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卷 國民公會 一 國民公會

第三卷 國民公會

一 國民公會

我們走到最高峰。
一條三色綵帶把國民公會所在的那座宮殿和人民來來往往的那所公園隔開。
西埃耶斯是一個由深思熟慮而變為頭腦空虛的人。他在第三等級上停下來,沒有上升到人民的地步。有些心靈是天生要停在中途的。西埃耶斯叫羅伯斯比爾做老虎,羅伯斯比爾卻叫他做老鼠。這位形而上學者所達到的不是智慧,而是謹慎。他是革命的侍臣,而不是革命的僕人。他拿起一柄鐵鏟,和人民一起到校場幹活,跟亞歷山大·德·布哈奈坐在同一輛車子上。他勸人使用精力,可是他自己從來不使用精力。他對吉隆特黨說:「拿出你們黨的大炮來。」有些思想家是鬥士,例如龔度舍和韋尼奧鬥爭,或者像加米爾·德穆蘭和丹東鬥爭。也有一些思想家只想能夠活著,這些思想家和西埃耶斯是同一類的。
公安委員會和救國委員會之間有一條昏暗的走廊直接相通,走廊里在白天和晚上都要開著一盞路燈來照明,各黨各派的密探都在這裏進進出出。人們在這裏說話聲音很低。
把這些巨人一一列舉出來。
後來佩爾西葉用許多大理石柱子代替了這根木支柱,可是大理石柱子還不及它經久。
就這樣子,演說者的一句話偶然被人誤解,就使伊麗莎白夫人的頭顱落下來。
另一邊,有路易·德·聖茹斯特,他臉色蒼白,前額低沉,體態端整,有神秘的眼睛,深沉的憂鬱的表情,年紀是二十三歲;有德國人稱他作「火鬼」的狄昂威勒的米林;有杜埃的米林,他是《嫌疑犯法令》的罪惡滔天的作者;有蘇白蘭尼,在牧月一日,巴黎的人民要推舉他做將軍;有當過教士的勒彭,他的灑過聖水的手上拿著一柄軍刀;有畢育-瓦倫納,他預見了將來的官制:沒有法官,只有仲裁員;有法布-德格朗丁,共和國曆法是他的可貴的發明,正如《馬賽曲》是魯熱·德·利爾的崇高的靈感的產物一樣,可是他們兩個都沒有過第二次的作品;有瑪紐埃爾,他是巴黎公社的檢察官,他說:「死掉一個國王並不能算少掉一個人。」有古榮,他曾經進入過特利斯城、新城和斯比勒,看見過普魯士軍隊竄逃;有由律師而變為將軍的拉克勞瓦,他在八月十日的前六天獲得聖路易騎士稱號;有費理隆-泰西特,他是費理隆-左伊勒的兒子;有魯爾,他是秘密櫥的鐵面無私的搜索者,他的命中注定要參加偉大的共和國的自殺,而他自己也註定要在共和國滅亡那天自殺;有富歇,他有魔鬼的靈魂和死屍的面貌;有廣布拉,他是杜歇納老爹的朋友,曾經對紀育丁說:「你是屬於斐揚俱樂部的,可是你的女兒是屬於雅各賓俱樂部的。」有雅各,他對那些抱怨囚犯沒有衣服穿的人說:「監獄就是一件石頭衣服。」有亞伏格,他是發掘過聖丹尼的墳墓的可怕人物;有奧斯林,他是專門放逐人的,家裡卻藏著一個被放逐的人——夏里夫人;有邦塔波勒,他當主席的時候,總向旁聽席做暗號,叫他們喝彩或者叫罵;有新聞記者羅貝爾,他是凱拉里奧小姐的丈夫,這位小姐曾經這樣寫過:「羅伯斯比爾和馬拉都不到我家裡;羅伯斯比爾如果願意的話,隨時可以來,馬拉永遠不來。」有加朗-庫隆,當西班牙干預路易十六的審訊的時候,他曾經自負地要求議會不要貶低身價去誦讀一個國王為另一個國王請命而寫的信;有格雷古瓦,他起先是配得上當原始禮拜堂的主教的,可是後來在拿破崙稱帝期間,他卻由共和黨的格雷古瓦變成格雷古瓦伯爵了;有阿馬,他說:「整個地球都判決路易十六有罪。那麼向誰去上訴呢?向行星們。」有盧耶,他在正月二十一日那天反對在新橋鳴炮,他說:「一個國王的頭落下來的時候不應該比一個平常人的頭落下來時弄出更多的聲音。」有謝尼葉,他是安德烈的兄弟;有瓦狄葉,他是把手槍放在演講台上的人之一;有塔尼,他曾經對莫摩羅說:「我希望馬拉和羅伯斯比爾在我家裡吃飯的時候互相擁抱。」「你住在什麼地方?」「在查朗東」。「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我倒要奇怪了。」莫摩羅這樣回答他;有勒讓德爾,他是法國革命的屠夫,就像普賴德是英國革命的屠夫一樣,他對朗伊奈叫喊:「過來,讓我把你幹掉!」朗伊奈回答:「首先,得下命令斷定我是一頭牛。」有高樂·德布瓦,他是一個陰慘的丑角,臉上戴著古代的那種有兩隻嘴巴的假面具,同時能說是和否,一隻嘴讚揚另一隻嘴斥責的東西,在南特攻擊加利葉,在里昂把夏里葉捧為天神,把羅伯斯比爾送上斷頭台,把馬拉送入萬神廟;有任尼西爾,他主張把所有佩著「殉難者路易十六」紀念章的人都判處死刑;有里昂納·布東,他是小學教師,他曾經把自己的房子送給尤拉山的老人。有水手陶普生,有律師顧比育,有商人羅朗·勒康特爾,有醫生杜咸,有雕刻師施讓,有畫家大衛,有王公若瑟夫·平等。還有別的許多人:像勒康特-畢拉伏,他曾經建議下令宣布馬拉在「神經錯亂狀態」中;像羅拔·林德,他是那隻令人害怕的大章魚——公安委員會的創造者,它有兩萬一千隻被稱為革命委員會的手臂布滿法蘭西全境;還有勒波夫,在《偽愛國者的聖誕節》一書中吉里-杜普來曾經寫了這樣一句詩來嘲笑他:
半圓形的看台一共有十九排半圓地排列著的座位,後面的一排總比前面的一排高。座位的尾端一直伸展到會議大廳的兩邊壁角。
革命是「不可知神」的行動。渴想將來的人稱革命為好事,留戀過去的人稱革命為壞事,可是不管怎樣總得承認那造成它的力量。它彷彿是各種巨大的事件和偉大人物的共同的作品,其實它只是各種事件演變的結果。事件在消費,人們在替它償付費用。事件在發命令,人們只簽個名字。七月十四日是加米爾·德慕林簽的名,八月十日是丹東簽的名,九月二日是馬拉簽的名,九月二十一日是格雷古瓦簽的名,正月二十一日是羅伯斯比爾簽的名;可是德慕林、丹東、馬拉、格雷古瓦和羅伯斯比爾只不過是些書記而已。這些偉大文件的巨大而可怕的編輯有一個名字,叫做上帝,也有一個面具,叫做命運。羅伯斯比爾相信上帝。這是確實的!
有湯馬斯·潘恩,他是一個軟心腸的美國人;有安那卡西斯·克路次,他是一個德國男爵、百萬富翁、無神論者,屬埃貝爾派,為人很天真;有廉潔的勒巴,他是杜潑來的朋友;有羅維爾,他是那些罕有的為兇惡而兇惡的人之一,因為為藝術而藝術的原則比一般人所相信的更廣泛地存在著;有夏理葉,他要人家對貴族也用「您」字稱呼;有泰里昂,他是一個多愁善感而兇惡的人,他是為了愛的緣故才發動熱月九日的事變;有剛巴塞來,他是律師,後來做了王公;有加利葉,他是律師,後來變成老虎;有拉普朗西,他有一天叫道:「我要求給警炮以優先權。」有杜里奧,他主張革命法庭的陪審員要高聲投票;有布爾東·德·勒瓦斯,他激起雙朋和他決鬥,他檢舉過潘恩,他自己被埃貝爾檢舉;有法岳,他建議「派一支放火軍隊」到旺代去;有塔伏,他在四月十三日幾乎做了吉隆特黨和山嶽黨的調停人;有魏尼葉,他建議吉隆特黨和山嶽黨的領袖都要去當小兵;有盧貝,他把自己關在梅因斯里;有布包特,他在佔領索慕的時候,騎著的馬被打死了;有甘拔多,他率領瑟堡海岸的軍隊;有雅爾-潘委利葉,他率領洛西爾海岸的軍隊;有勒加邦狄葉,他指揮康加勒的艦隊;有羅拔約,拉斯城的埋伏正在等著他;有馬恩的普利爾,他在軍營中還佩著他從前https://read.99csw.com的騎兵隊長的肩章;有勒瓦素·德·拉薩特,他用一句話就使聖亞芒聯隊的指揮官塞朗決心戰死。還有拉委松、摩爾、伯納·德·聖特、查理·李察、勒基尼奧,這一群人的首領是人家叫做丹東的另一個米拉波。

