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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到巴斯克去

25、到巴斯克去

蒙克羅阿盟約
我們在法國和西班牙,都去過許多教堂,感受完全不同。法國的教堂是肅穆的,你會向上仰視,全身心地離開塵世。法國是哥特式教堂的發源地,一些早期的教堂,形制還不成熟,並不如此完美。西班牙的哥特式教堂,發展相對比較晚,反而直接接過了法國哥特式教堂的成熟形制。不論是巴塞羅那主教堂,還是一些很小的小教堂,反而在造型上十分完美。可是,如果看慣了法國教堂,有時候,西班牙教堂會讓你感覺裝飾過度,肅穆因此被沖淡。高迪的聖家族教堂,在任何地區或許都是奇怪的、過分的,只有在西班牙,它恰到好處。我總是隱約覺得,站在西班牙教堂里,向上的飛翔不是絕對的,塵世在拖住他們。
過了橋,再過一條有軌電車街道,就進了圍繞主教堂的老城區。進了老城區的小巷,才領悟現在雖是入夜,對西班牙人來說正當熱鬧時。小巷裡店家燈火通明,人潮洶湧,特別是小酒吧,溢出店堂,擠得小巷一節一節水泄不通,似乎人人都在喝,個個都在放聲說話,熱鬧非凡。對我們來說,夜深了,先要找旅館住下,當然,要便宜的小旅館。
1978年1月,起草委員會就完成初稿,它故意迴避了一些尖銳對立的問題,以待下一階段的黨派協商。然後,起草委員會開始逐條討論議員們提出的一千三百三十三項修正意見。

畢爾巴鄂火車站的玻璃壁畫
西班牙人愛喝酒,卻又非常自尊,喝醉酒耍酒瘋或者出洋相的事情,非常罕見。我們從早期的西班牙旅行記里讀到,外來旅人對此印象深刻,說高傲的西班牙人,喝酒是一種驕傲,控制自己喝得適可而止,也是一種驕傲。把好酒的西班牙人當酒鬼,實在是對他們莫大的誤解。
火車開進了畢爾巴鄂。下車后,站台盡頭迎面就是一幅巨大的彩色玻璃畫,佔了整個火車站大樓的一面,色彩絢朗而飽滿。彩色玻璃畫的感覺,是在別的畫里找不到的,它本身就在發光,每一塊色彩都是發亮的。畫上風景,卻很富民粹精神:天空、雲彩、山川、樹木、河流、橋樑,推著斗車的健壯礦工,牽著耕牛的憨厚農人;那湍急的河中,奮力划槳的水手,洋溢著勞動者的豪情;人,強壯而挺拔的巴斯克人,他們的家園,矮矮的民居,一座又一座高高的教堂,中間鑲嵌的那個大時鐘,像太陽一樣奪目。我們馬上注意到,就在這「太陽」下是一個精美紋徽,很意外地發現,那個王冠,那個盾形的紋飾、獅子、城堡,對稱的柱子繞著紅色的帶子,我們很熟悉。它,象徵著西班牙,那是西班牙王徽。
繼續北上。山,漸漸地更高了,到下午,卻好像是有一支水彩筆,沾著綠色,輕輕抹了一下大地,出現了一絲淡綠。不在於綠,而在於那份滋潤。這水綠潤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深,漸漸地,鋪滿了車窗外的山坡田野。在西班牙那麼多天,我們第一次感受到空氣蘊涵了水分。傍晚時分,眼看暮色降臨,火車開始吭哧吭哧地在山裡爬了,車窗外已是一片濃重綠色。我們進入北方巴斯克地區了。這裏氣候濕潤,水草豐茂,樹密林深,和我們幾十天來看到的西班牙,完全不同。天黑下來,車窗外是稠密的燈光,那應該是城鎮。可是,不是一個城市,也不是幾個小鎮,那是一片連著一片,沒有盡頭的光亮接著光亮。巴斯克是富庶的,我們還沒到,就信了。
10月,他們宣布,已經就經濟、政治政策達成一致意見。10月21日,他們發表了長達四十頁的文件,各黨派的三十一個代表在文件上簽字,被稱為蒙克羅阿盟約。

巴塞羅那的一個酒吧
宗教之外,當然還有屬於世俗世界的糾紛:政府干預經濟的程度,農業和土地改革問題,還有最為棘手的地區自治問題。
在塞維利亞,我們把以後各程的火車票一次全部買妥。買票的時候語言不通,就在紙上寫明:日程、地點。地圖上,畢爾巴鄂有並列兩個地名,先是Bilbo,再是Bilbao。我們寫了Bilbo。售票員是個面善、耐心的中年人,看著地名開始搖頭:沒這個地方。我們只好乾脆掏出那張巨大的西班牙全國地圖指給他看,於是他寫下來:Bilbao。我們笑起來,這又是巴斯克語和西班牙語之爭了。

