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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何必追根究底》(故事)。

因為世上有達那艾,
牢獄里求自由解放,
你就是無知的傻子,
安塞爾模在家說不盡的稱心;羅塔琉回去卻說不盡的煩惱,不知怎麼樣把這件無聊的差使搪塞過去。當晚他想出一個方法,既哄得過安塞爾模,又不侮辱卡蜜拉。第二天他就到朋友家吃飯。卡蜜拉知道丈夫和他的交情,對他殷勤款待。飯罷撤了杯盤,安塞爾模就請羅塔琉和卡蜜拉小坐聊天,他要去辦一件要緊的事,大約過一個半小時回來。卡蜜拉求他別走,羅塔琉願意陪他去,他都不聽,定要羅塔琉留下等他,說還有大事得和羅塔琉商量。他又叮囑卡蜜拉在他回來之前別把羅塔琉撇在一邊。他借故走開大可不必,他卻裝得好像非出去不可,誰也看不出他是假裝。安塞爾模走了,飯桌上只剩卡蜜拉和羅塔琉兩人,傭人都吃飯去了。羅塔琉覺得自己真像他朋友要求的那樣上了戰場,面前的敵人單憑美貌就可以征服一隊武裝的騎士。怎叫羅塔琉不心驚膽戰呢?不過他自有辦法。他兩肘撐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托著腮,請卡蜜拉原諒他無禮,想在安塞爾模回來之前休息一下。卡蜜拉請他到起坐室去睡覺,比椅子里休息舒服。羅塔琉不肯,就坐在那裡打盹兒,等待安塞爾模回來。安塞爾模回來看見卡蜜拉在自己屋裡,羅塔琉還沒有醒,就以為自己耽擱得久了,他們倆談完話還有時間睡覺。他急要等羅塔琉醒來,和他一起出去,問問他的成敗。事情都如他的意。羅塔琉醒了,兩人立刻出門,安塞爾模就探問羅塔琉。羅塔琉說,他覺得一開頭就傾吐衷情不大好,所以他只恭維卡蜜拉美,說城裡一片聲地稱讚她美麗聰明。他認為這樣入手最妥,可以哄她喜歡,下一次就聽得進他的話。他說魔鬼引誘有操守的人就用這種手法,這個地獄里的煞神總扮成光明天使,滿面善良,開頭不讓人識破他的狡計,到末了就可以露出本相,如願以償。安塞爾模很滿意,說以後他每天可以給羅塔琉同樣的機會;他不必出門,有家裡的事當身,卡蜜拉不會看透他搗鬼。
大家都認為應該,
儘管天地之外一無人見。
安塞爾模說:「這就很好。卡蜜拉到今還沒有給空話打動。現在得瞧瞧她對實力是否也頂得住。我明天給你兩千元金艾斯古多讓你奉送她,另外兩千元金艾斯古多讓你買些首飾去引誘她。女人不論多麼貞節,都喜歡穿得漂亮,打扮得俏麗,美女尤其如此。假如這也撩她不動,我就稱心了,不會再來麻煩你。」
可能的就因此落空。
乾脆說吧,卡蜜拉的美麗貞靜再加她那位糊塗丈夫給予的方便,使羅塔琉信義掃地。他在安塞爾模離家後頭三天還只顧內心交戰,要克制自己的愛情。可是以後他就不顧一切,率意而行,如痴如狂地向卡蜜拉說起瘋話來。卡蜜拉嚇壞了;她一言不答,站起身躲進自己屋裡去。可是愛情是不會死心的;羅塔琉碰了一鼻子灰並不絕望,反而對卡蜜拉越加顛倒了。她萬萬想不到羅塔琉會這樣,不知該怎麼辦。她覺得讓他再有機會和自己會面不妥當,也不合適,決計當夜就派用人送一封信給安塞爾模。信見下章。
