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艱難的嘗試行不通

艱難的嘗試行不通

上次聊到,美國建國初期,進行的是一場弱政府的實驗。
他們的「散」,首先是對民眾自由的尊重。他們既沒有那種負面意義的「個人野心」,沒有要愚弄民眾、謀一己私利的那種控制欲;同時,也不過於自信地、持有那種被看做正面意義的「個人抱負」,不認為「我」有能力為人民「謀」幸福。「散」的潛台詞就是,創造儘可能寬鬆的條件,讓民眾「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
從後人的眼光來看,當時美國的問題雖然複雜,並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只是,美國人必須認識到,這已經是一個幅員遼闊、成分複雜的大國。世界在向前發展。人們已經不可能僅僅依靠分散的、自然的狀態,應付一個需要良好政府組織的現代社會。假如說,民主不是一個簡單的理想,而是一種幫助人們取得自由的制度,那麼這個制度必須經得起複雜的、發展著的現實的考驗。
美國對於自由的簡單理想,以及對於民主制度的最初嘗試,在現實中屢屢碰壁,首先使得一些精英開始反省。在這些精英里,有一個奇特的、幾乎像是先知一樣的天才,他就是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他一生全是戲,可惜多半是悲劇。
而這次會議的主席華盛頓將軍,一開始就不想參加這個會。當時各州互不相讓的景象,使將軍心灰意懶。根據前幾次州際矛盾協調的情況去看,沒有一點理由可以對這次費城會議持樂觀態度。更大的可能是會議失敗,或者貌似成功,結果卻無法推行。戰爭令將軍身心疲憊,如今好容易如願在家務農,他何苦吃力不討好,去和又一個前景堪憂的會議攪在一起。
可是,除了大陸議會的上層精英們從獨立戰爭開始,就以美國的名義,向各個國家派出代表,並且為戰爭籌款以外,所謂大陸議會只有很少的一些來自各州的代表,他們本身也是各州的骨幹,開完會,他們就都回去了。至於各州的政府和民眾,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把自己看做一個獨立的小國家。它們各有自己的利益,相互衝突,卻缺少有力的聯邦一級的政權力量來協調。而且作為國家,聯邦政府需要一定的財力人力,來處理各種事務。如果政府太弱,問題就一大堆。
今天就寫到這兒吧。
農夫賒賬在美國鄉下其實持續得很久。我們的朋友安琪,才三十多歲,她說起小時候在我們附近鎮上的生活,都還是樣樣賒欠,連汽車加油都記賬,到一定的時候結清一次。但是在建國初期,現金還是少不了的。除了購物,還有交稅,雖然有時候也用農產品來抵稅,但稅務官逼著要現金交稅的時候,就行不通了。現金短缺不但貿易成問題,還造成美國的社會動蕩。因為大量農夫拖欠商人和銀行的債務,無錢償還,惡性循環就開始了。商人當然把欠債的人告上法庭,法庭依法允許債主拍賣欠債人的房屋土地,甚至把他們關進債務監獄。沒錢當然也交不出稅來。這樣的問題個別出現倒也算了,一普遍,就說明整個社會在出問題。
今天,全球化是熱門話題,我也覺著夠稀罕。世界的全球化其實早已經開始了。它的標誌是國際貿易的發達。十八世紀末年,在一個拓荒者樂園的美國,儘管各州之間陸路交通不便,可也在趨向于越來越多的交往,和歐洲的水路貨運已是一天都不能中斷了。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美國各州和歐洲的聯繫,有時比它們相互之間的聯繫還多得多。當時絕大多數美國人還是農夫,處於一種自然經濟狀態。可是,美國已經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不可能「閉關自守」了。你一定很難想象,在那個時候,新生的美國不過是一個經濟和各方面都落後的國家,面臨如何與外部發達世界「接軌」的問題。
