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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古根海姆的驕傲

27、古根海姆的驕傲

巴斯克曾經是一個用古老方式謀生的、山民和漁民的封閉小古國。現在,來到畢爾巴鄂,感覺是「開放」,我們感覺那是西班牙最「前衛」的地方。
所以,和政變有關的這三個人:特赫羅上校、米蘭斯將軍和阿爾馬達將軍,三人並不一條心。米蘭斯將軍和阿爾馬達將軍開始給各軍區司令們打電話,鼓動他們一起參与,接管政府。
這是將軍們的標準答案,其含義卻必須放到當時當地的具體場景中才能理解。國王胡安·卡洛斯很清楚,這一答覆的意思就是,如果國王站在政變軍人一邊,我們就跟著國王,改變這個國家,讓它走上正途;如果國王反對這場政變,那麼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也只好反對。
佛朗哥是對第二共和造反,當時國王已經被廢黜,軍人們只需跟從一個領頭的將領。只要軍人有這樣的意願,火候一到,出來一個頭領,將軍們就願意跟著一起反叛。內戰前,這個領頭的就是佛朗哥。可是現在不一樣。國王在台上,國王就是三軍將領。效忠國王的宣誓,對西班牙軍人來說,還是不可褻瀆的職責和榮譽。
西班牙國王必須是一個合格的軍人,這不僅是戰爭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制度文化的要求,他應該是軍人們眼睛里的合格領袖。國王和軍人們有著非常好的關係,他了解現代西班牙軍人,有能力賞識軍人的忠貞、堅毅和勇氣。他也理解軍人的苦衷,了解他們的困難。西班牙軍官在那些年裡新陳代謝,有了很多變化。國王在士官學校里的很多同學好友,現在已經成了高階將軍。國王雖然謹言慎行,但他始終知道以前軍內同僚的想法,在軍內也有一些鐵杆好友。
當天晚上,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約見各大政黨領袖,包括蘇亞雷茲、社會黨領袖岡薩雷斯、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右翼政黨人民聯盟領袖佛拉加,向他們指出,政變雖失敗,卻並沒有解決西班牙民主政府的困難。國王本人被迫冒著自己聲譽和人身安全的風險,來親自化解軍事政變,這一事實說明,西班牙各政黨,沒有充分了解軍人在改革過程中的情緒。雖然參与軍事政變的人錯誤地估算了他們能夠得到的支持,但是軍人們對西班牙未來的希望,他們對國家現狀的失望,不應該再被忽視。他對這些政黨領袖說,對這些企圖顛覆的軍人,你們各政黨如果表現出公開的強硬的反彈,將是非常不明智的,如果把這一事件擴大到對整個軍界的負面看法,更是非常有害的。他要求各政黨回去檢討自己在這一事件中的問題,考慮怎樣爭取更高水平的全國團結。國王甚至警告政黨領袖們說,他本不應干預政事,如果再發生這樣的情況,國王不會再這樣做了。
所以,對胡安·卡洛斯一世來說,首先要明確的是自己採取行動的合憲性。事實上,事件之後還是有人指責說,國王出來應對軍人政變事件,超越了自己的憲法權力,是違憲的。國王對自己的傳記作家解釋說,當時他考慮過合憲性問題。他說,只要在議會大樓外面還有一個內閣級的部長或副部長是漏網之魚,沒有被扣押,文官政府就依然存在,那麼他就不能採取動作,只能聽憑這個殘存的文官政府去應付政變。這個殘存的文官政府採取的任何措施,國王本人都只能是「批准」。這是憲法規定的。問題是,當時所有內閣成員都扣在議會大樓里,生死未卜。文官政府已經失去功能。這種情況下,國王站出來的憲法依據是,憲法規定他是西班牙武裝力量的最高統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有憲法權力來對西班牙軍人發布命令。
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對米蘭斯將軍未經他的同意就在公開聲明中打出國王名號,非常生氣。這顯然是最危險的,軍人們是在跟從國王,如果有人偽造國王意向,慫恿更多軍人參與政變,國王就會很被動。時間拖得越長,就會有更多人倒向那一邊。國王在王宮裡,立即開始向全國各軍區司令、各兵種指揮官打電話,詢問他們的立場。
