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卷 泰爾馬克 七 絕不寬大(巴黎公社的口號),絕不饒恕(親王們的口號)

第四卷 泰爾馬克

七 絕不寬大(巴黎公社的口號),絕不饒恕(親王們的口號)

「當然,他就是我們這裏的侯爵。」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嗎?」
「他已經有了一個什麼名字了?」
「德·朗特納克先生。」
他走到本來是田莊的大門的地方,他向院子里望去,四面的圍牆已經沒有了,院子和圍繞著它的村子已混成了一片。
「這都是那個高大的老頭要這樣做的。」
最先走出來的那個農民繼續說:
厄伯-昂-派若那些活著和乾著活的人們到哪兒去了呢?這一小簇人到底怎樣了?
這四隻腳上都穿著鞋子;這些腳比別的腳小一點。泰爾馬克走過去。那是女人的腳。
圍繞著這一堆死屍的是一個微微地冒著煙的水坑;水坑上反映出火光,可是用不著火光也看得出它本是一片紅色;原來那是一大攤血。
泰爾馬克抬起眼睛望著天空,在齒縫裡喃喃地說:
「那麼,這一切都是他乾的。」
那些槍殺他們的人,也許急於要到別的地方去,來不及埋葬他們。
泰爾馬克能夠叫喊,可是說不出話來;一個人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往往是這樣的。
泰爾馬克點頭表示同意。
他聽著,希望聽到人聲、呼救聲、叫喊聲;可是除了火焰以外,沒有什麼動靜;除了火災以外,一切都是靜靜的。難道所有的人都逃光了嗎?
泰爾馬克走近一點。他開始一個個檢查躺在那裡的人體;全數都是死屍。
一股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老了,行動緩慢;他不能夠走九_九_藏_書遠;就像他自己對朗特納克侯爵說過的,四分之一里路就使他疲倦了;他向十字-阿佛朗新那邊兜了一個小圈子,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啊!我的天!現在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嗎?」
月亮照耀著,火光也照耀著。
「我要是早知道啊!」
泰爾馬克凝視著的那股煙是令人不安的。
泰爾馬克直起身子,用一種可怕的聲音呼喊:
一堆茅屋在燃燒著,這就是厄伯-昂-派若。
「對了,是他在指揮。」
「執行槍斃的時候我沒有看見他。他在那裡嗎?」
「全都殺死了!」
泰爾馬克走下小丘。
那股煙顏色烏黑,不時衝起紅光,彷彿冒出煙來的那個物體只剩下火燼在時熄時旺,而且正在逐漸熄滅,煙是從厄伯-昂-派若那裡冒出來的。
他們是兩個藏起來的農民,惟一的還活著的兩個人。
「他是一個侯爵。」
他摸了摸她。她並不冰冷。
他用手把躺在他腳下的女人指給他們看。
跟著另一間破房子里出現了一個面孔。
「那一個也活著嗎?」另一個農民問。
泰爾馬克向她們俯下身子。其中一個女的穿著制服;她的身邊有一隻破了的空水壺:她是一個隨軍女酒保。她的頭上中了四彈。她已經死了。
他剛才看見的還不算什麼。他只不過看見了一些凄慘的景象,現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才在他的眼前出現。
九_九_藏_書正要走開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到院子里的一垛矮牆角上,他看見牆角後面伸出四隻腳來。
他用手按在她的胸口上,覺得心臟還微微地跳動。她並沒有死。
「全都燒光了!」
他們向泰爾馬克走過來,兩個人都還在猛烈地哆嗦著。
那些死屍是些兵士。他們全都赤著腳;他們的鞋子被人拿掉了;他們的武器也被人拿掉了;他們還穿在身上的制服是藍色的;這裏那裡在一大堆殘肢斷體和頭顱中間,可以看得出一些洞穿的帽子上面別著三色帽徽。他們是共和軍。他們就是昨天晚上還活著的駐紮在厄伯-昂-派若的巴黎人。這些人都是被人處死的,從屍首排列的齊整上可以看出來,他們是被人從容地當場打死的。他們全都死了。一點喘息的聲音也沒有了。
嘉義芒的熟悉的聲音使他們安心,使他們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
森林就和田莊接連。他們很快地拿樹葉和羊齒草做了一個擔架。他們把那個始終僵直不動的女人放在擔架上面,開始抬著她在荊棘叢里走,兩個農民一前一後地抬著擔架,泰爾馬克扶著女人的臂膀,摸著她的脈息。
一路走著,兩個農民談起話來,月光照著渾身染著血的女人的慘白的臉,他們就在兩邊你一句我一句地驚惶地叫喊。
同時一個腦袋從廢墟的一個洞里伸出來。
