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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的革命

保守的革命

林達
我想,我們至少要先找出一個明確的東西來作為參照。這麼說吧,完全專制的帝制,是一個比較清楚的東西,一切天經地義地都是皇上說了算。那麼,我們現在先非常簡化地認定,我們在講的所謂「民主」,是指一個和「絕對專權」對立的東西。這樣,至少在說的時候,就有點摸得著邊際了。
長期以來,在北美,土地是現成的,誰有能耐誰開發,開發了就是你的。於是就鼓勵大家自己組織起來,成立開發公司,在沒有人的地方,建個自治小鎮、小區什麼的,只要公司章程得到批准就可以了。直到現在,我們家附近的小鎮,都豎著牌子,寫著這是個「公司制」的小鎮。既然是公司,當然自治,也自負盈虧。以這種方式建立的殖民地有兩個,除了弗吉尼亞,另一個是馬薩諸塞。這兩個都是老殖民地了。
3月15日,常務會議如期召開。此刻,要向國會討公道的很多軍官,對華盛頓也很不滿。一些軍官計劃自己帶兵進軍大陸議會,要不下錢來就把議員們趕走。這樣的常務會議,華盛頓一般不參加,而且,軍官們知道華盛頓將軍一貫注重自己榮譽的風格,就估計他會迴避這種場合,以和謀反的軍官撇清關係。可是,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華盛頓將軍聞訊趕到,從後門進入會場。
那麼,這些國王和貴族,他們爭權奪利的故事和我們正在講的「民主」有什麼關係呢?你看,我的簡單「民主」定義現在開始起作用了。
相對來說,絕對君權,才是千年來自然形成的、比較單純的社會統治方式。當人們開始摒棄絕對君權,試圖對它進行制約,即是所謂走上「民主化」的道路之後,就一直是在面對一個複雜的目標,並且試圖搞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究竟什麼才是他們所要的自由?他們又打算通過什麼樣的機制,才能夠獲得自由?
另外還有契約制的形式,就是一些已經自然形成的自治城鎮,聯合起來,達成盟約,形成一個大的自治聯盟,盟約也要尋求英王的批准認可。羅德島和康涅狄格,就是這樣的自治殖民地。康涅狄格後來被英國皇家收回,這就成了第四種殖民地形式,所謂英國皇家直屬領地,由英王派出的總督管理。
可是,我發現,要解釋清楚並不容易。先是概念就來自外來的文化。當它被引入中國,用「民主」、「自由」這樣的「漢字」來表達的時候,這些「字」本來已經有了自己的靈魂,開始自我表述,在我們腦子裡形成固定印象,形成新一輪的概念。它們和原來的本意,可能就不完全相同了。
這個想法,是我在看到一個朋友轉來的信之後,產生的衝動。他談到美國的先賢們是依據理性設計、創建了一個新的政治制度,可是,他也進而認為,一整套政治制度是可以憑藉著智慧的頭腦,就這麼憑空「設計」出來的。他似乎忽略了背後支撐這種「設計」的、正在生長著的社會。這時,我突然想,我以前給你的信,是不是寫得太簡化了?因為,沒有一個成功的政治制度,是可以完全割斷本地的發展歷史,完全憑空地從頭腦中產生的,不論他們的腦袋瓜有多靈。
他們認為,現在好了,各州有了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些州原來就充分自治,現在也可以遂自己的心愿,自治地自由地過下去。所謂聯邦,只是一個「牢固的友好聯盟」。這個說法來自1777年11月15日,那是他們策劃獨立時成立的大陸議會所通過的章程《邦聯條款》(1781年生效)。其實,這個「友好聯盟」的鬆散程度,比今天的聯合國有過之而無不及。聯合國還有錢有人辦事,美國聯邦差遠了。