各州更是各行其是。它們也發行各種債券和紙幣,過後又各自用不同的方式結算。債券還像錢一樣在流通。由於沒有貴金屬的支撐,戰時發行的債券和紙幣一起,馬上都開始貶值,信用就開始崩潰。雪上加霜的是硬通貨短缺。那時候,還沒有什麼美元。所謂硬通貨就是外國錢,通常是歐洲貨幣,用英鎊換算。獨立戰爭之後,和平了,生活和建設需求大增。接著幾年,在這個幾乎沒有工業的國家,九-九-藏-書大家需要什麼,都只能拚命向歐洲去買,硬通貨大量外流,導致短缺。
那是出遠門。弗農山莊在波托馬克河邊,現在的首都華盛頓市附近。從那兒到費城,如今沿高速公路開車北上,用不了幾個小時。在華盛頓將軍的時代,卻只能坐馬車,還花了五天時間。
這隻是千頭萬緒、此起彼伏的州際矛盾之一。要是把當時美國發生的所有這些衝突矛盾、內外交困的故事講一遍,大概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最後,華盛頓將軍終於被勸動,決定要到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去開會了。
頭腦並不複雜的民眾會想,不是說民主了嗎?民主不是多數人做決定嗎?這好辦!於是,欠債的農夫一多,就群起要求州議會通過立法,允許他們緩償債務,要求州里加印紙幣,還要求立法強令債權人接受紙幣作為還款。可是,信用不良,紙幣貶得飛快,債主當然堅決不肯接受,認為這簡直就是搶劫。
於是,1787年,在美國嘗試了四年的聯邦「弱政府」之後,各州商定,再次派出代表,聚在一起。在以往教訓的基礎上,試著重新為未來的美國,建立一個有力的聯邦政府組織。那就是美國的費城制憲會議。
「弱政府」的念頭,起於最早一批美國獨立的推動人,這是他們對自由的理解。他們的口號就是「政府越小越好,各州組成邦聯,各自為政,國會聽各州的」。在美國民間,自治的觀念更為徹底。民眾對自由之最直觀、最樸素的理解的典型,就是發生在美國北方一個小鎮上的故事。《獨立宣言》剛剛發表的時候,這個馬薩諸塞州的小鎮,隨即在鎮民大會上通過他們的自由宣言:「除了上蒼的主宰,我們無須任何統治者。在上帝之下,我們設一個議會,面對合眾國其他成員,共謀幸福。」美國老百姓很多人這樣想,他們種地打糧食,什麼領導也不需要。
那時,最基本的貿易交往,到了美國都會成為問題。由於硬通貨緊缺,歐洲的製造商只好先把貨物賒給美國的進口商,進口商再分給各地的零售商,零售商給了本地農夫。一路賒欠下來,到了收錢的時候,反向的路卻行不通了。因為這些美國農夫,平常過日子,現金短缺不是什麼大問題。農夫們在附近小鎮上用記賬的辦法做交易,等到農產品出來,再交給商人來抵賬。農夫沒有現金也能對付過日子,每年過手十來英鎊就打發了。但到了要還錢的時候,農夫們沒有信用穩定的硬通貨,只有土地、房屋、牲口,還有的就是正在混亂貶值中的債券、紙幣。
家裡的事讓將軍牽挂。他自己身體不好,又剛剛失去最親密的一個兄弟。臨行幾天前得到消息,他七十八歲的母親病得很重,他不得不帶病急馳去母親那兒探望。母親的狀況讓他不放心。他把農莊委託侄子照管,那是春耕的要緊時刻,一年的收成得靠春夏兩季的細心照料。他要侄子經常寫信向他報告,一定是因為擔心著秋天的收成。
不僅內部問題矛盾重重,美國還存在邊防和外交問題,更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