5

主席坐椅的靠背是半圓形的,有鍍金的釘子。他的桌子是被四個有翅膀的怪物承托著的,這四個怪物一共只有一隻腳,簡直可以說它們是從《啟示錄》里走出來參加革命的。它們彷彿是從以西結的車子上解下來給桑松拉囚車的。
旁聽席的出入口通向錯綜複雜的走廊,有時這裏充滿了粗野的鬧聲。
四十二米長,十米寬,十一米高,就是這屋子的大小,這裏曾經是國王的舞台,現在變成了革命的舞台。威加蘭尼為侍臣們建造的那所富麗堂皇的大廳,由於新添了一個粗糙的平台,已經變得不能辨認了。這個平台在九三年要用來支持人民的重壓,因為那些公眾旁聽席就是設在這個平台上面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細節,就是這個平台只有一根柱子支持著。這柱子是一個巨大的整體,有十米高直貫屋頂。即使那些雕像石柱,也很難像這根柱子一樣支持這麼大的重量的。多少年以來它一直支持著革命的巨大的壓力。它支持過喝彩、狂熱、咒罵、吵鬧、騷動、憤怒的無比混亂、暴動,等等。它並沒有倒塌下來。國民公會以後,它又為元老院服務過。霧月十八日以後才把它掉換了。
這個從革命產生出來的議會,自身也在那裡創造文明。它是一個大熔爐,同時也是一個小鐵爐。在這隻釀酒桶里雖然沸騰著恐怖,也醞釀著進步。從這些混亂的暗影中,從這些騷動而奔騰著的雲層中,射出符合神的意旨的燦爛的光芒。這些光芒留在地平線上,在人民的天空上永遠可以看得見,這些光芒就是正義、信仰自由、仁慈、理性、真理和愛。國民公會宣布了這個偉大的真理:「一個公民的自由是以另一個公民的自由為界限的。」這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社會性的原理。它宣布貧窮應受尊敬;它宣布殘疾應受尊敬,從而使盲人和聾啞人成為受國家監護的人;母性應受尊敬,從而使未婚的母親得到安慰而且地位得到提高;兒童應受尊敬,從而使孤兒被國家收養為子女;無罪的人應受尊敬,從而使被釋放的嫌疑犯得到國家的賠償。它譴責販賣黑奴的行為;它廢除了奴隸制度。它宣布公民間有互相扶助的責任。它頒行了義務教育制。它建立了國家的教育系統,巴黎有師範學校,各省府里有中心學校,區里有初級小學。它創立了工藝陳列館和博物院。它統一了法典,統一了度量衡,用十進位制統一了計算單位。它建立了法蘭西的財政制度,把群眾的信用代替了專制政府長期的破產。它在交通方面創辦了電報,給老年人創辦了國家補助的救濟院,給病人創辦了清潔衛生的醫院,給教育創辦了高等理工學校,給科學創辦了氣象局,給人類智慧創辦了研究院。它是屬於一個國家的,同時也是屬於全世界的。國民公會所頒布的一萬一千二百一十條法令中,三分之一是有關政治的,三分之二是有關全人類的。它宣布普遍的道德是社會的基礎,普遍的良心是法律的基礎。所有這一切:奴隸制度的廢除,博愛精神的提倡,人道的保障,人類良心的矯正,勞動法規修改為勞動權利使勞動成為人的幫助而不是人的負擔,國家財富的集中,兒童的教育和扶助,文學和科學的提倡,使這一切的高峰都放射出光明;還有對一切苦難的補助、一切原則的公布,等等,都是國民公會完成的。可是國民公會在進行這一切的時候,肚子里卻藏著一條毒蛇——旺代,肩頭上還有一大群老虎——各國的國王。
恐怖和畏懼蜷伏在下面,恐怖可能是崇高的,畏懼是卑鄙的。在熱情的下面,英雄主義的下面,忘我精神的下面,憤怒的下面,還有隱姓埋名的陰暗的一群。坐在議會的低下的地方稱為平原派。一切能浮在表面的東西都在這裏;那些懷疑的人、躊躇的人、退縮的人、延遲的人、窺探的人,等等,每個人都害怕某一個人。山嶽黨人是經過挑選的,吉隆特黨人也是經過挑選的,只有平原派是普通群眾。西埃耶斯就是整個平原派的典型和縮影。
在大廳的兩端,在封閉住半圓形劇場的左右兩邊的垂直板壁和牆壁之間,剩下兩條又深又窄的甬道,甬道上開了兩扇昏暗的方形的門。人們就從這裏進出。
回答「因為」,這是一點什麼也不知道的人的回答,也是什麼都知道的人的回答。

