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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封建和革命 五 土牢

第七卷 封建和革命

五 土牢

他用低沉同時也是嚴肅的聲音繼續說:
郭文劈開黑麵包,遞給他。西穆爾登拿了一塊;郭文再把水罐遞給他。
「你懂得嗎?思想意識也是一種養料。想,就是吃。」
「平等。」
他們又沉默了。
他們不時地停頓一下,彷彿光線掠過一樣。
他又加上一句:
「好,讓我來說明。你要實行義務兵役制。可是打誰呢?打別的人。我嗎,我根本不要兵役。我要和平。你要幫助貧苦的人,我要根本消滅貧苦。你要實行比例稅制,我根本不要什麼捐稅。我要公共財政支出減到最低限度,而且用社會的剩餘價值來支付。」
「此外,既然我有了指南針,風暴對我有什麼關係!既然我有我的良心,事變對我又有什麼影響!」
他停下來。他的眼睛閃耀著光輝。
「不錯。」
「還有孩子呢?你把他交給誰?」
「還有一切。」
「要說社會比自然更偉大,我跟你說,這不僅是不可能,這簡直是夢想。」
「什麼條件?」
「難道還有比正義更高的嗎?」
西穆爾登聽著,臉色變為蒼白了。郭文什麼都沒有聽見。
「我嗎,」郭文說,「我倒願意要荷馬造成的人。」
「可能的東西不僅這些。」
「好。可是有一個條件。」
「就是說,完全是在現實世界里。」
「這是什麼意思?」
西穆爾登回答:
郭文又說:
「好。可是有一個條件。」
「所謂和諧包含著夢想。」
「我不相信你能說明這個問題。」
「是的,我聽過這種話。不要相信清風,不要相信陽光,不要相信香氣,不要相信花兒,不要相信星星。」
「啊,」他說,「是你,我的老師。」
郭文動了一動。他張開眼睛,帶著突然驚醒的矇矓的詫異。燈光微弱地照亮土牢內部。他認出了西穆爾登。
「沒有變動。仍然是男人的女僕。」
土牢的門一直開著。外邊有一種騷動的聲音傳進土牢里來。可以聽見不十分清晰的軍號聲,大概是起床號;然後有槍柄碰地聲,那是哨兵的換班;最後,在離堡壘很近的地方,有一種搬東西的聲音,在黑暗中只能分辨出那是移動木片和厚板的聲音,夾雜著一種類乎錘擊的沉九九藏書重而有間歇的響聲。
「你還沒有提到上帝。」
他接著又說:
「所有父親、母親、教師、城市、祖國、人道,每一級都是走到上帝那裡去的梯子上的一級。」
土牢裏面黑暗而且靜寂。西穆爾登在黑暗中走前一步,把燈放在地上,停了下來。在黑暗中可以聽見一個熟睡的人的均勻的呼吸聲。西穆爾登沉思地傾聽著這個安寧的聲音。
「在活生生的時候捉住。」
「我的意思是指個人對於全體和全體對於個人的那種無限的互讓,這就是整個社會生活。」
「我看見你臉上的傷痕,那是你代替我受到的刀傷。昨天在混戰中你還為著我的緣故站在我的旁邊。如果上帝當初沒有把你放在我的搖籃邊,我現在會在什麼地方呢?一定是在黑暗中。假使我有責任觀念,那也是從你那裡得來的。我生下來是被縛住的。偏見就是縛帶,你替我解除了這些縛帶,你使我能夠在自由中生長,你把已經變成殭屍的東西恢復為一個孩子。你把一個良心放在很可能發育不健全的形體里。沒有你,我長大了也很渺小。我靠了你才能生存。我只是一個貴族,你把我造成一個公民;我只是一個公民,你把我造成一個有才智的人;你使我作為一個人,能夠適應人間的生活,作為一個靈魂,能夠適應天上的生活。你給了我真理的鑰匙,使我可以走進人間的現實世界,你也給了我光明的鑰匙,使我可以走進天上的世界。啊,我的老師,我感謝你。是你創造了我。」
郭文喝了,把罐遞給西穆爾登,西穆爾登也喝了。郭文只喝了一口,西穆爾登卻喝了許多。
「我說的是平等。我沒有說相同。」
「你這樣想嗎?」西穆爾登叫起來,「男僕!不可能。男人是主人。我只承認一種君主制度,就是家庭里的君主制度。男人在他自己的家裡就是一個皇帝。」
「就是女人在家裡是一個皇后。」
「就要現在這樣。」
「因為這是一個風暴。風暴永遠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只要有一棵老橡樹被擊倒,無數森林都會健全起來!文明有它的瘟疫,這陣大風治好了它。也許大風選擇得很不夠好。可是它能有別的辦法嗎?它所負擔的是那麼艱巨的清洗工作!在瘟疫的恐怖面前,我了解風暴為什麼這樣猛烈。」
「在嚴峻的法律以外,再也沒有別的。」
西穆爾登的嚴厲的笑容盯著郭文,彷九-九-藏-書彿要把郭文的心靈拖住。
