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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格爾尼卡的老橡樹

26、格爾尼卡的老橡樹

面對這一突發事件,國王表現得非常沉著和尊嚴。待現場平靜,他照樣發表講話。他在講話中說:「對那些採取不寬容做法的人,對那些藐視我們的共存,不尊重我們制度的人,我要重申我對民主的信念,重申我對巴斯克人民的信任。」議員們長時間地起立鼓掌。
西班牙國王訪問巴斯克,照理這是國王對自己王國一個地區的巡遊視察,但對一部分巴斯克人來說,這是卡斯蒂利亞的國王及王后對巴斯克這個小國的友好訪問。巴斯克人把這次國王訪問,看成是王室和巴斯克地區的直接對話,這讓他們回想起久遠的巴斯克「古法」時代,那時候卡斯蒂利亞的國王,給予巴斯克以自治的「古法」,那是巴斯克人引以驕傲的光榮時代。國王和王后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雖然在飛機場上遭遇到一次反西班牙的抗議示威,這並不妨礙國王的心情。可是,在格爾尼卡古老議會大廳里舉行的歡迎儀式上,發生了一個意外,意義就不一樣了。

格爾尼卡街道路面上的導遊標誌——橡樹葉
整個1980年,軍隊謠言不斷,說有些軍官已經忍無可忍,要採取行動來強迫蘇亞雷茲下台,甚至乾脆就把蘇亞雷茲殺了。在十月底的暴力事件后,蘇亞雷茲沒有出席受害者的葬禮,觸發了自己黨內的強烈不滿。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蘇亞雷茲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公眾場合,似乎和西班牙社會面對的問題漸行漸遠。在大眾眼睛里,西班牙在1979年以後的問題,蘇亞雷茲是有責任的。
格爾尼卡博物館前的小廣場非常漂亮。廣場中心是持劍站立的特約大公(Count Don Tello)雕像。這位大公在1366年成為以格爾尼卡為首都的自治國家的「國王」。
直到今天,巴斯克人常常不願意提西班牙這個國號,而喜歡說西班牙的古代核心卡斯蒂利亞。這麼稱呼的言下之意是,巴斯克和卡斯蒂利亞對等。一說西班牙,巴斯克就有了從屬的意味,矮一截。所以,如今的巴斯克人說,他們的雙重官方語言是巴斯克語和卡斯蒂利亞語,而後者其實就是西班牙語。
西班牙的局勢因為「埃塔」恐怖活動變得緊張。不管怎麼說,面對連連的恐怖襲擊,政府表現無力。1981年1月5日,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新年致辭,勸告軍隊不要干預政治。此前聖誕節,蘇亞雷茲按慣例訪問國王。他們討論了西班牙面臨軍隊騷動的可能性。蘇亞雷茲通報了自己的想法,告訴國王,他沒有政治上的鬥志了。23日,據傳有十七個老資格的將軍聚在一起,討論是不是要根據西班牙軍人的傳統責任,以軍事行動來干政。國王正在外地打獵,聞訊趕回馬德里,安撫這些憤怒的軍官。29日,蘇亞雷茲宣布辭去首相。他在講話中說:「我不願意讓民主政權再一次成為西班牙歷史上的曇花一現。」他後來否認他是在軍隊壓力下辭職,但是,這句話無疑在比照1936年第二共和的覆滅。
橡樹葉,是巴斯克人的最神聖標記。我們注意到,甚至他們警察的肩章都是一片綠色橡樹葉。格爾尼卡是巴斯克引以自豪的社會制度傳統的源頭,是他們的精神起源。再追下去,就要追到格爾尼卡的一棵老橡樹。今天,它就在格爾尼卡議會大廈旁。巴斯克人語言獨特,和任何一種歐洲語言都挨不上,據說是世界上最難學的一種語言。他們認為自己的祖先,是在十萬年前來自一個不為人知的遙遠地方。而這些古巴斯克人可能在七千年前,已經在說著他們的巴斯克語。在十三世紀,他們雖然服從卡斯蒂利亞王國,卻從國王那裡拿到了自治章程(fueros),合法自治,所謂「古法時代」。
此事件經媒體報道,對講究榮譽的西班牙人來說,這是對國王的羞辱。而對那些保守派軍人來說,國王的尊嚴和地位以及保衛國王的軍人職責和榮譽,高於一切。侮辱國王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一些軍官認為,國王的遭遇,意味著出來挽救國王、挽救西班牙的時刻到了。現在還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