11

這裏就是國民公會。
在爭論中威嚇的說話滿場亂飛,你來我往,就像火災中的火星一樣。白狄翁說:「羅伯斯比爾,回到事實上來。」羅伯斯比爾說:「事實,就是你,白狄翁。我會回到事實上來的,你等著瞧吧。」一個聲音說:「處死馬拉!」馬拉說:「馬拉一死,巴黎就不再存在,巴黎消滅,共和國也就滅亡了。」畢育-瓦連納站起來說:「我們希望……」巴萊爾打斷了他:「你像一個國王那樣說話。」有一天,菲力波說:「有一個議員拔出刀來對付我。」奧杜恩說:「議長,請你叫刺客遵守秩序。」議長說:「等一等。」巴尼說:「議長,我請你維持秩序,我。」有時人們也猛烈地鬨笑起來。勒康特爾說:「相德布的教士控訴他的主教福歇禁止他結婚。」一個聲音說:「我不懂有幾個情婦的福歇為什麼要阻止別的人娶妻。」另外一個聲音說:「教士,娶個老婆吧!」旁聽的群眾也參加談話,他們對議員們很親昵地你我稱呼。有一天議員路昂浦走上講壇。他的一邊屁股比另一邊大得多。一個旁聽的人對他嚷道:「把那一邊向右邊轉過來呀,你不是有一邊『臉頰』是大衛式的嗎!」這就是人民在國民公會裡隨隨便便的樣子。可是有一次,在一七九三年四月十一日的騷亂中,議長也下令逮捕過旁聽席上一個擾亂秩序的人。
在下面,主席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保留的廂座;說來也怪,在國民公會裡也有享受特權的旁聽者。這兩個廂座是惟一的有帷幔的廂座。在軒緣的中央有兩股金流蘇吊起帷幔。公眾旁聽席上是沒有裝飾的。

1

七月十四日法國解放了。
在這些充滿了熱情的人群中,也混雜著充滿了夢幻的人物。這裡有一切類型的烏托邦,有容許斷頭台存在的好戰類型,有主張廢除死刑的和平類型;他們在王座前面是一個鬼,在人民面前是一個天神。一方面有好戰的心靈,另一方面有深思熟慮的心靈。前者的腦子裡想著戰爭,後者想著和平;卡諾想建立十四支大軍,讓·戴勃里卻想建立一個全世界的民主聯邦。在這些激烈的雄辯中,在這些叫喊和咒罵的聲音中,也有一些富有意義的沉默。拉卡那保持著沉默,在他的腦子裡卻孕育著國民的公共教育;朗特那保持沉默,但初級小學是他想出來的;勒波保持沉默,但他卻在夢想把哲學提高到宗教的地位。還有別的一些人在想著一些枝節問題,問題比較小卻更實用。紀東-摩伏在研究改良醫院的衛生條件,麥爾在研究廢除勞役地租,讓-朋-聖安德烈在研究廢除民事監禁和人身拘留,羅姆在研究夏甫的建議,杜波哀在計劃整理檔案,哥朗-費斯迭在研究創辦解剖學會和自然博物館的問題,紀若瑪在研究內河航運和埃斯各河的堤壩問題;正月二十一日,正當國王的頭在革命廣場落下來的時候,代表瓦茲地方的議員貝查跑去參觀在聖拉扎路的一間破房子里找到的一幅魯賓的畫。藝術家、演說家、預言家、像丹東一樣的巨人、像克路次一樣的孩子般的人、角力家、哲學家,所有這些人都向著同一個目標走去,這個目標就是進步。沒有什麼能夠打亂他們的一致的步伐。國民公會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要找出一般人稱為不可能的事物中有多少真實性。在它的兩個極端中,一端有羅伯斯比爾,眼睛盯著法律;另一端有龔度舍,眼睛盯著責任。
這個無法衡量的國民公會就是這樣子的;它是同時被各種黑暗勢力攻擊的人類的堡壘,是被包圍的觀念的營火,是心靈在懸崖的山坡上所作的巨九_九_藏_書大的露營。歷史上沒有什麼比得上這一個團體,他們同時是議會也是群眾,是秘密會議室也是十字街頭,是莊嚴的處所也是公共廣場,是法庭也是被告。
整個會場的布置是威嚴的、樸素的、整齊的。在粗獷中包含正確;也可以說這是整個革命的縮影。後來藝術家們稱為「收穫月式建築物」,國民公會的大廳就是一個最完善的標本。這種建築是龐大的,也是脆弱的。當時的建築師以為對稱就是美。文藝復興時代的風格到了路易十五朝代已經登峰造極,過此以後,便逐漸往相反的方向發展了。人們往往使高貴淪為平庸,使純潔變成討厭。矯揉造作的作風在建築學中也存在著。在十八世紀初年,藝術曾經採用過豐富多彩的形式和顏色,但這時期又轉入謹嚴的境界,只限於採用直線。這一類的進步結果使藝術醜化了。藝術成為一副骷髏,就是這種現象所造成的。這就是理智和約束產生出來的缺點;建築的風格受到過分的拘束而變得瘦削了。