巴塞羅那主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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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有經驗了,老城是小旅館雲集的地方。而且,在西班牙找旅館,要找「H」這個字母的標牌,那是旅館(Hotel)的意思。在美國,公路上的「H」是表示附近有醫院(Hospital),完全不一樣。可是,我們轉了幾條街,一個「H」也沒看到,憑經驗覺得這絕不可能。老城區不可能沒有小旅館。只好想辦法問了。好在,總能碰上懂英語的人。伸手一指,這就是。這是一個招牌,上面一個「P」。在美國,這街道上的「P」表示停車場(Parking),偏偏在畢爾巴鄂,這「P」是寄宿舍(Pension)。寄宿舍,那就是我們要找的小旅館啊。這才發現,「P」,到處都是。
於是,1977年後,人民聯盟中的一些激進分子,走了一條相反道路,表現得更為激進。在公眾集會上,帶領追隨他們的民眾,呼喊「佛朗哥,佛朗哥!」其結果是,1979年大選他們幾乎被選民們拋棄。
1979年大選,沒有意料之外的情況。原來的四大黨派,三個選票微升。明顯失落的,是右翼的人民聯盟,選票從1977年的百分之八下降到百分之六點一,議會席位從十六席下降到九席。民眾仍然傾向於溫和的中間黨派,既要開明改革,又要保障民生和穩定。最醒目的對比,是共產黨選票的微升和右翼的人民聯盟選票的下降。
已經是夜晚了,在車站大廳里,先花幾個歐元買了一幅大地圖。車站裡有旅行信息中心,問了那裡的女士,她給我們在地圖上畫出古根海姆博物館,指出老城的方向。
它開創了新的政治運作形式,就是坐下來,談到能達成共識為止,這就是「求同政治」。這種方式在西班牙歷史上從未有過,此後卻屢屢發揮作用,特別是在一年後的制憲過程中。西班牙的政治不再是鬥爭的,而是競爭的合作的共同參与的政治。遊戲規則建立起來了,參与者明白犯規才是犯規者的自殺。
西班牙人的熱情可以是洋溢而泛濫的,宗教和世俗纏繞在一起。西班牙人熱愛聖母,她是他們心目中神聖純潔的女人,她的位置是西班牙最理想的塵世和神界的過渡,象徵著西班牙的宗教精神。他們對聖母的讚美和崇拜,也是半神半人的。一年中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一些地方、一些街道,在抬著他們的聖母遊行,他們竭盡所能給她裝飾,綉著金邊、綴著銀線、戴著各種各樣美麗的花朵。她是他們的神,也是他們的母親、妻子、女兒。西班牙人為聖母驕傲而謙卑,謙卑地感受驕傲。
這時,來了一個剛二十歲出頭的漂亮女孩,感謝上帝,是美國人。馬上為我們翻譯開了,一口流利的美國英語,加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這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今天能住,明天以後的房間都訂滿了。原來,明天是西班牙國慶節。我們問女孩她說的是不是巴斯克語,「不是,是西班牙語。」她告訴我們,這裏的人一般都說巴斯克語,可是像小旅館這樣的「對外機構」,都能說西班牙語。而英語一般都不行。記得在巴塞羅那,小旅館都懂法語,可是英語也不通行。
蘇亞雷茲這一手,獨具西班牙文化特色。
假如看看比鄰的法國,論宗教歷史一樣悠久。可是,法國是啟蒙運動的發源地,對教會的消解是啟蒙的一個重要內容。法國大革命來得早,雖然有過回潮,可是回潮是暫時的,法國五次共和,一路接上了現代化,宗教是在一路後退。西班牙完全不同,革命的衝擊非常短暫,佛朗哥追求的就是「傳統的西班牙」。千年來,西班牙的宗教傳統幾乎沒有中斷過。而西班牙人,幾乎天生就充滿宗教熱情。這種對天主教的熱情,從西班牙通過移民燃燒到南美,再從南美進入本是新教天下的美國,連我們都能感受到。
