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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在勝利之後才發生戰鬥 二 沉思中的郭文

第六卷 在勝利之後才發生戰鬥

二 沉思中的郭文

郭文覺得自己整個動搖了。他的最堅定的決心,他的最虔誠的諾言,他的不可挽回的決斷,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的深處動搖了。
他的沉思是深不可測的。
用什麼方法呢?用什麼方式呢?人道怎樣打倒一個憤怒和仇恨的巨人呢?人道用的是什麼武器?是什麼軍械?是搖籃。
郭文有責任用行動來答覆他。
他親眼看見一個聞所未聞的轉變發生了。
純潔戰勝了。
他沒有堅持到底。只不過這樣罷了。
他本來可以阻止這件事,他卻袖手旁觀!他將要滿足於這樣一個專橫的借口:「現在這一切和你都沒有關係了!」他也不這樣想,認為在這樣的情形下放棄自己的職權就是同謀!他也看不出在這樣一件大事情中,動手的人和袖手旁觀的人比較,袖手旁觀的人更壞些,因為他是懦夫!
正由於這個人具有一切的壞處,殘暴、錯誤、盲目、無理的固執、驕傲、自私,郭文剛才所看見的才是奇迹。
送他上斷頭台。
直到目前為止,在郭文的眼中,朗特納克只是一個野蠻的戰士、帝制和封建制度的盲目擁護者、屠殺俘虜的人、被戰爭縱容的殺人兇手、嗜血的人。這樣一個人郭文不怕他。他是隨意把人處死的人,郭文也要把他處死;他是懷著深仇的人,他會發現郭文也懷著深仇。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道路已經划好,跟著這條道路走是容易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他要殺掉殺人的人,他是在恐怖的直線上走路。出乎意料之外,這條直路卻轉了彎了,轉過一個意想不到的彎子以後一片新天地出現了,一個變化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朗特納克登台了。一個英雄從這個惡魔身上跳了出來;不光是一個英雄,還是一個人。不光是一個靈魂,還是一顆心。在郭文面前的不再是一個殺人者,而是一個救人者。郭文被一股神聖光輝的洪流衝倒了。朗特納克用善良的雷電擊倒了他。
啊!這個死人的頭會怎樣獰笑啊!
我們可以說:不,內戰不存在,野蠻的行為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惡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因為要消滅這些妖魔鬼怪,只要有童年這種曙光就夠了。
他們的家族!
郭文和他的良心的悲壯的論戰,結果是提出了上面這樣的問題,而且答案彷彿也從問題本身得出來了:挽救朗特納克。
他在籌劃了罪行之後,自己又退縮了。他自己嚇著了自己。那個母親的喊聲喚醒他內心的過時的慈悲心,這種慈悲心是人類共同生活的殘餘,一切人心裏都有,連心腸最硬的人也有。他聽見了這喊聲才往回走。他已經走入黑暗中,再退回到光明裡來。在造成了罪行之後,他又自動破壞了那罪行。他惟一的功勞只不過是做壞人沒有做到底。
朗特納克剛才證明了自己是非常人。現在該輪到郭文了。
郭文親眼看見這個變化。
至於說到要跟他講和,要和這個傲慢的靈魂取得諒解,提議在一定的條件下釋放他,問他是否同意在保證他的生命安全的條件下他從此以後放棄一切敵對行為和叛變行為,這種建議將是一個多麼大的錯誤,將使他得到何等有利的地位,將要遇到他的怎樣的輕蔑,他將要用怎樣的回答來狠狠地回敬這個建議,他會說:「把無恥留給你們自己,殺死我吧!」
讓別人流血,就等於自己流血,那麼,朗特納克所要流的血,難道不是郭文自己的血嗎?他的祖父已經死了,可是他的叔祖父還活著;這個叔祖父就是朗特納克侯爵。難道那位已經在墳墓里的祖先,不會起來阻止他的兄弟進去嗎?難道他不會命令他的孫兒從此以後要尊敬叔祖父的白髮王冠嗎?因為侯爵的白髮王冠,也就是他自己的頂上的圓光的親姊妹呀。難九*九*藏*書道在郭文和朗特納克之間,沒有一個鬼魂在憤怒地注視著嗎?