在這種民眾分裂的情況下,「埃塔」這樣一個人數不多卻能量很大的暴力恐怖組織,就變得很關鍵。因為他們畢竟是巴斯克人,而他們的對立面是西班牙政府。如果衝突發生,他們很容易獲得巴斯克這樣一個「離心地區」的民眾同情。民眾雖然大多不贊同恐怖行為,可是一旦政府鎮壓,民眾又會本能偏向「自己人」。中央政府投鼠忌器,左右為難。而留給蘇亞雷茲的時間,卻不多了。
返身回來,仔細打量巨大的古教堂。這個教堂用山區粗石塊砌成,頗有羅馬建築的風格,古意盎然。這種建築和我們在西班牙其他地方看到的教堂風格不同,在巴斯克地區外人不到的山裡卻有read.99csw.com很多,都很有點兒年頭。眼前的這個,已經呈現衰敗跡象,不維修可能不敢用了。繞到後面,是整整齊齊的小廣場。粗粗大大的梧桐,養著花,還架著鞦韆,一派安居樂業的景象。坐在鞦韆上,輕輕地搖擺,權當一把搖椅。看夠了如此天光山色,我們起身打算找條近路下山。還是從小廣場原來的入口退出去,那裡有堵普通的粉牆,位置就像是一個照壁,當地人一定是把它當作告示牌,上面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招貼。此時,赫然發現這全是「埃塔」組織的會議通知和政治宣傳。
這一次他們成功了。2月4日,「埃塔」成員在馬德里和警察發生槍戰,事後兩人被捕。在核電站總工程師利楊被害后,2月13日這兩人在監獄里神秘死亡。據猜測,他們遭到了監獄中右翼人士的故意報復虐待。巴斯克地區民眾對利楊家屬的同情,立即被這一警察暴力事件扭轉過來,又轉而開始同情「埃塔」。群眾情緒受事件操縱而來回變動,局勢變得動蕩危險起來。

一個叫伊利扎德的巴斯克山村的教堂
我們面面相覷:原來這裏就是「埃塔」的地盤。至少,有不少「埃塔」的基本群眾,在這裏他們是大模大樣開會活動的。細細再看,一張全大紅底色的活動通知上,印著三個舉著巴斯克「國旗」的「埃塔」成員,上面「獨立」、「社會主義」這樣的字眼我們能認識。邊上是一張大大的要求大赦的宣傳招貼。招貼的底色是藍灰色的,最上方有一行大字,有「自由」和「大赦」這樣的字眼,下面是近千張被關押人員的正面照,照片下都有簡單的個人資料。這些人有男有女,好些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在衝著你微笑,很驚心的感覺。乍一看,你會不由自主關心這些人的命運。因為他們從「恐怖分子」的面具下走了出來,變成人,一個個活生生、會對你微笑的人。那密密麻麻的照片,讓你下意識地想到,怎麼政府抓了那麼多人。可是,數數「埃塔」從1968年至今的累累血案,被害的罹難者就有近千人。
站在這個小山村,你會明白,這些人是村子里老人們看著長大的孩子們,是他們的兒子女兒,是年輕人的兄弟姐妹、童年玩伴,是村裡孩子們的父親母親。他們即使走火入魔,殺人越貨,也還是他們的親人和鄉親。懲罰「埃塔」恐怖活動就惹翻了這裏的人。本來巴斯克民族主義的訴求就是獨立,現在「埃塔」豈不是更要後繼有人。可是,不懲罰他們,社會公道又如何保證。
我們到達畢爾巴鄂的第二天,就先去了巴斯克的古都格爾尼卡。去那兒很容易。我們原本打算坐火車,可火車站的信息中心說,還是汽車班次多,更方便。汽車站就在火車站大牆外面的馬路旁,等在那裡的時候,就仔細打量街道兩邊畢爾巴鄂的房子。這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建築細部做法,那些多層公寓,大量使用木質外裝修,後來我們留心了其他街道,發現這種建築處理手法,在畢爾巴鄂很普遍。這樣的外牆處理效果非常典雅,可是保養應該很費心。
山坡是美,卻過不了一個深深的溝壑。等到玩兒盡興了,只好再退回來,回到公路重新上山。
可是,從他們的作為,你可以相信,他們中間一定有非常有心機的領頭人。「埃塔」甚至在用苦肉計。佛朗哥政權已經倒台,「埃塔」反獨裁的正義性已經不復存在,他們越來越失去當地民眾的支持。於是,他們顯然在用暴力挑起極右派的報復,用報復中犧牲的同伴、用被捕同伴在監獄里的受難,來重新激起巴斯克民眾的同情和支持。
根據預先安排的議程,國王將對巴斯克議會發表講話。國王剛剛站到講台前,一個議員突然站起來,大喊大叫打斷國王,開始高唱巴斯克「國歌」。這一突發事件使得會場非常尷尬。這位議員和前來干預的工作人員扭打起來,儀式被打斷,場面一片狼藉。
「埃塔」是些什麼人,得到什麼樣人的支持?