他們是在維護他們在辛勤勞動和經商之後,個人所得不被無緣無故剝奪的權利,也就是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所以,後來托馬斯·傑弗遜在起草《獨立宣言》的時候,一打頭就是「人人生而平等,都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實在是有的放矢、針對殖民地人民切膚之痛發出來的宣言。
戰爭打的是錢。以這樣的財政狀況應付戰爭,就連一向以沉得住氣著稱的華盛頓將軍,都在給國會的催款信中怒氣沖沖:我們的士兵「有病沒病都光著膀子,就連被敵人俘虜時,都光著膀子」!如此捉襟見肘的戰事,也真難為他們,居然還能打贏。
人若是飄散的,就不需要什麼政府。可是,人是社會的動物,人必須扎堆才能生存。沒有管理機構,一紮堆就混https://read.99csw•com亂。所以,就逐漸形成了高於社會的上層管理。可是,最終,管理反過來變成了對民眾的壓迫。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帝制專權令人生厭,民主思想由此產生。而任何政府,它掌握的權力和它的規模有關,政府越大,軍隊就越大,警察就越多;管理越有效,百姓的自由也就面臨越大的威脅。所以,警惕專制的人們,最自然產生的念頭就是對政府的警惕、對政府發展規模的警惕。甚至,產生對政府本身的厭棄。
英國國會有上院和下院,上院是貴族的代表,下院是社會賢達們的代表。英國人通過議會,有了表達自己聲音、爭取利益的渠道。要交多少稅,也可以在國會先據理力爭,理論一番。然後,再按照議會通過的稅法稅率交稅,倒也罷了。可現在,北美殖民地在英國議會裡根本沒有代表,那些對殖民地利害完全無關痛癢的英國議員,卻隨心所欲地給他們制定稅法,說交多少就是多少,沒有還價餘地,還越交越多,這太沒有道理!所以,不幹了。

喬治·華盛頓雕像
在今天,大家熱衷討論民主和自由的大話題,我在一邊看著,有時很是困惑。因為我常常發現,民主、自由這樣的概念,已成為非常奇怪的東西。就是說,那是大家耳熟能詳、張口就來的名詞,在討論中被參与者頻頻地運用,可這並不是說,大家在講的就一定是同一回事。在民主和民主、自由和自由之間,可能存在很大的認知差異。所以,爭論在有時候就是雞講雞的,鴨講鴨的,似乎在使用同樣的語言和名詞,實際上講的卻不是一回事。這時,我忍不住就會冒出個念頭:假如先把大家在討論著的對象描述清楚,或許就可以不浪費時間,省去許多無謂的爭執了。
自然發展起來的私有經濟、自由貿易,在生長著私人的利益。我們剛才說過,北美並沒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像英國那樣世代承襲、在領地內像個小皇帝一樣的貴族。而商人階層在壯大,在天然地代表自己,生出要保護自己權益和英王討價還價的念頭來。所以,美國獨立,雖然直到今天,在這裏還是被稱為「革命」,可是,殖民地的所謂「革命訴求」在制度上真是再保守不過了。殖民地當時爆發的最大不滿是英王徵稅過度,他們表示反抗的口號是「沒有代表不納稅」。
很久沒有給你寫信聊天了。就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彼此的生活發生了許多變化,我們各自生活的地方發生了許多變化,而這個世界,更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就這個意義來說,英國的專制向民主轉化,就是一個漸進的、像蝸牛爬行那麼緩慢的過程,這就是我們平常在說的漸進改革吧。可是,這英國式的制度改革真是慢啊,慢到什麼地步呢?
英王不讓步,就引發了獨立戰爭。打出來的結果就是建立了美國。想當初,是獨立、從英王手中奪得自由的共同目標,把這十三塊原來的殖民地聯合在一起的。歷經八年的艱苦戰爭,取得了勝利,可是,以後他們何去何從?