雲層的後面有星星,雲層給我們的是暗影,星星投射給我們的是亮光。
人們同意他死亡。
不過現在這顆頭顱是不是還跟過去一樣呢?
應該負責的是領袖。
一個兇猛的心靈打敗了。
正當這個充滿著成見和奴役他人思想的人突然轉變,回到了人道的圈子裡來的時候,那些為了解放和自由而鬥爭的人們卻仍然繼續內戰,仍然維持流血和兄弟自相殘殺的常規!
因此,縱火的和殺人的都是朗特納克。
我們不能躲避亮光,正如我們不能躲避暗影一樣。
是事變提出來的。
在地上的鬥爭進行著的時候,同時發生了天上的鬥爭。
一道強烈的光線使郭文感到一時眼花繚亂。在激烈的內戰中,在集中一切怨恨和復讎的動亂時代中,正當亂世達到最黑暗最瘋狂的時候,正當罪惡放出它的全部火焰、仇恨發出它的全部黑暗的時候,正當鬥爭發展到一切都變成炮彈,正當混戰激烈到這樣的地步,使人再也不知道正義在哪裡、誠實在哪裡、真理在哪裡的時候,突然間,不可知——心靈的神秘的警告者——使那股偉大的不朽的光線,在人生的光明和黑暗上面,大放燦爛的光芒。
怎麼!法蘭西陷入了絕境!法蘭西被出賣了,被打開了大門,被毀壞了城牆!法蘭西沒有了塹壕,德國人就渡過萊茵河;她沒有了城牆,義大利人就跨過阿爾卑斯山,西班牙人就越過比利牛斯山。她還剩下一個龐大的深淵,那就是大西洋。這個深淵是幫助她的。她可以憑依著它,那麼這個被整個大海支持著的巨人就可以和整個大陸鬥爭。這樣的形勢是百攻不破的。可是現在不然了,她不會有這樣有利的形勢了。這個大西洋已經不再是她的了。在這海洋里有英國人。當然,英國人沒法子渡海過來。可是現在有一個人要給她搭一座橋,要向她伸出手來,要對庇特、克萊格、康華里斯、鄧塔斯和那些海盜們說:「來呀!」這個人要高聲呼喊:「英國,把法蘭西拿去吧!」這個人就是朗特納克侯爵。
他到底做過什麼值得人欽敬的事呢?
到了這裏,這個使人暈眩的問題突然換了一個面目。
他是侯爵的副官。
被一個可怕的法官提訊。
現在人們怎樣處理這個人呢?
他越是回想他剛才所看見的事情,他越是覺得迷亂。
人道戰勝了不人道。
也就是要知道叔祖父和侄孫是不是會在更高級的光明裡會見,還是侄孫要用開倒車來回答叔祖父的進步。
這些可怕的戰士們時常把我們的心靈踐踏在腳下。
那麼這個人所救的三個孩子是他自己的嗎?不是。是他一家的嗎?不是。是他同一階級的嗎?不是。為了三個可憐的小孩子,偶然遇見的棄兒,不相識的、衣服破破爛爛的、赤著腳的孩子,這位獲救的、自由的、得勝的——因為逃掉了也是一種勝利——貴族、親王、老頭,竟冒盡一切危險,付出一切代價,不惜一切犧牲,高傲地救了這幾個孩子,同時也交出了他自己的頭顱,這個頭顱直到目前為止是可怕的,現在變成無限莊嚴的,他把這顆頭顱獻出來。
也許他曾經是一隻老虎,可是他現在還是嗎?郭文在內心的反覆鬥爭下暈眩了,思想兜來轉去,像一條蛇。毫無疑問,即使經過嚴格的考察,誰還能夠否認朗特納克的義舉,他的斯多噶式的克己精神,他的偉大無私的德行嗎?怎麼!在張大著巨嘴的內戰前面來證明人道主義!怎麼!在低級真理的鬥爭中把高級真理搬出來!怎麼!證明在王權之上、革命之上、人世的一切問題之上,還有人心的無限仁慈,還有九_九_藏_書強者對弱者應盡的保護責任、安全的人對遇難的人應盡的救護責任、一切老人對一切兒童應有的慈愛!