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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封建和革命 一 祖先

第七卷 封建和革命

一 祖先

他走了。
郭文叫道:
「啊!我把你們的真相告訴你!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一個將死的人。」
郭文抬高了嗓音叫道:
土牢的門早已重新關上。郭文被關在裏面。
「不過不那麼兇惡。這也不過說說罷了。還有那些造反一樣的調查和請願;然後那些哲學家先生們來了,人們把著作燒掉,卻沒有把作者燒死,朝廷的奸党參加這件事,就是那一班蠢貨像丟果、奎斯奈、馬勒錫貝、重農主義者們等等,於是騷動就開始了。一切都是那些濫文人和壞詩人引起的。還有百科全書!狄德羅!達朗貝爾!啊!這些可惡的無賴!竟幫助一個像普魯士王那樣高貴出身的人!如果是我,我會把所有舞文弄墨的人都消滅掉。啊!我們這一班人都是執法者。您可以看見這裏牆上分屍輪的痕迹。我們並不開玩笑。不,不,我們不要舞文弄墨的人!只要有阿路哀這種人,就會產生馬拉這種人;只要有濫文人在東塗西抹,就會產生暗殺的兇手;只要有墨水,就永遠有污點;只要有人拿著筆,那些毫無價值的言論就會產生殘暴的行為。書籍造成罪惡。所謂幻想有兩個意義,一個意義是指夢想,另一個意義是指鬼怪。人們為了這些無稽之談付出多少代價啊!你們向我們高唱什麼權利嗎?人權!人民的權利!那是十分空洞,十分可笑,十分虛妄而且毫無意義的!我嗎,如果我說:阿瓦絲是康南二世的妹妹,她把布列塔尼領地傳給荷埃爾,荷埃爾是南特和郭奴哀耶的伯爵,他把爵位傳給阿倫·費剛,費剛是貝德的舅父,貝德嫁給黑阿倫,阿倫是洛西-敘-庸的領主,他們生下小康南,就是我們的祖先紀或郭文·德·杜阿的祖父,我所說的是一件清楚的事,我們的權利就從這裏產生。可是你們的那些無賴、那些流氓、那些壞蛋,他們稱為權利的是什麼呢?是弒神和弒君權利。這還不夠醜惡嗎!啊!這些粗鄙的人!我真替你難過,先生。你是屬於這個布列塔尼的高貴血統的;你和我的共同祖父是郭文·德·杜阿;我們還有一個祖先是那位偉大的蒙巴松公爵,他是法蘭西貴族,曾經光榮地接受過大領章,他進攻過杜爾斯郊區,在阿克戰役受了傷,以法蘭西主獵官身份在八十六歲高齡死於圖蘭省他的古意埃官邸里。我還可以向你提出羅杜諾公爵,他是格那茜貴婦的兒子,還有克勞德·德·羅蘭,他是舍弗盧斯公爵,還有亨利·德·勒農古,還有弗朗索瓦·特·賴伐-波斯多芬。可是有什麼用呢?你先生既是很榮幸地當了白痴,而且堅持要和我的馬夫平等。你要知道,你還是毛頭小娃娃的時候我已經老了。我曾經給你擤過鼻涕,你這流鼻涕的孩子,我現在還要給你擤鼻涕。你長大起來,卻找到了方法把自己貶低。自從我們分別以後,我們各走各的道路,我走的是正直的道路,你走的道路恰恰相反。啊!我真不知道這一切將來如何了局,可是你手下的那些先生們的確是些英勇的可憐蟲。啊!是的,很不錯,我同意,那些進步是偉大的,你們在軍隊里取消了對醉酒兵士連續灌水三天的刑罰;你們有限價政策,有國民公會,有戈培爾主教,有索玫特先生和埃貝爾先生,你們把整個過去集體屠殺,從巴士底獄到舊曆都殲滅了。你們用蔬菜來代替聖人。好吧,公民先生們,做主人吧,統治吧,過舒服生活吧,盡情地享樂吧,不必客氣。這一切並不能阻止宗教依然是宗教,王政依然在我們的歷史上延續了十五個世紀之久,法蘭西的古老貴族,即使砍掉了頭顱,依然比你們高貴些。至於你們對王族的傳統特權的無理指摘,我們只能聳聳肩膀。斯比力克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名叫丹尼爾的教士,是來因弗洛創設了斯比力克來跟查理·馬岱爾找麻煩的;對於這些事,我們知道得和你們一樣清楚。問題倒不在這裏。問題是:要繼續做一個偉大的王國;恢複原來的法蘭西;恢復為有完整秩序的國家。在這個國家裡首先把國王視為神聖的人,是國家的絕對主人,然後輪到親王們,再次是王家陸、海軍和炮隊的官員們,掌理財政的官員們;其後是王家的各級司法官,接著是管理鹽稅和一般捐稅收入的官吏們,最後是分成三級的王家警察官。這些都是非常完好而且高貴地排列著的,你們把這一切都破壞了。你們把省區都破壞了,你們真是些可憐的蠢貨,連這些省區是什麼都不知道。