巴斯克人想要把自己的古代傳統和現代自治,連續得天衣無縫,那棵老橡樹就變得萬分重要。十三世紀的老橡樹已經壽終正寢,巴斯克人說,他們種下接替的年輕橡樹,就是那棵十三世紀老橡樹的種子培育的,是一脈相承。橡樹本是高齡巨木,可惜這棵年輕橡樹,在正當年的時候染病,不久后枯萎死亡。巴斯克人在它殘留的枯乾周圍,蓋起了一座圓亭,把枯樹作為聖物保存,時時刻刻有穿著制服的武裝警衛看護。同時,他們又用這棵樹的種子,培育了新的橡樹。在議會大廳側面的展覽廳里,整個天頂玻璃畫,就是讓巴斯克人驕傲的老橡樹所象徵的十三世紀「民主議會」。
議會和老橡樹
幾分鐘后,電視https://read.99csw.com轉播中斷。誰也不知道,議會大廳里後來發生了什麼。電視台只好一遍遍地重播手裡僅有的這幾分鐘錄像。人們能夠判斷的是,軍人們把西班牙政府的所有高級官員一網打盡,全部劫持了。
糟糕的是,就在這前後,「埃塔」又開始行動,製造了兩起轟動的綁架案。

格爾尼卡議會廳內
那就是我們參觀過的、門外有著那棵歷史性橡樹殘乾的圓形議會大廳,議會廳內下半部是紅色的台階,層層台階上安置著議員們褐色的皮座椅,最上面是精緻的鐵花欄杆。後面的石牆上,整整一圈全是巴斯克的古代政界名人。
去格爾尼卡之前,我們就想步行去一個附近的村莊,僅僅是想走出去,走進村子,看看村莊的生活。在格爾尼卡吃完午飯,我們站在格爾尼卡的當街,周圍都是山,我們看中一個有老教堂的山村,決定就去那兒。我們先是想避開公路,覺得公路一是繞遠,二是沒了爬山的風味,就選了一個開滿野花的山坡。這山坡實在太美。
1981年2月23日,在馬德里,議會正在開會,電視實況轉播著議員們表決國王提名的臨時首相。下午6點20分,表決剛剛開始唱票的時候,電視上突然出現了一群民衛隊武裝士兵,在特赫羅(Tejelo)上校的帶領下,衝進議會大廳,朝著天花板開槍,命令所有人趴在地板上不許動。士兵們的衝鋒槍對著議員們的胸口,驚駭之中,議員們一個個狼狽地趴倒在椅子前,誰也不知道這些士兵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只有兩個人仍然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一個是前首相蘇亞雷茲,另一個是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議員中的梅拉多將軍喝令這些人退出去,卻被推倒在地。看到這種景象,已經辭職的前任首相、文質彬彬的蘇亞雷茲,跳起來衝上前去護衛將軍,結果也被打翻在地。蘇亞雷茲在這一瞬間的行動,給在場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從此沒有人再會說,他是因為害怕軍人威脅才要求辭職的。
我們最喜歡看一個個農舍,農人們用心地把自己的屋子周圍裝飾得很漂亮。在一棟房屋後面,我們發現攔著的一大群綿羊,是最入畫的那種,在北美很少看到,白白小卷卷的一身羊毛,頭和四隻腳卻是黑黑的,支棱起兩隻耳朵。這羊群撒在山坡牧場上,看著覺得上帝簡直是為了點綴風景,才創造了這樣漂亮的羊群。
我們到了小山村伊利扎德
西班牙內部有一個老大難問題,那就是巴斯克獨立運動的激進組織「埃塔」的暴力恐怖活動。改革一開始,蘇亞雷茲沒能成功解決巴斯克問題。蘇亞雷茲在巴斯克問題上,究竟犯了什麼錯?史學家對此討論很多。可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不是在蘇亞雷茲,而是在巴斯克本身。