還有,在那古老的譜系下,高貴的西班牙國王面對民眾,表現的卻是謙卑;而獲得自由的西班牙人,微微低下頭,卻高高挺起胸膛,胸前的紐扣,一閃一亮。
這隊轉播人員在著名電視主持人畢加托斯特(Jesus Picatoste)帶領下,好不容易通過森嚴崗哨,進入王宮。一番安排后,國王面對攝像機,發表了他著名的講話。然後,錄像一式兩份,由兩組人走不同的路徑,送往電視台,因為他們完全不知道外面到底亂成什麼樣。
巴斯克大城市畢爾巴鄂
有時候,人只是憑一種感覺。到過今天的馬德里、巴塞羅那、安達盧西亞,也到過畢爾巴鄂、格爾尼卡,還有貼著「埃塔」集會通告的小山村伊利扎德后,看得出他們把一切做好還需要時間,可是我們再不會以為,西班牙王國會變得分裂。幾十年來他們在相互走近,而不是漸行漸遠。因為,現在他們都是自由的、平等的,他們的心態是開放九-九-藏-書的、熱烈的、日漸輕鬆的。他們在對話,那不只是政治對話,他們一起為加泰羅尼亞的高迪和米羅驕傲,一起為馬拉加的畢加索驕傲,一起為巴斯克的古根海姆驕傲。他們最終一定會發現,原來他們一起在為西班牙驕傲。
這次政變,多少是因為國王前管家阿爾馬達將軍對米蘭斯將軍的誤導。國王明白,當務之急,是讓全國民眾和軍人了解國王的態度。
短短几個小時里,一切取決於國王。這樣的境地,對於國王是非常危險的。按照現代歐洲君主立憲的遊戲規則,國王是超越性的國家象徵,他沒有實權,也不干預政事。這是制度和國王的約定,這種約定是在憲法中確定下來的。國王的地位穩固取決於「國王不幹政」這一條件。西班牙憲法規定,西班牙是名義上的君主制,名義上國家主權在王室。但是王室並不實施國家主權,其標誌就是國王沒有最終行政權,任何時候都不再插手國家行政管理。國家實際上是主權在民,議會掌握一切實權。
就在畢爾巴鄂的主教堂前,我們端著橙黃色的啤酒杯,回看巴斯克四十年的歷程,已經可以看到非常大的變化。
從1898年開始,西班牙人苦苦追尋國家富強之路,走過了一百年的坎坷。他們廢黜了國王,卻換來了國家混亂。他們從歐洲引進了各色思潮,卻導致民眾分裂。他們想走強國之路,卻在左右極端之間振蕩。他們想複製一場十月革命,卻複製了一場內戰災難,換來了倒退、重新起步和三十六年佛朗哥的獨裁統治。終於在佛朗哥死後,用短短几年時間,順利完成了政治體制的改革轉型。
1982年10月28日,西班牙又一次大選,被史家認為是西班牙轉型的最終完成。其標誌是,通過大選,得票最多的第一大黨從中間偏右的民主聯合會,變成中間偏左的社會黨,執政權力順利地完成了向反對黨的和平轉移。社會黨的年輕領袖岡薩雷斯出任首相。
巴斯克的前景究竟會怎麼樣?最終的決定,是巴斯克人自己在做——這需要時間。
直到二十世紀的最後三年,人們看到了它——畢爾巴鄂的古根漢姆美術館。在人類建築史上,這個世紀,總算是沒有白白過去。
那天我們從格爾尼卡回到畢爾巴鄂,已經很累了。晚上,我們還是出了門。住在老城最大的好處,就是方便,出門就是最好玩的地方。夜晚燈火通明,滿街是人。我們打算先喝上一杯啤酒再說。於是來到一個小廣場,旁邊就是小酒鋪。
十年前,人們對「埃塔」的恐怖活動越來越不能容忍。1997年,當一名二十九歲的巴斯克地區人民黨政治活動家被「埃塔」殺害時,全西班牙有六百萬民眾上街抗議。
馬德里,1981年2月23日晚間。

國王胡安·卡洛斯在政變之夜出現在電視上,聲明支持民主
特赫羅上校佔領議會,國王一無所知。國王手下的人從廣播里聽到此新聞,連忙報告國王。國王能看到的,也就是電視重複播放的那幾分鐘鏡頭。國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知道有多少軍人,都是些什麼人。他下令給馬德里的軍隊總參謀部打電話,詢問怎麼回事。電話那頭,接電話的人聽說是國王,連忙把話筒給了阿爾馬達將軍,說他有事報告。
他所得到的回答完全一致:陛下,我將完全服從您的命令,不論您認為有必要做些什麼。
你會相信,那裡面演出的一定是一個寓言而不是一場戰爭。這個寓言一定不是幼稚的而是哲理的、高深莫測的,一定是世界一流的藝術大師在執導。它厚厚的大門,被緩緩撐起,那隻著名的巨大蜘蛛,便骨骨節節爬出來,又猶豫著,在水邊暫停。這,只是一個序幕。
不過三小時,國王開始下令。夜裡九點多鍾,他命令手下人通知電視台,派出一個轉播小組前來王宮。電視台的人說,台里現在到處是軍人,連他自己都沒有行動自由,更別說派出轉播小組了。於是,國王命令,讓佔領電視台的軍官接電話。好不容易,那頭找到了領頭的軍官。王宮這頭把話筒遞給國王。國王問,誰在接電話?那邊不明底細,只好照實報告軍銜和姓名。接著,他聽到話筒里傳來這樣的聲音:我是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