羅塔琉瞧安塞爾模很固執,要他回心轉意又舉不出別的例子,也講不出別的道理,而且聽他聲言要把他那荒乎其唐的打算告訴別人,那就更糟了,因此他決計答應安塞爾模的要求。他拿定主意,干這件事既要不攪亂卡蜜拉的心情,又要叫安塞爾模滿意。他就答應下來,說等自己高興就進行,但囑咐安塞爾模不要向別人聲張。安塞爾模親熱地擁抱羅塔琉,感謝他惠然應允,好像他給了自己莫大的恩惠。兩人約定第二天就著手辦事。安塞爾模安排下機會和時間讓羅塔琉和卡蜜拉兩人密談,還備了錢和首飾讓羅塔琉送給卡蜜拉。他叫羅塔琉為卡蜜拉演奏音樂,還做詩讚美她;假如羅塔琉懶得做詩,他可以代筆。羅塔琉一一答應,不過他的存心和安塞爾模所想的遠不是一回事。他們這樣講定,就回到安塞爾模家裡。卡蜜拉很焦急地等著她丈夫,因為比往常回家晚了。
這樣看法並非過慮,
別考驗她的堅脆,
「安塞爾模啊,我以上的話都是為你著想;現在說說為我自己的考慮吧。假如我的話太多了,請你原諒,因為你已經進了迷宮,我要拐彎兒抹角地帶你出來,這許多話都少不了。你把我當作朋友,卻完全違背了友誼,要丟我的臉,而且還極力要我來丟你的臉。你要丟我的臉是很明顯的。我如果照你的要求去追卡蜜拉,她瞧我存心干這種非禮背義的事,一定把我當作無恥的邪人。你要我丟你自己的臉也是一清二楚的。卡蜜拉瞧我追她,准以為我是看她輕佻,才膽敢向她披露邪心。她就會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她受的侮辱也就是你受的侮辱,因為你是屬於她的。不是常有這種情形嗎:一https://read.99csw.com個人|妻子不貞,儘管做丈夫的並不知情,也不是他自取其咎,也不由他做主,也不是他粗心大意、疏於防範,可是人家還奉送他一個鄙賤的稱號;知道他妻子醜事的人儘管明知他是倒霉,自己沒有過錯,只是妻子淫|盪,他們對他卻沒有憐憫,心眼裡只是瞧他不起。不過我要告訴你,淫|婦的丈夫儘管不知道妻子不貞,自己也沒有過錯,他既不知情,也無責任,他丟臉卻是千該萬該。你不要厭煩,這些話都是為你好。據《聖經》上說,上帝在樂園裡創造了咱們始祖亞當,就叫他睡覺,趁他睡里從他左脅下取出一條肋骨,造成了我們的原始母親夏娃。亞當醒來看見她,就說:『這是我肉里的肉,骨頭裡的骨頭。』上帝說:『男人為了他的女人,要離開自己的父母,他們兩人要合為一體。』從此就制定了神聖的婚姻大禮,把男女兩人牢牢縛在一起,到死才能分開。這個神奇的典禮功效非常之大,能使兩人合成一體;融洽的婚姻還不止如此,兩人雖然各有自己的靈魂,卻只有同一個心愿。由此可見,妻子和丈夫是一體,妻子有污點或遭侮辱,就連丈夫也不幹凈,儘管他毫無過錯。比如一個人腳上或四肢任何部分疼痛,全身都感覺到,因為是一體;腳踝上的傷雖然不由腦袋造成,腦袋也感覺到。所以妻子的羞恥丈夫有份,因為他們是一體。世上的體面和丟臉,都是由血肉之軀造成的,淫|婦的丟臉就屬於這類,做丈夫的當然有份,他儘管不知情也不免丟臉。安塞爾模啊,你夫人幽嫻貞靜,你要去攪擾她的心境,該瞧瞧你自己擔當的風險,該瞧瞧你這樣追根究底多麼無聊而且多事。你該想想,你孤注一擲,所得微乎其微,所失卻非常重大,我都沒法說,只好不說了。假如我這許多話還不能打消你的餿主意,你盡可以另找別人做侮辱你、害你倒霉的工具,我不想做這個工具;即使為此斷送你的友誼——這是我莫大的損失,我也無可奈何。」
我從衰病求健康,