蘇亞雷茲領頭的民主聯合會,由一些小黨派聯合,本來就沒有明確統一的政綱。在民眾害怕激進派的時候,他們的勝利和中間派形象有關,更和蘇亞雷茲的聲望有關。1979年後,他們開始政黨建設,內部就出現分裂。蘇亞雷茲堅持中間立場,黨內不同意見難以妥協,拉出去另立門戶。分裂削弱了自身力量,也在支持他們的民眾中造成困惑。這時,聰明如蘇亞雷茲不會不明白,他政治上的好時光來日無多。
終於到了山頂那個古老的大教堂。旁邊是個小小的車站,車站寫著這個村莊的名字:伊利扎德(Elizalde)。
此時的西班牙軍人,已經不是1936年的佛朗哥將軍,但是有一部分軍人,仍然希望能夠用自己的行動來改變國家的政治走向,以「挽救國家」。他們稱之為「戴高樂式行動」。
西班牙比較特殊的地方,就是有軍人干政的傳統。在所謂「政府不再有效管理」、社會陷入混亂局面的時候,軍人站出來穩定局勢,這是西班牙軍人榮譽的一部分。這種傳統也曾給西班牙、葡萄牙的前殖民地南美,帶來很大的政治動蕩。有野心的軍人會理所當然地利用局勢,找借口非法獲取政治權力,智利的皮諾切克和阿根廷的庇隆將軍式的軍事行動,就是這樣。
巴斯克人說,從十三世紀自治之後,他們就建立起了民主政府,民眾代表定期在一棵大橡樹下議政議事,決定國家重大事務,這是他們非常獨特的民主制度。這棵老橡樹的位置,就在今天格爾尼卡議會大廈外面。
蘇亞雷茲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在西班牙追求強大的百年歷史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和盲區。後人能夠看清的事情,身處其中可能參不透。佛朗哥不可能去做蘇亞雷茲做的事情。這就是老一代人的大限。可是,並不是所有新一代人都有勇氣和能力改革,改革需要將個人置之度外的人格力量,也需要九九藏書有能力看準和抓住時機。蘇亞雷茲具備這樣的條件和能力,完成了西班牙人等待了一百年的變革。現在,是他離開這個舞台的時候了。
在格爾尼卡議會庭,我們在即將關門的前一刻恰好趕到。這個議會庭從外觀上看十分樸素。裏面卻莊重而古意盎然。議會庭裏面空空蕩蕩,卻恰好有一個巴斯克教授,帶了兩個英語國家的客人來參觀。我們也就順便聽了一些他的介紹。記得他說,直到今天,巴斯克還是個很特殊的地區,它是今日西班牙最政治化的一個地方。當時,我們還沒有很深體會,直到後來在畢爾巴鄂,在這樣喜氣洋洋的現代化都市裡,幾次看到牆上黑色油漆的「埃塔」標語,才理解教授的意思。
另一起綁架案,是核電站的總工程師何塞·馬利亞·利楊(Jose Maria Ryan)。這個核電站在巴斯克地區,「埃塔」曾經讚賞這個核電站,認為它有利於巴斯克地區的能源自給。可是,等到建設核電站的公司已經投入了一千三百億比塞塔,「埃塔」卻開始把核電站建設解釋為馬德里對巴斯克的剝削。「埃塔」提出條件,七天之內不把核電站設施銷毀,他們就將處決利楊。整個西班牙,包括巴斯克地區,都為「埃塔」的要求所震驚。各地工會,不同派別和政治傾向的工人組織,聯合起來組成利楊解救委員會。呼籲釋放利楊的國際組織,甚至包括反對建設核電站的歐洲反核組織,包括一貫為關押在監獄里的「埃塔」成員奔走的大赦國際,還有在巴斯克有影響的國際天主教組織。利楊的家人也站出來請求憐憫。2月5日,畢爾巴鄂舉行了龐大的巴斯克民眾集會,請求「埃塔」放人。

格爾尼卡議會
我們更困惑了,「埃塔」是些什麼人?