軍官們戰功赫赫,為國家出生入死,自然是有權得到軍餉和撫恤。一片憤慨聲中,華盛頓將軍苦苦勸說阻擋仍未奏效。眼看著軍人們就要出門,這時,華盛頓將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要求給大家念一封議員的信。他手持信紙,卻讀不出來。軍官們漸漸靜下來,看著他們的統帥在一個個口袋裡摸摸索索,找他的老花眼鏡。他只是輕聲地說,「先生們,請等我戴上眼鏡。這麼些年,我的頭髮白了,眼神也不濟了」。
我常常想,這也是文字的力量。在漫長的歷史中,英國王室和貴族,恐怕不是第一次試著相互制約、討價還價了。可是,文字使得思路變得清晰,也使得契約文化能夠開始和鞏固下來。嘴巴說了可以耍賴,寫下來的要賴賬就要困難一些。文字,也給後面的進步留下了清晰的依據。
以後,政府遷移到一個叫威廉斯堡的小鎮。在美國獨立之前,就是在這個小鎮上,從英國移植的管理制度,通過議會形式,訓練了一大批優秀的政治家。其中包括第一任美國總統喬治·華盛頓、第三任總統托馬斯·傑弗遜、第四任總統詹姆斯·麥迪遜。整整一代美國早期政治家,幾乎多半是從這裏走出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台灣九_九_藏_書發生了一場大選風波。這場風波之後,你也隨之來信,問了一系列問題。內容涉及一個民主政府在建立和成熟的過程中,與民眾的互動關係;美國政府在發展歷程中遇到的問題等等,還問到民主制度在今天面臨的一些挑戰。你提的又是一些「大」問題。我想了想,幾年來,忙裡偷閒地看些書,腦子裡也有過一些飄飄零零的碎片,或許,也就趁這個機會,一邊和你聊聊,一邊收拾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可是,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散漫慣了,沒有什麼系統的理論,還是只能在給你講故事聊天的時候,順手牽出一些想法來。也許「解決」不了你的大問題,可是,至少提供更多的視角吧。
就在這一刻,新生美國的一場可能的兵變,被化解了。
再說我們喬治亞州的鄰居南、北卡羅來納州,殖民地初建時期,這兩塊土地合在一起,就叫卡羅來納。它是英王查理二世封出的第二塊領主殖民地,封給了幫助他復辟的八個大臣。卡羅來納一直被看做是南方蠻荒之地,可是,你別看它不起眼,它在殖民時期的那部《卡羅來納基本憲法》,還是寫出《政府論》的著名英國政治學家約翰·洛克的傑作呢。
所以,作為一個聯邦國家,美國建國者最早的思路,是聯邦小政府、弱政府的思路。這是對自由非常看重的人們很自然產生的想法:政府即使非要不可,也要個小的、弱的。州自治,老百姓自己做地方管理,不要強有力的、凌駕在上的聯邦政府,這就是1783年的美國人理解的自由。
祝好!
尼古拉上校並無惡意。在當時,君主制可以採取君主立憲,也不是一個很「反動」的建議。可是,在華盛頓將軍看來,這封來信似乎是在暗示:他為公眾付出的背後,其實有著暗藏的個人權力慾望。同時,華盛頓將軍對君主制極為反感。所以,他幾乎如條件反射一般,把這看做是一個羞辱。華盛頓的反應十分強烈,他回信說:「我極其厭惡並且堅決否定這個建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使您誤以為可以向我提如此的要求。」
經歷了八年艱苦戰爭,1783年初,雖然外交上還在談判,《巴黎和約》尚未簽署,可是,美國已經獨立在望。在這個時候,軍中就已經有人在醞釀一個扭轉歷史的時刻了。這就是美國歷史上很有名的紐堡政變。