有了過錯良心的譴責難免,
我從死亡求生命,
「安塞爾模,我的朋友啊,我怎麼也不能相信你剛才的話不是開玩笑。我早知你是認真的,就不會讓你說下去;我不聽你,就堵住了你的長篇大論。照我想,不是你不認識我,就是我不認識你。可是不然:我明知你是安塞爾模,你也知道我是羅塔琉。可惜我覺得你不是從前的安塞爾模了,你准也以為我不是原來的羅塔琉了。因為你說的那些,不像我老友安塞爾模的話;你也不該向你知心的羅塔琉提出那種要求。良朋好友之間的依賴和利用,應該像詩人所說的:『能供在祭壇上』。這就是說,不該利用友誼干違反上帝的事。異教徒對於友誼尚有這樣的體會,基督徒反而不如他們嗎?因為基督徒該知道,誰都不能為人間的友誼拋棄神的友誼。假如一個朋友竟不顧一切,撇開了自己對上天的責任來為朋友效勞,那就除非是為朋友的名譽和性命,絕不是為輕微的小事。現在我問你,安塞爾模,你要我不顧一切,順著你的心,干你提出的卑鄙透頂的事,是你的名譽或性命遭到了危險嗎?分明都沒有啊。照我看來,你卻是儘力要毀掉自己的名譽和性命,而且把我的名譽和性命也賠進去。因為一個人喪失了名譽,還不如死了好;我如果毀掉你的名譽,分明也就是送掉你的性命。我既然隨了你的心意成了你的工具,把你害到那個地步,我不是也就喪失了名譽嗎?因此不也就喪失了性命嗎?安塞爾模,我的朋友,關於你那個願望,我想到些話要跟你講,請你耐心聽完,你再說你的,讓我來聽你,咱們有的是時間。」
安塞爾模沒再多說,不過這幾句話已經使羅塔琉夠窘的。他給朋友揭穿,覺得丟臉,發誓說,以後保證叫安塞爾模滿意,決不再撒謊。他說安塞爾模不妨留心偵察,就會知道這是真話;不過安塞爾模不必費這個心了,因為他一定認真地順著安塞爾模的意思辦事,叫他無可懷疑。安塞爾模就相信他了。安塞爾模要方便這位朋友,讓他放心不用提防,決計離家到鄰村朋友家去住八天;他叫那位朋友來信殷勤邀請,他在卡蜜拉面前就有個借口。安塞爾模啊!你真是倒了霉、打錯了主意!你幹些什麼、策劃些什麼、安排些什麼呀?你在設法丟自己的臉,打算斷送自己,這都是自害自,你該知道呀!你妻子卡蜜拉是正經的。你安安頓頓受用她。誰也不來打擾你的幸福。她的念頭不離自己的閨房。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是她的天;她的願望都是為你,她的樂趣都在你身上,她的一片心只以你為準,只求合你的願望和天意。她好比蘊藏著賢惠、美麗、貞潔、幽嫻等等品德的寶礦;她不用你費力,已經把自己所有九*九*藏*書的和你所要求的寶藏全都給你了,你為什麼不顧礦井倒塌的危險,還要挖掘下去,由新的礦脈里找新的、從來沒有的寶藏呢?她那個礦井只靠她脆弱的天性做支架,是很不牢固的。你該知道,一個人如果追求不可能的事,當然就放棄了可能的事。一位詩人說得好:
封鎖的地區求通行,
羅塔琉回答說,他儘管知道這件事是枉費心力,註定要失敗的,他已經開了頭,總要干到底。第二天,他收到四千金的錢,也收到四千斤的煩惱,因為他不知道再怎麼圓謊。後來他決計對安塞爾模說,對卡蜜拉送禮許願,就像對她甜言蜜語一樣,都打不動她;以後不用再麻煩,都是白費功夫。誰知命運卻另有安排。那天安塞爾模照常把羅塔琉和卡蜜拉撇在一起,自己卻去躲在隔壁,從鑰匙洞里觀察兩人的關係。只見羅塔琉半個多鐘頭沒跟卡蜜拉說一句話,再待一個世紀也不會跟她說話。安塞爾模這才明白他朋友說卡蜜拉怎樣回答全是憑空捏造的。他要問個究竟,就出來把羅塔琉叫到一邊去,問他事情有何進展,卡蜜拉心情如何。羅塔琉說,這件事他不想幹了,卡蜜拉的回答非常嚴厲,他沒膽量再向她兜搭了。
