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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第十六章 堂吉訶德遇到一位拉·曼卻的高明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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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堂吉訶德遇到一位拉·曼卻的高明人士。

「紳士先生,您如果和我們是同路,又不必趕路,我希望能和您結個伴兒同走。」
桑丘答道:「先生,不管那位騎士是誰,他和加爾拉斯果學士一模一樣,他的侍從和我老友托美·塞西阿爾也一模一樣,這是什麼道理呢?假如照您說是魔法,那麼,為什麼不像別人,只像他們倆呀?」
「老弟,你這是幹嗎?你行這個大禮是什麼意思呀?」
「桑丘,你難道真以為鏡子騎士就是加爾拉斯果學士,他那侍從就是你的老友托美·塞西阿爾嗎?」
桑丘重又上驢,惹得他主人那張憂鬱的臉也綳不住笑出來;堂狄艾果越覺詫異。堂吉訶德問堂狄艾果有幾個孩子,又說古代哲學家不知有上帝,以為人生的至善就是天賦厚、運氣好,有許多朋友和許多好兒子。
「騎士先生,您猜透我為什麼見了您詫異,可是您並沒有打消我這點詫異。照您說,知道您是誰就不會奇怪。可是,先生,您錯了;我現在知道了反而越加奇怪呢。現在世界上還會有遊俠騎士嗎?還會出版真實的遊俠騎士傳嗎?我不能設想當今之世,誰會去援助孤兒寡婦,保護已婚、未婚的女人和小孩子;要不是親眼看見了您,我還不相信呢!現在盛行胡謅的騎士小說,真是傷風敗俗,並且害得讀者對信史也不信了。謝天謝地,您說的那部書上記載著您那些高貴而真實的遊俠事業,我但願您那部傳記能把千千萬萬胡謅的騎士小說一掃而空。」
「哭喪著臉的騎士先生,我是個紳士,住在前面村上;如果上帝保佑,咱們今天就能到那兒吃飯去。我名叫堂狄艾果·台·米朗達,家裡很富裕;我守著老婆孩子和幾個朋友過日子,每天無非打獵釣魚。不過我不養老鷹和獵狗,只有一隻馴良的竹雞,和一頭兇猛的白鼠狼。我有七十多本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的書;歷史之外,多半是宗教著作;騎士小說從沒進過我的家門。我經常翻閱的不是宗教著作,而是那種文筆優美、故事新奇、可作正當消遣的書;不過這類書西班牙很少見。我有時到街坊或朋友家吃飯,也常常還請他們。我待客的飯菜很精潔,從來不吝嗇。我不愛背後議論人,也不讓人家當著我議論別人。我不刺探別人的生活,不是自己的事就不去追究。我每天望彌撒,抽出一份家產周濟窮人,做了好事不自吹自賣,免得成為專做表面文章的偽君子或沾沾自喜的小丈夫;這兩種毛病很容易犯,該特別小心防止。我如果知道誰與誰不和,就設法為他們調解https://read.99csw•com。我虔信聖母,一心依靠天主的大慈大悲。」
「我這副模樣很新奇別緻,怪不得您看了詫異。不過我告訴您,我是一個
堂吉訶德不再多說。綠衣人還直發怔,好像答不上話來。他過了一會才道:
冒險探奇
那旅客答道:「老實說,我是怕我的母馬攪擾了您的馬,所以急急往前趕。」
