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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索德烈樹林

第一卷 索德烈樹林

母親開始安心。至於那兩個醒過來的孩子,他們的好奇的心情倒比害怕的心情來得更濃。他們欣賞著軍帽上的羽毛。
「近衛兵,」曹長說,「我們現在不是在長矛區公所的俱樂部里。不要長篇大論。」
「可是你的父母呢!太太,把你父母的情形告訴我們。我,我叫拉杜,我是曹長,我是席斯-米地街的人,我的父母也是那兒的人,我能夠說出我的父母。你也談談你的。告訴我們你的父母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她說。
可是曹長追著問下去。
「照實說。你是什麼人?」
「小的一個呢?他也是一個男的,還挺胖呢!」
「這小娃娃的神氣已經像一個頑皮的女孩子了!」
「你叫什麼名字?」
「是燒酒嗎?」曹長問。
「我們的鄰人叫瑪麗-雅納,我們的女僕叫瑪麗-克勞黛。」
「還有呢?」
叢林里全是樺樹、山毛櫸和橡樹;地面很平;蘚苔和深厚的草減弱了兵士們前進的腳步聲;沒有什麼小徑,即使有,不到一會兒也就走不通了;周圍是貓兒刺、野李樹、羊齒草、一簇簇籬笆似的針苜蓿、高大的荊棘;十步以外就看不見人。不時有一隻鷺鷥或者一隻水鷗從丫枝中飛過,表明附近是沼澤。
「他媽的,真正豈有此理!」一個近衛兵嚷起來。
「誰殺死他的?」
「我本來有一所房子。」
女人吃驚地聽著這一句「或者曾經有過親戚」,這句話倒像野獸的喊聲,而不像人的說話。
「我們會給他們吃的,」曹長叫道,「也給你吃。可是事情還沒有完。你的政治見解怎樣?」
「我問你,你的政治見解怎樣?」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後幾天,桑泰爾帶到布列塔尼來的巴黎聯隊中,有一分隊正在阿斯蒂野地方的陰森可怕的索德烈樹林里搜索。他們的人數不滿三百人,因為經過這場殘酷的戰爭,聯隊的大部分兵士都打死了。那時候,經過了阿爾貢納、熱馬普和瓦爾米戰役,原有六百個志願兵的巴黎第一聯隊只剩下二十七人,第二聯隊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聯隊只剩下五十七人。那是史詩式鬥爭的時代。
三十個出去偵察的近衛兵由一個曹長率領,在前頭走著,和主力部隊離開相當遠。聯隊的隨軍女酒保跟他們在一起。這些女酒保很願意跟先頭部隊在一起。這樣做雖然會遇到危險,可是能夠多看點東西。好奇心是女性勇敢的一種表現。
「胖亞倫。」母親回答。
「呀,我的天主耶穌啊!」
「他不怎麼樣,因為人家把他打死了。」
「可憐的鄉下女人!」女酒保說。
索德烈樹林是悲慘的。就是在這座樹林里,從一七九二年十一月起,內戰開始了種種罪行;凶暴的跛子慕斯開東的出身地就是這座不祥的密林;在這裏發生的殺人罪行之多,可以使聽見的人頭髮豎起來。沒有比這裏更可怕的地方了。兵士們小心翼翼地前進。四面開滿了花;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是一道顫動著的丫枝的牆,樹葉的可愛的涼氣就從那上頭撲到人身上;這裏那裡陽光透過綠色的陰影射進來;地上,菖蘭花、沼澤的菖蒲、草原的水仙、預告晴天的小花——雛菊、春天的番紅花,裝飾著厚厚的一塊茵綠地毯的四邊和中間,地毯上叢生著各種形狀的蘚苔,從樣子像一條毛蟲的到樣子像一顆星星的都有。兵士們在沉默中一步一步前進,輕輕地撥著荊棘。鳥兒在刺刀的上空鳴唱著。九*九*藏*書
突然間,這一小隊先頭部隊的兵士像獵人走近野獸的巢穴一樣吃了一驚。他們聽見了灌木叢的中間有一種像呼吸似的聲音,他們彷彿看見了樹葉叢里有人晃動。兵士們互相打了一個招呼。