弗羅倫西亞是義大利托斯迦納省有名的繁華城市。那裡有兩個富貴公子:一個叫安塞爾模,一個叫羅塔琉。兩人非常要好,認識他們的人因為他們的交情不同尋常,把他們稱為「朋友倆」。他們都沒有結婚,都很年輕,年歲相仿,生活習慣也相同。因此他們交情很深。安塞爾模喜歡談情說愛,羅塔琉卻喜歡打獵。安塞爾模往往撇開了自己的嗜好來追隨羅塔琉,羅塔琉也放棄了自己的嗜好來陪伴安塞爾模。這樣呢,兩人同心同意,便是準確的鍾錶也不能像他們那樣協調。
安塞爾模答道:「你說得不錯,我正因為信得過咱們的交情,所以要把糾纏著我的心愿告訴你。羅塔琉,我的朋友,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蜜拉是否真像我想的那麼貞潔、那麼完美。我無法證實。金子要經過燒煉,才見得成色好壞;她照樣也得經過一番考驗,才見得她的節操。朋友啊,照我看,一個女人得有人追求,才能斷定她是否貞潔。她如果對情人的許願、送禮、流淚、日夜的糾纏不遷就,那才算得堅貞。」他接著說:「女人如果沒人引誘她不正經,她的正經有什麼稀罕呢?如果她沒有機會放縱,而且知道丈夫一旦發現她行為不端,就會要她的命,那麼,她規矩謹慎有什麼了不起呢?女人如果只為膽小或沒有機會而不失節,我看就不如受了男人挑誘而屹然不動來得可貴。我另外還可以講許多道理來闡明我的見解。我為此要我的妻子卡蜜拉受些考驗,叫她受到引誘,而引誘她的又是個配得過她的人,我打算借這番鍛煉驗看她的成色。我相信她是真金不怕火燒的。果然如此,我就把自己看作最幸福的人了;我可說是心滿意足,聖人所謂『哪裡去找?』的那種女人,我恰好碰到了。假如我的料想恰恰是錯了,我的考驗得不償失,我當然是苦痛的;可是由此證實了自己的見解也就心安理得。反正隨你怎麼反對都沒用,我這件事是橫著心非干不可的。所以,羅塔琉,我的朋友啊,請你權當我進行這件事的工具吧。我會給你方便;我認為追求一個安靜貞潔的女人所少不了的配備,准叫你應有盡有。我把這件難事交託給你,另外還有個緣故。假如卡蜜拉敗在你手裡,你不必攻破最後一關,可以顧全體面,適可而止,沒完事也只當大功告成。這樣呢,你們不過是心上侮辱了我。我知道你厚道,關於我丟臉的事是絕口不談的,所以不會傳出去。如果你要我活了不白活,你得趕緊上陣出馬,不是溫吞吞、懶洋洋地求歡,卻得拿出勁道,用盡心思,不虧負我的囑咐和咱們的老交情。」
有品行、有識見的羅塔琉講完了;安塞爾模心緒紛亂,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末了說:
加添了悲痛,越發意亂心虧,
可是我運蹇命窮,
永遠是勞而無功。
打碎焊不上的東西。
女人是琉璃做成,
羅塔琉全神貫注地聽安塞爾模講完,除了上文幾句插話,始終沒有開口。他瞪著眼把這位朋友看了好久,簡直就像看怪物似的;然後說道:
第二天安塞爾模動身到那個村上去,臨走囑咐卡蜜拉說:他出門期間,羅塔琉會來照料家務,陪她吃飯;她務必把羅塔琉當她丈夫本人一樣看待。卡蜜拉是個聰明貞靜的女人,聽了丈夫臨走的吩咐很為難。她提醒丈夫說,他不在家,讓別人坐在他座位上吃飯不成體統;假如他是怕她不會當家,那麼,這次不妨試試她,經過這番考驗,就知道更重的擔子她也挑得起。安塞爾模說,他愛這麼安排,她只消依順就行。卡蜜拉說,這樣不合她的意願,不過她遵命就是了。安塞爾模出門,第二天羅塔琉到他家來吃飯;卡蜜拉接待得很殷勤,也很大方。她從九九藏書不單獨和羅塔琉在一起,總有男女佣人跟隨,有個名叫蕾歐內𡝰的使女更是不離左右。卡蜜拉很喜歡這個使女,因為從小在娘家和她一起長大,嫁了安塞爾模把她帶過來的。羅塔琉開始三天什麼話也沒跟卡蜜拉講。其實飯後撤了杯盤,傭人們匆促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有機會的。傭人們吃飯匆促正是卡蜜拉的命令,她甚至吩咐蕾歐內𡝰在女主人吃飯前吃,叫她時刻跟在身邊。可是蕾歐內𡝰心心念念想著自己樂意的事,正要趁飯後的時機尋快活,常把女主人的吩咐放在腦後,她反而像奉了命似的,把卡蜜拉和羅塔琉兩人撇在一起。可是卡蜜拉非常貞靜,臉色端莊,舉止安詳,使羅塔琉不敢輕易開口。
他心裏明白自己是犯了罪:
「羅塔琉,我的朋友,你也許以為我享著上帝賞賜的福氣,正感激不盡。我有這樣的父母,天賦的才和人間的財都不薄;而且錦上添花,還有你做朋友、卡蜜拉做妻子。這兩件寶貝,我看得比命|根|子還珍重。別人在我這個境地就心滿意足了;而我呢,卻是世界上最苦惱、最不稱心的人。不知是從哪天起,我心上糾纏著一個離奇古怪的願望,我自己都詫異,私下責怪自己,克制自己,極力把這願望掩埋在心底里。可是我按捺不住,彷彿蓄意要把心事張揚出來。這個秘密早晚得公開,所以我寧願交給你來保管吧。你是我的真心朋友,我拿定你知道了會設法幫我。我的疙瘩就解開了;我靠你的關懷可以心情愉快,自己發了瘋找的不論多少煩惱也就都抵消了。」
我追求不可能的事,
卡蜜拉的美德使羅塔琉箝舌無言,可是這對他們兩人卻更有害。因為他舌頭雖然不動,心卻在動,正把卡蜜拉的美好一一觀察。石頭人見了她也不免動情,何況血肉之身呢。羅塔琉照理可以跟她說話的場合,只把她看了又看,覺得她真可愛。這個念頭漸漸地侵蝕了他對安塞爾模的忠實。他千番百次想出城到別處去,叫安塞爾模一輩子見不到他,他也一輩子見不到卡蜜拉。可是他見了卡蜜拉又喜又愛,已經撇不下、離不開了。他極力克制自己這種貪戀之情,只顧天人交戰,獨個兒就責備自己瘋了,罵自己不夠朋友,甚至不是好基督徒。他曾為自己和安塞爾模爭辯較量,結論是自己雖然不夠忠實,究竟怪安塞爾模太荒謬託大;他私心要乾的事在上帝和世人面前都情有可原,犯了罪不怕受罰。
安塞爾模覺察到羅塔琉疏遠他,就大加埋怨。他說:早知道結婚妨礙朋友照常來往,他就一輩子不結婚;他單身的時候,兩人感情融洽,贏得「朋友倆」的美名,不該只為顧忌,拋掉這個盡人皆知的好稱號;如果他們之間可用「請求」這個字眼,他就請求羅塔琉仍舊把他家當作自己的家,隨意出入。他保證卡蜜拉和丈夫是一條心的,她知道他們倆從前多麼要好,現在看到羅塔琉的疏遠也很惶惑不安。