夜晚,古根海姆博物館,城堡打開,那隻蜘蛛,在骨骨節節地走出來。
在河中,是古根海姆浪漫的身影。伴隨它的,是一輪西班牙的銀色月亮。
特赫羅上校電話通知瓦倫西亞軍區司令米蘭斯將軍(Jaime Milans de九_九_藏_書l Bosch),議會已被控制,一切正在照計劃進行之中。然後,特赫羅上校到議會大廳宣布,將有高階軍官來掌控下一步的發展。
正規軍人是佛朗哥一類威權統治的最強大保障,也會成為轉型最困難的一關。1981年的西班牙,轉型在政治體制上已經達成,但西班牙軍隊的中立化卻還沒有完成。在西班牙悠久的軍人干政傳統之下,軍隊的變化會是一個漫長過程。在完成這個過程之前,必須讓軍人們相信,面前的這個文官制度是有效的。如果他們認為,面前的這個文官體制無效,管不了國家,軍人就會尋找自己站出來有所作為的理由。其實,文官政府必須有效,也是民眾對政府的一個基本要求。否則,總歸是危險的。這就是內戰時期和「2·23政變」的軍人,都認為自己是真正愛國者的原因。
西班牙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驕傲兩個字,在西班牙才獲得它真正的意義。那不是一個封閉民族虛妄的傲慢,那是經過八面來風而終於獲得的定力。有來自羅馬的人,在西班牙建造的神廟裡,奏響古樂;有來自萊茵河的哥特人,在西班牙的土地上,縱馬馳騁;有來自北非的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王宮裡,讓泉水淙淙低吟;有來自法國的建築師和石匠,在西班牙設計的哥特式教堂里,讓聖壇下傳出輕輕的祈禱聲;有全世界的人,如我們一樣,背著行囊,在西班牙大街小巷、山川河流上留下足跡。
午夜過後,一點多鍾,國王的講話錄像突然出現在全國電視屏幕上。以一貫的尊嚴,他要求全體國民保持冷靜。國王明確表態,他不能容忍任何企圖打斷人民在憲法中達成的民主進程的行為。
巴斯克以外的西班牙人,相對於畢爾巴鄂,都算南方人。他們來到這裏,排著隊來看南方人畢加索的畫。一生大半在法國、死在法國、加入了法國共產黨的畢加索,他是法國人?西班牙人?馬拉加人?
今天,「埃塔」的暴力活動在明顯減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每年有將近百名被「埃塔」殺害的犧牲者,在2003年,只有三名被害者。一個重要原因,是巴斯克地區民眾的強烈反應。在格爾尼卡,有人告訴我們巴斯克人希望獨立,也有人說他們不要求獨立只要求自治,可是問到「埃塔」,他們都說,絕大多數的巴斯克人,都不站在「埃塔」一邊。一位女士把「大多數」,連著對我們重複了三次,使我相信,那是「絕大多數」。
排著隊,看著周圍在默默移動的人們,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我們讀過報道,自從古根海姆建成,畢爾巴鄂一舉成名。現在是旅遊淡季,各地的旅館都松下來,我們在畢爾巴鄂意外地差點住不上,是因為撞上了西班牙國慶節的長假期。那麼,我們周圍的人,應該有很多是西班牙人。在國慶節,他們選擇來畢爾巴鄂,看看他們嚮往已久的古根海姆。
寓言永遠留在城堡里,謎底沒有泄露。

古根海姆博物館
1981年消解了軍事政變之後,西班牙政府著手和「埃塔」談判,以停止暴力為條件開始大赦一些關押著的「埃塔」成員。1984年,新上任的首相岡薩雷斯,繼續和「埃塔」就停止暴力活動展開談判,此後是斷斷續續的「停火協議」。
國王和佛朗哥之間,有著外人不了解也難以揣摩的關係。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從來不說佛朗哥的壞話,反而經常提起佛朗哥的臨終囑咐:「作為國王,陛下,您的任務就是保持西班牙的團結。」在西班牙政治改革進程中,國王認識到,他的任務,也只有他能夠做得到的,就是幫助西班牙軍隊跟上民主改革的進程。西班牙軍隊不應該是以往那種自在的、獨立於民眾和社會之外的令人害怕的力量,軍隊應該回到人民手裡。國王一直在幫助軍隊自我更新。
電話里一片寂靜,軍官就像麻木了一樣。接下來,他好不容易掙扎著,說出了一個西班牙軍人的標準回答:國王陛下,聽從您的命令!