「別害怕,我們是紅帽子聯隊。」
「我不知道。是打仗。」
女酒保快活得跳起來。
「你聽見我問的話嗎?」
「因為她不餓。」一個兵士說。
曹長把槍柄朝地上撞得發出響聲,一邊叫起來:
「我懂了,先生。你是法蘭西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的確有人在那裡。
女人只是回答:
「雷尼-讓。」
在偵察兵所負擔的這種偵察和搜索的任務中,軍官的指揮是不需要的;應該做的事情兵士們自然就做了。
「那就是說,吃的是一些野李子,假使荊棘叢里還剩下一些去年的桑椹的話,一些桑椹,一些覆盆子,一些羊齒草的幼芽。」
「你的丈夫死了以後,你做些什麼來著?」
「閉嘴。你嚇壞了太太。在太太們面前不應該說粗話。」
「你瞧,太太,我們是巴黎人。」女酒保很親切地說。
「打那邊來。」
這就是伏兵。
「四個人一起。」
「我是西斯各依納田莊的人,在阿舍教區的。」
女酒保說話的聲調是軍人的也是女性的,實際上卻是很溫柔的,她又用這種聲調問:
曹長自認為是能說會道的,他繼續審問下去。
女酒保對嬰孩說了話。
母親回答:「喬治特。」
「在哪兒?」
女人望著曹長,沒有回答。
他們向前走著。他們漫無目標地走著,心裏焦慮不安,害怕發現他們找尋的人。
她急匆匆地向叢林里奔過去。大家都跟著她。
「當然了,我們早看見了!」一個近衛兵說。
女酒保回過頭來對兵士們說:
「原來這樣!那就是說你等於沒有吃東西。」
「要喝水。」一個說。
「她是一個窮人。」曹長說。
女人從頭到腳哆嗦起來。她望著曹長,曹長的粗野的臉上只看得見眉毛、鬍子和亮閃閃的兩隻眼睛。
「三個腦袋戴一頂帽子!」女酒保嚷著。
「同志們,從這一切我得到了一個結論,我們的聯隊應該做這三個孩子的父親。大家同意嗎?我們收養這三個孩子。」
「我不得不這樣做。」
女酒保繼續說:
年長的一個孩子彷彿聽懂了,他說:「我餓了。」
「我帶走我的孩子。」
「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嬰孩繼續吃奶。
「啊!」母親說,「他們read•99csw.com很餓了。」
「同志們,這些野人叫做枯樹的,是一棵粗大、空心而枯死的老樹,一個人躲在裏面就像躲在刀鞘里一般。有什麼辦法呢?不能夠叫每個人都成巴黎人啊。」
「到樹林里找死嗎!怎麼想得出干這傻事!」
女人非常害怕地打量著他。她的樣子消瘦,年輕,臉色蒼白,衣服破破爛爛;她戴著布列塔尼鄉下女人的那種寬大的帽子,頸上披著一條羊毛毯子,用一根細繩縛著。她像一隻母獸那樣滿不在乎地讓人看見她的一隻裸|露的乳|房。她那流著血的腳上沒有襪子也沒有鞋子。
「要喝水。」另一個跟著說。
「你打哪兒來?」
「他們是誰?」
「三天以前嗎?」
曹長對母親說:
「幸虧現在是夏天。」女人嘆了一口氣。
「在阿舍。」
曹長用軍人的方式噘了噘嘴唇,鬍子都碰到了鼻子。
「你在這兒幹什麼,你?」女酒保嚷起來。
走進了索德烈樹林的聯隊時時刻刻在警戒著。他們並不著忙。他們向左邊,向右邊,向前面和後面張望;克雷貝爾說過,「兵士的背上是長著一隻眼睛的」。他們走了很久。現在該是什麼時候呢?這是一天中的哪一段時間呢?很難說,因為在這麼荒野的叢林里,經常總是陰森森的,在這座森林里,從來就不十分光亮。
曹長吆喝:
「這娃兒多大了?」她問。
「我不知道。」
「通過了。」曹長說。
女人繼續說:
「打仗真是傻事!笨蛋!」
「就算你是西斯各依納的!」曹長說,「你的家在那兒嗎?」
兩個孩子醒了,叫起來。
「是的。」
「米歇爾·佛萊莎。」
「對的,佛萊莎就是佛萊莎,就像拉杜就是拉杜一樣。可是人總有職業的。你的父母本來乾的哪一行?他們從前幹什麼?他們現在幹什麼?你的佛萊莎夫婦,他們到底搞些什麼?」
