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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封建和革命 六 太陽出來了

第七卷 封建和革命

六 太陽出來了

有時石頭彷彿有奇異的眼睛。一個石像在觀察,一座堡壘在窺看,一座建築物的正面在凝視。拉·圖爾格彷彿在端詳著斷頭台。
這支小小的遠征軍的四千兵士在高地上排成陣勢。他們從三方面圍繞著斷頭台,構成一個E字形的實測圖;炮隊排在最長一條線的中央,成為E字中間的短划。紅色的斷頭台好像被三條戰線包圍著,這些戰線就是兵士們構成的牆,兩邊彎進來,一直抵到高地的邊沿;第四條邊是敞開的,那就是那個山坳本身,面對著拉·圖爾格。
他看見郭文的時候,並沒有任何震動。
郭文很自由地走著。手上和腳上都沒有繩子束縛。他穿著普通軍服,佩著軍刀。
在這同一瞬間,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一下手槍聲回答了那下斧子聲。西穆爾登從腰帶里拔出一支手槍,正當郭文的頭顱滾進籃子裏面的時候,西穆爾登用一粒子彈洞穿了自己的心臟。一股血從他的嘴裏湧出來,他倒下來死了。
這股煙淡淡地繞著拉·圖爾格,卻沒有把它遮沒,它的高大的露台俯視著整個地平線。在這個露台和斷頭台之間,只隔著山坳。兩邊的人可以互相談話。
這個人就是西穆爾登。他像昨天一樣,穿著政治委員的制服,頭上戴著有三色花翎的帽子,身旁掛著軍刀,腰帶上插著兩支手槍。
拉·圖爾格在這個幽靈面前感到震駭。簡直可以說它害怕了。這個花崗石怪物很神氣也很卑劣,可是那塊吊著三角形東西的木板比它更壞。倒下去的權威害怕新起的權威。犯罪的歷史在打量著司法的歷史。過去的暴力在和今後的暴力比美;這個古老的城堡、古老的監獄、古老的領地,裏面曾經有被處酷刑的人慘叫過的封建堡壘,這個供打仗和殺人之用的建築物,現在不能再用來殺人,也不能再用來打仗,已經被侵佔、被拆毀、被貶黜,它的一堆堆石頭等於一堆堆灰燼,它的樣子醜惡,它雖然宏偉,可是沒有生氣,它充滿了過去可怕時代的令人暈眩的回憶,這樣一個建築物眼看著那個可怕的活時代走了過來。昨天在今天的面前戰慄了,過去的殘暴證實了而且忍受了新生九_九_藏_書的恐怖的存在,已經降低為零的東西在真正的恐怖面前張開了陰暗的眼睛,幽靈在注視著鬼怪。
斷頭台也有權利對塔樓說:「我是你的女兒。」
西穆爾登臉色蒼白,冷淡無情。那些靠近他身邊的人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在他的後面是另一分隊憲兵。
「執行法律!」
可是受刑人是必須縛起來的。劊子手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根繩子。
他看來很像一個幻象。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看。他的栗色的頭髮迎風飄拂;當時還沒有把受刑人的頭髮剃去的習慣。他的雪白頸項使人想起女人的頸項,他的具有英雄氣概和無限威力的眼睛使人想起了上等天使。他站在斷頭台上,沉溺在深思中。這裏也是人生的一種最高峰。郭文在這高峰上面站著,又威嚴又安靜。陽光包圍著他,好像使他站在一團圓光裏面一樣。
這時候,兵士們看見他們的年輕將領這麼堅決地引頸就戮,他們再也忍受不住了;這些戰士們的心爆發起來了。大家聽見了一個巨大的聲音:整個軍隊的嗚咽聲。一片叫聲響起來:「開恩呀!開恩呀!」有些兵士跪倒在地上;另外一些扔掉槍支,向著露台上的西穆爾登伸出手臂。一個近衛兵指著斷頭台叫喊:「這種事情肯要替身嗎?我願意當替身。」全體兵士狂熱地一再重複:「開恩呀!開恩呀!」即使是獅子,聽見了這些喊聲,也會受到感動或者害怕起來,因為兵士的眼淚是可怕的。
於是這兩個靈魂,這兩個悲慘的姐妹,一同飛去了,一個的暗影和另一個的光輝混合起來了。
這傢伙好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
一件新奇的、屹然不動的、意想不到的東西,也隨著黎明在拉·圖爾格的高地上出現了。這件東西是天上的鳥兒所不認識的,它矗立在高地上,俯視著富耶爾森林。