6

半身像的頭比主席台的邊緣稍微高出一點;因此後來這像就被人移開了。
九月二十一日是秋分,是平衡。天上有Libra。地上有天秤。照羅姆的說法,共和國是在平等和正義的旗幟下宣布成立的,並且是有一個星座出現來預示過的。
在人類的政治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更崇高的東西。
國民公會是人民權力的化身。國民公會翻開了偉大的新的一頁,展開了一個像今天這樣的將來。
在國民公會還活著的時候——作為一個會議它是有生命的,人們不了解它是什麼。被同時代人所忽視,這正是它的偉大之處;人們過分害怕,來不及感到驚奇。一切偉大的東西都有一種神聖的威力。欣賞平凡的東西和小山是容易的;可是那些過於崇高的東西,不管是一個天才或者一座高山,不管是一個議會或者一件傑作,在離得太近去看的時候,是會使人驚駭的。一切高峰彷彿都是過分誇張的東西。爬上去是使人疲乏的。人們在爬上斷崖絕壁的時候會喘不過氣來,在下斜坡的時候會滑跌,在走崎嶇不平的、幽美的山地時會受傷,噴著浪花的山洪表示那裡有懸崖深谷,濃密的雲層表示裏面有高的山峰;向高處爬和跌下來同樣是使人心驚膽戰的。因此驚駭的感覺超過了欽佩的心情。人們產生了這種古怪的感覺:厭惡偉大的事物。人們看見深淵,卻看不見崇高的境界;人們看見鬼怪,卻看不見非凡的人物。最初人們就是這樣去評價國民公會的。國民公會本來是給巨鷹欣賞的,卻被人用近視的眼光來衡量了。
國民公會裡有一個向人民敞開的窗戶,這就是那些公眾旁聽席,等到這隻窗戶不夠用的時候,人民就打開大門,街上的人就湧進議會裡來了。這種群眾走進議會的景象是歷史上最令人驚奇的景象之一。通常,這種侵入是友愛的。這是街頭巷尾的人群和居高位者的親昵。但是這種群眾的友愛是可怕的,因為這些群眾曾經有一天在三小時內就奪取了殘廢軍人院的許多大炮和四萬支步槍。每一分鐘總有一些遊行的隊伍打斷了會議的進行;他們是些准許進入法庭的代表,請願的人、致敬的人、獻禮的人。聖安東尼區的榮譽長矛進來了,捧這支長矛的是一些婦女。有些英國人捐獻了二萬雙鞋子給我們的赤腳的兵士穿。「阿爾奴公民,」《公報》上寫著,「是奧賓南地方的本堂神父,特隆姆聯隊的指揮官,他要求到前線去,並且要求保留他的教士職位。」各區的代表來了,扛著擔架,上面載著盆子、祭碟、聖餐杯、聖體盒、大堆的金銀和鍍金的銀等等,這些衣衫襤褸的群眾卻把這樣貴重的東西獻給祖國,他們所要求的報酬只是准許他們在國民公會裡跳一次加馬諾勒舞。夏納、納爾朋和瓦里哀到這裏來唱一些詩歌向山嶽黨致敬。白山區公所送來一座勒倍勒蒂葉的半身像,一個女人給議長戴上了一頂紅帽子,議長擁抱了她。「邁耶區公所的女公民們」把鮮花向「立法者們」投擲;「祖國的學生們」由樂隊帶頭來了,他們感謝國民公會「給這世紀帶來了繁榮」;法蘭西近衛軍區公所的婦女們來獻玫瑰花;桑埃里舍區公所的婦女們來獻一頂橡葉冠;塔堡區公所的婦女們到主席台前發誓「只和真正的共和黨人結合」;莫里哀區公所獻上一枚富蘭克林紀念章,後來議會下令把這枚紀念章掛在自由神像的冠上;育嬰堂里的棄兒被宣稱為共和國的子女,他們穿著國家制服列隊遊行;九二年區公所的姑娘們穿著白色的長袍來了,第二天《公報》上記載著:「議長從青春美麗而天真無邪的人手裡接受了獻花。」演講的議員都向群眾致敬,有時他們還誇獎群眾,他們對群眾說:「你是不會錯的,你是無可指責的,你是崇高的。」人民也有些孩子氣,他們喜歡這些誇獎。有時也有鬧事的人群進入議會,可是他們進來的時候是憤怒的,出去的時候卻很安靜,有如羅納河流過日內瓦湖,注入的時候是泥濁的,流出來的時候卻是澄清碧綠的。
裝著《人權宣言》的那個黑木框,一直抵到長欄上,損害了雕像的排列,這就是破壞了那條直線,因此使得夏波咕嚕著對瓦狄葉說:「真難看。」
在這座高峰面前,我們的視線被吸引住了。
有時群眾也不十分安靜,於是亨利奧就叫人把鑄造炮彈的鐵架欄也拿到蒂伊勒里宮的門前來。
在主席台的一邊,在一隻黑色的木框里,貼了一張九尺高的公告,公告分為上下兩頁,中縫繪的是一條類似王杖的東西,上面寫著的就是《人權宣言》;主席台的另一邊是空著的,後來也用同樣的黑木框裝著共和國二年的憲法,憲法也分為上下兩頁,兩頁中間,則繪的是一柄利劍。主席台的上面,在演講者的頭上有三面微微地顫動著的巨大三色旗,這三面大旗是從一個分成兩間、經常擠滿了群眾的深大廂座里伸出來的,三面旗子幾乎平放著,擱在一個台座上面,台座上寫著兩個大字:法律。台座後面矗立著一枝高大的羅馬儀仗鉞,彷彿是言論自由的守衛者。靠牆豎立著許多龐大的雕像,面向著議員們。主席的右邊是利庫爾戈斯,左邊是梭倫;山嶽黨座位的上面是柏拉圖。
這是一些被風支配的心靈。
各種委員會都在會議廳附近:平等樓里有立法委員會、農業委員會、商業委員會;自由樓里有航海、殖民、財政、紙幣、救國等委員會;統一樓里有軍事委員會。
在大廳的角落裡,或者牆壁上顯得太空虛的地方,建築師安置了一些羅馬儀仗鉞作為裝飾品,斧頭露在外面。