「我再也沒有奶了。」
「我的祖父是個新教徒。本堂神父先生設法把他關到船上做苦工。我當時年紀還很小。」
第二個喝了一口,噴了出來。
「我嗎,我從來沒有過孩子。我沒有時間來養。」
「他們打仗,」女人結結巴巴地說,「我的周圍都在開槍。我不知道他們要些什麼。他們打死了我的丈夫。我只明白這一點。」
「我跟我的孩子在一起。」
「當然了,為了他的爵爺。」
「我怕。」另一個說。
曹長繼續說:
孩子們停了下來。
「你是誰,太太?」
「我不知道。」
女人低聲結結巴巴地回答,幾乎使人聽不清楚:
女酒保在女人身邊坐下,把年長的一個孩子拉到她的兩膝中間,孩子任憑她這樣做。孩子們怕人或不怕人都是說不出理由的。他們的內心有些不知什麼東西在警告他們。
「在哪兒?」
「我從小就被送到修道院里,可是我結了婚,我不是修道女。嬤嬤們教會我說法國話。有人放火燒我們的村子。我們急急忙忙地逃走,我連鞋子也來不及穿上。」
「睡在樹洞里!」女酒保說,「還帶著三個孩子!」
曹長繼續說:
這時候曹長正在責備那個近衛兵。
接著她又說:
「還有呢?」
「我不知道。」
「你睡在哪兒?」
「在田野里胡亂走著!」
「是的,而且是最好的一種。可是他們是鄉下人。」
「共和國萬歲!」兵士們又喊起來。
「當然了,為了本堂神父先生。」
「因為她是娘。」曹長說。
「你是藍的?還是白的?你跟誰在一起?」九_九_藏_書
「我用盡氣力奔跑,後來我一步步走,最後我跌下來。」
「怎樣?」
「四個人一起嗎?」
「我不知道。」
「太太,你就這樣子逃難嗎?」
「他們是種田的。我的爸爸是個殘廢人,不能幹活,因為爵爺,他的爵爺,不,我們的爵爺,叫人打了他一頓棍子,這是爵爺做好事,因為我爸爸捉了一隻兔子,為著這種事有人被判過死刑;可是爵爺開了恩,他說:只打他一百下棍子吧;以後我的爸爸就成了殘廢。」
「不是同一個家鄉。」
「我們是逃難的人。」
「這座鬼樹林里連溪水也沒有。」曹長說。
「那麼,」曹長說,「你們是站著睡的。」
「因為他們把房子燒掉了。」
「西斯各依納。」
「就是以前的紅十字聯隊。」女酒保加上一句。
「可是這是很好的呀。」女酒保說。
「是一顆子彈。」
敵人在這兒埋下伏兵是很可能的。
「你的丈夫呢?他幹什麼?」
「他們是佛萊莎夫婦。沒有別的。」
「是的。」
她揩乾銅杯子。
「你為什麼不留在房子里?」
「睡。」
四月二十八日,巴黎公社頒發了下面的命令給桑泰爾的志願兵:「絕不寬大,絕不饒恕。」到了五月底,從巴黎出發的一萬二千人已死了八千人。
「睡嗎?」
輪到曹長驚訝了。他停下來思索了一陣。然後他又問:
一個寡婦、三個孤兒,逃難,沒有人照顧,孤寂,戰爭在四面八方號叫,肚餓、口渴,除了草以外沒有別的食物,除了天空以外沒有別的屋蓋。
曹長走到女人身邊,凝視著吃奶的嬰孩。小女孩吐出奶頭,慢慢地轉過頭來,她的美麗的藍眼珠望著這張向她俯下來的、遍布硬毛的、褐色的、可怕的臉,她微笑了。
「人都死光了。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可是這是同一個祖國呀!」曹長嚷起來。
「哦!什麼地方人。我知道的。」
「在什麼地方?」
過去在和平時期,索德烈樹林是人們夜間獵鳥的叢林之一(這種狩獵名為「胡意斯-巴」);現在人們在這裏狩獵的對象是人。
女人拱著雙手叫道:
「大孩子呢?這小鬼是個男的。」
「我丈夫的父親是個私鹽販子。王上把他絞死了。」
「三天以前。」
「這是我的家鄉。」
「是一個藍的?還是一個白的?」
不到一分鐘,有人晃動的地方已經被包圍起來,舉起的步槍繞成一個圈子,包圍著這地方;四面八方同時瞄準這陰暗的叢林中心,兵士們的手指擱在扳機上,眼睛盯住這塊可疑的地方,只等曹長的一聲命令便開始向這地方掃射。
女酒保用她的粗大的手撫摸嬰孩的小腦袋。