一瞬間,軍官們以滿腔怨憤支撐起來的激昂情緒,突然崩潰。他們想起了將軍和他們一起在樹林里挨凍受餓的日日夜夜;是的,他們是勞苦功高,卻沒有拿到軍餉,可是他們知道,從一開始,就規定了華盛頓將軍本人是沒有俸餉的。八年共同的生生死死,現在,將軍也老了。他就站在他們面前,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一個他信奉的原則祈求自己的部下:不要用武力威脅文官政府的議員。那些從戰爭開始就跟隨華盛頓的軍官,突然有人開始失聲痛哭。
一場戰爭下來,站在這塊土地上,最有力量的就是軍隊,最有力量的個人,就是指揮掌握這支軍隊的司令,在美國,就是喬治·華盛頓將軍。因此,甚至可以這樣說,美國的第一個抉擇,就是華盛頓將軍的抉擇。
那麼,你一定要說了,那個時候的英國,總不能算是民主制吧?我想,「民主」一詞大概在這裏「第一次」需要說一說了。說「第一次」,是因為可能一次說不清楚。
盧兄:
首先,在最簡化定義的「專制」和「民主」之間,他們必須有一個抉擇。你也許會說,殖民時期,他們已經有了半生不熟的、有著一定民主成分的改革版英國制度,順應下去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可是,我們假如回過頭,看看許多國家在戰爭導致的變化當口做出的選擇,就會明白,延順以往的制度,並不是必然的。戰爭就像是一顆炸彈,以巨大的、具有破壞性的震撼力,把歷史炸停在那裡。而槍炮已經顯示了它奪取政權的威力。它可以順勢扭轉歷史,滿足一個個人或者一些人改造國家的政治抱負。你可以把這樣的抱負表述為一個善意的動因——現在,「他」,要為「他的」百姓,謀福利了。權力就這樣在武力之下得以集中到一個人或一小群人手裡。這樣的結局,對新生的美國仍然是一個可能。
幾年前,在我向你講述美國故事的時候,朋友們對這些介紹還感覺很新鮮。可是現在,我想,那些有關自由的故事、民主的概念,大家都已經很熟悉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再像以前那樣,絮絮叨叨地給你九*九*藏*書長篇寫信了。再說,我們都像螞蟻一樣,還各自忙碌著我們自己的生活。
這個過程,就是在削弱「絕對我說了算」的專制君權。這就是一個民主過程的開端——一個絕對權力終於有了制約它的對立面。反對派的存在,在人類文明史上是一個象徵,象徵著絕對專權的動搖。而王權和反對者對權利和義務達成協議,對他們之間的服從和反對關係建立互相承諾,這是制度史上影響深遠的成就。從英國《大憲章》與法律相關的那些條款,你還會發現,《大憲章》的獲益者,遠遠超出了貴族的範圍。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人類文明可能在一部分人中間先創造出來,而它被稱為是「文明」的原因之一,就是它有能力超越自身利益的局限,有了抽象的人道、人權的思維,而且,還在設計「制度」,保障這樣的權益。
此後,君王當然想賴賬,早期契約都是實力較量的結果。漸漸實力達到平衡,契約穩固了,雙方也嘗到了「雙贏」的甜頭,契約文化也就逐步形成了。在這個過程中,有毀約的,也有毀約后的武力討伐。可是最後,《大憲章》經過一次次修訂,竟然奇迹般地穩固下來了。
喬治·華盛頓將軍在人們的回憶錄中、在歷史記載中,從來不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人。他既不能口若懸河,也遠非學識淵博,就連當將軍、成為總司令,都沒有什麼特別出彩的故事。他基本上是靠自學,十幾歲就找了一個當土地丈量員的工作,名副其實腳踏實地、走遍了波托馬克河邊的山巒和森林。他是一個謙卑甚至刻板的人。珍惜個人榮譽,追求人格完美,是他終其一生要去努力的事情。他總是認真地在為公眾服務,就像一板一眼地丈量著土地那樣。他嚴格要求下屬,可是他也在更嚴苛地默默要求自己。這是他在軍中威望的重要來源,並不僅僅是依仗戰場上的功績。