2

在這些摧殘文明又使文明復興的巨變前面,人們是否可以判斷某一細節的是與非,那是很難一定的。由一件事的結果去譴責或者讚美人們,差不多等於根據總數去譴責或者讚美細數。要發生的事情總要發生的,要爆發的風暴總要爆發的。永遠晴朗的天空是不會受這些北風的影響的。在革命之上存在著真理和正義,正如暴風雨之上仍然有布滿繁星的天空一樣。
一走進去,第一件觸目的東西是坐落在兩個寬大窗戶之間的一個高大的自由神像。
這所大廳白天只有暗淡的光線從灰白的窗戶里射進來,黃昏時候慘淡的燈光一點也不明亮,使得大廳里經常帶著一種夜色。這種半明半暗增加了晚上的昏暗;因此燈光下的會議非常陰森。大家互相看不見;從大廳的這一端到另一端,從右邊到左邊,一堆堆辨認不清的面孔在互相辱罵。人們遇見的時候也認不出對方的面孔。有一天,來納羅向主席台奔過去的時候,在下台的通路里撞在一個人身上。「對不起,羅伯斯比爾。」他說。「你當我是誰?」一個粗暴的聲音問。「對不起,馬拉。」來納羅回答。

4

八月十日粉碎了王朝。
國民公會是在一七九三年五月十日搬到蒂伊勒里宮去的,這個宮當時被稱為國民宮,裏面的會議大廳佔據了鐘樓(當時被稱為統一樓)和馬爾桑樓(當時被稱為自由樓)之間的全部地方。花神樓當時被稱為平等樓。會議大廳是由一座讓·比朗式的大樓梯走上去的。會議大廳的樓下是一種長形大廳的警衛室,裏面堆滿了長槍和行軍床,那是屬於在國民公會周圍守衛的軍隊的,這些軍隊使用各種武器的都有。公會還有一個儀仗隊,被稱為「國民公會近衛軍」。https://read.99csw•com
可是這種風是不可思議的風。
卡代·羅素的演說詞,
最上等的酒在釀酒桶里也不免有酒糟。所以平原派的下面,不免有沼澤派。他們是一潭透露出利己主義來的令人厭惡的瀦水。膽怯的人們在這裏發抖,無言地等待命運的支配,真是再沒有比他們更卑賤的人了。他們做了一切卑鄙的事,但沒有一個人感到羞恥;他們把憤怒隱藏著,表面服從而骨子裡實行反叛。他們的恐懼是虛偽的;他們勇於表現自己的怯懦;他們贊成吉隆特黨卻擁護山嶽黨;關鍵在他們身上;他們總是倒向勝利的一邊:他們把路易十六齣賣給韋尼奧,把韋尼奧出賣給丹東,把丹東出賣給羅伯斯比爾,把羅伯斯比爾出賣給泰里昂。馬拉活著的時候他們詆毀他,馬拉死後他們把他當作天神。他們什麼都擁護,直到他們把原來擁護的推翻為止。他們賦有一種本能,就是對一切動搖的東西來一個決定性的推倒。從他們看來,動搖就是背叛他們自己,因為他們是專門為地位堅固的人服務的。他們人數眾多,他們有力量,他們就是恐怖。卑鄙無恥的勇敢就是從這裏來的。
他們判決路易十六死刑的時候,羅伯斯比爾還有十八個月可活,丹東十五個月,韋尼奧九個月,馬拉五個月和三星期,勒倍勒蒂葉-聖法若只有一天。人類嘴裏的氣息多麼短促和可怕啊!
主席台是由一個九級的階梯上下的。每一級都很高、很陡、很難上去。有一天冉桑尼上去的時候幾乎跌了一跤。「這是斷頭台的梯子!」他說。「你得學會走上去呀!」加利葉向他喊道。
會議大廳的樣子到底怎樣,讓我們繼續說完吧。這個可怕的地方一切都是饒有興趣的。
建築師的設計觀念有時是很古怪的。建築李伏里街的建築師採用的是彈道式;建築卡爾斯盧的建築師採用的是扇子式;國民公會在一七九三年五月十日開始用來做會場的那座大廳的建築師卻彷彿是根據一隻龐大無比的抽屜來設計的,這座大廳又長、又高、又平。長方形的一條長邊上築有一個半圓形的看台,那就是代表們的坐席,那裡並沒有桌子和寫字檯,開會時寫過許多記錄的加朗-古隆是在膝頭上寫的;代表座位的對面是主席台;主席台的前端放著勒倍勒蒂葉-聖法若的半身像;主席台的後面是主席的交椅。
右邊有吉隆特黨,是一隊思想家;左邊有山嶽黨,是一群體育家。這一邊,有接收了巴士底獄的鑰匙的布列索;有馬賽人最服從的巴巴魯;有克威利干,他的手下有駐紮在聖馬索郊區里的布雷斯特兵團;有冉桑尼,他曾經確立了議員高於將軍的原則;有不幸的葛德,一天晚上皇后在蒂伊勒里宮裡曾經把睡著的皇太子指給他看,葛德吻了這孩子的前額,卻使孩子的父親的頭落下來;有沙勒,他毫無根據地檢舉山嶽黨和奧地利人有密切的關係;有西勒里,他是右派的跛子,正如庫東是左派的跛子一樣;有勞斯·迪佩雷,一個新聞記者稱他為「罪人」,他請那個新聞記者吃飯,對他說:「我知道所謂『罪人』不過是指想法和我們不同的人。」有拉波·聖艾蒂安,他在他的一七九○年的曆書的第一頁上寫著:「革命已經結束了。」有紀納德,他是推翻路易十六的人之一;有冉森教派的信徒加繆,他起草過一七九○年七月十二日的命令,他相信巴里斯祭司的奇迹,他每天晚上匍匐在一個七尺高的基督像前面,這個基督像是釘在他的房間的牆上的;有教士福歇,他和加米爾·德慕林發動了七月十四的事變;有依斯納,他由於說「巴黎將被毀滅」而犯了罪,因為那時候布侖斯威克正在說:「巴黎要被燒掉。」有雅各·杜邦,他是第一個叫喊「我是無神論者」的人,羅伯斯比爾回答他說:「無神論是貴族的。」有朗伊奈,他是一個嚴酷、敏銳和豪勇的布列塔尼人;有德古,他是波耶-風弗烈德的同生共死的朋友;有來貝奎,他是巴巴魯的劊子手;來貝奎提出了辭職,因為羅伯斯比爾還沒有被人送上斷頭台;有李肅,他極力反對區公所的永久存在;有拉蘇西,他曾經說過這樣一句充滿殺機的名言:「感恩的民族是不幸的!」可是他在斷頭台腳下的時候,他不得不自相矛盾了,因為那時候他向山嶽黨們說出過這樣一句傲慢的話:「我們死,因為人民睡著了,你們將要死,因為人民就要醒過來。」有畢洛多,他使國民公會代表的不可侵犯的特權取消了,這樣一來,他就在不自覺間成為斷頭台那把刀的冶鍊者,而且為他自己豎立了斷頭台;有查理·維列特,他拿這樣一句抗議的話來庇護自己的良心:「我不願意在刀鋒的脅迫下投票。」有路委,他是《浮布拉騎士的戀愛史》一書的作者,他後來的歸宿是在皇宮大廈里開書店,叫羅多伊斯加給他坐櫃檯;有麥西葉,《巴黎風光》的作者,他曾經叫道:「所有的國王的脖子上都感覺到有正月二十一日那天。」有馬力克,他所憂慮的是「那個擁護舊國界的黨派」;有新聞記者卡拉,他在斷頭台的腳下對劊子手說:「我很討厭死。我很想看看以後的結局。」有維野,他自稱為梅因-羅埃爾第二兵團的近衛兵,當他受到公眾旁聽席的威脅的時候,他叫道:「我要求,只要公眾旁聽席咕嚕一聲,我們全體馬上退席,而且要拿著軍刀向凡爾賽進發!」有布索,他後來的命運是死於飢荒;有瓦拉舍,他註定要死於自己的匕首之下;有龔度舍,他後來死在皇后堡(后改稱「平等堡」),是被他自己口袋裡的荷拉斯所出賣的;有佩蒂翁,他的命運是在一七九二年受群眾崇拜,在一七九四年卻為群狼所噬。另外還有許多別的人,像龐狄古朗、馬波茲、李頓、聖馬丁,《尤維那詩集》的譯者、曾經參加過漢奴威戰役的杜索;還有布瓦洛、拔特朗、李斯特-波威、勒薩日、戈麥爾、加顛、門威埃爾、杜白朗地埃、拉加士、安弟甫,他們的首領是另一個巴拿夫,名字叫做韋尼奧。
常常有新斬下來的人頭掛在長矛的尖端上,把血滴到這張桌子上。