在灌木叢的最繁茂的地方,一塊圓形小空地的邊緣上——這種圓形小空地是炭窯在樹林里燒樹根時燒成的——有一個彷彿丫枝築成的洞,樣子像樹葉搭成的房間,一邊敞開著像一間凹進去的卧室,裏面有一個女人坐在苔蘚上面,給一個嬰孩哺乳,膝蓋上擱著兩個熟睡著的小孩的金髮蓬鬆的腦袋。
他轉過來對著女人。
「可憐的布列塔尼的女人啊,你的娃娃都很漂亮,這總算不錯了。我猜得出他們的年紀。大的一個四歲,他的弟弟三歲。真的,吃奶這小妞子真饞。呀!小鬼!請你不要這樣子吃你的娘好嗎!太太,別害怕。你應該參加聯隊。你可以做和我一樣的事情。我叫胡莎特。這是諢名。可是我情願叫胡莎特,不情願像我媽一樣,叫碧柯諾小姐。我是女酒保,就像人家說的,是人家開槍互相廝殺的時候拿酒給人喝的人。各種各樣的雜活兒多著呢。我們倆的腳差不多一樣大,我可以把我的鞋子送給你。八月十號我在巴黎。我拿酒給韋斯特曼喝過。革命部隊勝利了。我親眼看見路易十六上斷頭台。人家把他叫做路易·卡佩。他自己當然不願意。你聽我說。想想看,正月十三號他還在烤栗子,還跟他的家裡人一起歡笑呢!人家強迫他躺在所謂蹺蹺板上面的時候,他沒有衣服也沒有鞋子,只穿一件襯衫,一件被蟲蛀過的短襖,一條灰絨褲子和灰色的絲|襪。我親眼看見這一切,我。押走他的出租馬車是漆著綠色的。來吧,跟我們走吧。聯隊里都是些很好的小夥子,你就當第二號女酒保,我來教你怎樣干。啊!非常簡單!帶著水壺和小鈴,在吵鬧的聲音中,冒著槍彈和大炮的轟擊,在嘈雜的聲音中你走過去,喊著:『孩子們,誰要喝酒啊?』只不過這樣,沒有什麼更大的困難。我嗎,我把酒給所有的人喝。真的這樣。給白的也給藍的,儘管我自己是一個藍的。而且還是一個忠誠的藍的。可是我把酒給所有的人喝。受傷的人全都鬧渴。人死的時候就沒有意見不同的區別了。臨死的人應該互相握手。打仗真是傻事!跟我們走吧。假使我打死了,你可以代替我。別瞧我這副樣子,我可是一個好女人,也可以說是一個老實人。別害怕。」九*九*藏*書
曹長朝她嚷:
女人嚇了一跳。
曹長又開始了:
「你的祖國是哪一國?」
「沒有什麼。」
「我是西斯各依納的。」
「在矮樹籬笆里。」
曹長直起身子,一大滴眼淚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像粒珍珠似的停在他的鬍子的尖端上。
「他們真乖,這幾個小傢伙,」女酒保說,「樣子已經像大人了。」
「我帶著他們朝前面走。」
「呸,人總有親戚的呀!或者曾經有過親戚。你到底是什麼人?說呀。」
「太太,你的丈夫呢?他在幹什麼?他怎麼樣了?」
「隊伍里不準說話!」
「在一個老實人看來,這真叫人莫名其妙,」近衛兵反駁,「這些中國的紅種人,岳父被地主打斷了腿,祖父被本堂神父送去做苦工,丈夫的父親被國王絞死,他媽的!他們還要去打仗,還要造反,還要為著地主、本堂神父和國王去送死!」
「在地上。」
女酒保覺得有參加談話的必要。她開始撫摸吃奶的嬰孩,拍拍其餘兩個孩子的臉頰。
「這吃奶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啊?」她問,「她是個女的,這小傢伙。」
女酒保拿起系在腰帶上小鈴旁邊的銅杯,扭開用皮帶斜掛著的水壺的壺蓋,倒了幾滴酒到銅杯裏面,把銅杯湊近孩子們的嘴唇。
「我餓了。」一個說。
「一個女的。」
「你到這兒來,你瘋了嗎?」
「你到哪兒去?」
「還有呢?」
母親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差點兒就打死你了!」
女人抬起了頭。
女人回答:
「怎麼!你https://read.99csw.com不知道誰殺死你的丈夫嗎?」
女酒保憤怒地加上一句:
女人驚訝,害怕,嚇呆了,彷彿在夢中似的望著周圍這些步槍,這些馬刀,這些刺刀,這些兇惡的臉。
