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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第七章 堂吉訶德和他侍從打交道,以及其他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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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堂吉訶德和他侍從打交道,以及其他大事。

且說堂吉訶德和桑丘三天里把他們認為必需的東西置備齊全;桑丘穩住他老婆,堂吉訶德穩住外甥女和管家媽,兩人傍晚出門,往托波索去了。他們走的時候,除了那位學士,誰也沒有看見。學士送他們離村走了半哩瓦路。堂吉訶德騎著他馴良的駑騂難得,桑丘騎著他的老灰驢兒;桑丘的褡褳袋裡裝滿了乾糧,錢袋裡帶著堂吉訶德給他備緩急的錢。參孫擁抱了堂吉訶德,要求堂吉訶德不論運道好壞,務必捎個信給他,讓他能為他們倒運而高興,或為他們交運而發愁,也算是儘儘朋友之誼。堂吉訶德一口答應。參孫回村,他們倆就直奔托波索大城
桑丘深受感動,噙著淚說:「我願意跟您走的!我的先生啊,誰也不能說我『肚子吃飽,動身就跑』。真的,我不是沒良心的種。潘沙世世代代是什麼樣人,誰都知道,尤其咱們村上人。況且您給了我許多好處,您答應的還多著呢,我知道您是有心要重賞我的。我跟您講工錢是聽了老婆的話。她呀,打定了主意要人家做一件事,就逼得人非依她不行;給木桶上箍也沒她敲打得緊。可是男子漢就得是個男子漢,女人畢竟是女人。我到哪裡也不能說不是個男人,在自己家裡也得做個男子漢呀;誰不樂意就隨她吧。咱們沒事兒了,您只要立下遺囑,附個條款,寫得著著實實,不能翻灰。完了咱們馬上就動身吧,免得參孫先生心上著急,他不是說他的良心松弄您第三次出門嗎?我再說一遍吧:我願意死心塌地地伺候您;古往今來一切遊俠騎士的侍從,都好不過我去。」九-九-藏-書
堂吉訶德道:「我也這麼說。桑丘朋友,你講吧,講下去。你今天真是滿口珠璣。」
她答道:「不是漏,他那老毛病又要發了。我的學士先生呀,我是說,他又要出去碰運氣了——我也不懂憑什麼叫作運氣,反正這是第三次了。頭一次,他挨了一頓板子,渾身青紫,給人家橫搭在驢上送回來的。第二次是關在木籠里用牛車拉回來的。他自己說是著了魔道。那可憐人回來的時候又黃又瘦,一雙眼睛都落了坑兒,就連他生身媽媽都認不得他了。我用了六百多個雞蛋才調養得他恢復了一點原樣。這事上帝知道,大家知道,我那群老母雞也知道;它們是不讓我撒謊的。」
管家媽走了。學士立即去找神父。他們兩人怎樣商量,下文自有交代。
堂吉訶德說:「桑丘朋友啊,『照值』扣跟『一直』扣是一回事吧?」
學士說:「這話我完全相信。您那群老母雞好極了,肥極了,規矩極了,哪怕脹破肚子也不肯亂叫的。管家太太,您真的只是怕堂吉訶德先生出門嗎?沒出別的事嗎?」
堂吉訶德聽了這話,轉臉向桑丘道:
學士說:「那麼您別著急,且安心回家,給我做點熱乎乎的早飯;您如果會念《聖阿波洛尼亞經》,可以一路念回去。我馬上就來。叫您瞧我大發神通呢。」
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關著門談的一番話,歷史上一字不改,都記下來。桑丘對他主人說:
管家媽看見桑丘·潘沙和他主人關在屋裡,立刻猜到他們倆在談什麼,料想他們商量妥當了就要第三次出門。她一肚子焦愁,披上外衣去找參孫·加爾拉斯果學https://read.99csw•com士。她覺得這人很會說話,又是主人家的新朋友,也許能打消他那個瘋狂的主意。加爾拉斯果學士正在院子里散步。她滿頭大汗,惶惶然趕去跪在他腳邊。加爾拉斯果看了她又愁又急的樣兒,問道:
桑丘道:「我可以打賭,您一上來就懂;您是存心折騰我,叫我再說一二百個錯字您就高興。」
桑丘滿以為他主人沒了他,即使全世界的財寶都在外邊招喊,也不會出去;他一聽主人家這麼斬釘截鐵,頓時覺得前途茫茫,灰溜溜地沒了主意。他正在發獃想心事,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進來了。管家媽和外甥女也跟進來聽這位學士怎樣勸阻她們家主人出門。參孫那大滑頭又像上次那樣跑來抱住堂吉訶德,高聲說道:
堂吉訶德道:「你說的都對,只是我不懂你什麼用意呀。」
「沒事兒,參孫先生,不過我主人憋不住了,一定是憋不住了!」
桑丘說:「是這麼個意思:我要您講講明白,我伺候您每月多少工錢;您把這筆錢從家產里撥給我。我不願意單靠賞賜;賞賜來得太晚,也許並不好,也許還會落空。上帝保佑我自靠自吧。反正我不計多少,只要知道能賺多少。『老母雞一個蛋也孵』,『積少成多』,『有點小便宜,就算不失利』。您答應的海島我不相信,也不指望了;不過我老實說,如果您真給了我,我不會毫無良心,也不是死摳門兒,我願意估計島上有多少收入,一直扣我的工錢。」
堂吉訶德說:「明白得很,直把你一肚子心思都看透了。你連珠箭似的拋出這許多老話,你瞄著什麼我也知道。桑丘,你聽我說:假如我能在哪一本遊俠騎士的傳上找到個例子,明說或暗示侍從每月或每年通常有多少進賬,那麼,我盡可以跟你講定工錢。可是所有的傳記我差不多都看過,記不起哪個遊俠騎士和他的侍從講工錢。我只知道做侍從的都只圖犒賞;主人忽然交了好運,就酬報他們海島之類的東西,至少爵位總是有的。桑丘,你憑這點希望和外快願意再伺候我,很好;如果要我打破遊俠騎士的成規,那就休想。所以,我的桑丘啊,你家去把我這意思告訴你的泰瑞薩吧。她肯讓你跟我弄點犒賞,你自己也樂意,『則妙乎佳哉』;不然呢,咱們也照舊是朋友。『鴿子房裡有飼料,不怕沒有鴿子』。我還告訴你,兒子啊,『到手一件糟的,不如想望著一件好的』;『報酬不好,寧可不要』。桑丘,我這麼說呀,就是要你知道,我也會像你那樣噴沫似的滿口成語。反正我就是一句話,我告訴你:你不願意單靠恩賞跟我出去碰運氣,那麼上帝保佑你,讓你成個聖人吧。我不愁沒有侍從,他還可以比你聽話,比你小心,不像你那麼笨、那麼多嘴呢。」九九藏書
桑丘道:「假如您不懂,我就不知道怎麼說了;我也沒辦法了,上帝保佑我吧。」
堂吉訶德道:「也可能吧。不過言歸正傳,泰瑞薩怎麼說呢?」
「啊呀,遊俠騎士的典範啊!拿槍杆子的光輝榜樣啊!西班牙的國寶和國師啊!誰想阻撓你第三次出門,我正式禱告全能的上帝,叫那一兩個人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辦法,命盡壽終也不能遂心。」
堂吉訶德道:「哦,我想出來了!你是要說,你『非常馴良』——溫順,好打發,說什麼都聽,教你什麼都領受。」
她說:「沒有,先生。」
「管家太太甭再念誦《聖阿波洛尼亞經》了,我知道天數已定,堂吉訶德先生又得去干他的英雄事業。我應該慫恿這位騎士大發慈悲,大展威力,不要埋沒自己。遊俠騎士的種種任務,譬如申雪冤屈呀,保護孤兒童女呀,扶助已婚和守寡的婦女呀,都專等著他一人去干呢!哎,漂亮、勇敢的堂吉訶德先生啊!您閣https://read.99csw.com下別等明天,今天就動身吧。假如出門還欠些什麼東西,有我在這兒呢,我本人和全部家產都供您使用。您這位偉大的騎士先生如果要我做侍從,我就榮幸極了。」