證明這些崇高的行為,而且犧牲自己的頭顱來證明!怎麼!身為一個將軍,竟放棄了戰略、戰爭和復讎!怎麼!身為一個保王黨,竟拿起一把天平,一端放上法國國王,放上歷時十五個世紀之久的君主政治,要重新恢復的舊法律,要重新建立的舊社會,另一端放上三個無名的鄉下小孩,而且認為這三個天真的小孩比國王、王座、王權和十五個世紀的君主政治更重!怎麼!這一切都不算什麼嗎?怎麼!做了這件事的人還算是一隻老虎而且還要被人當作野獸來看待嗎?不!不!不!這個剛才用一種神聖行為的亮光照亮了內戰的深淵的人不是一個惡魔!拿著屠刀的人變成了一個光明的天使。地獄里的魔鬼又變成了天上的曉星。朗特納克用一件犧牲的行為贖回了他的種種野蠻行為;他失去了自己的肉體,卻救了自己的靈魂;他又變成無罪的人了;他給自己簽發了赦罪書。難道寬恕自己的權利就不存在嗎?從今以後他是一個可敬的人了。
「做夢的人啊,你這個辦法不是辦法!」郭文看見黑暗中有斯芬克斯的陰險的微笑。
可是變了樣子的朗特納克並沒有使郭文轉變!怎麼!這一股光流的打擊居然沒有反應!過去的人跑在前面,將來的人竟落在後面!野蠻和迷信的人突然張開兩翼高高地飛翔,俯視著那個懷抱理想的人在下面泥濘和黑暗中爬行!郭文將要匍匐在那條殘暴的舊車轍上,而朗特納克將要到崇高的境界里建立功業去了。
那就是郭文的良心。
那就是善和惡的鬥爭。
從來沒有在任何鬥爭中,能夠像這次鬥爭一樣清楚地看見魔鬼和上帝。
把他殺掉嗎?良心多麼不安!把他放走嗎?責任又多麼重!
革命居然也有這種弱點!
不。他喃喃地對自己說:「讓我們救朗特納克吧。」
為了救三個孩子。
躲避是不可能的;必須拿出結論來。
他要怎麼辦呢?
可是,他自己又進來了。
這次鬥爭的戰場是一個人的良心。
可是誰使他們陷入危難的呢?
可是嚴峻的理智又有多麼大的力量啊!
這位偉大的軍人、八十歲的壯士、解除了武裝的戰士,與其說是俘獲的,不如說是偷來的,他是正在做好事的時候被捉的,是經過他自己同意而被縛的,人們將要看見他額上還帶著為了一件偉大的犧牲而流的汗珠走上斷頭台,就像被人奉祀為神的偉人走上神壇一樣!他的頭顱將要放在斷頭台的刀下,那三個被救的小天使的靈魂,將要環繞著這顆頭顱飛翔而且為它呼籲!在執行這個對於劊子手們是不名譽的刑罰的時候,人們將要看見這個人的臉上浮著笑容,共和國的臉卻羞恥得通紅!
一個問題擺在他面前,他不能夠避而不答。
而這一切要在身為領袖的郭文面前實現!
因為事變是能夠變化的,正義是永遠不變的,事變向我們提出問題的時候,永遠不變的正義就催促我們回答。
這顆頭顱是他欠下的。那麼,他應該把這顆頭顱交出來以清債務。這就對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是不容許人故作不知的;這件事很嚴重;郭文曾經親身參与這件事;他當時曾經在場;他不能夠抽身逃避;雖然西穆爾登對他說:「現在這一切和你都沒有關係了」,可是他的內心有這樣一種感覺,好像一棵樹被人從樹根上拔掉一樣。
郭文的面前是兩個深淵。讓侯爵送命呢?還是救他?他必須投入這一個深淵,或者另一個深淵。
郭文正在遭受一次審問。
這是對共和國怎樣的一個貶值啊!