「不說就不說,曹長,」近衛兵說,「可是無論如何看見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無緣無故為了混蛋神父去冒殺頭的危險,是叫人不痛快的。」
「共和國萬歲!」近衛兵們喊起來。
「你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嗎?」
「請你跟著我們走,女公民。」
他們不時遇見扎過營的地方的痕迹、燒焦的地面、踐踏過的草、紮成十字架形的木棒、血跡斑斑的丫枝。這裏曾經燒過飯,這裏曾經舉行過彌撒,這裏曾經包紮過傷兵。可是曾經到過這裏的那些人已經不見了。他們在哪兒呢?也許很遠。也許很近,躲藏著,手裡拿著喇叭管火槍。森林里彷彿沒有人。聯隊加倍小心。愈顯得荒涼,愈應該提高警惕。他們看不見任何人:這更是害怕遇見人的理由。他們應付的是一座名聲很壞的森林。
她又加上一句:
他抬高了嗓音:
「這不是一個國家呀。」
她結結巴巴地說:
「為了王上。」
「前些日子他在打仗。」
「為誰打仗?」
曹長從衣袋裡摸出一塊麵包頭來,交給那母親。母親把麵包分成兩塊,給了兩個孩子。孩子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怎麼!你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地方人嗎?」
她繼續望著他,彷彿仍然聽不懂似的。曹長重複說:
巴黎派到旺代來的幾個聯隊一共有九百一十二人。每個聯隊有三尊大炮。這些聯隊是很快地組織起來的。四月二十五日,戈義野正當著司法部長,布索特正當著國防部長,忠告區公所建議派遣志願兵聯隊到旺代去,公社的社員魯賓作了報告;五月一日,桑泰爾已經準備好派遣一萬二千兵士、三十尊野戰炮和一個炮兵聯隊出發。這些聯隊雖然組織得這麼匆促,卻組織得很完善,所以直到今天還成為模範;現在組織戰鬥兵團,就仿照著這些聯隊的編製,這種編製改變了過去兵士和下級軍官的人數比例。
「這幾個,」他說,「就是紅帽子聯隊的孩子。」
女人想了一陣,又說:
「你吃些什麼?」
「你是哪一黨的?」
「幹什麼的?」
一個喝了一口,皺了一下眉頭。
「說呀,太太。你有房子嗎?」
「還有呢?」
「在厄爾尼那邊。我的丈夫倒下來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哦!」母親說,「十八個月了。」
他轉過來對著兵士。
母親聽不懂。女酒保追問:
可是女酒保卻大著膽子從荊棘叢中向前張望,曹長正要喊「開火!」的一剎那間,女酒保喊了一聲:「慢!」
「我問你這小傢伙多大?」
這時候談話停頓了一陣。女酒保說:
曹長說:
「沒有什麼?」
「因為間諜也有女的。女間諜抓到是要槍斃的。你說呀。你不是到處流浪的波希米亞人吧?你的祖國是哪一國?」
「而且,」曹長說,「這幾個孩子叫喊的時候,那些過路的人看不見什麼,只聽見一棵樹在叫喊『爸爸,媽媽!』那才怪了!」
「不要迷信!」曹長說。
兵士們默默無言地圍繞著這一群可憐的人。
「很大了,」女酒保說,「不該再吃奶了。應該斷奶。我們可以把湯給他喝。」
「不知道。」
女酒保一停止說話,女人就喃喃地說:
「你帶他們到哪兒去?」
「那麼,你是什麼地方人呀?」
「你說——?」
「昨天夜裡我們睡在一棵枯樹里。」
她突然嗚咽起來,狂熱地擁抱著可憐的寡婦,對她說:
她無可奈何地望著地下,眼睛里充滿對災禍所感到的惶惑。
「只有你做得對。」她對嬰孩說。
「她一點也沒有留給自己。」曹長喃喃地說。
他在母親和孩子們的頭頂上張開兩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