「羅塔琉,我的朋友,你看見我把你講的話都留心聽了。我從你的議論、你舉的例、你打的比喻里,看出你識見高明,對我也一片真情。我如果不聽你的話而固執己見,就是棄善就惡。這是我知道而且也承認的。可是你得體諒我現在彷彿害了某種女人的病,只想吃泥土呀、石灰呀、煤炭呀,以及不堪入口、看著都反胃的東西。你得設法把我醫好。這也容易,只要你對卡蜜拉試探一下,隨你半冷不熱、敷衍了事都行。她也不至於那麼脆弱,會見幾次就體面掃地。你只消試試,我就滿意,你也就對我盡了朋友的責任,使我不但活得不冤枉,也心安理得,不再去丟自己的臉。我還有個緣故,你單為這個也得依我。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做這番實驗,你不能讓我把自己的痴念告訴別人;否則你極力為我保持的體面就保不住了。至於你自己的體面呢,你追求卡蜜拉的時候在她心眼裡儘管有點虧損,也沒多大關係,可說毫無關係,因為不久你瞧她果然堅貞不二,不出咱們所料,你就可以把咱們設的圈套據實告訴她,你的信譽就恢復了。你擔的風險很有限;卻使我說不盡的稱心滿意,即使你眼睛里還有重重困難,也請你答應我吧。我剛才說過,你只消試一試,事情就算是圓滿了。」
因為兩者都可能。
這也是上天的意旨:
向叛徒求忠實堅強。
安塞爾模還講了許多別的話,勸羅塔琉照常到他家去。羅塔琉解釋了一番,說的話很高明中肯。安塞爾模對這位朋友的誠意也滿意了。他約定羅塔琉每星期兩次再加每個節日到他家吃飯。羅塔琉雖然答應,卻要看怎樣對朋友的體面相宜才決定自己的行止。他把朋友的聲名看得比自己的還重。他有句話說得好。他說:一個人靠天之福,娶到了如花美眷,就該對自己請上門的朋友加意選擇,對妻子來往的女友也不能大意;做丈夫的當然不能禁止妻子上菜場、上教堂、以及公眾慶祝或私人祈禱的場合,可是她在那些地方干來礙眼的事,在親信的女友或親戚家裡就很方九九藏書便。羅塔琉還說,每個結了婚的人都該有個朋友指出自己的疏忽。因為丈夫對妻子往往過於寵愛,怕她生氣,就不去告誡她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而這卻牽涉到自己的體面或頭臉。如有朋友提醒一下,很容易補救。可是像羅塔琉所說的那麼高明、那麼忠誠的朋友,哪裡去找呢?我實在不知道了;只有羅塔琉是這樣的。他小心翼翼地為朋友的體面著想,設法把約定到這位朋友家去的日子壓縮裁減。因為像他這樣一個富貴公子,自己知道頗有幾分人才,如果經常到卡蜜拉那樣漂亮夫人的家裡去,那些吃了閑飯沒事幹的人就不免歪言散語,惡意中傷。儘管她的賢德封得住惡毒的口舌,他卻不願意自己和朋友遭人家議論。他因此在約定到安塞爾模家去的那兩天,往往推說有迫切的事分不開身。於是他們倆一個朝朝暮暮地埋怨,一個口口聲聲地推諉。有一天,兩人在城外草地上散步,安塞爾模對羅塔琉說了以下一番話:
羅塔琉聽了安塞爾模這番話莫名其妙,不懂他為什麼要來這麼一篇開場白,也捉摸不出他為了什麼願望煩擾到這個地步。羅塔琉免得空著急,就怪安塞爾模不推心置腹,這樣拐彎抹角,對不起他們深摯的友誼。做了他的朋友當然會勸他消除煩惱,或幫他滿足願望,難道他還信不過這點交情嗎。
安塞爾模說:「啊!羅塔琉,羅塔琉,你真是對不起我,辜負了我的信任!我剛從這個鑰匙洞里看你,沒見你對卡蜜拉說一句話。可見你前幾次也沒說話,准沒錯兒。那麼,你為什麼騙我呢?為什麼弄玄虛叫我不得遂心如願呢?」
