來得。天哪,她多結實啊!身子粗粗壯壯,胸口還長著毛呢!哪個遊俠騎士或浪遊的人娶了她,即使陷在泥里,她也能一把鬍子揪read•99csw•com他出來。哎呀,我的媽!她中氣真足,嗓門兒真大!我告訴您,有一天她跑到村子里的鐘樓上去喊她家的長工,他們在她爹的田裡,離她有半個多哩瓦呢,可是聽著她的聲音,彷彿就在頭頂上似的。她好在一點不裝正經,因為她很隨和,跟誰都開玩笑,對什麼事都是嘻嘻哈哈的。我現在跟您說吧,哭喪著臉的騎士先生,您為了她不但可以發瘋,應該發瘋,您還真有理由給她氣得上弔呢。儘管弔死了要給魔鬼帶走,可是人家知道了都會說您上弔實在應該!我但願這會子已經動身上路,專程去瞧她了。好些日子沒見她,想必改了樣子。老在鄉下風吹日晒,女人的臉皮子經不起這樣糟蹋的。堂吉訶德先生,我跟您說句老實話,我到今天一直很糊塗,當真的以為杜爾西內婭小姐是您愛上的一位公主,或是什麼尊貴的人物,值得您貢獻那些珍貴的禮物呢,譬如像那個比斯蓋人呀,那一隊囚犯呀,還有其他等人——因為我跟您做侍從以前,您一定也打過許多勝仗。您不論過去將來,總是吩咐您打敗的人跑去跪見阿爾東莎·洛蘭索姑娘——我是說,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可是我仔細想想,這對她有什麼好處呢?也許他們跑去的時候,她正在理麻或打麥,他們見了會覺得很窘;她呢,說不定對您奉送的這份禮物會又好笑又好氣的。」
他斫了些灌木枝,然後求他主人為他祝福;兩人不免還灑了好些眼淚,就此分手。堂吉訶德很鄭重地把駑騂難得託付給桑丘,叫他務必愛馬如己,盡心照顧。桑丘騎上馬,就向平原跑去,一路上照他主人教的辦法,隔幾步撒些灌木枝。堂吉訶德還直留他,叫他至少瞧自己耍那麼兩套發瘋的把戲,他卻不理會,只顧走了。可是他沒走得一百步,又跑回來,說道:
他一面說,一面下了駑騂難得,轉眼就卸下了它的鞍轡。他在它臀部拍一巴掌,說道:
桑丘答道:「『拘留』就是說,一個人進了地獄,就永遠不出來了,也出不來了。您在這裏可不是這麼回事呀。您要是被拘留了,我這一雙腳儘管套上馬刺,狠命催著駑騂難得快跑也不中用。可是現在呢,我只消跑到托波索,見到咱們的杜爾西內婭小姐,我就會去對她形容您直在幹些什麼瘋瘋傻傻的事——反正瘋呀傻呀都是一回事。儘管她一上來比軟木樹還硬,我也要叫她變得比手套還軟。然後我就帶著她甜蜜的回信,像魔法師似的乘著風直飛回來,救您出這座煉獄。您認為是地獄,其實不是,因為您有希望出來。我已經說了,一個人進了地獄就不能再有這個希望;我不信您對這句話還有什麼說的。」
堂吉訶德說:「桑丘,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你這人說話太多。你生成一副死腦筋,卻常常自作聰明。我給你講個小故事,叫你知道你是多麼傻、我是多麼有道理。有個寡婦年輕漂亮,無拘無束,又很有錢,尤其很放誕風流。她愛上一個粗粗壯壯的年輕教士。這事給教士的上司知道了,有一天這位上司親切地規勸這位寡婦說:『夫人,像您這樣尊貴,這樣美貌,又這樣有錢,我們修道院里多少大師、多少博士、多少神學家都可以像梨子似的由您挑選,由您說:「我要這個,不要那個」,您怎麼卻愛上像某人那麼卑賤、那麼低微、那麼愚蠢的傢伙呢?我很詫異,也怪不得我詫異呀。』寡婦的回答很俏皮,也很直爽。她說:『師父啊,您儘管認為某人笨,但如果說我挑錯了人,那就是大錯,而且您的腦筋也太古板了。因為他在某一點上,比亞里士多德還有學問;我愛他,就是為了他那一點。』我也照樣告訴你,桑丘,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在某一點上,比世界上最高貴的公主還高貴;我愛她,就是為了她那一點。