在美國歷史上,華盛頓將軍無疑是一個傳奇。美國沒有崇拜領袖的傳統,難得竟有這樣一個政治人物,能夠在美國得到大家一致的信任,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以前沒有過,以後也斷斷不會再有。在當時的美國,也沒有另外一個政治家,能夠得到這樣的殊榮。許多國家有過如日中天的領袖,多以能夠叱吒風雲、號召甚至煽動民眾為榮。而華盛頓將軍卻是美國歷史上最沉默寡言、以嚴謹自律聞名的一個政治家,他最擔心的事情就是自己逾越權力的分寸了。他來自辛勤工作的階層,對現實生活有深切的了解,他的信念建立在經歷、經驗和常識基礎上。華盛頓將軍視自身榮譽為生命,和那個時代的很多美國紳士一樣,他們把榮譽和道德人格看成是一回事。追求榮譽,也就是在道德人格上追求完美。那是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時代。今天回首去看,不僅這些紳士已經逝去,就連那個時代,也已經一去而不復返,就像是被他們隨手帶走了。
於是,歐洲各國紛紛私下盤算,這美國「國不成國」,和它簽了條約https://read•99csw.com也等於白簽,也看不到聯邦政府的執法能力,所以,要簽訂條約還是和各州打交道,看上去還可靠點。結果弗吉尼亞州就真的「跳過美國」,自己單獨核准了對英國的條約。在南方,喬治亞州因為土地往西伸展到密西西比河,和西班牙殖民地相接,心裏一直打鼓。因為喬治亞州地方極大、人口極稀,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自己根本對付不了,就希望聯邦能夠幫忙抵抗西班牙人,保護自己的土地。可其他幾個州沒有這樣的威脅,事不關己,自然一心想和西班牙人保持和平友好關係。當時的這個「美國」,在外交上,都找不到什麼一致的「美國態度」。
他牽挂著家事,卻還是在1787年5月9日上路,離開了弗農山莊的家。按照歷史學家的描繪,他一早出來,登上自家的馬車。馬車由兩匹馬拉著,車夫坐在前面高高的駕座上,將軍坐在有玻璃小窗戶的車廂里。他的坐騎,備著馬鞍,跟在車后。
最震動的一次衝突,是1787年1月的馬薩諸塞州農夫暴亂,這就是美國歷史上有名的謝思暴動。一個叫丹尼爾·謝思的農夫領著抗債的農夫們真槍實彈地動了武,試圖攻佔州政府的軍火庫。他們和州國民兵打起來,當場打死三個人。最後農夫們被驅散,領頭的丹尼爾·謝思躲了起來。
先是聯邦政府沒錢。聯邦不僅欠著答應了的複員軍人的軍餉,更緊迫的是,獨立戰爭期間積累的國家債務,引發了國家的信用危機。打仗靠錢,獨立戰爭期間,發行債券是美國主要的籌款方式之一。各州和大陸議會都發行了一些債券。這些債券,有的賣給了「看好美國獨立和前景」的外國人,有些發給士兵作為軍餉,有些付給商人用來交換軍隊需要的物品。現在,手裡捏著債券的,當然就是美國的債權人。不能兌現債券,美國作為一個國家,就沒有信用,就是欠債不還的無賴。現代貿易關係全依賴於信用。失去信用,下一步的生意還怎麼做?
你也許會說,原來美國獨立之後有那麼多問題,美國的建國者們怎麼不負責任呢。
那是歷史遺留的問題,話要回溯到一百多年前的英王那裡。1730年,英王把和弗吉尼亞相鄰的馬里蘭,封給貴族巴爾的摩的時候,規定以波托馬克河為界。但是英王偏心巴爾的摩,就把波托馬克河的整個水面全部划給了馬里蘭。這種劃分界河的方法實在是少見。弗吉尼亞人挨著河邊望洋興嘆,連打條魚、過條船都不行。兩個州從殖民地時代開始,就為河的使用權爭論不休。那個時代,沒有像樣的公路,陸運千難萬難,馬車送個把人還可以顛簸一下,要運送貨物就非得靠水運不可。所以,航運權就是生命線。
因此,參加會議者,一方面要不顧民眾短視的干擾,一方面還不知道制憲的前景如何。這就是費城制憲會議的基調——美國的建國者們憂心忡忡。
自從帶領大陸軍隊打贏獨立戰爭,解散了軍隊,在1783年向大陸議會交出了帶兵權,華盛頓回到弗農山莊已經四年了。他做著自己最喜愛的事情,照管著山莊的莊稼。當時美國的土地得來之易,真真羡煞歐洲人。在革命以前,將軍自己就有了很多土地,結婚時,妻子帶來了更多的土地。可那個時代,把出產的農產品賣到歐洲,再從歐洲買回必需的工業品,一進一出,並無多少收益。帶兵打仗的幾年,他沒拿一分錢軍餉,回到山莊後手頭更為拮据。為這次出門去費城,華盛頓還預先給表兄路特寫信,借一些現金以備出門之需。