7

這裡是無限廣大的地方。一切類型的人,非人道的、超人的都在這裏。這是一個互相敵對的史詩式的集團。紀育丁避開大衛,巴茲爾侮辱夏波,葛德嘲笑聖茹斯特,韋尼奧輕視丹東,路委攻擊羅伯斯比爾,布索檢舉平等,雙朋詆毀巴祁,所有的人都憎惡馬拉。而且還有多少名字要記載下來啊!阿芒威勒的諢名叫「紅帽子」,因為他出席議會時總戴上一頂腓力基小帽,他是羅伯斯比爾的朋友,他想「在路易十六之後把羅伯斯比爾也送上斷頭台」,因為他愛好均衡;馬西爾是好主教拉慕列特的同僚,相貌和拉慕列特長得一模一樣,這位主教由於造成了一個接吻而名留後世;勒哈代·杜·莫比昂侮辱布列塔尼的教士們;巴萊爾是掌握多數的人,路易十六受審時是他擔任主席,他對巴麥拉的關係,正如路委對羅多伊斯加的關係一樣;奧拉多瓦會的會員多奴說:「讓我們爭取時間。」杜博-克朗舍是馬拉彎下身來湊在他的耳朵上說話的人;還有夏多奈夫侯爵、拉克羅,和聽見亨利奧叫喊「炮手們,準備開炮!」就向後退的哀洛·德·舍歇勒;尤里昂把山嶽黨比為德摩比勒;格蒙希望專為婦女們保留一個公眾旁聽席;拉洛瓦把會議的敬禮給予到國民公會裡來脫下僧帽戴上紅帽子的戈倍爾主教;勒公特叫道:「敬禮是給願意還俗的人的嗎?」費勞在歷史上留下這樣一個問題:「勃斯-當格拉是向頭顱致敬,就是說向犧牲者致敬呢,還是向長矛,就是說向那些殺人者致敬呢?」後來勃斯-當格拉果然向費勞的頭顱致敬;杜潑拉兩兄弟一個是山嶽黨,一個是吉隆特黨,兩人互相仇恨,就像謝尼葉兩兄弟一樣。read.99csw.com
大家互相咒罵:「陰謀家!」「殺人犯!」「陰險小人!」「叛徒!」「溫和派!」他們在布魯圖的半身像前面互相檢舉。他們互相毆打、咒罵、挑戰;彼此怒目而視;揮舞著拳頭,微露出手槍,半抽出匕首。講壇上冒著無邊怒火。有幾個人說起話來彷彿他們已經靠在斷頭台上。無數受了驚嚇的或者令人害怕的人頭像潮水似的一起一落。有山嶽黨、吉隆特黨、斐揚黨、溫和派、恐怖派、雅各賓黨、鞋匠黨;還有十八個「弒君」教士。
九月二十一日建立了共和國。
這些雕像的座子是些樸素的方形木塊,擱在一條巨大的長欄上,這條長欄圍繞著整個大廳,把群眾和會場隔開。群眾就把肘肱靠在這條長欄上。
國民公會的大廳可以容納二千人,在動亂的日子里,可以容納三千人。
到了今天,國民公會已經有相當的距離了,因此法國大革命的龐大的側影,像一幅高高懸在天空中的畫一樣,輪廓是格外鮮明了。
國民公會的法庭換過好幾次地方。通常總是在主席的右邊。
凡是發生過悲劇的地方,恐怖和憐憫就留在那裡。
只要在國民公會存在的時期,無論什麼時候去看國民公會,就是重新看見最後一個卡佩的審判;正月二十一日的傳奇性|事件似乎和國民公會的一切行動混合起來了。這個可怕的議會充滿了致命的氣息,這些氣息吹過那燃燒了十八個世紀的古老的專制火炬,把這火炬吹熄了;議會對這個國王的審判,就是對過去所有的國王作決定性的審判,這次審判彷彿是議會向過去的時代發動偉大的戰爭的起點。無論參加國民公會的哪一次會議,都可以看見路易十六的斷頭台的影子在晃動。參觀的人互相述說凱聖的辭職、羅蘭的辭職,雨色弗爾地方的議員杜夏兌卧病在床,快要死了,卻叫人抬他到議會裡來,投票贊成讓國王活著,他的舉動使馬拉大笑起來;參觀者也用眼睛找尋一個今天已經為歷史所遺忘了的代表,這位代表經過這次連續三十七小時的會議以後,過分疲倦,靠著椅背睡著了,輪到他投票的時候傳達員喚醒了他,他半睜開眼睛說了一句:「死刑!」又睡著了。
國民公會搬進馬奈熱大廳里開會的時候,馬奈熱大廳的牆壁上貼滿了標語,在國王被人民從瓦連納押解回來的時候,這種標語布滿了巴黎全城。其中一條這樣寫著:「國王回來了。向他歡呼的要受棒打,侮辱他的要受絞刑。」另一條寫著:「安靜。不要脫帽。他就要從他的審判者的面前經過。」又一條寫著:「國王曾經在長時期內對準我們人民開火。現在該輪到人民向他開火了。」又一條寫著:「法律!法律!」國民公會就是在這幾垛牆壁裏面審判路易十六。