老實說吧,詩人歌頌女人,無非隨意捏造個名字,並不都是真有那麼個意中人。書里、歌謠里、理髮店和戲園子的牆壁上滿是女人的名字,什麼阿瑪麗莉呀,斐麗呀,西爾維亞呀,狄亞娜呀,伽拉泰呀,費莉達呀等等,你以為那些都是有血肉皮骨的女人嗎?古往今來歌頌她們的詩人真有那些意中人嗎?絕不是的。他們多半是捏造一個女人,找個題目來做詩,表示自己在戀愛,或者藉此自高身價。所以我只要當真的認為阿爾東莎·洛蘭索姑娘美貌貞靜就行了,她的家世無關緊要;不用調查了家世給她什麼封號,她在我心眼裡就是世界上最尊貴的公主。你該知道,桑丘——也許你還不知道,最動人愛戀的只有兩件東西:相貌美,聲名好。這兩件東西在杜爾西內婭身上都是十全的。她的相貌世上無雙,她的聲名女中第一。總之,我認為我說的完全恰如其分,一點不多也一點不少。她的美貌和她的尊貴,都由我任意想象,不論海倫,或魯克瑞霞,或古時候希臘、回回、羅馬的任何有名的美人都比不上她。別人愛怎麼說,隨他們說去吧。也許愚昧無知的人會批評我,可是識見高明的人不會責備。」
堂吉訶德說:「是啊。我要派你到一個地方去,你去了要是能早早回來,我的苦行就可以早早結束,我的光榮也就可以早早開始。你甭瞪著眼莫名其妙,桑丘,我告訴你吧,那位著名的阿馬狄斯·台·咖烏拉是第一流的、十全十美的遊俠騎士;說他第一流還不對,他是當時代全世界騎士里獨一無二的,是天字第一號人物,是超群出眾、帶頭領隊的。誰要是說堂貝利阿尼斯有些地方可以跟他比美,那麼,堂貝利阿尼斯和說這句話的人都是活見鬼!我可以千穩萬妥地發誓,他們都錯了。我還告訴你:一個畫家如果要靠繪畫的藝術出名,他就憑自己的知識,選擇最傑出的幾個畫家,儘力模仿他們的原作。凡是為國增光的事,多半離不了這個常規。一個人如要取得謹慎忍耐的美名,就得模仿尤利西斯。荷馬描寫了他的性格和經歷的苦難,從中活畫出一個聰明有能耐的人物。維吉爾描寫伊尼亞斯,也活生生地體現出這個孝順兒子如何剛毅、這個智勇兼備的領袖如何英明。他們描寫的不是真人真事,而是想象的當然必然的事物;描畫出來的種種美德就成了後世的典範。因此,勇敢多情的騎士可以把阿馬狄斯當作北極星、啟明星或太陽;凡是在愛情和騎士道的旗幟下戰鬥的,都應該模仿他。照這個道理,桑丘朋友,我覺得一個騎士愈是極力模仿他,就愈符合騎士道的典範。阿馬狄斯有一件事特別表現了他的謹慎、剛毅、勇敢、忍耐、堅貞、熱情。他受了奧莉安娜小姐的冷淡就退隱到『窮岩』上去苦修贖罪,改名為『憂鬱的美少年』。他自己選擇了這種生活,取這個名字確是意味深長的,而且很合適。我模仿他這件事,就比劈殺巨人呀、斬斷蛇頭呀、宰掉毒|龍呀、打敗軍隊呀、摧毀艦隊呀、破除魔法呀等等容易多了。在這個地方干這件事,又是天造地設。既然機緣湊合,我就不應該錯過。」https://read.99csw.com
桑丘說:「好,現在就讓我說話吧,天知道以後怎麼樣呢,眼前我且享受這項特權。我說呀,您何必拚死命地衛護著那個什麼瑪吉瑪沙王后呢?那個阿巴德是不是她的情人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件事,您也沒法兒判斷。您如果不去管它,我相信那瘋子會把故事講下去,咱們也就免得給石子砸呀,給腳踩呀,再饒上那六七八個反手巴掌了。」
堂吉訶德說:「你看見的算什麼呀!我現在還得把身上的衣服撕掉,把盔甲四面亂扔,把腦袋到石頭上去撞,還有些一類的事,叫你看了都吃驚呢。」
堂吉訶德說:「好啊。」