參与綁架的「埃塔」發表了一個荒唐而粗暴的聲明,說國際社會和大眾的呼籲,是「藐視人民大眾的意願」。然後宣布,他們審判了利楊,判決利楊犯下了實施建設核電站的罪行。利楊於2月6日被殺的消息,引起極大憤慨。巴斯克地區工人總罷工,表示對濫殺無辜的抗議,三十萬巴斯克工人集會抗議「埃塔」。

議會院子里用亭子保護的巴斯克聖物——死去老橡樹的樹榦
在格爾尼卡博物館看了展覽之後,我特地回去再提問:展覽中內戰前的歷史,不是極左就是極右,假如極左獲勝,你對國家民眾的前途是不是看好呢?年輕女孩說,那不管,反正反法西斯總歸不錯。那頭是法西斯啊,你說怎麼辦?我笑笑,和她告別。
巴斯克內部在民族訴求上,從來不統一。蘇亞雷茲找不到一個所有巴斯克人都服膺的精神領袖,沒有能夠一錘定音的談判對象,也就無法一勞永逸地杜絕巴斯克的暴力。他能和巴斯克溫和派達成協議,卻不能讓激進派滿意。面對「埃塔」的暴力活動,中央政府若保持強硬,監獄里就會關更多的「埃塔」恐怖分子。獨裁者的特點,是重權力輕人權,西班牙在佛朗哥時期,監獄的人權狀況很差。改變這一狀況也需要時間。每當傳出監獄里對「埃塔」囚徒有虐待行為,不僅馬德里政府灰頭土臉,「埃塔」在巴斯克地區得到的同情也越多,要求大赦的呼聲會更高。如果政府軟弱,「埃塔」暴力的受害者就會憤怒。特別是軍隊和民衛隊里的軍官,眼看著同袍被殺被傷,政府卻一味退讓,當然對政府不滿。
一點不錯,完全像那個小夥子比畫的那樣,有兩個大大的拐彎,拐過去又拐回來。就在兩個大拐彎之間,我們遇到一個在菜園裡忙乎的老人,他聽見腳步,和我們打招呼「奧啦」,我們也回著「奧啦」。腳步一停,握握手,是那種很有力很堅定的握手法。又開始聊起來。或許我在這裏不能說是「西班牙式」,而必須說是「巴斯克式」的滔滔不絕的對話。都聽不懂,卻非常熱情友好。最終,我們終於明白,年輕的時候,他,坐著船,去過「福摩薩」,就是中國台灣。這樣的談話,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們又一次高高興興地告別,繼續下山,漸行漸遠,離開了貼著「埃塔」集會通告的小村莊。
朝野對話,必須是一種互動。在野一方的單方面理性忍讓沒有用,在朝一方的單方面政治開明也沒有用。需要的是一種配合。在雙方缺乏信任,又有無法解開之死結的時候,真是困難重重。
西班牙民主改革中,巴斯克成為最大難題。1978年制憲,巴斯克的最大政黨(PNV)參与了起草憲法過程,卻在國會表決時退出。憲法公投的時候,西班牙民眾的投票九九藏書率是百分之六十七點七,巴斯克地區卻只有百分之四十八點九。可是就像我們看到的,巴斯克並非人人要獨立,有不少民眾,他們的訴求只是高度自治。在冒著大雨參加憲法公投的巴斯克人中,高達百分之七十六點四六的人贊同新憲法,也就是贊同巴斯克是西班牙王國的一個自治地區,而反對獨立。
你可以說「是」,因為這是最早的民主雛形;可是,它又「不是」如此獨特。巴斯克人是用現代政治學的語言來描述和詮釋它,給它抹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巴斯克的文化狀況和中國侗族這樣的邊遠少數民族有一點非常相像,就是它的文字出現得晚。據說它的第一篇文字出現在1545年,那麼真正的文字普及也一定非常晚,因為巴斯克地區直到二十世紀初才有了第一個學校。學校開學剛幾十年,1939年佛朗哥就禁了巴斯克語,一禁就是三十六年。巴斯克曾經是相當蠻荒和古樸的地方,它的民間傳統運動就是伐木比賽,弄幾大段木頭,比賽誰先砍斷,再有就是比賽搬大石頭。