「先生,孩子是父母身子里掏出的心肝,不論好壞,父母總當命|根|子一樣寶貝。父母有責任從小教導他們學好樣,識大體,養成虔誠基督徒的習慣,長大了可以使雙親有靠,為後代增光。至於攻讀哪一學科,我認為不宜勉強,當然勸勸他們也沒有害處。假如一個青年人天生好福氣,有父母栽培他上學,讀書不是為了掙飯吃,那麼,我認為不妨隨他愛學什麼就學什麼。有些本領,學會了有失身份;詩雖然只供人欣賞而不切實用,會做詩卻無傷體面。紳士先生,我覺得詩好比一個美麗非凡的嬌滴滴的小姑娘:其它各門學問好比是專為她修飾裝扮的一群使女,都供她使用,也都由她管轄。可是對這樣一位姑娘不能舉動輕薄,不能拉她到大街上去,不能把她送上廣場或收入深宮供人鑒賞。詩是用精緻的手法千錘百鍊製作出來的;大作家的詩好比無價的精金。會做詩的人也該有克己功夫,不濫寫粗鄙的諷刺詩或頹廢的抒情詩。除了史詩、可歌可泣的悲劇或輕快伶俐的喜劇,其它各體的詩絕不是為賣錢而寫作的。油腔滑調的人,不能領會詩中真意的庸夫俗子,都不配和詩打交道。先生,您別以為我說的庸夫俗子專指平民或卑賤的人;凡是沒有知識的,儘管是王公貴人,都稱為凡夫俗子。如果照我提的這些要求專心學詩,就可以成名,受到全世界文明國家的敬重。您說您的兒子瞧不起西班牙語的詩,先生,我認為這是不大對的。請聽我的道理:偉大的荷馬不用拉丁文寫作,因為他是希臘人;維吉爾不用希臘文寫作,因為他是羅馬人。一句話,古代詩人寫作的語言,是和母親的奶一起吃進去的;他們都不用外國文字來表達自己高超的心思。現在各國詩人也都一樣。德國詩人並不因為用本國語言而受鄙薄;西班牙詩人、甚至比斯蓋詩人,也不該因為用本國語言而受鄙薄。不過照我猜想,先生,您兒子不喜歡的也許不是西班牙語的詩,而是那種土包子詩人;他們不通外文,也沒有學問可以輔佐天才。不過即使如此,您兒子還是錯了。詩才是天生的,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因此有天才的人,一出娘胎就是詩人。他單靠天賦,不用學問和技巧,寫出詩來就證明『我們心裏有個上帝……』。我還有個說法:天才加上技巧和功夫,就造詣更高,比單靠技巧的好。人工的技巧,不如天賦的才情;不過可以補天才之不足。十全的詩人是天賦和人工配合而成的。紳士先生,我的話千句並一句,無非勸您讓您兒子隨著命運的指使,走自己的路。他想必很好學,而且對希臘和拉丁文已經好好打下基礎;有這點底子,再加一把力,在文學界就可以登峰造極了。披長袍、掛寶劍的紳士能有文學上的成就,那是很體面的;好比主教加冕、法官披袍一樣光彩。假如您兒子做諷刺詩毀壞人家名譽,您可以訓斥他,撕掉他的詩。如果他像霍拉斯那樣嘲笑一切罪惡,筆下也那麼文雅,您就該稱讚他。詩人戒人忌妒,作詩指斥嫉賢妒能的人,那是可以的。他也可以譏笑其他罪惡,只要不提名道姓。不過有些詩人寧可冒流放龐托島的危險,還是要罵人。品行純潔的詩人,寫的詩也一定純潔。文筆是內心的喉舌;心上想什麼,筆下就寫出來。作者有才有德,詩筆通神,就會得到國君的尊重,名利雙收,還能桂冠加頂。相傳天雷不打桂樹;詩人有幸戴上桂冠,就表示誰也不能碰他了。」九-九-藏-書
綠衣人說:「難道還有誰不信是假的嗎?」
堂吉訶德說:「我就不信。不過這句話以後再講吧。有人一口咬定騎士小說里寫的不是真事;您不該和他們一般識見。如果咱們還要同路走一程,我希望上帝保佑,能說得您明白。」