「什麼條件?」
「我的想法是:永遠前進。如果上帝要人後退的話,他就會使人的腦後長著眼睛。我們必須永遠朝著黎明、青春和生命那方面看。倒下去的正在鼓勵站起來的。一棵老樹的破裂就是對新生的樹的號召。每一個世紀都有它的使命,這一個世紀完成的是公民工作,下一個世紀完成的是人道工作。今天是權利問題,明天是工資問題。工資和權利實際上是同一個詞兒。人不是為了不領工資而活著的,上帝創造生命的時候就欠下了一筆債。權利就是與生俱來的工資;工資就是爭取得來的權利。」
「你在想什麼?」
「一個人到了梯子的頂端,就是達到了上帝。上帝打開了門,只要走進去就得了。」
「為什麼?」
「我們必須把它捉住。」
他又沉溺在默想中。西穆爾登從他們兩人坐著的草床上站起來。郭文根本沒有發覺。西穆爾登用眼睛盯著在沉思中的青年,慢慢地退到牢門,走了出去。土牢的門又關上了。
「我更愛的是,」郭文說,「一個理想的共和國。」
「可是仍然要抓住烏托邦,給它套上現實的軛,把它裝在事實的框子里。抽象的理想必須變成具體的觀念;這樣雖然少掉了美,卻更有用;它縮小了,可是變得更好了。權利必須歸納到法律里;權利變成法律以後,它就是絕對的了。這就是我稱為可能的東西。」
「公平。」
「也許是因為我的時間太倉促。」郭文微笑著說。
西穆爾登凝視著土牢的石地說:
「這就是說,你想使男人和女人地位……」
「不一定。如果我們粗暴地對待烏托邦,就等於扼殺烏托邦。沒有什麼比蛋更不能防禦自己的了。」
將近午夜時,一個人手裡拿著風燈,穿過大廳,讓衛兵們認出他來,然後命令打開牢門。
「你走得真快。」
「我的意思是:首先消滅一切寄生蟲,像教士、法官、兵士等等。然後,利用你們的財富;你們把肥料拋棄在陰溝里,現在要施放在田畦里。全國還有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現在要開墾整個法國的荒地,取締無用的牧場;把公共的土地分給人民。使每個人都有一塊地,每一塊地都有一個人。社會的生產量就可以增加百倍。現在的法國每年只能夠給農民吃四天肉;如果很好地耕種土地,法國就能夠養活三萬萬人,這就等於整個歐九_九_藏_書洲。必須善於利用大自然,它是被忽略了的偉大的助手。使每一陣風的吹動,每一道水流,每一下磁力的發出,都為你們服務。地球內部有一個脈管網,這個網裡流著大量的水、油和火;請刺穿地球的脈管,使水從你們的井泉里噴出來,把油注入你們的燈里,把火送進火爐里吧。請你們細心思考海水的運動,漲潮和落潮,潮汐的一來一去吧。海洋是什麼?是沒有被利用的龐大的動力。這世界多麼愚蠢啊!竟不知道利用海洋!」
「啊,我的老師,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烏托邦的區別。你要的是義務兵軍營,我要的是學校。你夢想把人變成兵士,我夢想把人變成公民。你要他猙獰可怕,我要他成為一個思想家。你要建立一個掌握生殺大權的共和國,我要建立……」
郭文撐起半個身子,說:
「可能的事總是能夠實現的。」
「平等!你這樣想嗎?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首先交給生他的母親,然後交給育他的父親,再交給培養他的教師,再交給使他長大成人的城市,然後交給最高的母親——祖國,再交給偉大的祖先——人道。」
在這次晚飯中,郭文只顧吃,西穆爾登只顧喝。這表示前者內心平靜,後者內心燥熱。
「可能是一隻神秘的鳥,永遠在人的頭上飛翔。」
西穆爾登向前走去,儘力不弄出一點聲音來,他走近以後,開始凝視著郭文;一個注視自己的嬰兒睡覺的母親,也不會有比他的眼光更慈祥、更無法形容。這種眼光也許是西穆爾登的意志所不能控制的;西穆爾登像孩子們有時的做法那樣,把兩隻拳頭按在眼睛上,待在那裡好一會沒有動。然後他跪下來,輕輕地拿起郭文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湊上去。
「在代數里也有同樣的情形。」
談話停頓了一陣,彷彿在這兩個交換著閃電的精靈之間有了暫時的休戰。西穆爾登打破了沉默。
「對的,」西穆爾登回答,「從這個暫時的狀態里將要產生永久的狀態。這種永久的狀態就是權利和義務相對,實行比例和累進稅制、義務兵役制、平等、不偏不倚,還有,比一切都重要而且在一切之上的,是這條直線——法律。這是絕對的共和國。」
「誰?」西穆爾登問。