以前給你寫信的時候,提到過美國建國先賢們為他們的新生國家制定了一部穩定的憲法。現在,我覺得應該把它複雜的過程展開,使得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更深一步的東西。
這一套制度,被領主們、開發商們,大形不變地照搬到了北美殖民地。因為對他們來說,照搬管理制度,是最省事的方式。北美,也就在一片蠻荒之中,擁有了最先進的歐洲文明。一個典型的故事就是「公司建制」的弗吉尼亞。這是由最早抵達北美的一批商人,在1607年5月13日在弗吉尼亞上岸后,建立的英國人在北美的第一個居民點和第一塊殖民地。這些人幾乎是照搬了故鄉的法律制度,建立了北美殖民地最正規的政府。
因此,這新大陸的十三塊殖民地,它們都大同小異地移植了英國體制。這種體制,正行走在「英王的權力越來越小、議會的權力越來越大,司法越來越獨立」的一個民主進程的半道兒上。而它之所以能夠輕鬆移植成功,就是因為北美當時上上下下,主體是來自英國。他們只是搬了個家而已。
回顧西方的民主制度,很關鍵的一步,是1215年6月15日。那一天,在離溫莎城堡不遠的蘭尼米德,貴族們將一份文件面呈國王,國王在文件上加蓋皇家封印,也就是雙方簽字畫押,簽下了英國歷史上、也是西方政治史上最重要的文件之一《大憲章》。那是英國國王和貴族們,就長期對外戰爭、對內分封以及勞役和賦稅等方面的矛盾,以文字協議的形式,做出的有關雙方權利、義務的規約。

國王簽署《大憲章》
曾經有一個歐洲的記者寫了報道回去,說是他在北美遇到一些離開家鄉,出去尋找新機會的年輕農夫,使記者非常吃驚的是他們對前景的自信。他之所以吃驚,是因為歐洲的農夫被領主的土地束縛,沒有這樣自信、自由的物質基礎。
現在,仗打完了,老問題沒有解決。由於沒有收稅權,大陸議會的財務狀況並沒有改善。所謂的美國政府,還欠著一大筆士兵的軍餉和傷亡者的撫恤。軍官們回來一看,自己出生入死打下政權,卻讓一群穿著齊整、怎麼看都是養尊處優的文官給管著,居然還要不下錢來,氣自然不打一處來。他們起初希望華盛頓將軍領著大家去要錢,可是將軍堅決反對這個行動。
事後,華盛頓將軍代表這些打下美國的軍人,和議會商定,解散軍隊,給複員九九藏書軍人再發五年軍餉。半年後,巴黎和談達成協議,英國終於承認了美國的獨立。又三個月後,華盛頓將軍向大陸議會交回他作為軍隊指揮的委任狀。那一幕,我已經在幾年前的信中,向你講過了。華盛頓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回到一個平民的身份。他為此後美國武裝力量在國家中的位置,定下了不可動搖的原則。
在戰爭年代,華盛頓將軍的高明之處,是他在打了幾個敗仗以後就明白,在北美這塊遠離英國的土地上,對於義軍,定出的目標不可能是「消滅英軍或把他們趕出去」,而是要用自己的軍事存在,向英王表明北美獨立的決心。北美義軍的關鍵是「存在」,只要持久存在,目的就達到了。事實上,北美最終獲得獨立,正是由於這支軍隊存在的堅韌。可是,在華盛頓將軍心中,「槍杆子」只是帶來了追求自由的一個可能。唯有民眾的授權,才是政府權力的合法來源。
當時,一個軍官寫了煽動的匿名信件,在軍官中流傳,攻擊國會,要求得到軍餉,號召在1783年3月11日開會商討。華盛頓宣布,禁止這個私自組織的軍官會議,可是,他同意讓大家在3月15日的軍官常務會議上,就這個議題訴訴苦。3月12日,那名軍官再次傳布匿名信,宣稱華盛頓背叛了他們。
再說,這些概念本身又是在發展的。從它們進入中國到今天,都一個多世紀了。在這漫長歲月中,「民主」、「自由」的概念,在它們的發源地,也在變化、發展。將來,還會有新的內容補充進去。這些似乎簡單的詞,其實是一個很複雜的、不斷在豐富的「進程」。這些詞是在這個「進程」中,漸漸面目清晰起來的。