8

會場的座位幾乎高到旁聽席的圍欄上;議員們可以跟旁聽席里的群眾談話。
所有這些人們啊!像煙似的向四面八方吹散了。
雕像的頭上交錯戴著橡葉冠和桂冠。一塊綠色的帷幔,上面用更深的綠色繪著許多同樣的桂冠,從圍繞著會場的長欄上垂下來,完全遮掩住會場所佔據的底層的牆壁,帷幔上有許多筆直的大褶紋。這塊帷幔上面的牆壁是白色的、冰冷冷的。牆壁上開闢出兩層公眾旁聽席,既沒有曲線,也沒有雕飾;彷彿一刀削成似的。這兩層旁聽席下面一層是方形的,上面一層是圓形的。因為維特魯夫的影響還存在,依照規律,曲額緣是應該放在角額緣上面的。大廳的兩條長邊上各有十個旁聽席,兩端各有兩個龐大的包廂;一共是二十四個旁聽席,裏面擠滿了群眾。
有一天,布那洛蒂老頭在會議里作證,羅伯斯比爾發言,說了兩個鐘頭的話,眼睛一直望著丹東,有時盯住他,這是很嚴重的,有時斜視著他,這情形更壞。羅伯斯比爾瞄準對象發動閃電似的攻擊。到結束的時候,他很憤慨地爆發出一大堆充滿不祥字眼的話:「我們認識那些陰謀家,我們認識那些行賄的人和受賄的人,我們認識那些賣國賊;他們就在這個議會裡。他們在聽我們說話,我們看見他們而且我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們。讓他們望著頭頂上吧,他們會看見頭頂上有法律之劍。讓他們望著自己的良心吧,他們會看見良心裏有自己的醜行。希望他們當心點。」羅伯斯比爾說完以後,丹東把臉向著天花板,眼睛半閉著,一條臂膀垂在椅背上,身子向後一躺,只聽見他低聲吟道:
起初是在馬奈熱大廳,後來在蒂伊勒里宮。人們在宮裡豎立了一個框架,加上布景,那是大衛畫的一大幅灰色畫,對稱地排列了長椅子,有一個方形的主席台,有平行的柱子,有像三角砧一樣的座子,有直線形的長欄,有蜂窩似的長方形的廂座(就是經常擠滿了群眾的所謂公眾旁聽席),有羅馬式的戲幕,有希臘式的帷幔,國民公會就被安置在這些直角和直線的當中;風暴便是從這個幾何圖形中爆發出來的。主席台上畫的紅帽徽卻是灰色而不是紅色。保王黨們在開始的時候總是嘲笑這頂灰色的紅帽子,嘲笑這所人工裝飾的大廳,這所用厚紙板砌成的大建築物,這所紙糊的聖殿,這所用爛泥和唾沫築成的萬神廟。這一切一定很快就消失掉!柱子是用木桶的板搭成的,穹隆是用薄板做的,浮雕是油灰糊的,雕像的座子是樅木造的,雕像是石膏的,大理石是畫成的,牆壁是帆布的;可是就在這個臨時的場所里,法蘭西做出了不朽的事業。
這些令人暈眩的話就是在這個講壇上說的,有時連說的人也不知道,它竟然具有革命的預言的力量,由於這些話的緣故,客觀事實好像一個人一樣突然不高興和激動起來,彷彿它們誤會了剛才聽來的那些話似的;實際上發生的事情好像對這些說出來的話感到憤怒,禍事突然來了,來勢非常猛烈,彷彿它是被人類的說話激怒了似的。就像在山裡發出一下聲音就能惹起雪崩一樣。一句多餘的話可能引起崩潰。假使沒有說過話,事變可能不發生。有時簡直可以說事件是一個易怒的人。
誰看見開會的情形就不再想到會場本身了。人們看戲的時候是不會再想到戲院的。再也沒有更畸形和更崇高的景象了。這裡有一群群的英雄,也有一隊隊的懦夫。有荒山上的野獸,也有沼澤里的爬蟲。他們麇集在這裏,互相撞碰、互相挑釁、互相恐嚇,他們在這裏鬥爭著和生活著,到了今天,這些戰鬥者們已經成為鬼魂了。

12

龔度舍是一個富有理想和明智的人;羅伯斯比爾是一個實際行動的人。有時,在那些已經腐朽的社會的最後危機中,行動就意味著殲滅。一切革命都有兩面斜坡,上升的一面和下降的一面,這兩面斜坡上又可以一級一級地分成季節,包括從結冰的季節到開花的季節。這些斜坡上的每一塊地段都會產生出一些適合它的氣候的人物,從生活在陽光底下的人物,到生活在雷電下面的人物都有。

3

到了今天,八十個年頭過去了,任何一個人,不論他是歷史家也九-九-藏-書好,哲學家也好,每次國民公會在他的腦子裡出現的時候,這個人就要停下來默想。對這一連串陰影的偉大行列是不可能不予以深切注意的。
議員們直接從一扇門進入大廳,這扇門面對著斐揚修道院的露台。
勒波夫看見勒讓德爾就發出哞聲。

9

一切思想必須有具體的外形,任何原則都該有固定的地位;一座教堂就是四壁之中裝著一個上帝,每一種教義都得有一間廟宇。國民公會成立以後,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把國民公會安置在什麼地方。
在這個幸福和痛苦神秘地交錯著的事物前面,站著歷史的「為什麼?」的疑問。