「就是男人要做女人的男僕。」
郭文說:
西穆爾登先開了口:
他停頓了一下:
西穆爾登沒有做聲,郭文繼續說:
read.99csw.com「啊,我的老師,你剛才所說的一切里,有沒有盡忠、犧牲、克己、恩恩相報和仁愛的地位呢?使一切保持平衡,這是好的;使一切和諧相處,這就更好。比天秤更高一級的還有七弦琴。你的共和國把人拿來稱一稱,量一量,而且加以調整;我的共和國把人帶到蔚藍的天空里。這就是一條定理和一隻蒼鷹的區別。」
西穆爾登接著說:
「你完全是在做夢。」
「我呢,我看得更高。」
西穆爾登喃喃地說:
郭文像一個預言家那樣專心一意地說著。西穆爾登靜靜地傾聽。他們的地位顛倒了,現在那個學生倒像是先生了。
「不要說這種空洞的話。共和國就是二加二等於四。當我把每個人應得的一份給他……」
「我要建立一個有才智的人的共和國。」
「這是什麼意思?」
一種說不出的可怕的寧靜籠罩著土牢。這兩個人談起話來。
郭文躺在土牢深處的一堆乾草上。所聽見的聲音就是他的呼吸聲。他在深深地熟睡。
「你呢,迷失在計算里了。」
郭文繼續說:
「我夢見死神吻我的手。」
他們倆互相注視著;西穆爾登的眼裡充滿那種可以燃燒眼淚的火焰,郭文帶著最甜蜜的微笑。
「那麼開始的時候,就不應當把可能變成不可能。」
「這裏還有一個永遠能夠獨斷獨行的第三者。」
這個人是西穆爾登。
他的嘴唇在動著。他停止了說話。
郭文繼續說:
「還有女人呢?你怎樣安排她們?」
西穆爾登作了一個招呼別人回來的手勢。
法庭又恢復為警衛室;哨兵像昨晚一樣都增加為雙崗;兩個衛兵在土牢的緊閉的門前守衛。
「想將來。」郭文回答。
他走進土牢,門在他身後半開著。
「那麼現在你要什麼呢?」
這樣過了一些時候。西穆爾登問他:
「詩。不要相信詩人。」
「我是來和你一起吃晚飯的。」
「我只看見正義。」
他的沉思愈來愈深了。看來好像他已經停止了呼吸,他完全集中於在他的腦海里出現的那些幻象。他微微地震動。他的眼珠里的那種黎明的光芒越發亮了。
「啊!你又來夢想了。」
「你還要把每個人不應得的一份給他。」
「這一切東西都不能叫人肚子飽。」
西穆爾登震動了一下,就像有時我們突然被一大股思潮襲擊時所感到的一樣;有時這股思潮那麼高漲,那麼洶湧,彷彿要淹沒了整個心靈。西穆爾九_九_藏_書登的深沉的心裏沒有什麼湧出來。他只能夠叫一聲:「郭文!」
郭文把手指高舉過頭。西穆爾登的眼光順著舉起的手指的方向望去,透過土牢的拱頂,他彷彿看見了滿布繁星的天空。
「這就是說你不責怪眼前的時代嗎?」
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
「你迷失在雲層里了。」
「你先喝。」西穆爾登說。
「我所要的是歐幾里德造成的人。」
「這是目標。否則社會有什麼用?停留在自然狀態吧。做野蠻人吧。渥太伊提是一個樂園。不過在這個樂園的人是從不思想的。即使是一個智慧的地獄,也比一個愚昧的天堂好些。當然,我們不要地獄。我們是人類社會。社會比自然更偉大。是的。如果你不對自然加上點什麼,為什麼要脫離自然狀態呢?不如像螞蟻那樣滿足於不倦的工作,像蜜蜂那樣滿足於自己的蜜吧。不如繼續做辛勤工作的動物,不要做智慧的皇后吧。如果你對自然增加了什麼,你就必然比自然偉大;增加就是擴大,擴大就是生長。社會就是自然界升華而成的。我要的是蜂巢里所沒有的東西,蟻窩裡所缺乏的東西,像紀念碑、藝術、詩歌、英雄、天才。永遠背著重擔並不是人類的規律。不,不,不,不要再有賤民,不要再有奴隸,不要再有苦工囚犯,不要再有罪人!我要人類的每一種特質都成為文明的象徵和進步的主人;我要自由的精神、平等的觀念、博愛的心靈。不!不要再有枷鎖!人生下來不是為了拖著鎖鏈,而是為了展開雙翼。不要再有爬行的人類。我要幼蟲化成蝴蝶;我要蚯蚓變成活的花朵,而且飛舞起來。我要……」
「偉大的事物正在醞釀產生。眼前革命所做的事是神秘的。在可見的工作後面有不可見的工作。前者遮蓋住後者。可見的工作是殘暴可怕的,不可見的工作是崇高的。在眼前這時候,我把一切都分辨得非常清楚。這是奇特而美麗的。必須要利用過去的遺產,這個不尋常的九三年是從這些遺產中產生出來的。在野蠻的基礎上,正在建築著文明的聖殿。」
西穆爾登在郭文身邊的乾草上坐下來,對郭文說:
「郭文,回到地上來吧。我們要完成的是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