的遊俠騎士。您聽了這話就明白了。我離開了家鄉,抵押了家產,拋棄了舒服的生活,把自己交託給命運,由它擺布。我是要重振已經衰亡的騎士道。我奉行遊俠騎士的職務,援助孤兒寡婦,保護已婚、未婚的女人和小孩子,雖然好多天以來東磕西絆,這裏摔倒,那裡又爬起來,我的志願總算完成了大半。我幹了這許多又勇敢又慈悲的事,人家認為值得寫在書上,遍傳世界各國。我那部傳記已經印出三萬冊了,假如上天許可,照當前這個趨勢,直要印到三千萬冊呢!一句話,我乾脆說吧,我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別號哭喪著臉的騎士。儘管『自稱自贊,適見其反』,有時沒旁人替我說話,不得已只好自我介紹一番。紳士先生,您知道了我是誰,乾的是哪一行,以後再看見我這匹馬、這支槍、這面盾牌、這位侍從、我這一身盔甲、我這黃黃的臉色和瘦長的身材,就不會奇怪了。」九_九_藏_書
桑丘答道:「讓我吻您的腳吧,我覺得您是一位騎在馬上的聖人,我這一輩子總算開了眼界。」
「先生,您說怪不怪,我老友托美·塞西阿爾那個奇形怪狀的大鼻子,這會兒還在我眼前呢。」
這時有個旅客騎著一匹很漂亮的灰褐色母馬,從後面趕來。這人穿一件鑲著棕黃絲絨邊的綠嗶嘰外套,戴一隻棕黃的絲絨便帽;馬匹是出門的裝配,短鐙高鞍,也全是棕黃和綠色的;金綠色的寬背帶上掛一柄摩爾彎刀,高統靴的軟皮幫子和肩帶上扎的是一式的花紋;馬刺並不鍍金,卻漆成綠色,油亮光潔,和他的衣服都是一水兒的綠色,看來比純金打的還漂亮。這位旅客趕上他們,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就踢著他那匹母馬往前跑。堂吉訶德說:
桑丘插嘴道:「先生,您放心勒住馬罷,我們這匹馬是世界上最老成、最規矩的;碰到母馬從來不耍流氓。它只有一次不老實,我主人和我為它吃了大苦頭。我再說一遍,您如果願意,不妨慢著走。即使把您的馬扣合在兩隻盤子里送上來,我們這匹馬也決不會伸過鼻子聞一聞。」
那旅客聽了堂吉訶德這幾句話,料定他是瘋子,準備再聽他幾句就可以拿穩。可是他們沒談下去。因為堂吉訶德交代了自己的生平和情況,要求旅客也講講。綠衣人答道:
紳士說:「我不是聖人,我的罪孽多著呢。老弟,你這樣實心眼兒,可見你自己是好人。」
跨上坐騎,
桑丘答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聽他講我家老婆孩子的情況,不是他本人就說不上來。他臉上去了那個鼻子就活脫兒是托美·塞西阿爾。我和托美同住在一個村上,兩家只隔著半堵牆,經常見面的。而且說話的聲調也完全一樣。」
堂吉訶德道:「騎士小說是否胡謅,還大可商榷。」
紳士答道:「堂吉訶德先生,我有一個兒子;假如沒這個兒子,也許福氣更好。他不是不好,只是不合我的指望。他現在十八歲,在薩拉曼加大學攻讀拉丁文和希臘文已有六年了。我希望他鑽研學問,他卻只愛讀詩——詩也算得一門學問嗎?我要他學法律,可是怎麼也沒法叫他下這個功夫;神學是一切學問的根本,他也不感興趣。現在國家厚賞品學兼優的人——因為有學無品,就是珍珠嵌在糞堆里;我希望我的兒子讀了書可以光耀門庭。可是他呢,整天只講究荷馬《伊利亞特》里某一行詩寫得好不好,馬西阿爾的某一警句是否猥褻,維吉爾的某幾行詩該怎麼解釋。反正他讀的無非以上那幾個詩人和霍拉斯、貝爾修、朱文納爾、悌布魯等人的著作。他瞧不起現代西班牙文的作品。不過他儘管不喜歡西班牙文的詩,目前正根據薩拉曼加寄來的四行詩專心一致地做一首逐句鋪張詩,看來是要參加什麼詩會。」九九藏書
堂吉訶德聽了這一席話,答道:
桑丘仔細聽那位紳士講他的身世和日常生活,覺得這種心腸好而又虔信上帝的聖人,準會顯神通、創奇迹。他跳下灰驢,趕去拉住紳士的右腳鐙,一片至誠,簡直噙著眼淚,連連親吻紳士的腳。紳士瞧他這樣,問道:
堂吉訶德繼續走路,像上文說的那樣忻忻得意,不可一世。他覺得自己打了這一場勝仗,就算得當代最英勇的遊俠騎士了;今後再有什麼冒險,拿定都會馬到成功。他把魔術家和魔術全不放在眼裡;他當遊俠騎士以來數不清的一次次挨打呀,成陣的石子砸掉他半口牙齒呀,那群囚徒沒良心呀,楊維斯人撒野、把木樁攔頭亂打呀——這種種他都忘得一乾二淨。read•99csw•com他暗想只要找到訣竅去破掉杜爾西內婭小姐著的魔法,就萬事大吉;古代最幸福的遊俠騎士享有天大的好運他也不羡慕。他一路走,只顧這麼盤算。桑丘忽開口說:
堂吉訶德答道:「這都是魔術家和我搗亂的詭計。他們預知這場決鬥是我勝,就做好安排,讓打敗的騎士變成我朋友加爾拉斯果學士的相貌。我一看是自己的朋友,手就軟了,劍也刺不下去了,心上的火氣也息了;那個陰謀圖害我的傢伙就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桑丘啊,假如你不信,只要想想,才兩天前,你親眼看見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容光煥發,我卻看見個粗蠢的鄉下姑娘,眼圈上結著眼屎,嘴裏臭氣熏人。可見魔術家要改變人的相貌,美變醜,丑變美,非常容易,這是你親身經歷的,決不會弄錯。那刁鑽的魔術家既然敢玩弄這樣惡毒的戲法,他假借參孫·加爾拉斯果和你老友的相貌來剝奪我得勝的光榮,就一點不稀奇。不過隨他把我冤家變成什麼樣兒,我反正是打敗了他,這是我可以自豪的。」
堂吉訶德答道:「桑丘,我和你講個道理。你想想,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為什麼當了遊俠騎士,全副武裝來和我決鬥呢?難道我是他的冤家嗎?我什麼事招了他的嫌恨嗎?我又不和他競爭,他也不是我同行;我靠武藝出了名,他何必忌妒呢?」
他明知杜爾西內婭變相是他自己搗的鬼,所以他主人的幻想不能折服他。可是他也不願多說,免得說溜了嘴露馬腳。
桑丘說:「真情實況上帝反正都知道。」
綠衣人聽了堂吉訶德這番議論,欽佩之至,不再把他當作瘋子了。當時附近有幾個牧羊人在那裡擠羊奶;桑丘不耐煩聽綠衣人和堂吉訶德說話,就跑去問牧羊人要些羊奶。綠衣人對堂吉訶德的頭腦和識見十分傾倒,打算再跟他談談。可是堂吉訶德一抬頭,忽見路上來了一輛大車,上面插滿了國旗。他以為又出現了奇事,就大聲喊桑丘拿頭盔給他。桑丘聽得叫喊,忙撇下牧羊人,踢著灰驢趕回來。他主人這番是遇到奇險了。
那位旅客勒住馬仔細打量堂吉訶德。堂吉訶德沒戴頭盔,頭盔由桑丘當皮包那樣掛在灰驢的馱鞍前面呢。綠衣人端詳堂吉訶德,堂吉訶德更是目不轉睛地端詳那綠衣人,覺得他不是個平常人物。他年紀五十上下,還沒幾莖白頭髮,鷹嘴鼻,看來和悅又莊嚴;反正從他的服裝氣派,可見是個有身份的人。綠衣人覺得堂吉訶德·台·拉·曼卻稀奇古怪:脖子那麼長,身材那麼高,面黃肌瘦,全身披掛,再加他的神情態度都是這一帶多年沒見過的。堂吉訶德明知這位旅客在仔細看他,也瞧透對方這副詫異的神色。他向來對誰都熱和,所以不等人家問,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