制憲和立憲公投
5月22日,委員會在教育制度上陷入嚴重僵局。這天晚上,民主聯合會的四個代表、社會黨四個代表相約在馬德里何塞·路易斯飯店會面,在飯桌上討論分歧。兩大黨都算中間派,但前者偏右,後者偏左。這頓飯吃得通宵達旦,到第二天清晨達成了一系列妥協:所有涉及宗教問題的分歧,包括教會的獨立、教育、離婚、墮胎問題,都達成了妥協;對勞資關係,對拒絕參軍的良心反戰者,對政府在經濟中的作用等,也達成了妥協。儘管另外兩黨沒有參加這次「何塞·路易斯之夜」,卻預先和他們通過氣,並且得到這兩個政黨的支持。他們承諾,不管結果如何,他們都認可兩大黨達成的妥協。
佛朗哥去世一年半之後的1977年,西班牙順利進行民主選舉。新的制度只是對自由、對自由選擇有更大的保障。並不是說,它能確保一個地區不再遭遇困難。它並不能一竿子立即解決所有問題。可是,越是長期在獨裁統治下的地區,他們的期望值越高read.99csw.com。制度轉型之後,社會對危機的心理承受能力會非常脆弱。
1978年12月6日,西班牙全民公投通過憲法。百分之六十八的選民參加了投票,其中只有百分之七點二的人投反對票。1978年12月27日,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簽署憲法。西班牙王國的君主立憲制度正式確立。
何塞·路易斯之夜
制憲過程,先是指定了各大黨的七個代表起草憲法。起草委員會被稱為「求同聯盟」,其中包括最大黨民主聯合會三人、社會黨一人、共產黨一人、右翼人民聯盟一人、加泰羅尼亞政黨一人。非常遺憾的是,他們沒能把巴斯克的政黨代表拉進來。
西班牙完成了政治制度的全面轉變,確立了新的君主立憲制。這是蘇亞雷茲個人政治生涯中值得驕傲的成就,也是西班牙大眾和政治精英的共同意願。回想起來,能在短時期內完成轉變,也離不開佛朗哥時期就已經開始了的,西班牙對為趕上時代而做的長期準備。佛朗哥是一個獨裁者,可是西班牙在佛朗哥時代的前期和後期是不一樣的。在佛朗哥生前,西班牙已經是一個經濟發展、開放的國家。在變革進程開始的時候,體制內的佛朗哥舊部,不是頑抗變革,而是率先組黨。這一刻,你不能不想到,他們的領袖佛拉加在1966年就推出了取消預先檢查制度的新聞法。
裏面是長長的走廊,集中幾間公共小浴室和公用廁所。住房寬寬大大,有小陽台。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們忘了明天的住處還沒有著落,倒頭先睡了。
盟約的政治部分是一些有關立法的意見,目標是要把政治改革導入法治的軌道,最終實現新憲法。其中最重要的是修正了對公共秩序法的定義,定義為「在自由、和平、和諧地享受民權和尊重人權」基礎上的公共秩序。政治改革還包括警察的改造,將民衛隊置於內務部之下,而不是軍隊控制。
愛喝酒的西班牙人
我們在西班牙旅行,漸漸適應了他們的作息時間。什麼都晚兩個鐘頭,正午不是中午十二點,而是下午兩點,午後他們要小睡休息三兩個鐘頭,然後再工作。城市裡最明顯,冬天的巴塞羅那,商店會在下午一起關門,告訴你下午四點再開。當別的地區夜市結束,城市要進入安睡時,西班牙夜間生活剛剛開始,酒吧咖啡館里燈火通明、人潮洶湧。
不過畢爾巴鄂的寄宿舍和小旅館還是大不相同。寄宿舍是以前的公寓大樓改建的。上海的蘇州河邊,以前也有很多這樣的公寓大樓,樓層高敞,長長的走廊,打蠟的硬木地板,陽台上是鐵花欄杆。畢爾巴鄂老城的公寓大樓,現在仍然是住家的公寓,只不過部分房間,有時候是一層兩層,改成了給旅行者住的寄宿舍。我們按電鈴,「敲」開一個有寄宿舍的大樓,一進門就是個「很奢侈」的大進廳空間,很氣派的老式雕塑,和我們習慣了的小旅館很不匹配。樓梯寬大到豪華的地步,上得三樓,進一大門,裏面別有洞天。見了寄宿舍的管理人員。一開口,完了,她的英語恰和我們的西班牙語一樣,完全不足以溝通。我只是隱隱約約明白,住宿有問題,因為老太太在搖頭。這可是巴斯克的半夜,我們還能去哪兒?