10

國民公會也許是歷史的絕頂。
國民公會始終被風吹得屈折;可是這風是從人民的嘴裏吹出來的,同時也是上帝的氣息。
革命是社會固有現象的一種形式上的表現,這種表現從各方面壓迫我們,使我們不得不把它叫做「需要」。
最短的一次才不算長。
當上國民公會的議員,就等於是海洋里的一片波浪。即使他們中間最偉大的人物也是如此。動力是從天上來的。國民公會裡有一個意志,這個意志是全體共有的,不是任何個人所獨有的,這個意志就是一種思想,一種無法抑制和無法衡量的思想,它在天空上面的暗影中呼吸。我們叫它做革命。這個思想像潮似的掀起來的時候,有的被打倒,有的站立起來;它把這一個帶到浪花的頂上,把另一個撞擊到礁石的上頭。這個思想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兒去,前面的一切漩渦都要受它的推動。說革命是人類造成的,就等於說潮汐是波浪造成的一樣錯誤。
世界上有喜馬拉雅山,也有國民公會。
人們互相指點著左邊走廊上的最隱秘的地方,羅伯斯比爾曾經在這裏對克拉維哀的朋友格拉低聲耳語過這樣一句可怕的話:「克拉維哀在他呼吸過的地方都要策動一下陰謀。」同時也是在這個既便於密談又便於半高聲地發怒的角落裡,法布·德格朗丁曾經和羅姆吵嘴,責備羅姆不該把他的日曆改得走了樣,把熱月改為暑月。人們也互相指點著代表上加龍省的七個議員擠在一起坐過的那個角落,這七個議員是第一批被召喚來宣布他們對處置路易十六的意見的,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回答。米耶回答:「死刑。」台爾馬:「死刑。」普洛讓:「死刑。」加來:「死刑。」埃拉:「死刑。」尤利昂:「死刑。」代沙西:「死刑。」這永遠是充滿人類全部歷史的循環現象,自從人類有了法律,這種現象就一直使法庭的牆壁發出了墳墓的迴音。人們用手指指點著那些亂鬨哄地混雜在一起的人們,這個悲劇性的投票就是從這些人們的嘈雜的聲音里發出來的。巴格尼說:「死刑。一個國王的惟一用處就是死。」米育說:「今天,如果世間還沒有死刑,就要把它創造出來。」年老的拉弗龍·杜·特盧葉說:「快點處死!」顧比育叫道:「立刻送上斷頭台。遲了就要加重死罪。」西埃耶斯簡單地說了這兩個陰森森的字:「死刑。」杜利奧反對布索的由人民作最後審判的建議:「什麼!基層議會嗎!這樣,全國就會有四萬四千個法庭!這案子還有個完嗎?路易十六的頭髮白了腦袋還落不下來。」奧古斯丁-朋·羅伯斯比爾跟著他的哥哥叫道:「我不懂得那種扼殺人民而寬恕暴君的所謂人道。死刑!主張緩刑就是把最後審判權交給暴君而不是交給人民。」補足貝納丁·德·聖比埃爾的空缺的福西德瓦說:「我素來憎恨叫人流血,但是一個國王的血並不是人血。死刑。」讓-朋-聖安德烈說:「暴君不死,人民永遠沒有自由。」拉維恭德里提出這樣一個公式:「只要暴君還能夠呼吸,自由就要窒息。死刑。」夏多納夫-藍敦叫道:「把最後一個路易處死!」紀亞丹表示他的願望:「把他帶到被推翻的柵欄去處死!」所謂「被推翻的柵欄」就是保護王座的柵欄。代里葉說:「讓我們鑄一尊大炮去攻打敵人,大炮的口徑要照路易十六的頭顱的大小。」另外有一些寬容的人:讓第說:「我贊成終身禁閉。製造一個查理第一,就是製造一個克倫威爾。」邦加說:「流放。我想看見世間第一個被迫自己去幹活謀生的皇帝。」亞爾布說:「充軍。叫這個活鬼到各國去過流浪生活。」桑家果米說:「監禁。讓卡佩像一個稻草人似的活著。」夏容說:「讓他活著。我不願意製造一個死人來讓羅馬奉為聖人。」這些說話從那些嚴厲的嘴唇里落下來,而且相繼飄散在歷史中的時候,公眾旁聽席上有些露出肩膀和戴著首飾的婦女們在計算票數,她們手裡拿著一張名單,每投一票就用別針刺一下。
主席台的左右兩邊,有些台座載著兩副十二尺高的燈柱,柱的頂端有四對燈。每一個旁聽廂都有這樣的一副燈柱。這些燈柱的座子上雕刻著被人民稱為「斷頭台的項圈」的環。
在國民公會裡說話,隨便放縱也是合法的。
這所宮殿往往容納不下國民公會的人群,他們涌到鄰近的龍格威大樓和康尼大樓里去。如果白拉福爵士在一封信里所說的話可靠的話,那麼八月十日以後皇室的傢具就是搬到康尼大樓里來了。當時竟要兩個月時間才能搬空蒂伊勒里宮。
下面,在主席台腳下的半圓形里,是傳達員的位子。
有一個人矗立在這兩派之外,而且使這兩派的人都敬畏他,這個人就是羅伯斯比爾。
議長的桌子上有一隻巨大的手鈴,幾乎大得像一口鐘一樣,還有一隻很大的銅墨水瓶,和一本用羊皮紙包裝的對開簿子,那就是會議記錄簿。
下面一層的旁聽者們常常越過界線,擠擁在這建築物的一切突出的地方。上面一層的旁聽席里很牢固地裝著一條鐵條,高度和普通欄杆相同,用來做欄杆,保護上面一層的旁聽者,使他們不至於被那些從樓梯上上來的群眾擠跌下去。可是有一次終於有一個人被擠跌到會場里去了,他偏斜地跌落在波維主教馬西爾身上,因而沒有跌死,他說:「嘿!原來主教也還有點用處哩!」
即使撇開一切政治情緒,只看這裏的建築,這所大廳就能使人發抖。人們依稀地想起舊時的劇院,想起那些有花環裝飾的廂座、天藍色和紅色的天花板、有許多小片玻璃的燭燈、發著鑽石光彩的大燭台、五色繽紛的彩布、戲幕和帷幔上無數的愛神和仙女,整整一首畫出來的、雕刻出來的、鍍金的、帝王式的、優雅的戀歌,這首戀歌用它的微笑來照耀著這個嚴肅的地方,可是現在人們在這個大廳里到處只看見生硬的直線角度,像鋼鐵一樣冷酷和鋒利;這真有點像是布歇被大衛送上斷頭台處死了。
五月三十一日、芽月十一日、熱月九日的事變就是從這裏來的;這些悲劇由巨人開始,被侏儒結束。
國民公會有兩種會議,一種在白天,一種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