詹姆斯·麥迪遜
獨立之後,美國軍隊已經基本不復存在。到1787年,戰爭部長諾克斯將軍手下只有三個書記官,下面只有象徵性的七百個裝備不良的「美國兵」。各州還開始抱怨,說是既然沒有軍隊了,還徵稅幹什麼?聯邦的大陸議會還是沒有直接徵稅權,本來講好各州出錢養聯邦政府的,各州又紛紛九-九-藏-書開始拖欠,甚至拒絕交錢。沒有錢,聯邦政府本身都岌岌可危。
在讀歷史的時候,我也這麼想過。可是,我很快明白了當初他們的「散」是如何重要。要知道,打完獨立戰爭,那還是1783年。不要說中國還在乾隆年間,就是全歐洲,包括歐亞之間的俄國,也都在帝制之下。當時,在這個世界上,皇權還是主要的統治方式,專制也是絕大多數國家的制度。歐洲國家雖然在學界吹拂著改革之風,深刻地影響著宮廷,政治制度也在緩慢變革,可是,他們都有著沉重的歷史包袱,舉步維艱。
費城制憲會議召開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這不是因為他們對權力的慾望突然增強,而是他們發現「過弱」的「弱政府」,並不起作用,這是他們要修改政府組織的原因。可是,當初這個弱政府的產生,又是因為他們非常害怕「強政府」會自我膨脹,最後吞噬民眾的自由。因此,現在的局面很尷尬,當初對強政府的憂慮,一點沒有消失,而弱政府又不管用,他們被逼著要造出一個可能會惡性膨脹的怪獸來。
在費城制憲會議代表中,借債來開會的還不止一個兩個。這並不是說他們就是窮人,而是在當時,很多美國人的財產都是土地,過著半自給自足的生活,手頭現金短缺的現象非常普遍,代表們也不能倖免。
美國獨立以後,兩州關係更為緊張。1785年3月,兩州商量各派委員,在弗吉尼亞的亞歷山大鎮開會協商。這個小鎮現在是美國首都華盛頓附近最漂亮的小城。小城就在河邊,那片水面美極了,老街很有味道,一條條橫街挨著起名字:國王街、王後街、王子街、公主街,特別有趣。華盛頓將軍解甲歸田,他的家弗農山莊,恰在亞歷山大鎮附近。此刻他正過著農家生活,這是他在獨立戰爭的戰場上天天夢想的日子。將軍是弗吉尼亞人,當然關心這個調解會,就乾脆把會議請到家裡來開。華盛頓沒有官職,卻希望為家鄉出把力。
麥迪遜知道,假如華盛頓將軍出席並且主持會議,會議的公正就有了保障。他堅信只要華盛頓將軍在場,事情就會有所不同。對他來說,能不能把華盛頓將軍請到費城開會,就像當初大陸議會任命華盛頓將軍為北美義軍總司令一樣,有著決定成敗的分量。
你知道的,「野心」和「抱負」在英語里是同一個詞,或許這樣的理解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隻是對主觀意願的描述。而政治人物持有怎樣的主觀願望,是善是惡,只能根據他的自述,很難客觀評判。做了最糟糕的事情,也可以辯解說是好心辦了壞事。人們能夠評判的,只是客觀結果。政治人物對權力的過分崇拜,不論是出於「抱負」還是「野心」,都是危險的。美國的國父們看上去缺乏自信,卻正是當時政治家很難得的謙卑。
在鄉間的林中小屋給你寫著華盛頓將軍的故事,彷彿聽著馬車走在山林小路中寂寞的聲響。我也嘗試著追隨體味兩百多年前,在美國南方疏朗的鄉村裡,紳士政治家的狀態和心情。
會議並沒有談出什麼結果,原因是各州都認為自己有「主權」,不必受他人的制約。一些政治家仍然認為,州的強大是自由的保障,哪怕一絲一毫削弱本州的政治權力,都會威脅本州民眾的自由。再次協調時,他們乾脆拒絕出席,遂成僵局。而弱小的聯邦政府,對這一類爭執完全沒有裁決權。死結無法解開。
戰爭一結束,十三個州之間的關係馬上變得複雜起來。它們各自的主要貿易對象都是歐洲國家。這些州明明大家講好的同屬美國,卻事實感覺自己是個獨立小國家。有港口的州,就向沒有出海口的鄰州收「過港稅」。像紐約州就大收新澤西州的過港稅。新澤西州覺得實在太冤,就告到大陸議會,要求給個公道。可是聯邦政府正弱著,哪裡管得了紐約州。一怒之下,新澤西州就宣布,他們以後再不給聯邦政府交那份規定的份子錢了。這一下,其他州又氣得跳起來,指責新澤西州違規。