西班牙制憲進入第二階段,從5月開始,議會憲政事務委員會的三十六個成員開始公開討論。這是需要極大耐心的一場討論。總的來說,中間派佔上風,雖然好幾次到了分裂邊緣。激進觀點漸漸被邊緣化,特別是右派人民聯盟和巴斯克民族主義政黨,他們逐步成為少數,他們不肯退讓的主要原因是教會與教育的關係,以及區域自治問題。
長久以來,佛朗哥的國家不是政教分離的。所有的學校,包括公立學校,都多多少少帶有教會學校的性質。宗教戒律和法律沒有完全分開。違背宗教戒律,在西班牙可能就同時是違法。宗教文化滲入這塊土地,佛朗哥上台的時候採取的對宗教的態度和強制政策,甚至是他順應民心的地方。只是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使西班牙的宗教離開政治,無論如何也是時候了。可是到了操作層面,有民眾的宗教文化感情問題,也有細節操作的困難。天主教會和國家的關係如何重新劃定;政教分離,要分離到什麼程度;天主教會和教育的關係;天主教會原有的戒律,如離婚、墮胎等,法律是否仍然支持,對西班牙人,都是大問題。
蒙克羅阿盟約的經濟部分,是緊縮和節制的計劃。國家更多干預經濟,控制工資水平;提高退休金30%,將失業福利提高到最低工資水平,用遞增的所得稅代替間接稅,開徵新的公司稅和財產稅。社會保險和政府開支將受議會嚴格監督。他們還同意,為七十萬學生增加新教室,最終目標是免費教育。他們還一致同意把地區性的語言和文化引入學校課程。盟約還包括改造貧民窟,控制城市土地投機,補貼住房。其農業改革計劃,是把租地者轉read.99csw.com變成土地所有者,最終結束佃農。
這次經濟困難,來自1962年到1975年經濟高速增長后的發展不平衡。通貨膨脹,原材料價格上漲,失業率上升,而政府還沒有應對的經驗。它的端倪在早幾年就開始了。從1973年到1977年,西班牙通貨膨脹率一直在百分之十五居高不下,失業率增加了兩倍半。失業人口中,只有一半能得到福利救濟。於是,民生困難、罷工增加,西班牙成為歐洲國家中罷工率最高的國家。
西班牙的立憲非常困難。因為這曾是一個以天主教為國教的國家,別的地方可能是冷靜的政治議題,這裡是牽涉信仰、是很傷感情的事情。
此時此刻,人們會想起,西班牙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在一次呼籲支持憲法的群眾集會上的話:「今日西班牙之民主,儘管還醜陋,卻要比那埋葬了的過去,好一千倍!」
首相蘇亞雷茲對議會說:「憲法,作為民族和諧的表達,必須通過一致認同而達成。」
我有時候想,激烈爭執后妥協的憲法,比沒有爭執的憲法要靠得住。一個社會不可能沒有矛盾和衝突。要是不浮上表面,不是被一強勢壓死,就是大家不把憲法當真。西班牙人在制憲過程中爭個面紅耳赤,這表明以後他們是打算認真實施的。
就在半途,我們經過古城布爾戈斯(Burgos)。遠遠地,可以看到安葬著中世紀西班牙戰神熙德的教堂。可惜,我們沒有時間下去。
改革必遇經濟困難
這時,求同聯盟的七君子開始產生分歧,主要是地區自治、教育和教會問題。這些分歧一時無法求同,越討論分歧越大。1978年3月7日,社會黨憤怒撤回代表。加泰羅尼亞代表向自己的黨報告說,委員會意見紛紛,唯一還有一致認識的是,我們最終必須完成這項工作。剩下的六人苦苦糾纏,最後出來一個修改稿。4月10日簽字,社會黨代表也回來簽了字,總算沒有分裂。
這當然和兩黨的形象調整有關。1977年選舉后,共產黨在卡利約領導之下,明確地表示支持民主進程,和以往的形象漸行漸遠。這是1979年共產黨在大選中成績顯著的原因。但是,內部責難和分裂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八十年代,西班牙共產黨分裂為幾個黨,在全國範圍內分量下降。