堂吉訶德說:「這就是筋節所在,正是我干這件事的妙處。一個遊俠騎士有緣有故地發瘋,值不當什麼;關鍵是要無緣無故地發瘋,讓我那位小姐瞧瞧,虛的尚且如此,何況實的呢。還有一層,我念念在心的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已經多時不見,這就夠叫我發瘋的。就像前些時候那個牧羊人安布羅修說的:情人分散了,什麼事都放心不下。所以,桑丘朋友,你不用白費唇舌來阻擋我。我這番學著樣發瘋很奇很妙,而且是從來沒有的。我現在就發瘋,得一直瘋下去。我打算叫你送一封信給我那位杜爾西內婭小姐,我要等你捎了她的信回來再說呢。如果她的回信不負我一片忠貞,我的瘋病就會好,我的苦修懺悔也就結束。不然的話,我就要當真的發瘋了。既然是真的發瘋,就不會感覺苦惱。所以不管她怎樣回信,反正到你回來的時候,你臨走看見我忍受的痛苦煩惱都會解脫。我或是神識清楚,為你帶來了喜訊而快慰;或是瘋瘋癲癲,你帶來了噩耗我也漠無感覺。可是,桑丘,我問你,曼布利諾的頭盔你藏好了嗎?我看見你從地下揀起來了。那個壞心眼的傢伙想砸碎它,可是砸不碎,可見是精鍊細制的東西。」
桑丘回答說:「您的話准沒錯兒。讓我去給駑騂難得套上鞍轡,您就準備為我祝福吧,因為我打算馬上動身,您還得幹些什麼瘋瘋癲癲的事,我都不瞧了。我會對她說,我看見您幹了多少多少瘋傻的事,叫她聽不下去。」
他寫完就照下面念道:
一別至今,肝腸寸斷。我身不安,心不寧,但願最甜蜜的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身心安寧。如果你憑貌美而小看我,你仗高貴而鄙視我,你對我的輕蔑使我嘗遍了辛酸,我儘管有能耐,也受不起這樣的苦,因為苦得太厲害,也太長久了。哎,冷酷的美人,親愛的冤家啊!我為了你落到什麼田地,我的好侍從桑丘會一一告訴你。假如你願意救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然呢,也就隨你吧。反正我只要一死,就隨了你的狠心,也了了我的心愿。
「我說呀,先生,您剛才的話很對。儘管您一人耽在這山裡就是大發瘋,我至少還得看您發一次瘋,以後我發誓說看見您發瘋,就不會良心不安。」
桑丘說:「據我聽說,『一個人進了地獄,就永被拘留。』read.99csw.com
「凡是遊俠騎士,只要聽到女人的名譽受到誹謗,就該挺身出來辯護,不論是什麼女人,也不論誹謗的人瘋不瘋;何況事關瑪達西瑪那樣高貴的王后呢。我因為她品性高尚,特別敬愛她。她不僅相貌很美,頭腦也很清楚,而且她飽經憂患,深有修養。艾利沙巴師傅替她出出主意,陪她做個伴兒,對她很有幫助,也是莫大的安慰;她就能夠小心而耐心地經受自己的苦難。因此那些識見全無、存心不良的俗物,就傳說或猜疑她是艾利沙巴的情婦了。我再重複一遍:他們是胡扯!誰這麼想、誰這麼說的,就是一百二百個胡扯!」
「多虧那個好傢夥,免得咱們費手腳替我那灰毛兒卸鞍轡了。老實說,我少不了也會拍弄它幾下,稱讚幾句。不過灰毛兒要是還在這裏呢,我決不讓人家卸它的鞍轡。我從前靠天之福是它的主人;我從來不戀愛,也從來不傷心絕望,它也就和這種事情全不沾邊,不需要什麼自由,所以不用卸它的鞍轡。其實,哭喪著臉的騎士先生,如果我當真的要走,您當真的要瘋,那麼,還是重新替駑騂難得備上鞍轡,讓它頂灰毛兒的缺,我來去可以省些時候。我要是一步步走去送信,不知幾時走到,也不知幾時走回來呢;因為,乾脆說吧,我的腳力是不行的。」
堂吉訶德給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的信
桑丘說:「那好。不過單據非簽名不可。如果抄寫,人家說簽名是假的,我就領不到驢駒子了。」
哭喪著臉的騎士道:「你說得不錯。可是咱們用什麼辦法寫信呢?」
至死是你的,哭喪著臉的騎士。