假如白天來看過,夜裡一定還要來一次。那是舞動的、漫漫舒捲的、在夢幻中才可能出現的城堡。它抽象的變形的鐵壁銅牆,有金屬的質感,卻絲毫沒有堅冷的排斥。白天,在藍天白雲之下,天穹的無垠在限制它的體量。可是在夜晚,它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連同它的背景。它便令人驚異地開始伸展、膨脹起來,巨人般地展開自己,神秘地閃著迷茫而誘惑的光。

政變粉碎以後,國王胡安·卡洛斯接見各大黨領袖,左一為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左三蘇亞雷茲、左四國王卡洛斯、左五社會黨總書記岡薩雷斯、左六人民聯盟(AP)佛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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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來這裏旅行的時候,發現今天的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如明星一般,是民眾熱切關心追蹤的對象。他的大新聞、小故事,被西班牙人熱情地流傳在大街小巷。在馬德里,我們去過王宮,自然,那不是今天西班牙國王真正生活的地方。可是,我們讀到國王的傳記作家在書中說,他十七歲的兒子第一次和國王見面,國王看上去很輕鬆愉快地和他聊完之後,這年輕人憑著自己的直覺,在門外問父親,國王看上去為什麼這麼憂鬱?
在瓦倫西亞,軍區司令米蘭斯將軍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每過十五分鐘,地方電台就宣讀一遍米蘭斯將軍的聲明,說根據首都事變產生的政治真空,在得到國王陛下的進一步指示以前,保證軍區內的秩序是我的責任。然後宣布宵禁,禁止一切政治活動。坦克開上了街頭,接管重要的公共建築。工會組織和政黨組織馬上開始拚命銷毀文件,以防軍隊接管后對工會會員和政黨成員實施報復。在巴斯克地區,驚恐的民眾開始放棄家園,越過邊境進入法國避難。
夜深了,我們意猶未盡,慢慢沿著河走,朝聖一般的去看古根漢姆博物館。
放下電話,國王下令王宮衛隊全力戒備,不讓任何軍人闖入,特別不準阿爾馬達將軍進入。國王意識到,阿爾馬達將軍要的,就是讓外界誤以為他能夠代表國王意願。如果在事變之後他和國王在一起,或站在王宮裡向外發布意見,給外界打電話,就可以得到這個效果。只要阿爾馬達將軍進了王宮,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就達到一半了。
如果國王不甘寂寞插手政治,就打破了這種約定和平衡,侵入了議會的權力範圍。這種做法只會危及國王自己的地位。反過來說,不管下面發生什麼事情,國王一概不管,那麼任何廢黜國王的行為都沒有合法性。國王在無所作為的約束下,地位最為穩定。
國王打電話給米蘭斯將軍說,他反對政變,他也絕不會離開西班牙去流亡,政變軍人想要成功,除非先開槍打死國王。然後,他把這個電話再用書面電傳,傳給米蘭斯將軍。
高齡的佛拉加回到家鄉加利西亞,在加利西亞選舉中獲勝,成為地區政府的首腦,至今仍然活躍在政治舞台上。曾經有一度,加利西亞在美洲的移民,總數超過家鄉的鄉親。這使得佛拉加和美洲很多國家關係很好,包括古巴領袖卡斯特羅。出生於1915年的前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是人們仍然記得他為改革做出的貢獻。2005年10月,馬德里大學授予九十歲的卡利約榮譽博士學位。年輕的岡薩雷斯仍然在社會黨內活動。他的業餘愛好是東方盆栽藝術,在他擔任首相期間,他收集了一些盆栽精品,後來都捐獻給了馬德里的皇家植物園。
國王隨後命令他,護送一隊攝影小組,立即趕赴王宮。