蘇亞雷茲認為,應付經濟困難必須和政治改革結合,要讓所有的政黨派別,都積极參与應付經濟困難,而不要使一部分人成為經濟困難的單純受害者,從而遊離于政治改革。他的策略是「政治求同」。
西班牙人愛喝酒,這個盛產葡萄的國家,也盛產價廉物美的葡萄酒。西班牙人還健談,他們一旦感覺你是一個可以談的朋友,話匣子打開,那就推心置腹,滔滔不絕,甚至忘記面前的旅人其實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酒吧咖啡館或者小飯館的桌子,往往從屋裡綿延到屋外,人們坐著站著,一杯在手,滿面紅潤,兩眼放光,面對面地大聲說著話。這鏡頭幾乎是一幅完美的圖畫,卻可以出現在西班牙的午餐時間,更不要說晚餐了。這和美國文化很不一樣,美國人的午餐時間屬「工作之中」,極少看得見公開喝酒。西班牙人不一樣,他們喝酒聊天,比比畫畫的樣子,你在旁邊看著都挺高興。和巴黎露天咖啡座的優雅相比較,就更是另外一回事。
1977年第一次大選后,就在西班牙國家範圍內形成左右對稱的兩大黨兩小黨競爭的局面,大黨一左一右處於中間地位,形象更溫和,小黨一左一右處於兩端,形象更激烈和極端。這種溫和和極端,既是政黨本身黨綱訴求的結果、是自身的選擇,也是歷史的遺產,是民眾的歷史記憶。
這次,蘇亞雷茲要防止經濟困難造成政治分裂,他乾脆把所有黨派都請到家裡來談。
1977年第一次大選成功,恰逢西班牙經濟困難。雖然經濟危機和政治上轉型並沒有直接聯繫,但是非常自然地,給了反對政治改革的人口實。這是西班牙民主改革很危險的時候。如果因此形成政治上的分歧尖銳化,就很容易把民眾往兩極拉,出現內戰前的政治兩極分化的狀況。一般來說,在野的反對派出於自身利益,會有這樣做的天然動機。可是,七十年代已經不是三十年代,西班牙的政治家,已經成熟了。
大選之後,西班牙歷史上遺留的很多矛盾還沒有觸動,這些矛盾恰恰隱含著各政黨之間的深刻分歧。按政治改革法,大選后民選議會要制定新憲法。這部新憲法要回答一些基本問題,如天主教會和國家的關係、王室的地位、教育和教會的關係,以及地區自治的程度問題、土地問題、經濟和社會福利問題,等等。歷史上,第二共和國就是在這些問題上無法妥協,造成了內戰流血。
西班牙制憲的成功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它們跨越了許多認識的、利益的溝坎。當年,就是這些邁不過去的溝坎,釀出內戰。今天,西班牙在證明,歷史記憶也可以起到正面作用,他們在吸取教九*九*藏*書訓。制憲期間,西班牙左右各黨派都在以歷史記憶為鑒,促使和解。西班牙共產黨的領袖們,在制憲過程中一再發表文章和演講,回顧並一再坦率承認第二共和時代自身和其他政黨所犯的錯誤,回顧內戰對西班牙帶來的破壞和災難,回顧因內戰而推出的獨裁對社會發展造成的停滯、障礙。正是歷史,促使西班牙政治家,無論有多大的分歧,終於沒有放棄努力,得到了一部憲法。
經過一百四十八個小時的議會辯論,總計一千三百四十二次演講,議會憲政事務委員會終於在6月20日完成了修改稿。
西班牙憲法於1978年12月28日生效。同一天,首相蘇亞雷茲發表電視講話。他在電視上宣布,他已經請求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下令解散議會,啟動新的選舉。這具有象徵意義,這是在制憲以後,按照新憲法規定實行的第一次選舉,具有更確定的合法性。通過這次選舉,蘇亞雷茲本人從1976年國王個人任命的首相,到1977年第一次大選當選的首相,再變成制憲以後按照憲法規定當選的首相。這一變化將象徵著西班牙從君主制轉變成君主立憲制。