法蘭西的精華就是由整個歐洲大陸的精華構成的,法蘭西的每一省代表著歐洲的一種美德;畢加地代表德國的自由,香檳代表瑞典的寬仁,布哥尼代表荷蘭的勤勞,朗格篤代表波蘭的活潑,加斯各尼代表西班牙的嚴肅,普洛旺斯代表義大利的智慧,諾曼底代表希臘的機敏,杜芬尼代表瑞士的忠實。這一切你們都不知道;你們只會破壞、粉碎、摧殘、毀滅,你們心安理得地充當殘暴的野獸。啊!你們不再要貴族了!好,你們以後再也沒有了貴族。你們應該因此而哀傷。你們以後再也不會有騎士,再也不會有英雄了。再會吧,這些古代的偉大人物。現在你們能夠找到一個達沙斯嗎!你們全都怕死。你們不會再有那些先敬禮再動手殺人的封特奴瓦騎士們;你們不會再有萊里達之圍的那些穿絲|襪的戰士們;你們再不會有那種光榮的戰鬥日子了,在那種戰鬥中,戰士的盔上的羽毛,都像流星似的飛躍。你們是沒落的人民;你們將要受到外患的蹂躪。如果阿拉力克二世回來了,他再也找不到克洛維做對手;如果阿伯德林姆回來了,他再也找不到查理·馬岱爾和他打仗;如果薩克遜人回來了,他們再也找不到丕平去抵抗他們。你們不會再有阿納代爾、羅克勞伊、朗斯、斯塔法德、涅溫特、史丁革克、馬賽依、洛古、羅浮、馬翁一類的戰役;你們再也不會有弗朗索瓦一世在馬連諾那種勝仗;你們不會再有菲利普-奧古斯特在布溫納那種勝仗,他在這次戰役中一隻手俘虜了布倫尼的伯爵雷諾,另一隻手俘虜了弗朗特的伯爵費朗。你們可能有阿辛古,可是你們不會有那位偉大的旗手,把旗子裹在身上死去的那位白克威勒的先生!去吧!去吧!干你們的事吧!做新人吧。做渺小的人吧!」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然後他又加上一句:
他到了外邊以後,腳踏著原野的草,離開森林只有二百步遠,面對著空曠、黑夜、自由和生命,他停了下來,動也不動地待了一陣,彷彿一個人聽由別人指揮,對意外的事件讓步,並且在利用了一扇敞開的門以後,考慮一下自己做得對不對,在遠走高飛以前遲疑一陣,最後地想一想。凝神地沉思了幾秒鐘以後,他舉起右手,夾著中指和大拇指敲了一下,說:「真有的事!」
「你自由了。」郭文說。
他們互相注視著,這種互相注視的眼光彷彿有一種力量使他們兩個動也不動。
於是他把驚惶得不知所措的侯爵推出門去。
一盞燈放在土牢里方形透氣窗旁邊的石板上。
郭文向侯爵走過去,解開read.99csw.com自己身上的司令官斗篷,披在侯爵肩上,把風帽拉下來壓住侯爵的眼睛。他們兩人有一樣高的身材。
「試想想看,假使伏爾泰被弔死,盧梭被送去當苦工囚犯,這一切就不至於發生了!啊!有才智的人是怎樣的災禍啊!我說,你對這個君主政治譴責些什麼呢?的確,普塞勒院長被送回到他的戈比尼修道院去時,他可以選擇車子,而且可以隨意花多少時間來完成這段路程;至於你的提東先生,如果你同意的話,他是一個生活非常放蕩的人,他在去參觀巴里斯六品修士的奇迹以前,先到壞女人的家裡,人們把他從溫珊尼城堡調到畢加地的漢姆城堡,畢加地是一個相當醜惡的地方,我承認。這些就是苦水;我還記得。我年輕時也叫嚷過;我曾經和你一樣蠢。」
侯爵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
「可是讓我們繼續做偉大的人。殺掉國王,殺掉貴族,殺掉教士,破壞,毀滅,屠殺,把一切放在腳下踐踏,把古代的格言放在你們的靴底下,踐踏皇座,踢倒聖壇,粉碎上帝,而且在上面跳舞吧!這是你們的事情。你們是賣國賊和懦夫,不可能捨生取義和自我犧牲的。我的話說完了。現在送我上斷頭台吧,子爵先生。我很榮幸地能做你的卑賤的僕人。」
聽見開門和關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放在地上的那盞燈正好在郭文和侯爵之間,把他們兩個的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
門開了。
「我出去以後費心再把門關上。」
侯爵摸了摸衣袋,彷彿在找他的鼻煙匣,然後又繼續說:
「喂,你在做什麼?」侯爵問。
我們記得,那間低矮的大廳已經改為守衛室,整個大廳里只有一盞角燈照明,光線朦朧,室內暗處多過明處。在這模糊的亮光中,那些沒有睡著的兵士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穿著司令官的斗篷和有線飾的風帽從他們中間穿過,向出口走去;他們行了軍禮,那個人走過去了。
哨兵以為走出來的是郭文,舉槍行了敬禮。
他又停頓一會,然後繼續說:
「你好,先生。多少年以來,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來跟你見面。你倒賞臉來看我了,我謝謝你。只要能夠談一談,我也就滿足了。因為我已經開始覺得厭倦。你的朋友們在浪費時間,什麼驗明正身,什麼軍事法庭,這些手續冗長得很。我做事就快得多了。我在這裡是在自己的家裡。請進來坐坐。好,你對目前發生的事情有什麼意見?很古怪,不是嗎?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國王和一個皇后;國王就是國王,皇后就是法蘭西。他們砍掉國王的頭,把皇后嫁給羅伯斯比爾;這位先生和這位太太生了一個女兒,叫做斷頭台,看來我明天早上就要和這位小姐相識。我非常高興。就像我看見你一樣高興。你到這兒來是為了這件事嗎?你升了官嗎?你要當劊子手嗎?假如這隻是一個純友誼的拜訪,那麼我就很感動。子爵先生,也許你已經不再知道一個貴族是什麼樣的了。那麼,請看吧,我就是一個貴族。請你仔細看看。這是很稀奇的。他相信上帝,他相信傳統,他相信家庭,他相信自己read.99csw.com的祖先,他相信父親的榜樣,相信忠誠,相信節義,相信對君王的責任,對舊法律的尊重,相通道德,相信正義;他也會很高興地把你槍斃。我請你坐下來吧。當然是坐在石頭上哩,因為這間客廳里並沒有沙發;可是在泥濘里生活的人是能夠坐在地上的。我這樣說不是要得罪你,因為我們稱為泥濘的,你們就把它叫做民族。你大概不會強迫我喊自由、平等、博愛吧?這裡是我家裡的一間老屋子;從前貴族用來囚禁賤民,現在賤民把貴族關在這裏。這種愚蠢的把戲就叫做革命。看來再過三十六小時你們就要砍掉我的頭。這件事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如果你們是有禮貌的,你們應該把我的鼻煙匣給我送來;我的鼻煙匣在上面鏡室里,你小時候常常在那裡玩,我曾經放你在我的膝蓋上跳動。先生,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姓郭文,說來也怪,你的血管里也流著貴族的血;真的,你的血和我的血是相同的,同樣的血把我造成一個高尚的人,卻把你造成一個無恥的人。這就是特殊的地方。你一定會說這並不是你的錯。可是這也不是我的錯。好吧,有時一個人是不知不覺地做了壞人的。這是由於他呼吸的空氣的關係;在我們這種時代,我們對我們的行為並不要負責,革命對任何人都是有罪的,你們的一切犯有重罪的人都是些極端無辜的人。他們多笨啊!你就是帶頭的一個。請准許我欽佩你。真的,我欽佩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夥子,你是上流社會的人物,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可以為了高貴的原因灑高貴的血,是這座郭文堡壘的子爵、布列塔尼的親王,有權升為公爵,可以世襲為法蘭西貴族,這大概就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有健全頭腦的人所希望的一切,可是你有了這樣的地位,卻開玩笑似的把自己弄成你現在的樣子,使得你的敵人認為你是一個壞人,你的朋友認為你是傻瓜。順便說一句,請你替我問候西穆爾登院長。」
侯爵爆發出一陣大笑,叫起來:
「副官,給我開開門。」
侯爵說話的態度很自然、很平靜,不在任何地方加重語氣,用的是他的有教養的聲音,他的眼光是清明而寧靜的,兩隻手放在腋下,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呼吸一陣,又繼續說:
侯爵慢慢地從衛隊中走過,穿過缺口,不止一次地把腦袋撞著石頭,走了出去。
門軸旋轉的時候,侯爵正在土牢裏面來回踱著;一切被關在籠子里的野獸都是這樣機械地來回踱著的。
「我不隱瞞我曾經用盡方法要殺你。你也看見的,我曾經親自動手一連三次把大炮向你瞄準。這是一件很失敬的事,我承認;可是如果你夢想在打仗時敵人會使你高興,那是非常荒謬的想法。因為我們是在戰爭里,我的侄孫先生。一切都在火和血中。不過他們倒的確殺死了國王。好一個大時代。」
石板上還可以看出有滿滿的一罐水、一塊軍用麵包和一束乾草。這個地穴是在岩石上挖出來的,裏面的囚徒如果異想天開地想利用乾草來放火,那真是枉費心機;土牢里絕無起火的危險,只能夠使囚徒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