然後問題又恢復了它的最初的面目;西緒福斯的石頭又落下來了,這石頭不是別的,正是一個人內心的鬥爭:朗特納克到底是一隻老虎嗎?九九藏書
弱者的力量突然插了進來。
可是有人要救他!
這是一幕很有用的景象,是一個忠告、一個教訓。那些主張戰爭應該毫無憐憫地進行的狂熱的戰士,在所有這些罪惡中,在謀害、瘋狂、暗殺、復讎的火焰當中,死神拿著火炬臨場的時節,突然看見全能的純潔在這一大隊罪惡上面站了起來。
因此感情比較不易明了,卻有更大的說服力。
這是令人無法選擇的殘忍的難題。
接受他的頭顱。
他的心靈在震動。
難道不是朗特納克嗎?
郭文剛才親眼看見一個奇迹出現。
在極端重要的場合下,自己向自己作一個報告,自己追問自己到底要走哪一條路,是前進呢?還是後退呢?這種事情誰沒有遇到過呢?
對的。可是法蘭西呢?
他用兩隻手緊緊夾住腦袋,彷彿要從腦袋裡榨出真理來。對於這樣一種情形要想獲得一個正確的觀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一件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是困難的。他的面前有一大堆可怕的數字,他必須得出一個總數來;他要算一個命運的加法,這是多麼使人暈眩的事!他嘗試著;他儘力設法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壓制他自己覺到的內心的阻力,把事實經過簡要地複述一遍。
這兩個深淵中,哪一個是他的責任呢?
而且,歸根結底,這件對郭文富有吸引力的行為,郭文有沒有把它過分誇大呢?
西穆爾登(就是說九三年),逮住了朗特納克(就是說君主政治);可是有人要把這個捕獲物從銅爪里放出來!朗特納克的身上集中著一切災害的萌芽,可是這種災害的萌芽有人卻認為是「過去」的事,朗特納克侯爵現在是在墳墓里,那扇沉重的永恆的門已經在他身後關上了,可是外面有人要把門打開!這個社會的害蟲已經死了,叛變、兄弟殘殺、野蠻的戰爭,都跟著他死了,可是有人要使他復活!
他把事實一一擺在自己面前。
朗特納克侯爵要在別人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之間作一個選擇;在這個莊嚴的選擇中,他挑選了自己的死亡。
這些聲音輪流發言,每一個所說的都是真理。怎麼選擇呢?每一個彷彿都把智慧和正義結合起來,說:「這樣做。」真的應該這樣做嗎?是的。不是。理論是一種說法,感情又是另一種說法,兩種說法是互相矛盾的。邏輯只是理智,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是從人類本身來的,後者是從天上來的。
對付這樣一個人,除了把他殺死或者釋放之外,的確沒有其他辦法。這個人站在山頂上;他隨時準備好起飛或者犧牲;他自己本身就同時是鷹隼和懸崖。多麼奇異的靈魂。
也不僅僅是事變提出來的。
為著這一點小事,就把一切都還給他!還給他空間、田地、平原、空氣、白晝;還給他森林,讓他利用來進行盜匪活動;還給他自由,讓他利用來奴役他人;還給他生命,讓他利用來製造死亡!
那麼很好。去吧,去為英國人服務吧。投降吧,投到敵人那邊去吧。救朗特納克,出賣法蘭西吧。
人們怎樣辦呢?
這個幽靈會說:「很好,我又活了,蠢材!」
一切人都有一個基礎;這個基礎一動搖,就產生深沉的煩惱。郭文正在感受著這種煩惱。
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read.99csw.com道不是伊曼紐斯嗎?
用一種野蠻的手段去回答一種慷慨的行為!