乍一聽,真的很驚訝,覺得這個民族格外了不起,比西班牙的其他地區先進多了。站在這棵老橡樹前,細細一琢磨,就明白這說法也是也不是。想明白這個道理,是由於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曾經見過的中國貴州侗族鼓樓,以及侗族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突然恢復的一些古制。中國的西南少數民族,常常有類似鼓樓這樣的公共場所。假如按照現代語言去解釋,你可以說,鼓樓相當於他們的議會庭。在古代,他們的人民代表寨老們,定期在鼓樓「議政議事」,決定大計。
蘇亞雷茲是個政治開明的人。對待巴斯克民族主義,蘇亞雷茲認為,問題的最終解決,離不開中央政府和巴斯克地區政府的對話,也離不開和巴斯克民族主義政黨的對話,甚至離不開和「埃塔」的對話。為對話開路,又很難避免要有條件地大赦被捕的「埃塔」成員。蘇亞雷茲這種思路,使得原來體制內的保守派非常憤怒,特別是軍隊。他們的反應也很自然,他們認為,蘇亞雷茲姑息「埃塔」的犯罪活動會導致西班牙王國被肢解。軍內保守派特別耿耿於懷的是,蘇亞雷茲曾經承諾不讓共產黨合法化,結果共產黨合法化后參選,在國會有了合法席位。他們把蘇亞雷茲看成舊體制的叛徒,是西班牙一切問題的頭號罪人。
1980年10月23日,四十八名兒童和三個成人,在巴斯克地區一個村子里因燃料爆炸事故而喪生,同時,「埃塔」又殺害了三個巴斯克地區的民主聯合會成員。王后索菲亞聞訊立即飛往巴斯克,和受害者家人待在一起,安慰悲傷的村民。可是蘇亞雷茲卻仍待在自己的官邸,在大眾眼睛里表現出難以理解的冷漠。大眾並不知道,這時候蘇亞雷茲的健康狀況出現了問題。
當我們在西班牙旅行的時候,還能夠不時看到和蘇亞雷茲一起展開改革的人的名字,特別是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聲望正隆,可以說是人人讚揚。回來后,我們注意到,右翼領袖佛拉加還在政治舞台上活動,原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還活著,還能聽到他的消息。我們卻打聽不到蘇亞雷茲的消息。直到2005年3月,蘇亞雷茲的兒子向外界披露,蘇亞雷茲多年來患有老年疾病。現在和將來的西班牙人,都會記得蘇亞雷茲任首相的那五年,唯有蘇亞雷茲自己,已經記不得自己曾經是西班牙首相了。
然而,巴斯克確實有它非常獨特的地方,那就是它富產金屬礦藏。在過去一百多年裡,巴斯克以冶金業和造船業為龍頭,突飛猛進。從一個漁夫山民的貧困地區,突然變成西班牙最先鋒的地區。畢爾巴鄂就是一個典型。

巴斯克的分離主義組織「埃塔」呼籲大赦本組織成員的廣告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是說明他們不僅是獨特的,而且他們的獨特之處是連續的民主政治、自治,自成體系。
這就是當初令蘇亞雷茲和西班牙王國束手無策的局面。你拿這些在巴斯克有著深厚血脈的民族主義活動分子怎麼辦?他們是「理想主義者」,甚至是年輕人眼中的民族英雄呢。
西班牙,又要軍事政變了。
蘇亞雷茲在1979年後突然邊緣于政治舞台,後人寫的書里原因說法不一。從軍隊的敵視、保守派的反對,到他善政治而不善經濟,善過渡時期策劃而不善穩定時期管理,人們作出了種種猜測。其中有一個純屬私人原因,蘇亞雷茲受持續性牙病的困擾,消耗了他的精力。現在,他面對內外的反對和抱怨,站在台上勉為其難。他是一個理解民主體制的人,此時終於急流勇退,起意辭職。他對身邊的人說,我的高帽子里,再也捉不出兔子來了。
認識巴斯克,在西班牙是一種特殊經驗。
「埃塔」的暴力恐怖九_九_藏_書活動,在政治改革的幾年裡從未停息。在此之前,它的民族主義訴求,和反佛朗哥獨裁、反暴政相連。現在,隨著西班牙民主轉型完成,「埃塔」的形象日漸清晰,它是和民主西班牙政府對抗的分離組織。這樣,「埃塔」獲得巴斯克民眾的支持在減少,開始走向邊緣化。它原來在巴斯克地區向商界強收「革命稅」,以維持經費。現在,越來越多的商家開始拒繳革命稅。為了吸引目光,「埃塔」的暴力恐怖反而升級。