其實,特赫羅上校根本沒打算殺人,他只是把重要人物單獨關押在樓上小房間。樓上有一個酒櫃,士兵們一見就高興壞了,輪流在此痛飲。順便,也算看管重要人物。
特赫羅上校的士兵把前首相蘇亞雷茲、社會黨領袖岡薩雷斯、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還有梅拉多將軍等,一個一個地單獨押了出去。照中國老話:兵者,兇器也。西班牙內戰的血腥記憶猶在。議會大廳里,所有的人都以為,前面給押出去的那幾個,肯定是一走出門就給處決了,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會不會輪到自己,什麼時候輪到。西班牙歷史上一再重演的軍人干政,似乎再次發生。民主面對槍杆子,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凌晨四點,米蘭斯將軍下令坦克開回兵營,解除戒嚴。第二天,特赫羅上校投降,米蘭斯將軍和阿爾馬達將軍隨後被捕,議員們平安回家。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後來面謝國王,說出了議會大樓里所有人想說的話:「陛下,是您救了我們的命。」
三十年前,西班牙的民主化,對巴斯克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一條分界線。從此,西班牙自由了,巴斯克人也自由了。他們開始有機會在自由的天空下,發展自己民族的文化,他們開始有必要考慮,他們是不是一定要獨立。
那天夜裡在老城,我們轉到夜深。在古老的廣場上,我們看著孩子們溜旱冰,周圍是一圈幸福的巴斯克父親母親們。我們在老教堂前,看著成對在長椅上聊天的老人,看著他們旁邊的巴斯克年輕人,在那特殊的老城、特別的燈光下,看得我們入了迷。
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的話,直中要害。蘇亞雷茲一開始就認識到,必須讓所有人都參与到政治改革進程中來,不應讓任何人離異於外。他考慮的主要是政治黨派。而西班牙舊體制下的軍隊,被看成在政治改革中沒有角色的力量,至多是一種需要安撫的潛在威脅。而事實上,根據西班牙的軍人傳統,註定了他們不是「非政治」的軍人。西班牙軍人關心政治,有特殊的責任九九藏書感和榮譽感。這種傳統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消失。所以,把軍人排斥在政治改革以外,是前幾年各政黨都犯下的疏忽。
議會大樓里,所有議員被一網打盡。
幾天後,三百萬人在馬德里和其他大城市舉行「民主大遊行」,表達民眾對這幾年西班牙政治改革進程的支持,表達保衛民主體制的決心。民眾表達的信息是,不管轉型過程中出現怎樣的不盡人意之處,轉型是在人民的意願下展開的,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性。各黨派領袖,民主聯合會的蘇亞雷茲、社會黨的岡薩雷斯、共產黨的卡利約和人民聯盟的佛拉加,手挽手地走在馬德里遊行隊伍的最前列,表達了各黨派在政治改革大方向上的一致和團結。這一信息非常強烈,卡利約的話說出了普遍的感受:「上帝拯救了西班牙」。
我們在世界各地都遇到畢加索,相遇時我們說,哦,畢加索!看到一張好畫的驚喜瞬間,我們並不關心他是出生在馬拉加,還是出生在畢爾巴鄂;我們不關心他是法國人,還是西班牙人。如同在夜晚,我們走到古根海姆孤堡前,小心翼翼地鑽到大蜘蛛的下面,坐在那裡,這時的世界里,不會有巴斯克和西班牙的糾紛。
許久許久,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了,建築界再也沒能給人們帶來什麼驚喜。在我看來,巴黎的蓬皮杜博物館之類,都只是虛報的喜訊。沒有觀念的突破,沒有美學上的創新,天天在同義反覆地蔓延著令人厭倦的鋼、玻璃和水泥的世界。多久了?我們只看到小的驚喜,卻沒有大的震撼。因為,如若是創新,唯有佐以大體量公共建築的氣魄,才足以在建築歷史上,書上一筆。