他默默無言。所有的人也都保持沉默。兵士們把槍放下,低垂著眼睛。他們的手肘互相碰著,可是大家都不談話。他們在茫然地回憶這次戰爭,回憶無數次的戰役,回憶他們勇敢地冒著槍林彈雨向矮樹籬笆進攻,回憶一群群發瘋似的農民軍被他們趕走read.99csw.com,回憶奪取城池,贏得戰役,回憶他們的勝利,現在他們覺得所有這些光榮都變成了恥辱。眼前這個悲慘的等待使每個人的心都抽緊。劊子手在斷頭台上走來走去。愈來愈明亮的清晨的光輝莊嚴地充滿了整個天空。
他知道西穆爾登是把監視死刑執行作為自己的責任的。他用眼睛在露台上找他。他發現他在那裡。
他被放在蹺蹺板上,這顆可愛而高傲的頭顱被裝在醜惡的頸圈裡面,劊子手輕輕地把他的頭髮拉起來,然後按了彈簧,那個三角形的東西開始動了,起先慢慢地滑下來,然後逐漸加快;大家聽見了一下醜惡的響聲……
拉·圖爾格代表十五個世紀,包括中世紀、藩屬、領地、封建制度;斷頭台只代表一年:九三年。這十二個月抵得住這十五個世紀。
在它對面幾步遠的地方,另一個怪物矗立在山坳里,那就是拉·圖爾格。一個石頭的怪物和一個木頭的怪物構成一對。我們必須說,只要人摸過木頭和石頭,這塊木頭和這塊石頭就不再是木頭和石頭了,它們從人那裡得到了一些東西。一座建築物就代表一種教義,一架機器就代表一種觀念。
他轉過來向著西穆爾登,用他的還是自由的右手向西穆爾登做了一個告別的手勢,然後束手就縛。
拉·圖爾格就是君主制度;斷頭台就是大革命。
最先出現的是黑色的鼓,然後是一隊拖著槍的近衛兵,再后是一分隊拿著出鞘軍刀的憲兵,然後是犯人郭文。
劊子手停下來,不知道怎樣辦才好。
「共和國萬歲!」
一方面是負債;另一方面是債務的到期。一方面是糾纏不清的哥特式混雜物、農奴、領主、奴隸、主人、平民、貴族、包括許多習慣法的複雜的法典、法官和教士的聯盟、數不清的桎梏、捐稅、鹽稅、不能移轉的財產、人頭稅、不受理權、特權、偏見、迷信、王室有停止支付的特權、君權、王位、君主獨裁、神權;另一方面,只有一個簡單的東西:斷頭台的刀刃。
郭文一直向斷頭台走去。
他被縛好以後,又對劊子手說:
大自然是無情的。她不同意在人類的醜惡行九_九_藏_書為面前收回她的花朵、她的音樂、她的芳香和她的陽光;她用仙境的美麗和人間的醜惡的對比來折磨人類;她不肯開恩拿掉蝴蝶的翅膀,拿掉鳥兒的歌唱;人類不得不在殘殺、復讎和野蠻行為進行著的時候忍受那些神聖的美好東西的注視;人類無法逃避溫和的宇宙的無限譴責,也無法逃避藍天的深懷敵意的寧靜。醜惡的人類法律不得不在永恆的美麗前面赤|裸裸地露出原形。人類儘管破壞、毀滅,儘管戕害生殖機能,儘管殺人;夏天仍然是夏天,百合花仍然是百合花,星星仍然是星星。
這傢伙是什麼東西?
太陽就是這樣拿它的光線來進行這種巨大的工作。
於是一個簡短而低沉的聲音,非常陰慘可怕,以致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在堡壘的頂上叫道:
一方面是一個結;另一方面是一柄斧子。
悲慘的對照。
拉·圖爾格單獨在這荒野里過了許多年代。它在那裡,它的城牆上的洞孔曾經流出過沸滾的油、燃燒著的松脂、熔化的鉛;它的土牢布滿了人骨,它有裂屍室的設備,它經歷過重大的悲劇;它的不祥的面目俯視著這森林,它在這個陰影中度過了十五個世紀的野蠻的安靜日子,它曾經是這塊地方的惟一的權力、惟一的尊敬和畏懼的對象;它曾經在這裏統治;它曾經是整個野蠻的代表;突然間它看見面前聳起一個和它敵對的東西——不止是一個東西,也是一個和它一樣可怕的時代的象徵:斷頭台。
一股柔和的藍煙從山坳里升起;那是熄滅的大火最後的一口氣。
炮手們守著他們的炮,引火線都準備好了。
這樣排列就造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廣場,中間放著斷頭台。隨著太陽逐漸升高,斷頭台在草地上的影子也漸漸變短了。
突然間大家聽見了矇著縐紗的鼓敲出來的鼓聲。這種悲慘的鼓聲愈來愈近;隊伍分開了,一列人員走進了方陣,向斷頭台走去。
大家都認得出那個冷酷無情的聲調。西穆爾登開口說話了。全軍都戰慄了。