人們就要砍掉他的頭顱。
現在所要知道的,就是朗特納克已經回到人道的圈子裡來了,郭文是不是也會回到家族裡來。
對於英雄的行為,這是怎麼樣的一種報酬啊!
我們都受我們的思想的支配,我們的思想是神,是鬼怪,也是巨人。
這個問題是誰提出來的?
可是他不是已經說過要把這個人處死嗎?他,郭文,仁慈的人,不是宣布過朗特納克不屬於寬大之列而且他要把朗特納克交給西穆爾登嗎?
革命的目的難道是要破壞人的天性嗎?革命難道是為了破壞家庭,為了使人道窒息嗎?絕不是的。一七八九年的出現,正是為了肯定這些崇高的現實,而不是為了否定它們。推翻封建堡壘,是為了解放人類;廢除封建制度,是為了建立家庭。創造者就是權力的出發點,權力是蘊藏在創造者身內的,除了創造者就再也沒有別的權力。因此蜂后的地位是完全合法的,她創造了她的人民,她既是母親,就應該是皇后;因此人類的王權是荒謬的,國王既不是創造者,就不能夠做統治者;因此帝制必須廢除,共和國必須建立。這一切到底是什麼?是家庭,是人道,是革命。革命就是人民掌握統治權;歸根結底,人民,就是人。
郭文躊躇了。
人是怎樣的一個戰場啊!
他要怎樣地重新開始他的醜惡工作啊!朗特納克要怎樣高興地懷著深仇重新投入仇恨和戰爭的深淵啊!明天,人們又要看見房屋被焚燒,俘虜被屠殺,受傷的被害死,婦女被槍斃!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朗特納克一旦恢復自由,旺代的戰爭又得從頭打起,就像對付一條沒有把頭砍掉的七頭蛇一樣。一轉瞬間,由於這個人消失而熄滅了的火焰,就會像流星飛行一樣重新燃燒起來。朗特納克的目的是要像蓋棺材板一樣把君主政治蓋在共和國上面,把英吉利蓋在法蘭西上面,除非他完成了這個可惡的計劃,他絕不會罷休。救了朗特納克就是犧牲了法蘭西。朗特納克獲得了生命,就是無數重新被捲入內戰旋渦的無辜的男、女、兒童的死亡;就是英國人的登陸、革命的倒退、城市的被洗劫、人民的被蹂躪、布列塔尼的流血;也就是把犧牲者送回到老虎的爪子下面。郭文在這種種不能肯定的理由和自相矛盾的理論中,模糊地看見他的面前出現了這樣一個問題:放虎歸山。
這個法官就是他的良心。
在錯誤和正確兩者的惡鬥上面,在深處的真理的面孔突然一下出現了。
他戰慄起來。
三個小孩在危難中;朗特納克救了他們。
他,郭文,對這件事怎樣想法呢?
還有另外一件事。
人道戰勝了這個人。
這種情形好像是一個可怕的十字路口,各種互不相容的真理都到這裏停下來對質,人類的三種最崇高的觀念:人道、家庭、祖國,在這裏互相瞪視。
現在鬥爭又開始了,也許比上一次鬥爭更猛烈,更有決定意義,這次鬥爭的戰場是另一個人的良心。
郭文在沉思。
朗特納克侯爵自願地、自動地,完全根據自己的選擇,離開了森林、陰影、安全、自由,回到最可怕的危險里去,第一次,郭文看見他毫無畏懼地冒著葬身的危險衝進大火裏面,第二次,他從那個梯子下來,隻身投入敵營;對於別的人,這個梯子是救命梯,對於他卻是一個喪命梯。
那就是朗特納克的良心。