為此,工人必須接受到1978年工資上漲百分之二十二的上限,這意味著工資水平停滯,不再加工資,但是也不下降,因為政府的目標是把通貨膨脹率控制在百分之二十二。
但是,這還不是議會能接受的憲法。
這才發現畢爾巴鄂和上海的差別——河水環繞的老城之外,是晴朗的、有霧氣的、深綠濕潤的群山。
這次考驗,圍繞蘇亞雷茲而發生。起因就是在整個民主化過程中,始終顯得「彆扭」的巴斯克地區。

巴斯克的旗幟
自由的空間大了。可是自由和秩序往往是互為代價的。政治改革是一個解禁過程,會帶來極大的社會變化。尤其在剛剛開始的時候,社會的調節,根本跟不上變化的速度,人們無法適應。在這個宗教根深蒂固的國家,「突然間」,歷史學家評論說,西班牙人「把重獲自由當作一種發泄」,不僅色情刊物泛濫,而且社會治安直落谷底,刑事案直線上升,警察束手無策。計程車不敢搭載單身客,怕給「幹掉」。在瓦倫西亞和巴斯克地區,則恐怖活動日益猖獗。
出車站不遠,就是畢爾巴鄂河。這兒的街道、大樓、路口和這條河這座橋,在夜間像極了上海蘇州河上的四川路橋,一瞬間似乎感覺是站在四川路橋下的郵電大樓前,只是這裏的高樓更多一些,燈光更亮一些。
我們到巴斯克去
第二共和時期最後走向內戰,就和經濟危機有關。當時的西班牙經濟危機,是三十年代世界經濟大蕭條的一部分,內戰中斷了西班牙的共和制度。這次,幾乎和蘇亞雷茲開啟政治改革同時,西班牙遭遇又一次經濟危機。經濟困難出現在這個時候,怎樣處理,成為對西班牙政治改革的考驗。
蘇亞雷茲「政治求同」的一個具體做法,就是「談」。不談怎麼能求同,求同必須談。蘇亞雷茲擅長的談,不是政治家們的正式會談,而是一個西班牙人和另一個西班牙人的面談。這種談,不能在會議室里,通常是在飯店裡、酒吧里。在場的不是秘書工作人員,而是飯店侍者。桌子上不一定有文件筆記,卻一定要有香檳葡萄酒。還有,這樣的談沒有時間的限制,喝著酒,可以無窮無盡地談下去。西班牙人,本來個個都是夜貓子。最後,把政敵談成朋友,把分歧談成合作。
1978年10月31日,憲法文本終於以壓倒多數通過。在最後投票中,五個右翼人民聯盟的代表和三個巴斯克代表投了反對票,十二個巴斯克代表缺席棄權。
蒙克羅阿盟約讓我們對西班牙人刮目相看。當時,距離佛朗哥去世還不到兩年,距離大選之後不過四個月,落選的各黨,還在吞咽失敗的苦果,其中有佛朗哥時期的權勢人物佛拉加,有最大的兩個在野黨,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給蘇亞雷茲一個「好看」,而且名正言順,在野黨代表民眾抗議,為民請命,天經地義。我們看到過多少新生的民主實驗中,在野黨能煽動就煽動,能開打就開打,哪裡肯做這樣的配合。西班牙民主改革最困難的時候,失業率幾乎接近美國三十年代大蕭條的水平,西班牙卻忍了過來。由於蒙克羅阿盟約,西班牙政治改革在經濟極為困難的七十年代順利展開。西班牙人能如此走下來,實在令人驚訝。
真正的考驗,是在制度轉型以後。就像必鬚生一次大病一樣,活過來,改革才像獲得免疫力之後的嬰兒,算是能夠長大了。在1979年大選以後的一年多時間里,這一切都如期發生了。
告別科爾多瓦,坐上北上的火車。一路上又是安達盧西亞和拉曼卻的壯闊景色。還經過了無https://read•99csw.com數的橄欖樹林,那是我們已經熟悉了的乾旱,幹得連草都不生,銀灰色的橄欖樹下,就是裸|露的土地。也有稀稀拉拉的松樹,可是,就算綠,也是干乎乎的綠。中午時分到馬德里,我們必須在馬德里換車站,轉上去巴斯克的火車。好在兩個車站之間有地鐵相通,不用出站,時間也不緊。