當時的美國西部邊界模糊,人煙稀少,拓荒者還在向西面挺進,創造著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那些西部故事。看著那些電影里野蠻的西部牛仔,你就可以read.99csw.com想象,西部邊界上,相鄰各州如何經常發生衝突。比如說,佛蒙特的拓荒者,就乾脆決定從紐約州分離出來,另外成立一個獨立的州,但是大陸議會沒承認它,議會中也就沒有他們的代表席位。
在當時的人類歷史上,還沒有過一個民主制度的大國。所以,在那個時代,一個大型戰爭的勝利者,要站出來當個獨裁者的話,真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就是在此後的兩百多年裡,這個世界上的獨裁者還少嗎?看了他們,再看美國的國父們,你會發現,他們例外地有著一種歐洲學者式的思考、新大陸人的樸實和一份當代政治家少有的天真。
盧兄:
他們理解各殖民地原有的社會狀態和制度,是有其歷史必然的。他們並不想以革命的方式,也就是劇烈變革的方式去過度推進。美國革命的結果,僅僅是英王離開,各州原有的法律制度一點沒有破壞。而這四年的「散」,卻給各州帶來了制度實踐的空間,民主制度先在地方城鎮和州一級開始嘗試、實施,給國家層面的民主制度的建立,墊了底。
可是,同為弗吉尼亞人的詹姆斯·麥迪遜知道,正因為制憲會議困難,沒有把握,華盛頓將軍更是一定要出席,甚至沒他不行。因為,這是一個大陸議會之外的各州代表會議,有華盛頓的出席,才能夠消除民眾的疑惑,相信他們是堂堂正正在共商國事,而不是在搞什麼陰謀詭計。看到華盛頓將軍也去開會,大家會想,他連做皇帝的機會都放棄了,他主持的會議還會有什麼問題。在當時的美國,幾乎沒有人會質疑華盛頓將軍的人格和道德。
在另一些州里,債主們遊說州議會,不要通過這樣的法律。可是,這樣一來問題並沒有解決。欠債的農夫們走投無路,開始造反,他們憤怒地成群衝進當地的法庭和拍賣場,迫使它們關門。從1784年開始,新澤西等好幾個州,都發生了這樣的農夫騷動。雖然一一平息下去,但美國社會是不安定的。
反省最初發生在上層精英之中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這些人所處的位置對全局縱橫交錯的問題看得更清楚。而當時的大量美國民眾,還局限在自己的蝸牛殼裡,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問題,就是追求絕對個人自由所導致的無政府狀態帶來的。因而,反對強政府的觀念仍然在美國民間風行。制憲會議消息傳來,也就引出許多反對意見。農夫的道理很簡單,有政府就要抽稅,抽稅的傢伙就可能欺壓百姓。

丹尼爾·謝思
那些許多國家後來一一遇到的所謂「農夫問題」、金融問題等等,在新生的美國都未能倖免。
可是,不要說無政府,就連弱政府的實驗效果都並不好。
竭力勸說華盛頓與會的麥迪遜,也是這些紳士中的一個。他出生在一個雖不非常富有,卻衣食無憂的家庭,身體瘦弱,性格文靜內向,是一個書生型的人。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書,受教於著名的約翰·威瑟斯龐。這位大學校長給美國培養了一大批政治家,他的學生中後來有五十六個州議員,三十三個法官,其中三個是最高法院大法官,還有十二個州長,二十九個眾議員,二十一個參議員,一個副總統,還有一個,就是麥迪遜,未來的美國第四任總統。
你想,這情況就相當於好多老百姓手裡不但沒有錢,還攥著一大把「白條」,生生地等著政府兌現,而政府也沒有錢。你說這國家是不是要出問題?