西班牙軍人和民主改革派之間歷史性的敵對態度,通過這一事件在國王的親自參与下得到化解。在政變流產兩天之後,國會通過了國王提名的臨時首相。臨時首相向國王保證,以後將定期會見軍隊的主要將軍,向他們通報國家的狀況和政策。這種做法在美國這樣軍隊國家化的國家聽起來有點奇怪,在西班牙卻很自然,恰恰是政府和軍隊關係開始走上正常化的表現。西班牙民主制度的最後一個危險,終於過去了。
就在國王即將掛斷電話的一瞬間,突然,完全是一種直覺,他感覺不對。阿爾馬達將軍的語氣,一絲不苟,無可挑剔,太自然,太恭敬,太鎮定了,一點兒不像在突發事件下的反應。這時,國王身邊受命去了解情況的人剛好趕到,輕輕對國王耳語:事情和阿爾馬達將軍有關。一瞬間,國王突然明白了。他對電話中的阿爾馬達將軍說,我現在有一些文件要簽署,等我有空見你的時候,再請你來。
國王和西班牙軍隊
值得驕傲的古根海姆博物館
西班牙軍隊轉化的過程無聲無形,卻和國王在軍中的影響力分不開,這也和佛朗哥多年的安排分不開。國王從十歲開始,就在佛朗哥的親自照管下長大。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樣,他生來就有無可逃避的責任,他必須通過自己的地位,恢復西班牙的君主制。1969年7月22日,佛朗哥正式宣布胡安·卡洛斯為未來的西班牙國王。之後,胡安·卡洛斯曾經公開表示,他加冕之後,西班牙將是一個君主立憲的民主國家。佛朗哥有權把他立為國王,也就有權在他有生之年廢黜他。在佛朗哥的最後幾年,他身邊的人極力慫恿佛朗哥改變王儲。但是佛朗哥最終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在這畢爾巴鄂老城,到處是公共飲水器。飲水器在美國做得現代而簡潔,能滿足喝水功能就可以了。在這裏,總是把飲水器做得像小紀念碑一般,用巨大的石塊砌起來,規模不小。我們去喝水,低下頭,看到飲水器的花崗岩上有一個黑色的「埃塔」標記:一條黑色的蛇,順著一把黑色的斧頭盤繞著上升,吐著黑色的舌頭。上面是三個字母ETA。
城堡,曾經被上帝的手點撥。那無可比擬的、巨大的形體,分明在點化中曾經扭動。此刻,你能感覺深不可測的靜,又覺得其中悄悄必有埋藏,埋藏著難以估量的、預備著的動的張力。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陌生而又熟悉。
頭腦極為清楚的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並沒有歡慶勝利。
電話里是阿爾馬達將軍的熟悉口音。將軍恭恭敬敬:陛下,我這就親自前來王宮,向陛下報告情況。
畢爾巴鄂河,不寬也不窄,恰好可以修建那些美麗的橋樑。精心布置的燈光下,橋變得通體透亮。兩邊的街燈一起落入水中,又蕩漾起來,畢爾巴鄂頓時變得生動。古根漢姆,就在河邊。
四十年前,巴斯克面對一個沒有任何通融餘地的獨裁政權,它的文化被徹底壓制。那時候,獨立是追求自由的天然部分。就像一個大家庭,家長太專制,孩子一成年,就想要單過。那是每一個巴斯克人的強烈願望。任何組織,只要是鼓吹民族獨立,大家就覺得是追求自由的必然路徑,即便是恐怖組織,都可能獲得同情。
1986年,西班牙正式加入歐洲read•99csw•com共同體,也就是今天的歐盟。
一九八二年大選
這一軍人干政事件就這樣無疾而終,史稱為「2·23政變」。國王胡安·卡洛斯後來為參与政變的軍人辯護說,特赫羅上校等軍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開殺戒,沒有打算推翻西班牙的君主制。否則,他們不會不想到起事後第一要做的,是包圍王宮、切斷王宮的電話。如果他們這樣做了,國王將束手無策,事件的演變就可能完全不一樣。回顧這一政變,只有國王看到了這一點,指出這一點,並且堅持要把政變處理成「和解」。