這些殖民地成立的方式各式各樣。可是,從制度來說,它們幾乎都是在參照模仿英國當時的體制。
軍官們手中有槍,英國人都打走了,要打掉個大陸議會易如反掌。他們想除去他們不滿意的文官政府,代之以軍政府,同時也有人在考慮君主政體。可是,八年仗打下來,作為軍人,他們服從自己的統帥華盛頓。於是,一名軍官,劉易斯·尼古拉上校,給華盛頓寫信談了他們的設想,也談到對政變之後政體的考慮。他說,現在有人把君主政體與暴政混為一談,使人難以區別,可以先給君主政體首腦一個溫和頭銜,待條件成熟,再改為國王。
可是,你可別誤會。千萬不要把北美的「領主制」想象成它原來在歐洲時的樣子。領主制在歐洲,可是很沉甸甸的東西。領主下面管著一群農奴或者說半農奴,他們對領主有著很強的人身依附。歐洲農奴自己沒有土地,活得不好,可走又走不掉。關鍵在於領主掌握了農耕時代的命|根|子——土地。這些辛勤的耕作者,日子是痛苦但還是過得去,全看領主個人的慈悲與否。
結果呢?試下來效果並不好。為什麼呢?這封信太長,下次再給你聊下去吧。
我們見過歷史上的許多領袖,幾乎是本能的嫻熟運用自己的聲名,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歷史記錄中,這是華盛頓將軍利用自己的威望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替新生的美國做出的第一個選擇:不要國王的專制,也不要以槍杆子維持的軍政權。
「領主」這個詞一到美洲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了,關鍵也在土地。北美和歐洲相比,即使在今天,都是疏朗得多,更不要說是當年的新大陸了。美洲有的是地,反而愁的是沒人種。歐洲領主一到美洲,就再也端不住他那歐洲貴族的架子了。這是一片開放的土地。領主在這裏,只是個行政官。移民們假如對自己的處境不滿意,拔腿就走了,他們的前方有的是無主的土地。所以,美洲有歐洲的貴族移民,美洲卻沒有歐洲式的貴族階層。因為他們存在的必要社會條件,在美洲荒蕪的叢林里消失了。
這個發生在英國的民主開端,當英國人開始在北美洲建立殖民地的時候,已經持續漸進改革了四百年。它的母國的政治制度,已經有了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的雛形。而這套政治制度,也是隨著私有經濟和自由貿易的發展而緩慢生長的。
不幹,不是要推翻英王,也不是要推翻英國的議會和政治制度,他們只是從邏輯推理,既然他們和英國的民眾一樣,是英王的臣民,他們就應該和母國臣民享有同樣的權利,議會應該有他們的代表。要求這樣的權利,是為了什麼呢?只是為了維護個人利益。
可是,為什麼不要專制而要民主制度呢?我們再次做一個簡單的定義,民主制度,就是能夠幫助民眾得到自由的一種方式。具體九_九_藏_書操作中,民主制度是一整套管理國家的運作。所以,「民主」當然不會只是一個簡單定義,它必定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我想我們先從簡單理解開始,漸漸接近它的複雜性。這也是美國民主走過的歷程。
我曾經告訴過你,美國在八年獨立戰爭之後,從華盛頓將軍開始的一大批上層軍官、文官和政治家,所謂美國的創建者們,為保障民眾自由,想到的第一個措施是:「散。」軍隊散了,軍官和文官們散了,那些建國者們,都散了。原來的十三塊殖民地,現在成為美國的十三個州,也在散開,各自自己過日子。