不知他是否想到,此一去,他又將重返公職,弗農山莊的鄉居生活,再次被推開,成為一個遙遠的夢。
麥迪遜就是在那兒接受了「自由精神」的教育,在美國本土間接感受了「蘇格蘭啟蒙思潮」的熏陶。約翰·洛克和大衛·休謨的著作,都是麥迪遜熟悉的經典。
想來將軍心事重重。後面是一個捨不得離開的家,前面是前景難測、困難重重的制憲會議。
在國家制度不完善、管理不當的時候,處理這樣的案子是非常需要智慧的。當時的州政府認識到了,既要強調法九-九-藏-書治,但又不是殺雞儆猴。他們盡量克制地處理此案。謝思暴動逮捕的十四名領頭者,因為打死了人,經法庭判處死刑。但到了1787年1月,還是獲得了州長的赦免。州政府也勸導參与暴動的農夫冷靜下來,引導他們回到合法求訴的道路,派出農夫代表,到州立法機構去申訴和力爭。他們的要求後來在州立法中得到了相當一部分的滿足。但是,從美國來說,問題沒有根本解決,「積弱的社會」本身顯得沒有出路。
獨立戰爭期間,麥迪遜雖然也報名當過義軍中的文職官員,但由於身體病弱並沒有去打仗。他對政府的運作很熟悉,1776年,《獨立宣言》發表的那一年,他才二十多歲就被選進弗吉尼亞議會,並且參与了新的弗吉尼亞州憲法和《權利宣言》的制定。1780年,他被選派到大陸議會,成為弗吉尼亞州的代表。
漢密爾頓是個移民,曾經是華盛頓將軍的侍從官。這軍中的一老一少,始終維持了很深的友誼。我想,這不僅是戰場上的生死與共,還和他們兩人都是實幹家有關。漢密爾頓很早就給歷史留下了一封著名的給友人的信,洋洋洒洒,長達十七頁。在那封信里,他已經在期待一個有實權的國會,呼籲一個制憲會議,希望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
當時的美國周圍都有強敵。北面是英國人,西面是法國人,還有衝突不斷的印第安人,西南面還有西班牙人。西進的拓荒者們,和印第安人也頻頻發生衝突,相互都有攻擊行為,常常釀成流血戰事,仇恨也在隨著流血而積累。雖然美國作為聯邦,和印第安人訂有條約,可是政府根本沒有實力去約束各州的拓荒者。拓荒者們浪蕩慣了,只要自己的無拘無束,根本不把美國看成自己的國家,更不把「邦聯條約」當回事,看做什麼「國家法規」。他們有時還聽自己州的,假如從自己的州政府得不到幫助,他們就連州里的管束也不認,乾脆轉向周邊的外國。
這是一個個人有著極大自由、而社會組織卻極為鬆散,鬆鬆垮垮、磕磕碰碰的國家。難怪美國當時完全被歐洲人看不起。覺得這個蠻荒的地方,有著一大群野蠻人的「國家」,隨時都要散架。
那還是1780年,戰爭還沒有結束,更是在開費城制憲會議的七年之前,而年輕的漢密爾頓還只有二十歲出頭。他只是在戰爭中,深切體會到「大陸議會」的軟弱無力,不堪一個大國的重負。此後的七年中,他幾乎沒有停止地四處呼籲制憲會議的召開。當然,最後還是內外交困的局面,才真正把大家逼進了費城的制憲會議:除了驚心動魄的謝思暴動外,當時還有兩個州為一條河的航行權,僵持不下,爭得不可開交。

西部的拓荒者
林達
政治精英們意識到了癥結所在,就是缺少一個強有力的全國性政府。現有的政府大陸議會,是根據戰爭時期的邦聯條款成立的。要糾正,就必須從修改這個條款著手,改革才是合法的。於是,他們號召各州派出代表,於1787年5月,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召開會議,議題是「修改邦聯條款」。
原因很簡單,如果要建立所謂的美利堅合眾國,事實上就不是以前分散的殖民地了。以前各殖民地之間沒有什麼聯繫,它們各自為政,都歸屬英王,自成系統。英王的政府是各殖民地的協調力量。現在,英王沒有了。假如它們是同一個「美國」,各州就會有糾紛需要調解,還會出現國家和外部世界、中央和各州的關係。
祝好!
丹尼爾·謝思本人是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英雄。也許是戰爭留給他的影響,他沒有帶領農夫走向合法途徑,卻走向了火藥庫。馬薩諸塞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有著漫長的法制傳統,因此,這一事件在美國政界、知識界都造成極大心理衝擊。人們對訴諸暴力的方式感到震驚和厭惡,但是,又不得不承認農夫有自己的苦衷,是國家本身沒有管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