他轉臉對管家媽說:
堂吉訶德道:「你越說越糊塗了。」
參孫問道:「大娘,他哪兒憋不住?他身上哪兒漏啦?」
學士聽了桑丘·潘沙的用字和口氣很驚奇。他雖然讀過《堂吉訶德》第一部,總不信桑丘真像書上形容的那麼逗笑。這會兒聽他把遺囑上「不能反悔」的附款說成「不能翻灰」,就知道書上的話都可靠。他斷定桑丘是當代最死心眼的傻瓜;這主僕倆一對瘋子,世界上找不出第三個。當下堂吉訶德和桑丘互相擁抱,又言歸於好。偉大的加爾拉斯果這時成了他們的先知者;他們聽了他的主意,又經他讚許,決定過三天動身,乘這時先置備些路上必需的東西,還要找一隻連面罩的頭盔,因為堂吉訶德說非戴這樣的頭盔不行。參孫答應送堂吉訶德一隻,他說他朋友有,一定肯給他;只是已經生鏽發霉,黑黢黢的,不像個鋥亮的鋼盔了。管家媽和外甥女兒把學士千遍萬遍的咒罵。她們覺得家主出門就是去送死,所以自揪頭髮,自抓麵皮,像常見的哀喪婆那樣哭號。其實參孫勸堂吉訶德再出去是按計行事。那是他預先和神父、理髮師等一起策劃的,下文就見分曉。
「先生,我已經改化了我老婆,叫她讓我跟您跑,隨您帶我到哪兒都行。」
「怎麼啦?管家太太,您失魂落魄的出了什麼事嗎?」
堂吉訶德道:「桑丘,你該說『感化』,不是『改化』。」
管家媽說:「什麼!念《聖阿波洛尼亞經》?假如我主人牙痛,那才合適;可是他那毛病在腦袋裡面呢。」
桑丘道:「泰瑞薩說:我對您得『指頭併攏,不要漏縫』;『白紙黑字,永無爭執』;『條件講好,不用爭吵』;『許你兩件,不如給你一件』。我說呀,『女人的主意,沒多大道理』;可是『不聽婦女話,男人是傻瓜』。九_九_藏_書
「桑丘,我不是跟你說的嗎?我要侍從,多的是!你瞧瞧,是誰自願做我的侍從?不是別人,是獨一無二的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呀。他是薩拉曼加大學里逗樂兒的妙人,身強體健,手腳靈便,沉默寡言,經得起寒暑饑渴,遊俠騎士的侍從應有的本領樣樣俱全。不過他又是司法行政的能手,學界的博士,文壇的才子;老天爺決不容我為了稱自己的心,委屈了他。讓這位新回來的參孫留在家鄉,為家鄉和他白髮蒼蒼的雙親增光吧。我隨便怎樣的侍從都行,反正桑丘是不屑跟我走的了。」
堂吉訶德立刻說:「桑丘,我不懂你的話,什麼『我非常性良』?」
加爾拉斯果答道:「管家太太,我這話沒錯兒。您請回吧,別跟我爭,因為我告訴您,我是薩拉曼加大學畢業的學士,這就甭再多說了。」
桑丘說:「我講吧,反正您比我明白,咱們都不免一死,今天在,明天就沒了;小羊老羊並不分先後。一個人活在世上,只有上帝給的那點壽命。催命神是聾的,他來敲門的時候總很匆忙,隨你軟求也罷,硬頂也罷,有王位也罷,有教職也罷,他都不問不聞。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教士在講壇上也這麼講。」
桑丘說:「我知道,我可以打賭,該說『照直』,不說『一直』;不過沒關係,反正您明白我的意思。」
桑丘道:「『我非常性良』就是『我非常那樣兒』。」
桑丘答道:「我記得好像求過您一次兩次:您如果聽得懂我的意思,就別糾正我的字眼兒;如果不懂,就說:『桑丘』——或者『你這傢伙,我不懂你的話。』我要是說不明白,您再改正我。因為我非常性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