最普遍的是領主制,就是英王封地。比如賓夕法尼亞,就是英王查理二世欠了英國貴族威廉·賓一萬多英鎊,就把這一大塊殖民地送給他的小兒子威廉·賓,權充是王室還債了。馬里蘭也是這樣,是英王欠了貴族巴爾的摩的錢,就把這塊殖民地封給他了,現在美國的馬里蘭州,至今還有個以他的名字「巴爾的摩」命名的大城市。在這十三塊英屬北美殖民地中,這樣的領主制佔了七塊呢。
《大憲章》甚至有一些有關司法制度的條款。例如,第40條承諾:「任何人的權利和公正都不能被出賣、被否決、被拖延。」你這麼讀著,是不是能聞到點「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氣息了呢?在第39條中,國王還承諾,「未經法律或陪審團的合法判決,任何自由人都不能被拘捕、囚禁、沒收、驅逐、流放,或受任何其他形式的傷害。」你是不是已經從中看出了司法程序的概念?要知道,那還是1215年,中世紀啊。它象徵著人性在覺醒,不能說你是國王,我就任你宰割了。當然,有了條約,國王還是要知法犯法的。可是,這些概念、思想的誕生,這些制度條文的形成,實在是人類舉足輕重的進步。
我在以前的信中已經寫過,在美國建立之前,這塊土地上,已經有了漫長的英國殖民地歷史。就是說,在美國之前,有這麼一撥人,已經以某種方式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甚至有的都上百年了。那麼,他們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它們都有一個總督,雖然並非個個都是英王親自委派,可是,總督不論怎樣產生,都象徵著英王在統治殖民地。但是,就像在英國,英王已經不是唯一的專權者,北美殖民地的總督也一樣。殖民地都有相對獨立於總督的立法機構和司法系統。相對英國國內,這裏更是天高皇帝遠,他們沒有英國沉重的傳統糾葛和負擔,百姓更分散,上上下下的自治程度都更高。
還有一種是由開發公司建立的殖民地形式,最早的弗吉尼亞就是這樣。那時倫敦成立了一個商業開發公司,就叫弗吉尼亞公司。在英王批准之後,就在弗吉尼亞建一個自治政府,按照公司章程管理。後來,這變成美國一個很有意思的建制傳統。因為這裏長期以來地廣人稀、荒無人煙,一個大得莽莽蒼蒼的州,經常是有了疆界輪廓,裏面卻還是個空殼子。就像我們居住的喬治亞,在十三塊殖民地中,算是面積最大的一個了。當時的疆域有現在的兩個半州那麼大,整整三十七萬平方公里。可是,你信不信,在美國獨立之前五年,住著還不到一萬人,就是人均佔地三十七平方公里,基本上全是原始森林。這個地方之所以那麼留不住人,不僅是因為它建立殖民地的時間晚,還因為它的管理模式不好,移民們感覺不滿意,呼呼地就都走掉了。
那個時候,北美這一塊土地上,有十三個殖民地,同屬大英帝國,可相互之間的關係,卻和國家之間的關係差不多。它們各自為政,自顧自地過著日子,形式也不那麼一樣。
軍官們對文官政府的不滿和憤怒由來已久。參加這場獨立戰爭的都是義務兵,可是整個戰爭期間,這個臨時文官「政府」——大陸議會,根本沒有能力提供必要的軍餉和供給。結果造成前線士兵的凍餒和無謂死亡。其原因之一是,大陸議會雖然向國外募款,可自身並沒有什麼權,特別是沒有財權。沒有收稅的權力,也就沒有充足的財源。能夠說明這個狀況的一個經典故事是,1781年約克鎮大捷。代表美國的獨立義軍在那裡大敗英軍。消息傳來,大陸議會大為振奮,待到喜氣洋洋的議員們略為平靜下來,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信使還沒有拿到酬勞。他們這才想起,所謂的「國庫」空空如也,就連這點信使酬勞都付不出來。最後,議員們只好各自掏出腰包,每人拿出一元錢才總算應付過去。事後,大陸議會苦惱地向各州要錢,籌款信發出,杳如黃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