在西班牙憲法被批准的時候,巴斯克發生了一次關鍵分裂。那是巴斯克的兩大黨決裂。一部分人站出來,反對恐怖主義。就在這裏,畢爾巴鄂的大街上,遊行隊伍的前頭,有人舉起了兩隻和平鴿。從此以後,不再是純粹的西班牙和巴斯克的對決,巴斯克人也在和自己對決。
政變的策動者之中,有一個阿爾馬達將軍(Alfonso Armada Comyn)。他曾經是國王的教官,和國王有二十年的交情,同王室成員關係非常好,一直任王室管家。可是,蘇亞雷茲對他極不信任,在改革初期曾把他派到安達盧西亞的山區擔任軍區司令。他在偏僻荒山裡,一肚子懷才不遇。後來終於調回馬德里,擔任總參謀部的第二把手。他痛恨蘇亞雷茲的改革,認為蘇亞雷茲下去,就應該由他來領導國家。他鼓動特赫羅上校,利用自己幾十年在國王身邊的資格暗示軍人說,起事是國王的願望。他自己並不出面,而是想在軍人起事之後,自己擔任政變軍人和國王之間的調解角色,一舉成為不可代替的重頭人物。如此一來,新政權缺了他就不行。
對西班牙軍人來說,這時和佛朗哥起事時的國家狀態,有本質不同。
今天的西班牙,有著不同的民族自治區,巴斯克只是其中的一個。他們都在發展自己獨特的文化,然而在觀念上卻變得越來越接近,交流越來越容易,這是他們漸漸走向不分離、攜手互惠的基礎。
眼前,畢爾巴鄂河,在靜靜流淌。
國王救了議會,上帝救了西班牙
我們在第二天白天,又去了一次古根海姆。為看畢加索的兩幅早期油畫,人們排著長蛇陣。畢加索是西班牙南部城市馬拉加人,2003年,在他的家鄉馬拉加,終於也建立了畢加索美術館,展品是家屬的捐贈。排著隊,百無聊賴。我抬起頭,不斷在看古根海姆變動的內部空間。室內不準拍照,我卻一點不覺得遺憾。
這是全世界古根海姆系列中,最精彩的一個美術館。二十世紀最光彩奪目的建築,落在畢爾巴鄂,一定不會是偶然的。
國家行政管理已經癱瘓。在西班牙議會制之下,首相和內閣都跟議會一起被特赫羅上校拿住,文人政府的內閣成員無一漏網。此刻,這個國家真正有實力的,是西班牙十一個軍區的司令,包括瓦倫西亞軍區的米蘭斯將軍。如果他們都站在特赫羅上校一邊,那麼西班牙軍人將又一次成功地干預國家政治,改變國家的方向。消息飛快到達西班牙大小城鎮,很多城市的電台,突然開始沒完沒了地播放軍隊進行曲,什麼也不明說,就是一曲接一曲雄壯的軍樂。
我久久留在那昨夜的古根海姆印象中,並不認為現在身居其中的那個空間,就是昨夜把我們拒之門外的同一個古根海姆,我要把這印象帶走。我甚至很慶幸,我們是深夜來的,城堡沒有迎我們進去。它只給我們放出了那隻大蜘蛛。
瓦倫西亞是東部地中海邊的重要城市,在巴塞羅那南面一點兒,當年內戰初期共和國政府臨危撤出馬德里,就是先轉移到瓦倫西亞的。
國王胡安·卡洛斯和西班牙軍人的關係和感情,非同一般。這一點,他和西班牙的其他領袖都不一樣。1948年,他的父親、流亡中的唐·胡安請求佛朗哥,允許他把十歲的王子胡安·卡洛斯送回西班牙,就是要讓王子接受一個西班牙國王應有的教育。根據國王和有關人士的回憶,佛朗哥負責對王子的教育,相當盡職。他接受的教育,可以比肩任何一個歐洲王室之後。王子接受完整的傳統的學校教育,進入陸海空三軍軍官學校,接受一個士官生的訓練。從軍校畢業后,按規矩在軍隊服役。國王此後表現出來的素質、思維方式、思想傾向,都和他接受了完整的歐洲教育有關。
那個和國王一家是世交的作家說,憂鬱是國王一生的基調。
假如有什麼人,試圖對我說,因為建築師弗蘭克·蓋里(Frank Gehry)來自遙遠的美洲,因此,這是美洲的幻想落在了畢爾巴鄂,我肯定不會相信。在這裏,我清清楚楚看到高迪在西班牙土地上深深紮下的根,看到那久違的、一百年前的高迪播下的種子,在這裏發芽和生長,看到一百年前,「九八」一代的西班牙之夢,在變幻出一個莫名的、未來的形象。它無可名狀。可是,毫無疑問,它披上了西班牙全部的色彩,美得令人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