我們看見那三個出世未久的可憐的小生命,他們既不懂事,又被遺棄,又是孤兒,又沒有人伴著他們,他們還在牙牙學語,只懂得微笑,同時又還有內戰、以牙還牙的法則、可怕的報復邏輯、謀殺、大屠殺、兄弟自相殲滅、憤九_九_藏_書怒、懷恨等等在威脅他們,可是在對付這一切惡魔的鬥爭中,他們勝利了。我們看見為了犯罪而放的可恥的大火流產了,失敗了;我們看見那些殘暴的陰謀被破獲了,受挫折了;我們看見那種古代封建的殘暴,年深日久的不能動搖的輕蔑,所謂為著軍事必需的經驗,那種為著國家利益的理論,所有那些從殘暴的老人腦中產生的專橫的成見,在這幾個還沒有開始生活的稚子的清明眼光下消失了。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還沒有開始生活的稚子沒有做過壞事,他就是正義、真理、潔白,天上無數的天使在小孩子的身上活著。
朗特納克侯爵被包圍了,被封鎖了,被判罪了,被通緝了,像馬戲班的一頭野獸一樣被關起來了,像釘子一樣被鉗子夾住了,他的老巢現在變成他的監獄,他被關在裏面了,他被鐵和火的城牆從四面八方團團圍住了,然而後來他居然脫逃了。他創造了這個脫逃的奇迹。在這樣的戰爭中,脫逃也許是最難完成的傑作,他竟完成了這件傑作。他又得到了森林,可以在那裡築壘固守,他又得到了鄉土,可以在那裡作戰,他又得到了暗影,可以在那裡藏身。他又變成那個可怕的獨往獨來的人,那個兇惡的流浪者、神出鬼沒的隊伍的首長、地下軍隊的領袖、森林的主人了。郭文得到了勝利,可是朗特納克得到了自由。從此以後,朗特納克有的是安全,是無限廣闊的道路,是數不盡的避難所。他成為一個抓不到的、找不著的、近不了身的人。一隻獅子已經落下陷阱,又逃走出來。
朗特納克侯爵變了樣子。
那個寬恕、捨身成仁、贖罪、自我犧牲的至高無上的神聖法則,對於那些為錯誤而戰的鬥士反而存在,對於那些為真理而戰的兵士卻不存在!
怎麼!不肯為仁義做鬥爭!甘心在這個鬥爭中失敗,本來是強者,卻甘心做弱者,本來是勝利者,卻甘心做殺人兇手,使人說保王黨方面有人救了小孩,共和黨方面有人屠殺老人!
善的情感和惡的情感的鬥爭,使目前的世界混亂不堪;朗特納克征服了這種混亂,從其中把人道抬出來,現在輪到郭文從其中把家庭抬出來了。
他從來不會相信這種事情能夠在錯綜複雜的事變中發生,不管這是怎麼樣的事變。他從來想象不到這樣的事情能夠出現,即使在夢中也沒有想到。意外事件是高傲專橫而且戲弄人類的,現在這件意外事件抓住了郭文,把持住他。在郭文的面前,一件不可能的事竟成為事實,成為看得見,摸得到,無可避免,不能動搖的事實。
郭文是一個共和黨人,他相信自己是絕對正確的,而且也的確是如此。可是一個更高級的絕對正確性剛才出現了。
誰把這幾隻搖籃放在大火裏面呢?
郭文要辜負上帝對他的信任嗎?
這個人已經被捕。經過三個月的追擊、搜索和激烈的戰鬥之後,這個人終於被俘了。革命的巨手已經抓住了這個可詛咒的人;九三年的緊握的拳頭已經抓住這個保王黨兇手的衣領;由於經常參与人事的神秘的天意,這個弒親者現在正在他自己家裡的土牢里等待刑罰;封建貴族被關在封建的地牢里;他自己的堡壘的石牆起來反對他,而且把他關閉在裏面,陰謀出賣祖國的人被他自己的家宅出賣了。顯然這一切是上帝安排的。正義的時刻已經到來;革命已經逮住了這個人民公敵;他再也不能夠作戰,再也不能夠鬥爭,再也不能夠害人了。在這個旺代里,有許多人手,可是只有他一個是腦袋;他完了,內戰也就完了。現在逮住他了,這個結局是悲劇性的,也是值得高興的;經過那麼多次的屠殺之後,他被俘了,這個殺人的人,現在也輪到他死了。
他被法官提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