「蓋世奇才而又倒霉透頂的馬兒啊,我這個不得自由的人,現在讓你自由了!你愛到哪裡去,就去吧!你腦門子上標著自己的價值呢。你的神速,阿斯托爾佛的飛馬都趕不上,著名的駿馬弗隆悌諾也不如,儘管布拉達曼泰為它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桑丘聽了這話,回答說:「我憑上帝老實跟您講,哭喪著臉的騎士先生,您說的有些話,我簡直受不了,也不耐煩聽。聽了您那些話,我就覺得您跟我講的騎士道呀,征服王國和帝國呀,拿海島賞人呀,給人家什麼恩典什麼爵位呀,所有這些遊俠騎士照例規矩的一套,全都是空話騙人,都是『三孩經』或『山海經』或咱們說的什麼經。您把個理髮師的銅盆說成曼布利諾的頭盔,好多天了還硬不認錯,人家聽了該怎麼想呢?當然認為說這種話還自以為是,準是頭腦有毛病。盆兒我收在糧袋裡呢,全砸癟了。我帶在這裡有個打算:如果天可憐見,有朝一日讓我跟老婆孩子團聚,我到家把它修補一下,剃鬍子的時候好用。」
尊貴無比的小姐:
「桑丘,你至少得依我一件事,因為這是罷不了的。我說呀,我要你瞧我脫|光了衣服,耍一二十套瘋子的把戲,不用半個鐘頭就行。你親眼看見了,隨你加油加醬,也可以放心賭咒,說是真的。我一會兒要乾的事,保管你講都講不完。」
堂吉訶德說:「我再跟你說一遍,桑丘,你別再多話了。我告訴你:我到這裏來,不單是要找那瘋子,我還得在這座山裡干一件事,我由此可以天下聞名,百世流芳;一個遊俠騎士得干下了這件事,才成為地道傑出的騎士。」
堂吉訶德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要模仿阿馬狄斯,在這裏做傷心人,做瘋子,做狂人;同時也要模仿英勇的堂羅爾丹。羅爾丹在泉水旁邊發現些形跡,知道美人安傑麗咖和梅朵羅干下了醜事,就此氣得發瘋。他把樹木連根拔掉,攪渾清泉,殺死牧人,趕散羊群,燒掉茅屋,推倒房子,把一匹匹母馬倒拖著走,還幹了許多狂暴的事,都值得記載史冊,一代代流傳下去。羅爾丹,或奧蘭陀,或羅佗蘭多——這三個名字原是一個人——他發了瘋乾的、說的、想的種種事,我雖然不打算一樁樁照辦,我可以挑最重要的盡量模仿一個大概。也許我以後單模仿一個阿馬狄斯就夠了。他發瘋不闖禍,只是傷心流淚,照樣也成了最有名望的騎士。」
堂吉訶德說:「你且認清這裏的標記。我決不離開附近這一帶;我還要經常爬上最高的岩石,瞧能不能在你回來的時候望見你。還有個最妥當的辦法,免得你找不到我或迷失道路。這裏滿山都是灌木,你斫下些丫枝;回頭一路出去,走一程就撒下些,直到你走上平地為止。你回來找我的時候,那些灌木枝可以一路上指引你,彷彿引導悌修斯走出迷宮的那條線一樣。」九-九-藏-書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說這是煉獄嗎?該說地獄才對。假如還有不如地獄的去處,你就可以說這裏不如地獄。」
堂吉訶德說:「老實講,桑丘,你要是像我一樣,知道那位瑪達西瑪王后多麼規矩,多麼高貴,你一定會說我很有涵養,聽他說出那麼褻瀆的話,竟沒有打歪他那嘴巴。不論嘴裏說或心上想王後跟外科醫生有私情,都是莫大的褻瀆。根據那段故事的真情,那瘋子講的艾利沙巴師傅是很有頭腦、很有識見的人,他是王后的老師,也是她的醫生。可是把王后當作他的情婦就荒謬透頂,應當嚴加斥責的。你該知道,這話是卡迪紐神識昏迷的時候說的,可見他是信口胡扯。」
他急急忙忙褪下褲子,脫得精光,只剩一件襯衫,然後啥也不顧,先踴身跳躍兩次,又兩番頭在下、腳在上倒豎蜻蜓。他露出了些東西,桑丘忙攬住馬韁迴轉身,免得再看見第二眼。他覺得可以安心賭咒發誓,說看見他主人發瘋了。我們且隨他趕路去,他一會兒就要回來的。