這件東西是夜裡放在那裡的。與其說是安裝起來的,不如說是整個豎立起來的。從遠處看來,那是地平線上由許多生硬九_九_藏_書的直線構成的一個輪廓,外形很像一個希伯來字母,或者古代的神秘字母之一的埃及象形文字。
兇險的樹在不祥的土地上萌芽。這片土地上灑過那麼多的血,那麼多的汗,那麼多的淚珠;挖過那麼多的溝壕,那麼多的墳墓,那麼多的地洞,那麼多的陷阱;腐化過犧牲在各種各樣暴君手裡的死者的屍首;掩蓋住那麼多的深淵,這些深淵里埋葬過那麼多的罪惡——可怕的種子。就是從這片深厚的土地里,在註定的日子,這個陌生的東西,這個復讎者,這個兇猛的殺人機器走了出來,於是九三年就對舊世界說:「我在這裏了。」
那天早上,滿布曙光的清新的天空那麼可愛,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陣溫暖的風吹動矮樹叢,霧氣懶洋洋地在丫枝間爬行,被泉水裡噴出來的氣息浸透的富耶爾森林,正在曙光中冒著氣,好像是一個裝滿了香料的大香爐;天空的蔚藍,雲層的潔白,泉水的清澈,從海藍到翠綠和諧地配合著的一片蔥綠,一叢叢友愛的樹木,一片片青草,無邊的平原,這一切都流露出無比的純潔,這種純潔正是大自然給人類的永遠的忠告。在這一切當中,出現了人類的醜惡的無恥面目;在這一切當中,出現了堡壘和斷頭台、戰爭和刑罰、流血的時代和流血的片刻的兩個代表,過去時代的夜間的梟鳥和將來時代的黃昏的蝙蝠。在這開遍花朵、發散芬芳、可愛而迷人的宇宙中,燦爛的天空把曙光灑滿拉·圖爾格和斷頭台,而且彷彿向人們說:「請看我的所作所為,再看看你們的所作所為。」
法庭的桌子和豎著三色旗的椅子已經搬到露台上來。太陽在拉·圖爾格後面升起,使堡壘的黑色輪廓更明顯地現出來,堡壘頂上,三色旗的下面,有一個人形坐在法庭的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雙臂交叉在胸前。
同時塔樓也覺得被這個新生的東西殺死了,因為這些不祥的東西也有它們的生命,它們過的是一種幽暗的生活。
劊子手不再猶豫。他拿著繩子走近來。
這件丑怪的東西就是斷頭台。
於是他叫喊:
郭文到了斷頭台腳下。他走上台去。指揮近衛兵的那個軍官跟著他https://read.99csw.com上去。他解下佩刀交給那個軍官;他除下領帶遞給劊子手。
曙光不久就在地平線上出現了。
他一邊走,一邊望著西穆爾登,西穆爾登也望著他。彷彿西穆爾登就靠這個目光來支持自己似的。
拉·圖爾格就是過去時代的最後的總結,這個總結在巴黎稱為巴士底獄,在英國稱為倫敦塔,在德國稱為史比爾堡,在西班牙稱為厄斯居里雅,在莫斯科稱為克里姆林宮,在羅馬稱為聖天使城堡。
「等一等。」郭文說。
「對不起。請再等一等。」
最初一看,這件東西給人的印象是多餘的。它屹立在百花怒放的樹叢中。人們不禁要問它在那裡有什麼用。再看下去就覺得一陣寒慄爬上人們的背脊。那是一種有四隻腳的架子。架子的一端豎立著兩根筆直的柱子,柱子的頂端架著一條橫樑,把兩根柱子接連,上面高高地吊著一個三角形的東西,在清晨的蔚藍天空中,這三角形的東西好像是黑色的。架子的另一端放著一把梯子。在兩根柱子中間,三角形的東西下面,可以看出有一個由兩塊活動切板構成的鑲板,這兩塊切板接合起來,中間就顯出一個圓洞,大小正和一個人的脖子相仿。上面的一塊切板可以在一條槽里滑動,因此可以隨意升降。目前那兩個合起來就成為頸圈的半月形是彼此分開的。在吊著那個三角形東西的兩根柱子腳下,有一塊可以依著地軸轉動的木板,好像一個蹺蹺板。這塊木板旁邊有一隻長形的籃子,在兩根柱子中間,前面,架子的末端,有一隻方形的籃子。這個怪物是漆成紅色的。全部用木頭造成,只有那個三角形東西是鐵的。這個怪物這麼醜惡、卑劣和渺小,使人覺得它是人造的;它同時又是這麼龐大,似乎值得由精靈把它搬到這裏來。
它的神氣彷彿在自己問自己。
走到了那個悲慘的地方,他的第一下眼光是向堡壘的頂上望去。他沒有把斷頭台放在眼裡。
郭文的臉上還保持著他對西穆爾登說「我想著將來」的那種有光輝的沉思的喜悅神情。再也沒有比這種持續的微笑更崇高、更難以形容的了。
這幕景象有許多觀眾。
事實上這件東西的確是從地里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