「一個母親,還在餵奶的母親。」他喃喃地說。
泰爾馬克搖了搖read.99csw.com頭。
除了鎖骨骨折和肩膀上的傷痕以外,她沒有別的傷。
在院子中間有一大堆黑色的東西,一邊被火光照著,一邊被月光照著,模糊地顯出輪廓來;這一大堆東西是人,這些人已經死了。
離開馬西不遠,他走著的那條小徑把他一直帶到一塊沒有樹木的高地上,在那裡他可以看得很遠,可以看見從西邊一直到海那邊的整個地平線。
「別的人全都死了,對嗎?我看見這一切。我躲在我的地窖里。在這種時候一個沒有家庭的人多麼感謝上帝啊!我的房子燒掉了。耶穌救主啊!他們把所有的人都殺掉。這個女的是有小孩的。三個小孩。全都很小!孩子們叫著:『媽媽!』母親叫著:『我的孩子!』他們殺掉母親,把孩子帶走。我看見這一切,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那些殺人的都走了。他們滿意了。他們帶走了小孩,殺掉母親。可是她並沒有死,對嗎,她沒有死?我說,嘉義芒,你相信你能救活她嗎?你要我們幫忙把她抬到你的窯洞里去嗎?」
「不,他已經走了。可是還不是一樣,反正都是依照他的命令做的。」
這一切事情在唐尼斯附近發生的時候,那個叫化子正在向克羅隆那邊走去。他深入山谷,在濃密的樹陰下走著,正像他自己說過的一樣,不但對一切大事不關心,就是對任何細小的事情也不關心,與其說他在沉思,毋寧說他在幻想,因為沉九-九-藏-書思的人有一個目標,幻想的人卻沒有,他流浪,漫遊,休息,在這裏那裡采一些野生酸葉的嫩芽來吃,在泉邊喝水,有時抬起頭來諦聽遠處的鬧聲,然後又垂下頭來沉醉在大自然的迷人的魔力里,讓陽光曬他的破衣裳,也許他聽見的是人聲,可是他傾聽的卻是鳥兒的歌唱。
泰爾馬克加緊腳步向那股煙走去。他已經很疲倦了,可是他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還活著嗎?」一個農民問。
房子旁邊的幾棵栗樹也著了火,在燃燒著。
牆背後並排躺著兩個女的,也是被槍殺的。
田莊和村子都不見了。
有一種東西燃燒起來比一座皇宮燃燒起來更令看見的人痛心,這種東西就是茅屋。一所著火的茅屋是悲慘的。那是窮苦的偏受到蹂躪,小小一條蚯蚓竟被兀鷹襲擊,這種不合理的情形實足令人痛心。
泰爾馬克點了點頭。
泰爾馬克檢閱這些屍首,一個也不遺漏;所有的屍首滿身都是彈痕。
沒有什麼東西比煙更柔和,也沒有什麼東西比煙更可怕的了。有和平的煙,也有罪惡的煙。一股煙的濃度和顏色的不同,也就是戰爭與和平、友愛和仇恨、款待和墳墓、生和死的全部分別。樹叢里升起一股煙,可能意味著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家庭里的灶火,也可能意味著最可怕的東西:火災;有時一個人的全部幸福或者全部不幸就寄托在這隨風吹散的東西里。
假使我們相信《聖經》上的read.99csw.com傳說,凝視著火災是可以使一個人變成一尊石像的;泰爾馬克在這一剎那間正是一尊石像。他眼前的景象把他弄得呆若木雞了。毀滅在靜寂中完成。聽不見一下喊聲;在濃煙中也沒有夾雜著人的嘆息;這座火爐繼續進行工作,把整整一座村子吞下去了,除了屋架的爆裂聲和茅草的燃燒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音。有時濃煙散開,坍塌的屋頂使人看得見敞開著的房間,那些火團把它所有的紅寶石的色彩都顯示出來,房間裏面是深紅色,裏面陳列著深紅色的破衣服和赤色的破舊傢具,泰爾馬克被這場災禍的可怕景象弄得昏眩了。
泰爾馬克察看另一個。這一個是鄉下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嘴巴張開。兩隻眼睛閉著。她的頭上並沒有任何傷痕。她的衣服破爛不堪,大概是因為平日辛勞地幹活的緣故。她跌倒的時候衣服也裂開了,露出半裸的身軀。泰爾馬克把她的衣服完全扯開,看見她的肩膀上被子彈打了一個圓形的傷痕;鎖骨已經折斷了。他望著她的蒼白的乳|房。
在他面前擺著一個悲慘的、難以理解的景象。他獃著眼睛,不慌不忙地走過去。他像一個影子那樣輕輕地向那堆廢墟走過去;在這個像墳墓似的環境里,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幽靈。
「他說過:『殺掉!燒掉!絕不饒恕!』」
「是你嗎,嘉義芒!」一個聲音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他到了一個小丘的頂上,村子和田莊都緊靠著小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