「所以儘管沒人知道,痛苦還是難免的,你就要經常流淚;如果不是流眼淚,就是心上流血淚,像詩人講的實心眼兒的醫生用魔杯喝了酒那樣。謹慎的瑞那爾多斯不肯嘗試,就比他高明了。這雖然是詩人的幻想,包含的教訓卻值得我們深思,並引為鑒戒。我現在還要跟你講個道理,你聽了就會明白你要乾的事是大錯特錯的。安塞爾模,假如你托天之福,或交了好運,得到一顆最上好的鑽石。鑒識寶石的人對這顆鑽石的水色和分量沒一個不滿意的,一致認為鑽石不能更重、更好、更純粹,你自己也沒什麼說的。如果你想把這顆鑽石放在鐵砧上,用鐵鎚使勁捶打,瞧它是否真像大家說的那麼堅硬純粹,我問你,這樣想合理嗎?何況你竟要這麼干呢!這顆鑽石即使經得起你這無聊透頂的試驗,並不能增長什麼價值和光彩;如果碎了呢——這是可能的,你就一無所有了。這是當然的。鑽石的主人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大傻瓜。安塞爾模,我的朋友,你該知道,卡蜜拉無論在你自己或別人心眼裡都是一顆上好的鑽石,不該叫她有砸碎的危險。她保得住堅貞,並不能抬高她現有的價值;如果竟保不住,你現在且想想,她失節之後成了什麼樣的人,到那時候你因為毀了她、毀了自己而自怨自恨,就是活該了。你想想吧,貞潔端重的女人是稀世之寶,而女人的體面全靠她聲名好。你夫人的聲名既然這麼好,你認為不能再好了,你對這個事實何必懷疑呢?朋友啊,你該知道,女人是有缺陷的動物,不該在她生命的歷程上布置絆腳石,應該為她掃除一切障礙,讓她平安順利地成為貞節無虧的女人。據生物學家說,銀鼠是皮毛最潔白的小動物,獵取銀鼠有個竅門。瞧它經常在哪裡出入,就堵上污泥;然後把它趕到那裡去。它就蹲著不動了,寧可被獵人捉住,也不肯從泥里過去,玷污了皮毛;它們愛乾淨,連自由和生命都顧不得。貞潔的女人就好比銀鼠;貞潔的美德比雪還白,比雪還乾淨,要保持女人這點清白不讓玷污,就不能用對付銀鼠的辦法,讓追求她的情人把送禮獻媚這種污泥堵在她前面。那些障礙,單靠她自己的堅貞可說是決不能突破的,得幫她去清除,讓她去追求清白的操守,美好的名譽。貞潔的女人又好比水晶鏡子,呵上一口氣就昏暗了。應該把她們當作聖人的遺物那樣,只許瞻仰,不容撫摩。應該把她們當作鮮花盛開的美麗的花園那樣愛護,園主不讓任何人進去,也不讓撫弄花朵,只許遠遠地隔著園子的鐵柵領略花卉的芬芳嬌艷。我想起了新戲里聽來的幾首詩,我覺得正合用,可以說給你聽聽。一個高明的老頭兒勸一個年輕姑娘的老父把女兒關閉在深閨里,他有幾句話是這麼說的:
你如果冒險嘗試,
羅塔琉接著說道:
也就會有金錢雨。九-九-藏-書
這樣過了好多天,羅塔琉並沒有跟卡蜜拉講過一句話,只對安塞爾模說,已經跟她談過,她毫不為動,沒表示一點可以遷就的意思,卻警告他如果邪心不改,她就要告訴自己的丈夫了。