一切都無濟於事。
在格爾尼卡的信息中心門外,地上鑲嵌著一塊瓷磚,是非常漂亮的橡樹葉標記。然後,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個。你再對照拿到的遊覽路線介紹,可以很輕鬆地在格爾尼卡繞上一圈,路線的沿途就是值得一看的地方。這種地面標記很多地方都有,我們在波士頓也見過。可是,重視細節,追求細節的形式美,把一塊小小的地面標記,都當作藝術品來考究,這卻不是在哪裡都可以看到的。
改革過程中的「埃塔」恐怖暴力

格爾尼卡議會大廈內部的天頂玻璃畫
我們站在那堵牆邊時,來了一部大拖拉機,駕駛的是一個巴斯克小夥子。我們向他問路,他笑容滿面地試著給我們指出一條下山的路。相互沒有一句聽懂的話,卻滔滔不絕,加上不斷比畫的手勢。我們居然覺得自己明白了,開始點頭。他笑了,站在旁邊的村民也笑。我們告別,下山,順著他指的道路;太陽一點點西斜,照著白的紫的、果實累累的葡萄園。
在格爾尼卡遊覽非常省心。不僅因為它小,還因為它管理良好。車站不遠就是旅遊信息中心,提供印刷精美的免費旅行資料。巴斯克的西部,有著全世界聞名的基督教聖地「聖地亞哥」。每年有不計其數來自世界各地的朝聖者,而且大多長途步行朝拜。因此,那裡還提供精美的朝聖手冊,介紹步行朝聖線路的資料。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員都能說英語,我們特地問了有關巴斯克獨立運動的問題。這位女士顯然並不贊同獨立,她認為這不是巴斯克地區大多數人的主張。可是在格爾尼卡博物館,另一名年輕女孩的看法卻截然相反。
軍人表現自己的不滿
蘇亞雷茲宣布辭職后,國王任命了一個臨時首相。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激怒了軍內早就不滿的軍官們。
巴斯克的古都格爾尼卡
就像一隻孤遠的、獨特的、突然衝上天空的雄鷹,它冒出念頭要獨立,好像也很自然。
1981年2月,「埃塔」的激進分子,就是用這種過激手段,激起了右派反彈。大凡這種極端派別,都必須和自己對立面的極端派別共存。天下太平,他們就無法生存。他們隨時打算激怒對方。這就是「埃塔」這次綁架撕票,殘酷得毫無道理的原因。
行進在畢爾巴鄂去格爾尼卡的路上是一種享受。山區景色迤邐,偶爾出現的人家,總是點綴在最合適的位置,豈一個「秀」字了得。格爾尼卡作為城市,才一點點大,卻是巴斯克的精神核心。在整個西班牙,大概巴斯克是最注重宣揚自己的地區,他們稱自己「小國家」,這是我們在格爾尼卡的旅遊手冊上讀到的。
七十年代,「埃塔」平均每年殺死近一百人。1980年的前十個月,「埃塔」的恐怖活動造成了一百一十四人死亡,平均三天就有一人被殺死,其中包括五十七個平民,二十七個民衛隊,十一個軍官和九個警察。10月31日,「埃塔」暗殺了一個法律教授,因為他是蘇亞雷茲的民主聯合會候選人。11月3日,「埃塔」用機槍殺害四個民衛隊成員、一個巴斯克地區合法政黨PNV的成員。

小廣場上古巴斯克特約大公的塑像,他在1366年成為「巴斯克國王」
1981年2月3日至5日,國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后索菲亞對巴斯克地區做了一次正式訪問,這是自從1929年以來,西班牙國王第一次踏足巴斯克地區。
一是綁架了瓦倫西亞的一位實業家路易斯·蘇涅爾(Luis Suner)。他是西班牙納稅最多的人。「埃塔」提出的條件是巨額贖金,這是徹頭徹尾的敲詐勒索。他在4月18日獲釋,是他的家人交出贖金,將他贖了出來。

伊利扎德的山村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