「堂吉訶德先生,請您祝福了我,打發我走吧。我想就此回家,找我的老婆孩子去了。我跟他們在一起,至少可以隨心如意地說說話。您要我跟著您日日夜夜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奔走,想跟您說話又不能夠,這簡直是活埋了我。假如造化現在還讓牲口說話,像伊索的時代那樣,那還好些,我想講什麼,可以跟我的驢談談,我倒了霉也好受些。像這樣一輩子東奔西跑地找稀奇事兒,碰到的呢,不過是挨踢呀、給兜在毯子里拋擲呀、石子砸呀、拳頭揍呀等等,這還不夠,還得封上嘴巴,心裏有話也不敢說,像啞巴似的,這實在是件苦事,叫人忍受不了。」
桑丘接著問道:「您給我驢駒子的單據也寫嗎?」
桑丘說:「我覺得幹這種事情的騎士都因為受了刺|激,都有個緣故才這樣瘋瘋傻傻、吃苦修行。您可有什麼緣故要發瘋呢?哪一位小姐瞧不起您了嗎?還是您發現了什麼形跡,認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和摩爾人或基督徒幹了什麼不規矩的事呢?」
「外甥小姐:請您憑這張交換驢駒的單據,把家裡您照看的五匹驢駒里取出三匹,交給我的侍從桑丘。我請您把這三匹驢駒來抵償我在這裏已經收到的三匹。憑此據並桑丘的收據,就可以把驢駒如數交割。本年八月二十二日于黑山深處立據。」
桑丘說:「靠我賣力?」
桑丘答道:「我沒您那麼瘋,只是比您火氣大些。閑話少說,您在我回來之前,吃些什麼呢?您也得像卡迪紐那樣,到大路上去搶牧羊人的東西吃嗎?」
堂吉訶德說:「就是她。她配做全世界的女皇。」
「您在本子上寫它兩遍三遍,交給我,我帶著小心在意就是。指望我記在心上可就荒唐了;我記性沒那麼樣兒的糟,常常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不過,您還是給我念吧,聽聽準是很有趣的,一定寫得好極了。」
桑丘說:「可是簽名怎麼辦呢?」
「我的先生,看上帝分上,別叫我瞧你光著身子,我瞧了心上難受,忍不住要哭的。我昨夜為那頭灰驢哭了一場,腦袋直發脹呢,今天不能再哭了。您如果一定要我瞧您耍些發瘋的把戲,您就穿著衣服,耍幾套簡單方便的吧。其實,我已經說過,您不用為我耍,省點兒時間,讓我早早回來。我帶回的消息一定是您指望的,也不虧負您的。不然的話,讓杜爾西內婭小姐瞧著點兒!她的回答要是不合道理,我一心至誠地向天起誓,我會拳打腳踢,從她肚子里逼出個好的回答來。憑什麼讓您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遊俠騎士發了瘋呀?無緣無故的,為一個——那位小姐別叫我說出好的來!哼!我什麼都說得出!反正我豁出去了!我會耍這一手!她還不知道我呢,老實說吧,她如果知道,可得怕我!」
堂吉訶德辭別了牧羊人,騎上駑騂難得,叫桑丘跟著走。桑丘滿不情願,只好騎驢跟隨。他們漸漸走入山裡最險陡的去處。桑丘心痒痒地想跟主人說話,只希望他先開口,免得自己違背命令。可是他主人總不說話。他再也按捺不住,說道:
桑丘說:「先生,咱們在這個沒有路徑的山裡瞎跑著找個瘋子,找到了呢,他也許就要把他沒幹完的事幹完——不是講完他那故事,卻是把您的腦袋和我的肋骨一股腦兒砸碎完事。難道騎士道的好規矩要咱們這麼辦嗎?」
堂吉訶德回答說:「桑丘朋友,多謝你一番好意。可是我要跟你講明白,我乾的這些事都不是開玩笑,卻是很認真的。不然的話,我就違反了騎士道的規矩了。按那些規矩,我們什麼謊話都不準說,說了謊就要按叛徒的罪名處罰。幹了這件事而冒充那件事,就跟說謊一樣。所以我說撞頭,就得著實地使勁撞,不能帶一星半點的虛假。你還得留下些軟布給我裹傷,因為咱們倒了霉把治傷油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