「安塞爾模啊,我覺得你現在的頭腦就像一般摩爾人的頭腦一樣。對他們引證《聖經》也罷,憑思索、憑信條來說理也罷,都不能叫他們了解自己信仰上的錯誤。得向他們舉出淺顯的、看得見拿得穩的實例,用駁不倒的算學公式來講。比如說,『從相等的數量里減掉相等的數量,餘下的依然相等』。可能這樣解釋還不明白,那就得做手勢比給他們看。儘管這樣,還是沒法能叫他們信服咱們聖教的真理。對你講理也是這樣。你的願望太荒謬不合事理,我簡直覺得要你從糊塗里醒悟過來是白費功夫。我只說你糊塗,因為這會兒不願意用別的名稱。我甚至想懲罰你的惡願,隨你胡鬧去。可是我對你的友誼不容我這樣忍心;明放著你有毀了自己的危險,我不能坐視。我給你把事情擺擺清楚吧。我問你,安塞爾模,你不是叫我向一個貞潔的女人去追求探誘、送禮獻媚嗎?你確是對我這樣說的呀。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夫人幽嫻貞靜,你還求什麼呢?你既然相信她不會輸在我手裡——她一定會贏的——那麼你現在對她的鑒定已經夠好了,還有什麼可改進的呢?她本人又比現在增添了什麼美德呢?也許你並不把她看得像你說的那麼好;不然就是你沒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麼。假如你並不把她看得像你說的那樣,你又何必證明呢?你不妨隨意把她當作一個不規矩的女人看待就完了。如果她確實是像你相信的那麼貞潔,事實又何必加以考驗呢?經過考驗,價值還是照舊呀。所以沒什麼說的,想干這種有害無益的事是莽撞糊塗,況且又沒有必要,分明就是發瘋罷了。干艱苦的事,無非為了上帝分上或世俗的打算,再不然,就是兼為兩者。修道的聖人要自己血肉之軀過天使一樣的生活,他們是為上帝。有人漂洋過海,忍寒冒暑,走遍各地,追求所謂財運,那是為世俗的打算。勇敢的戰士看到敵方城牆給炮彈轟破,馬上奮不顧身,為保衛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祖國和君王,長了翅膀似的冒著萬死直衝上去,他們是為上帝分上也兼有世俗的打算。這些都是世人勉力的事;儘管有艱難險阻,都可以贏得光榮、名譽和利益。但是你要乾的那件事既得不到天界的光榮,也得不到人間的財富和名譽。假如事情的結局恰如你的希望,你也不會比現在更得意、更有錢、更光榮;要是適得其反,你的苦惱就不堪設想。到那時候,你儘管認為沒人知道你的羞恥也沒用,因為自己心裏知道,就足以叫你傷心,叫你抬不起頭來。我可以引著名的詩人路易斯·譚西洛寫的《聖彼得的眼淚》第一章末尾的詩來證明這個道理。那一節是這樣說的:
安塞爾模愛上了本城一位高貴美貌的小姐,為她神魂顛倒。她父母和她本人都是非常好的,所以安塞爾模打算向她父母求親。他幹什麼事都要請教朋友;他徵得羅塔琉的同意,就打定主意,著手辦事。羅塔琉代他說合,把婚事談妥。安塞爾模很稱心,不久就和那位小姐結婚了。卡蜜拉嫁了安塞爾模也很滿意,經常感謝上天,也感謝羅塔琉做媒成全了她的幸福。辦喜事照例是要慶賀的,開頭幾天羅塔琉照常到他朋友安塞爾模家去,儘力撐朋友的場面,為他擺酒慶賀。可是辦完喜事,賀客稀少了,羅塔琉就存心不常到安塞爾模家去。有識見的老成人都會稱許他。他覺得朋友結了婚就不該再像彼此單身的時候那樣來往。真誠的友誼是不多心的,也不該多心,可是有婦之夫的體面很碰不起,兄弟之間都有顧忌,何況朋友之間呢?
偉大的胸懷不肯自欺自騙,
安塞爾模說:「好啊,你有什麼話,說吧。」
試試她碎、不碎,
彼得望著將要破曉的天,
而碎掉更是容易,
不必被人知道才感覺羞愧,
雖然當時沒有誰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