這是蘇亞雷茲在改革進程中期的關鍵時刻,依靠在野黨和反對派來對付經濟困難。執政方作出一些承諾,其條件是民眾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忍受經濟困難,在野黨不惡意利用經濟困難和民眾的失望來給執政一方製造麻煩,而是幫助政府說服群眾忍讓。事實上,這次盟約的執行,在短期內有利於政府調整而不利於民眾。民眾是生活艱辛的實際承受者。特別是共產黨這樣的左翼政黨,沒有從盟約中得到什麼,卻放棄了他們本來可以利用這種形勢擴大影響力的機會,實際上是反對黨作出了很大犧牲。卡利約堅持這樣做,不僅是他的思路轉變,還表現了一個誠實政治家的底線:歸根結底,你是要什麼?如果是為了民眾的長遠利益,那麼,當你確信協助政府渡過難關,符合民眾的長遠利益,那麼妥協與合作,就是一個誠實的政治家的自然選擇。

西班牙北方的向日葵印象(作者手繪)
這樣的私下面談,有段時間經常借馬德里一家叫做「何塞·路易斯」的飯店進行。所以,這種政治溝通方式有個浪漫的名字,叫做「何塞·路易斯之夜」。他們甚至總結出經驗,「何塞·路易斯之夜」,必須在飯店酒館這種公開場所,必須隨心所欲,沒有議程,沒有規定議題,沒有非要達成的結果。還有,人不能太多,否則氣氛出不來。
右翼的人民聯盟,經歷剛好相反。他們聚集著一批佛朗哥時代的官員。「運動」解散后,原來「運動」舊部也加入進來。他們在佛朗哥死後失勢,國王和首相顯然都不喜歡他們。此刻,反而是右派們感覺自己受壓制,感覺西班牙社會把佛朗哥看成一種「原罪」。他們認為,民主化的結果在完全否定佛朗哥時代,民眾義無反顧地拋棄佛朗哥是不公平的。1977年大選后,他們以為,這都是左派「宣傳」的結果。他們想扳回來。
「何塞·路易斯之夜」是西班牙文化中產生的獨特的政治溝通方式,蘇亞雷茲首創,在西班牙政治改革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相信,這和西班牙文化中的那點天真和驕傲有關。在酒杯前坐下之前,他們就有那點天真和那份驕傲的。酒只是催生了天真的袒露和驕傲的燃燒。葡萄酒只是撕下了政治給人套上的假面具,心中原本有一份拉丁真情。假如工於算計,以計謀為高明的政治動物,喝之前就會撂下那句話:喝酒之後的承諾是不算數的。
新制度的特點,是唯有自己才能判自己的政治死刑。只要你有能力反映民意,做民眾的嚮導,早晚有一天民眾還會追隨你的。從這次慘敗開始,右翼開始學著適應遊戲規則。他們仍然有上台唱戲的機會。
一早起來,老太太比比畫畫,說是可以住下去了。我們高高興興交錢,背起出門的背包。
7月份,「求同聯盟」七君子已經工作了整整一年。議會對最後修改稿進行了審查、表決。只有兩票反對,十四票棄權的主要是右翼人民聯盟的代表。憲法文本給送到參議院,參議院通過時做出修改。議會再將這些修改結合到原先文本中。
雖然時間緊迫,可是在心裏,我們一直在為去巴斯克的行程準備理由。它在北方,很遠。可是,正因為遠,沒有去就很不甘心,覺得這是西班牙非常重要的一塊土地,應該踏踏實實在上面走過,才比較放心。再者,後現代建築思潮之後,我們最想看一眼的聞名世界的未來主義建築古根海姆博物館,就在巴斯克的畢爾巴鄂(Bilbao)。還有,就是「埃塔」和巴斯克獨立運動,聲名在外,我們實在好奇。
1977年9月,首相蘇亞雷茲邀請各大政黨的九位領袖,包括社會黨的岡薩雷斯,共產黨的卡利約,右翼人民聯盟的佛拉加,以及加泰羅尼亞政黨(PDC)和巴斯克地區政黨(PNV)的領導人,住進首相官邸蒙克羅阿宮,討論國家經濟問題。這些人覆蓋了西班牙從左到右以及自治區域的整個政治層面。
河邊小廣場之上,高揚著一面紅底、白色十字架、綠色斜交叉條紋組成的米字旗。這是巴斯克民族主義的創始人阿拉那(Sabino Arana)親手設計的巴斯克的旗幟,那還是1894年的事情了。

宗教遊行
制憲又是非常關鍵的一步。